講我的幼年生活,就不能少瞭太監。他們服侍我吃飯、穿衣和睡覺,陪我遊戲,伺候我上學,給我講故事,受我的賞也挨我的打。別人還有離開過我的時間,他們整天不離我左右。太監是我幼年的主要伴侶,是我的奴隸,也是我最早的老師。
役使太監的歷史起於何年,我不知道,但知道結束的日子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取得勝利,我從帝王寶座上第三次摔下來的那天。那時可能是太監最少的時候,隻有十名左右。據說人數最多的是明朝,達兩萬名。清朝祖制上使用太監在職務和數量上都有過限制,但西太後時代還有三千多名。辛亥以後,優待條件上規定不許再收閹人,內務府偷著收用過新太監,總數還是年年減少。據我最近看到的一份“宣統十四年正月行二月分小建津貼口分單”上的統計,到這年即一九二二年還有一千一百三十七名。兩年後經我一次大遣散,剩下來二百名左右,大部分服侍太妃和我的妻子(她們還有近百名宮女,大體未動)。代替那些遣散太監的差役的,是數量少得多的護軍和被稱為“隨侍”的男性仆役。
在清宮,一切可以住在裡面的男性奴隸的奴隸頭目都是太監。禁城以內,每天到一定時刻,除瞭值班的乾清宮侍衛之外,上自王公大臣下至最低賤的伕役“蘇拉”,全走得幹幹凈凈,除瞭皇帝自傢人之外,再沒有一個真正的男性。太監的職務非常廣泛,除瞭伺候起居飲食呼應,隨侍左右執傘提爐等事之外,用《宮中則例》上的話來說,還有:傳宣諭旨、引帶召對臣工、承接題奏事件;承行內務府各衙門文移、收復外庫錢糧、巡查火煙;收掌文房書籍、古玩字畫、冠袍履帶、鳥槍弓箭;收貯古玩器皿、賞用物件、功臣黃冊、幹鮮果品;帶領禦醫各宮請脈、外匠營造一切物件;供奉列祖實錄聖訓、禦容前和神前香燭;稽查各門大小臣工出入;登記翰林入值和侍衛值宿名單;遵藏禦寶;登載起居註;鞭笞犯規宮女太監;飼養各種動物;打掃殿宇、收拾園林;驗自鳴鐘時刻;請發;煎藥;唱戲;充當道士在城隍廟念經焚香;為皇帝做替身在雍和宮當喇嘛;等等。
宮中太監按系統說,大致可分為兩大類,一類是在太後、帝、後、妃身邊的太監,一類是其他各處的太監。無論哪一類太監,都有嚴格的等級,大致可分為總管、首領、一般太監。太後和帝後身邊的太監都有總管、首領,妃宮隻有首領。品級最高的是三品,但從李蓮英起,開瞭賞戴二品頂戴的例,我所用的大總管張謙和也得到這個“榮譽”。另一類即宮中各處的太監,最高的是“敬事房”的三品花翎都領侍。他統管宮內四十八處的太監,在他下面是九個區域的所謂九堂總管,由三品到五品,再下面是各處的首領太監,由四到九品,也有無品級的,再下面是一般的太監。一般太監裡等級最低的是打掃處的太監,犯瞭過失的太監就送到這裡充當苦役。太監的月銀按規定最高額是銀八兩、米八鬥、制錢一貫三百,最低的月銀二兩、米一鬥半、制錢六百。對於大多數太監,特別是上層太監說來,這不過是個名義上的規定,他們都有各種各樣的,集體的或個人的,合法或非法的尋找外快的方法,所得收入比起名義上的月銀要大得不知多少倍。像隆裕太後的總管太監張蘭德,即綽號叫小德張的,所謂“貴敵王侯富埒天子”,是盡人皆知的。我用的一個二總管阮進壽,每入冬季,一天換一件皮袍,什麼貂翎眼、貂爪仁、貂脖子,沒有穿過重樣兒的。新年那天他穿的一件反毛的全海龍皮袍,總夠一個小京官吃上一輩子。宮中其他的總管太監和一些首領太監,也莫不各有自己的小廚房,各有一些小太監伺候,甚至有的還有外宅、傢眷、老媽和丫頭一應俱全。他們每月拿的月銀,連他們賞給別人的都夠。另一方面,低層太監卻又特別苦,一年到頭吃苦受累挨打受罪,到老無依無靠,隻能仗著極有限的“恩賞”過日子,如果犯瞭過失給攆瞭出去,那就唯有乞討和餓死的一條路瞭。
和我接觸最多的是養心殿和毓慶宮的太監。養心殿用的太監又稱內殿太監,其中最近的是禦前小太監,是伺候我穿衣吃飯的隨身太監,他們分住在殿後東西兩個夾道,各有首領一名管理;此外還有管打掃的所謂殿上太監,也有首領一名,這都統歸大總管張謙和和二總管阮進壽所管。
張謙和是個五十多歲、有些駝背的老太監。他也是我的實際的啟蒙老師,我進毓慶宮讀書之前,他奉太後之命先教會瞭我認字塊,念完瞭《三字經》和《百傢姓》。我進毓慶宮以後,他每天早晨要立在我的臥室外面給我把昨天的功課念一遍,幫助我記憶。像任何一個皇帝的總管太監一樣,他總要利用任何機會,來表示自己對主子的忠心和深摯的感情。因此,在他喋喋不休的聒噪中,我在進毓慶宮之前就懂得瞭袁世凱的可恨、孫文的可怕,以及“民國”是大清“讓”出來的,民國的大官幾乎都是大清皇帝的舊臣,等等。外面時局的變化,往往也可以從他的憂喜的感情變化上傳達給我,甚至也可以從他早晨給我背書的聲音上聽得出來,從而知道他是在為我擔憂還是在為我高興。
張謙和也是我最早的遊伴之一。和他一起做競爭性的遊戲,勝利的永遠是我。有一次過年的時候,敬懿太妃叫我去玩押寶,張謙和坐莊,我押哪一門,哪一門準贏,結果總是莊傢的錢都叫我贏光。他也不在乎,反正錢都是太妃的。
我和別的孩子一樣,小時候很愛聽故事,張謙和以及許多其他太監的故事,總離不開兩類,一是宮中的鬼話,一是“聖天子百靈相助”的神話,總之,都是鬼怪故事。如果我能都寫下來,必定比一部《聊齋》還要厚。照他們說來,宮裡任何一件物件,銅鶴、金缸、水獸、樹木、井、石頭……無一沒有成過精,顯過靈,至於宮中供的關帝菩薩、真武大帝等等泥塑木雕的神像,就不用說瞭。我從那些百聽不厭的故事中,很小就得到這樣一個信念:一切鬼神對於皇帝都是巴結的,甚至有的連巴結都巴結不上,因此,皇帝是最尊貴的。儲秀宮裡有一隻銅鶴,左腿上有一個凹痕,長出一些紅銹來,太監們解釋說,乾隆爺下江南的時候,這隻成瞭精的鶴也跑到江南去保駕,不料被乾隆射瞭一箭,這隻鶴討瞭一場沒趣,隻好溜回原處站著,那左腿上的凹痕便是乾隆射的箭傷。又說禦花園西魚池附近靠墻處一棵古松,也參加瞭江南保駕,像一把傘似的給乾隆遮瞭一路太陽,乾隆爺回京之後,賜瞭這棵松樹一首詩在墻上。墻上的乾隆親筆題詩“詠蓋松”裡說的是什麼,這個不識字的太監就不管瞭。
在禦花園裡欽安殿西北角臺階上,從前有一塊磚放著,磚下面有一個腳印似的凹痕。太監們說,乾隆年間有一次乾清宮失火,真武大帝走出殿門,站在臺階上向失火方向用手一指,火焰頓熄,這個腳印便是真武大帝救火時踏下的。
我幼時住的長春宮的西廂房臺階上有一塊石枕,經一位太監解釋道:因為附近的中正殿頂那四條金龍,有一條不老實,常在夜間到長壽宮喝大金缸裡的水,不知是哪一代皇帝便用鐵釘釘住那條金龍,並造瞭這個石枕以為鎮壓之用。至於如何鎮壓,連他也說不清瞭。
皇帝的帽子上的一顆大珠子也有神話。說是有一天乾隆在圓明園一條小河邊散步,發現河裡放光,他用鳥槍打瞭一槍,光不見瞭,叫人到河裡去摸,結果摸出一隻大蛤蜊,從中發現瞭這顆大珍珠,又說這顆珠子做瞭帽珠之後常常不翼而飛,又自動飛回原處,後來根據“高人”的指點,在珠子底下鉆瞭孔,從此才不再自來自去。關於這顆珠子《閱微草堂筆記》另有傳說,自然全是胡扯。這顆珠子我曾經戴用過,偽滿垮臺時我逃到通化大栗子溝,把它丟失瞭。
這類故事和太監的種種解說,我在童年時代是完全相信的。相信的程度可以用下面這個故事表明。我八九歲時,有一次有點不舒服(這是經常有的事),我的總管太監張謙和給我拿來一顆紫紅色的藥丸讓我吃。我問他這是什麼藥,他說:“奴才剛才睡覺,夢見一個白胡子老頭兒,拿瞭這個藥給我,說這是長生不老丹,特意來孝敬萬歲爺的。”我聽瞭他這話,不覺大喜,連自己不舒服也忘瞭,這時由神話故事又聯想到《二十四孝》的故事,我便拿瞭這個長生不老丹到四位太妃那裡,請她們也分嘗一些。這四位母親大概從張謙和那裡先受到瞭暗示,也沒有人揭穿我的高興,全都樂呵呵的,稱贊瞭我的孝心。過瞭一個時期,我偶然到禦藥房去找藥,無意間發現瞭這裡的紫金錠,和那顆長生不老丹一模一樣,雖然我感到瞭一點失望,但是,信不信由你,這個白胡子神仙給我送藥的故事,我仍不肯認做是編造的。
太監們的鬼神故事一方面造成瞭我的自大狂,另一方面也從小養成我怕鬼的心理。太監們的故事,使我相信紫禁城裡無處沒有鬼神在活動。永和宮後面的一個夾道,是鬼掐脖子的地方;景和門外的一口井,住著一群女鬼,幸虧景和門上有塊鐵板鎮住瞭,否則天天得出來;三海中間的金鰲玉 橋,每三年必有一個行人被橋下的鬼拉下去……這類故事越聽越怕,越怕越要聽。十二歲以後,我對於“怪力亂神”的書(都是太監給我買來的)又入瞭迷,加上宮內終年不斷的祭神拜佛、薩瑪(滿族女巫)跳神等等的活動,弄得我疑神疑鬼,怕天黑,怕打雷,怕打閃,怕屋裡沒人。
每當夕陽西下,禁城進入瞭暮色蒼茫之中,進宮辦事的人全都走凈瞭,這時從靜悄悄的禁城中央——乾清宮那裡傳出瞭一種調子淒厲的呼聲:“搭閂,下錢糧、燈火小——心——”隨著後尾的餘音,禁城各個角落裡此起彼伏地響起瞭“心——”的死陰活氣的回聲。這是康熙皇帝給太監們規定的例行公事,以保持警惕性,這種例行公事,把紫禁城弄得充滿瞭神秘而又帶鬼氣。這時,我便再不敢走出屋子,好像白天故事裡的那些鬼怪都聚到我的窗戶外面來瞭。
太監們用這些鬼話來喂養我,也並非全是有意地奉承我和嚇唬我,他們自己實在是非常迷信的。張謙和就是這樣的人,他每有什麼疑難,總要翻翻《玉匣記》,才能拿主意。一般的太監都很虔誠地供奉著“殿神”,即長蟲、狐貍、黃鼠狼和刺蝟這四樣動物。本來宮裡供的神很多,除瞭佛、道、儒,還有說不上屬什麼教的“王爹爹、王媽媽”,以及坤寧宮外的“神桿”,上駟院的馬,什麼宮的蠶,天地日月星辰,兔兒爺和牛郎織女,五花八門,無一不供,但唯有殿神是屬於太監的保護神,不在皇室供奉之列。照太監們的說法,殿神是皇帝封的二品仙傢。有個太監告訴過我說,他有一天晚上在乾清宮丹陛上走,突然從身後來瞭一個二品頂戴、蟒袍補褂的人,把他抓起來一把扔到丹陛下面。又一個說,有兩個太監在街上吃瞭牛肉回來(這算犯瞭大五葷),忽然一陣迷糊,就爬在天一門外的一棵樹上,在樹皮上蹭開瞭嘴,直蹭得皮破血流。他們說這是在受殿神的懲罰。太監若是進入無人去的殿堂,必先大喊一聲“開殿”,才動手去開門,這就是給殿神先打個招呼,免得無意中彼此碰見,太監就要受懲罰。太監每到初一、十五,逢年過節都要給殿神上供,平常是用雞蛋、豆腐幹、燒酒和一種叫“二五眼”的點心,年節就要整豬整羊和大量果品。對於收入微薄的底層太監說來,均攤供品的費用,是個負擔,但他們都心甘情願,因為這些最常挨打受氣的底層太監,都希望殿神能保佑他們,在福禍難測的未來,能少受點罪。
太監們為瞭取得額外收入,有許多辦法。戲曲和小說裡描寫的,光緒從前要花銀子給西太後宮的太監,不然的話,李蓮英就會在他去請安時不給他通報,這倒是不會有的,不過在同光朝,太監敲大臣竹杠的事是不少的。據說同治結婚時,內務府打點各處太監,漏掉瞭一處,到瞭喜日這天,這處的太監找瞭內務府的堂郎中來,說殿上一塊玻璃裂瞭一條紋。按規矩,內務府司員不經傳召是上不得丹陛的,他隻能站在下面遠遠地瞧,果然瞧見玻璃上有條紋。這位司員嚇得魂不附體,大喜日子出這種破相,這叫西太後知道必定不得瞭。這時太監說瞭,不用找工匠,他可以悄悄想辦法去換一塊,內務府的人明白這是敲竹杠,但沒辦法,隻好送上一筆銀子,銀子一到,玻璃也換好瞭,原來玻璃沒有裂,那條紋不過是貼上的一根頭發而已。又一次,是世續的父親崇綸當內務府大臣的時候,也是由於辦什麼事,錢沒有送周全,沒吃飽的太監這天等在崇綸上朝見太後的路上,等崇綸走過,故意從屋裡潑出一盆洗臉水,把崇綸的貂褂潑得水淋淋的,那太監故作驚慌,連忙請罪。崇綸非常生氣,但這不是發脾氣的時候,因為太後正等著他去覲見的,因此很著急,太監拿出瞭一件預備好的貂褂說:“咱們這苦地方,還要托大人的福,多恩典。”原來這些地方太監們向例預備有各種朝服冠帶,專供官員臨時使用時租賃的,這回崇綸也隻好讓他們敲一筆竹杠,花瞭一筆可觀的租衣費。
到瞭我的“朝代”,這類事情少瞭,但據內務府一位舊人後來告訴我,在我結婚時,內務府也叫我的大總管(剛代替張謙和升上來的)阮進壽敲瞭一筆。因為我事先規定瞭婚費數目,不得超過三十六萬元,內務府按照這個數目在分配瞭實用額之後,剩下來的可以分贈太監的就不多瞭,因此在大總管這裡沒通過,事情僵住瞭。堂郎中鍾凱為此親自到阮進壽住的地方,左一個阮老爺,右一個阮老爺,央求半天,阮進壽也沒答應,最後是按阮進壽的開價辦事,才算過瞭關。那位告訴我這件事的朋友當時是在場人,不過他過於年輕,剛去“學習”不久,許多行話沒聽懂,阮進壽得到瞭多少外快,他沒有聽出來。
不過我相信,像張謙和和阮進壽這些“老爺”比起小德張,在各方面都差得很遠。我在天津時,小德張也住在天津,他在英租界有一座豪華的大樓,有幾個姨太太和一大群奴役伺候他,威風不下於一個軍閥。他有一個姨太太因為受不住他的虐待,逃到英國巡捕房請求保護,但小德張錢能通神,巡捕房沒有保護那個女人,反而給送回瞭閻王殿來,結果竟活活給小德張打死,居然也沒有人動他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