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謝米諾夫和“小諸葛”

我在拉攏、收買軍人方面,花瞭多少錢,送瞭多少玉器,都已記不起來,我記得比較大的數目,是白俄謝米諾夫拿去的。

謝米諾夫是沙俄的一個將軍,被蘇聯紅軍在遠東擊潰,率殘部逃到中國滿蒙邊境一帶,打傢劫舍,奸淫燒殺,無惡不作。這批土匪隊伍一度曾想侵入蒙古人民共和國,被擊潰後,想在中蒙邊境建立根據地,又遭到中國軍隊的掃蕩。到一九二七年,實際成瞭人數不多的股匪。謝米諾夫本人往來於京津滬旅以及香港、日本等地,向中國軍閥和外國政客活動,尋找主顧,終於因為貨色不行,變成瞭純粹的招搖撞騙。第二次世界大戰後,謝米諾夫被蘇聯軍隊捉瞭去,我在蘇聯時聽到瞭他被處絞決的消息。這個雙手沾滿瞭中蘇蒙三國人民鮮血的劊子手,我在天津的七年間一直沒有和他斷過往來,在他身上花瞭大量的錢,對他寄托瞭無限的希望。

謝米諾夫原是升允和羅振玉向我推薦的,我由於陳寶琛的反對,本來不想見他。後來鄭孝胥經羅振玉的介紹,和謝會瞭面,認為謝是大可使用的“客卿”人才,給他“用客卿”的計劃找到瞭第一個實例向我吹噓一通,並且主張不妨先把謝給張宗昌撮合一下。那時正是我對張宗昌抱著希望的時候,謝米諾夫誇耀自己手下的白俄軍隊很多,願意為我效力,在鄭孝胥的直接活動下,張宗昌接受瞭謝米諾夫提供的外國炮灰,擴大瞭白俄軍隊。後來張、謝之間還訂瞭一項《中俄討赤軍事協定》。

經過鄭孝胥的宣傳,一九二五年的十月我在張園和謝米諾夫會瞭面,由他帶來的蒙古人多佈端(漢名包文淵)當翻譯。這次談話我很滿意,相信瞭他的“犯難舉事、反赤復國”的事業必能實現,立時給瞭他五萬元以助其行。後來鄭孝胥、謝米諾夫、畢瀚章、劉鳳池等我這幾個股肱之士在一起照瞭相,結成盟兄弟,表示一致矢忠清室。

那時正是繼十四國進軍蘇聯失敗,世界上又一次出現瞭所謂“反蘇滅赤”的高潮。我記得謝米諾夫和鄭孝胥對我談的,是英美日各國決定以謝米諾夫作為反蘇的急先鋒,要用軍火、財力支持謝米諾夫,形勢好像是我若不快些入股,將來巨大的紅利就有分不到手的危險。謝米諾夫和多佈端的計劃中最動人的部分,是立刻發動他們在滿蒙的黨羽和軍隊,奪取滿蒙地區建立起“反赤”根據地,而這個根據地是要由我就位統治的。為瞭供應謝米諾夫他們活動費,我專為他立瞭一個銀行存折,由鄭孝胥經手,隨時給他支用。存款數字大約第一次是一萬元。照謝米諾夫的意思,他並不需要我供給他全部活動費,因為手中有白俄僑民捐助的一億八千萬(後來又說是三億)盧佈,今後又有美英日各國的財政支援,但一時拿不到手,故此先用一點我的錢。不過後來屢次是因為“錢沒到手”,總是找鄭孝胥支錢,而每次用錢都免不瞭一套動人的用途。記得有一次是說日本駐津司令官高田豐樹給謝米諾夫撮合張作霖,謝急待去奉天見張作霖商討大計,一時沒有川資;又一次說是蘇聯的駐滬領事奉上級命令找謝米諾夫,為瞭和謝取得妥協,表示願把遠東某個地區給他成立自治區,他因此需路費立即到東京去研究這件事。謝米諾夫究竟拿去瞭多少錢,我已經無法計算,隻記得直到“九一八”事變前兩三個月,還要去瞭八百元,這已是數目降低後的一筆瞭。

在謝米諾夫和我的來往間,出現瞭不少的中間聯絡人物。其中有個叫王式的,這個人自稱,謝米諾夫對他十分信賴,而且和日本要人、張宗昌的部下等人也有密切關系。我從他嘴裡最常聽到的是這幾句話:“這是最緊要的關頭”“這是最後的機會”“此真千載一時之機,萬不可失”“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等等,總把我說得心裡癢癢的。下面是他上的奏折:

奏為外交軍事,具有端倪,旋轉乾坤在此一舉,恭折仰祈

聖鑒事。竊臣於五月十二日面奉

諭旨,致書俄臣謝米諾夫,詢其近狀。臣行抵上海即馳書東京,並告以遣使赴德及聯絡軍隊二事,旋得其復函,言即將來華,不必東渡。

既又接其電報,約會於大連。臣得電馳往與之晤見。據稱:自昔年面奉溫詔並

賞厚帑,即感激

天恩,誓圖報稱。後在滬與臣相見,彼此以至誠相感,商訂互助之口約,始終不渝;東旋以後,謀與彼邦士大夫遊,復漸與彼執政貴族日益親近,復以言 之,迄不得要領。至今年春末,始獲得蘇俄擾亂滿蒙及朝鮮日本之確據,出以示彼,日本方有所覺悟,毅然決然為其招募朝鮮子弟八千人,一切餉彈器械,悉以完備,欲更為其招募俄國白黨萬餘人,現散處於滿蒙一帶者,其餉糈器械等等亦已籌備;英人聞此更首先與蘇俄絕交,願以香港匯豐銀行所存八千萬元,俟調查實在即予提取,特電英國政府派遣參謀部某官至奉天,候其同往察看;法意二國亦有同情均願加入;美國則願先助美金五百萬元,後再接濟,共同在滿蒙組織萬國反赤義勇團,推其為盟主,共滅赤俄。

今聞臣張宗昌已歸順朝廷,曾遣臣金卓至大連,訂期面商,加入團體,兩月之間成軍可必,成軍之後即取東三省,迎

鑾登極,或俟赤俄削平,再登

大寶。所擬如此,不敢擅專,囑臣請旨遵行。臣又聞日臣田野豐雲,彼因政府慮赤禍蔓延將遍中國,中國共和以來亂益滋甚,知中國必不能無君,張學良勾結南京偽政府,必不能保三省治安,必不能為中國之主,故朝野一致力助謝米諾夫,使謝米諾夫力助皇上,光復舊物,戡定大亂,共享承平。臣聞其言,十七年積憤為之頓釋……臣道出大連,有沈向榮者現充張宗昌部下三十軍軍長,來見臣於逆旅之中,謂已糾集南北軍長十人,有眾十萬,槍炮俱全,佈列七省,願為皇上效力,待臣返大連共同討論,聽從指揮。此真千載一時之機,萬不可失。伏願

皇上效法

太祖皇帝,羅舉七大恨,告

廟誓眾,宣佈中外,萬眾一心,掃蕩赤化。

皇上純孝格天,未始非天心厭亂,特趁此機,使

皇上踐帝祚,復億萬年有道之基也。不然此機一失,人心懈矣……倘蒙皇上召見臣,更有謝米諾夫、周善培諸臣密陳之言,並臣與鄭孝胥、羅振玉、榮源諸臣所商籌款之法,謹當縷面陳,請旨定奪,謹奏。

奏為興復之計,在此一舉,坐失時機,恐難再得,恭折仰祈聖鑒事。竊臣於本月初一謹將俄臣謝米諾夫、日臣田野豐在大連所擬辦法及臣沈向榮在彼俟臣進行諸事,已恭折具呈禦覽。唯謝米諾夫因英人在奉天久待,無可托辭,故需款至急,皇上行在帑藏難支,臣斷不敢瀆請,連日商諸臣羅振玉願將其在津房產抵押,約可得洋四萬以充經費,不足之數臣擬俟

皇上召見,面陳一切未盡之言,並有至密之事請旨定奪後,即赴大連上海再行設法……不然田野豐巳有微詞,倘日人稍變初衷,謝米諾夫即萌退志,各國不能越俎,張宗昌即不能支持,縱使謝米諾夫他日再起,我亦不能再責其踐盟,九仞之山將全功盡棄……更有日人要求之事,謝米諾夫預定之謀,內部小有參商之處,均當面請乾斷,唯祈訓示祗遵,謹奏。

宣統二十年八月初九日

王式上這幾個奏折的日子,正是鄭孝胥出門,不在張園的時候。由於陳寶琛、胡嗣瑗這一派人的阻攔,他進不瞭張園的門,隻好上奏折,但由於沒有鄭孝胥的掩護,這次遭受瞭很大的失敗,遇到最激烈的攻擊。

最激烈的是胡嗣瑗。胡嗣瑗在清末是個翰林,張勛復辟時與萬繩栻同任內閣閣丞,我到天津之後到瞭張園,他被人起瞭個外號叫“胡大軍機”,意思是有人要見我或遞什麼折子給我,是要先經他過濾一下的。我因為相信這個人“老誠忠實”,所以同意陳寶琛的意見,把這個類似秘書長的任務交給瞭他。他是最反對我和鄭、羅等人接觸的一個。當鄭、羅和王式等人在我的信賴之下積極奔走於謝米諾夫的時候,他和陳寶琛、陳毅等人就在嘰嘰咕咕(我接見謝米諾夫並且給瞭那五萬元都是背著他們幹的,他們還是知道瞭)。胡嗣瑗看見瞭王式的折子,就給我上奏折,逐條分析王式和謝介石等的言行前後矛盾之處,指出這純粹是一場騙局。羅振玉這時曾出來為鄭孝胥和他自己申辯,但是處境頗為孤立,甚至連一向不說同鄉半句微詞的陳寶琛,也在我面前說:“蘇龕(鄭的字)真是疏忽之龕,已近於狂矣。”原先主張過我出洋聯日的陳毅,這時也變瞭聲調,向我慨嘆中興之難,勸我近賢遠佞。就這樣,駁斥鄭、羅的話鉆進瞭我的心裡:謝米諾夫受到英、日、美各國這麼大的支持,為什麼非要我的一點錢不可呢?謝介石曾說謝米諾夫因為等不到我的支援,想要自殺,何以他的宏圖壯舉能如此輕易放棄?更重要的是,這時我也實在一下子拿不出多少錢來,我比在紫禁城時代多少懂得瞭些錢的數目,也不是一張口就可以拿出多少古董金銀去換鈔票的時候瞭。因此,我沒有給錢,隻寫瞭些不值錢的鼓勵性的“手諭”,這一下子,王式也不來瞭。但是胡嗣瑗畢竟不是鄭孝胥的對手,等到鄭從外面回來,王式和謝米諾夫等人又得救瞭。我又拿出瞭錢供客卿們花用。記得後來鄭孝胥還推薦過一個叫阿克第的奧國人和一個叫羅斯的英國人。阿克第是奧國從前的貴族,在天津奧國租界工部局任過職,據他講他在歐洲很有地位,可以為我在歐洲展開活動,取得復辟的聲援。因此,我派他為我的顧問,委他到歐洲去活動,並且一次支給瞭這位客卿半年俸金一千八百元。羅斯是個記者,說要復辟必得有報,叫我拿兩萬元給他辦報。我給瞭他三千元,後來報是出來瞭,叫做《誠報》,可是沒幾天就關瞭門。

事實就是如此,盡管有個“胡大軍機”攔關,有不少人隻要是拿著“聯絡軍人,擁護復辟”這張“門票”,即可走進張園。特別是從一九二六至一九二七年起,一批一批變成光桿司令的什麼軍長、參謀長之類的人物,在租界上多起來的時候。我的門客有瞭增加,而我的欲望,也被這些自稱與臺上有密切關系的臺下人物,不斷地挑動著。

這些人物裡最值得一說的是“小諸葛”劉鳳池。我和劉的相識,是由於張勛手下的奉系老軍閥許蘭洲的介紹,劉是許的舊部下,在許的嘴裡,劉是個“現代的諸葛亮,得此一人,勝於臥龍鳳雛,復辟大業,已有九成把握”。劉鳳池那年大約四十歲左右,他見瞭我,在吹噓瞭自己的通天手眼之後,立時建議我拿出些古玩字畫和金器給他,去聯絡臺上人物。“那些福壽字、春條,對這類人是不行的”,這句話我還是從他嘴裡第一個聽到,雖然有點不舒服,但又賞識這個人的直率。我認為他敢於講別人不敢講的,可見他的話一定可靠。於是我慷慨解囊,叫他一批一批地拿去那些最值錢的東西。後來,他竟點名要什麼東西,以至說明要值多少錢的東西。例如,一次他說要去活動張作霖的部下鄒作華,給我來信說:

姓鄒者才甚大,張作霖勝,彼功甚大,張待之甚厚,小物品不能動其心也,應送其珍珠或好寶石,或鉆石,按萬元左右貴重物予之,當有幾十倍之大利在也。

為瞭拉攏奉系的榮臻、馬占山、張作相,他指明各要送十顆朝珠,為瞭拉攏一個姓穆的,他指明要我戴過的那頂皇冠上的珠子。這種要東西的信,三五天必有一封,內中不少這類詞句:“要真才就得多花錢,求儉遭人輕,做大事不拘小節”,“應送端硯、細瓷,外界不易得之物”。如果他報告的活動情況都如實的話,差不多奉系的旅長以上(甚至包括團長,如富雙英當團長時),以及擁有四十萬眾的紅槍會首領、占山為王的草莽英雄,等等,都拿到瞭我的珍珠、古瓷、鉆石,都在我“不拘小節”之下大受感動,隻待我一聲令下,就可以舉事瞭。但是他拿瞭無其數的東西,人馬卻總不見動靜。陳寶琛知道瞭我這些偷偷摸摸的舉動之後,忙來勸阻,我又發生瞭動搖,錢給得就不太積極,於是“小諸葛”無論面談和來信中又多瞭一種詞句:“已耗費若幹,旅費及招待,尚不在數”,“已傾傢蕩產,實難再代墊補”,“現在情況萬分緊急,成敗在此一舉,無論如何先接濟兩萬元”,“需款萬分緊急,望無論如何將此款賜下,以免誤此良機”。我後來覺出瞭事情不對,不肯再給錢,忽然接到瞭他的這樣的信:“皇上若每日不知研究,亦不十分註意時局,敢望其必成乎?若不猛進,亦不期望必成,又何必設此想乎……試將中國《史記》打開,凡創業中興之主,有如此之冷淡者乎……”

寫瞭這個惹瞭我一肚子氣的信,他又來信說某人已任命他為參謀長,又某人請他當副司令,並有說他自己握有兵權,可為我直接效勞瞭,但是,需要我給一點聯絡費……後來,又寫信說不但沒得到我的接濟,“反遭疑,甚感傷心”,不得已,賣掉瞭自己的菊花青馬,英雄失瞭坐騎,心痛不已。

這個“小諸葛”如何離開我的已忘瞭,大略記得一點的是他後來向我哭窮,隻要十塊錢救濟。這和最初我給他的任何一筆款比來,不過是千分之一而已。後來聽說他在東北各地招搖,給奉系萬福麟槍斃瞭。

像劉鳳池這類人物,我還可以舉出一串名字,如畢翰章、劉維霖,等等;都用過差不多的手法,吊起瞭我的重登大寶的胃口,也釣走瞭不少現款、古玩、珍珠、寶石,等等。這些人最後和我的分手,是各式各樣的,有的不告而別,有的被“胡大軍機”或其他人硬給攔住,也有的是我自己不叫進來。其中有個綽號“費胖子”的安福系小政客費毓楷,他曾向我報告,他和炸死張作霖的日本河本大佐取得瞭聯系,已組織好張學良的侍衛,即將舉行暴動,在東北實行武裝復辟,迎我“正位”。這個動人的然而難於置信的大話叫陳寶琛知道瞭,自然又勸阻我,連我嶽父榮源也反對我再和他來往。費胖子最後和張園的分手,比別人多瞭一場戲。他遭到拒絕進園,立刻大怒,氣勢洶洶地對攔門的榮源嚷:“我出這麼大的力,竟不理我瞭,好,我就到國民政府,去控告你們皇上顛覆民國的罪狀!”榮源和三教九流頗有來往,聽瞭毫不在乎,反而笑道:“我勸你算瞭吧,你寫的那些東西還都存在皇上的手裡呢!”費胖子聽瞭這話,隻好悻悻而退。

這些人物在我身邊真正的絕跡,已經是接近“九一八”事變的時候,也就是在北方軍閥全換上瞭青天白日的徽章之後,還過瞭一段時間。這時,我對他們已經真正放棄瞭幻想。同時,由於其他後面談到的原因,我已把希望放到別處去瞭。

《我的前半生(末代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