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淡路丸”上,鄭孝胥講瞭一整天的治國平天下的抱負,十三日的早晨,我們到達瞭遼寧省營口市的“滿鐵”碼頭。
為什麼去沈陽要從營口登陸,這個問題我根本不曾考慮過,我想到的隻是東北民眾將如何在營口碼頭上來接我。在我的想象中,那裡必定有一場民眾歡呼的場面,就像我在天津日租界日僑小學裡看到的那樣,人們搖著小旗向我高呼萬歲。但是船身越靠近碼頭,越不像那麼回事。那裡並沒有人群,更沒有什麼旗幟。等到上瞭岸,這才明白,不但迎接的人很少,而且全是日本人。
經過上角利一的介紹,知道這都是板垣派來的人,為首的叫甘粕正彥。這個人當時中國人知道他的不多,我也是後來才聽說,他在日本卻大有名氣。他原是個憲兵大尉。日本關東大地震時,日本軍部趁著震災造成的混亂,對於日本進步人士進行謀害,這次遭難者之中,大杉榮夫婦和七歲的孩子就是死在甘粕正彥手裡的。震災後,這個慘案被人揭發出來,在社會輿論壓力之下,軍部不得不讓甘粕正彥充當替罪羊,交付軍法會審,處以無期徒刑。但過瞭不久,甘粕獲得假釋,被送到法國去念書。甘粕正彥在法國學的是美術和音樂,幾年之後,這位藝術傢回到日本,隨即被派到關東軍特務機關。據二次大戰之後,日本出版的一本書上說,作為“九一八”事變信號的柳條溝鐵道的爆炸,就是甘粕正彥的一件“傑作”。在營口碼頭上,我怎麼也不會想到,這個彬彬有禮的戴細腿近視鏡的人會有這麼不平凡的經歷,如果沒有他,也許我還不會到東北來哩。
甘粕正彥沒有講什麼話,就把我和鄭氏父子讓進預備好的馬車,把我們載到火車站,上瞭火車,坐瞭大約一個多鐘頭,又換馬車。這樣,我稀裡糊塗地就到瞭離營口約有百裡的一個叫湯崗子的溫泉療養區。我懷著狐疑的心情走進瞭對翠閣溫泉旅館。
對翠閣旅館是日本“滿鐵”的企業,是一所日本風格的歐式洋樓,設備相當華麗,隻有日本軍官、滿鐵高級人員和中國的官僚才有資格住。我被帶進瞭樓上一間非常講究的客房,在這裡我見著瞭羅振玉、商衍瀛和佟濟煦。看見瞭他們,我立刻高興起來。羅振玉告訴我,他正在和關東軍商洽復辟建國的事,又說在商談結束前不宜把我到達這裡的消息泄露出去,而且除瞭他之外別人也不宜出頭露面。他這話的真正用意我沒有領會,我卻自以為弄清瞭一個疑團:怪不得沒有熱烈歡迎,原來人們還都不知我來。我相信和關東軍的談判是容易的,不久就可以宣佈我這個大清皇帝在沈陽故宮裡復位的消息,那時就不會是這樣冷清的瞭。我想得很高興,全然沒有註意到鄭氏父子聽瞭羅振玉說話之後的異樣神色。我痛痛快快地吃瞭一餐別有風味的日本飯菜,在窗口眺望瞭一會兒這個風景區的夜色,然後心曠神怡地睡覺去瞭。
過瞭一宿,我才明白這次又是樂得太早瞭。
漱洗之後,我招呼隨侍祁繼忠,說我要出去溜達一下,看看左近的風景。
“不行啊,不讓出去啦!”祁繼忠愁眉苦臉地說。
“怎麼不行?”我詫異地問,“誰說的?到樓下去問問!”
“連樓也不讓下啊!”
我這時才知道,對翠閣旅館已經被封鎖起來,不但外面的人不準進到旅館范圍來,住在樓下的人也休想上樓(樓上隻有我們這幾個人住),尤其令人不解的是,為什麼連樓上的人也不許下去呢?找羅振玉,已不知何往。他又怎麼可以出去呢?鄭孝胥父子都很生氣,請我找日本人問問是怎麼回事。陪我們住在這裡的日本人,領頭的就是上角利一和甘粕正彥。祁繼忠把上角找來瞭,他笑瞇瞇地用日本腔的中國話說:“這是為瞭安全的,為瞭宣統帝安全的。”
“我們在這裡住到什麼時候?”鄭孝胥問。
“這要聽板垣大佐的。”
我不耐煩瞭,“熙洽他們呢?不是羅振玉說熙洽要接我到奉天嗎?”
“這,也要聽板垣大佐的。”
“羅振玉呢?”鄭垂問。
“到沈陽找板垣大佐去瞭。現在還在討論著新國傢的問題,討論出一致的意見,就來請宣統帝去的。”
“糟!”鄭垂一甩手,憤憤地走到一邊去瞭。這個“君前失禮”的舉動很使我看不慣。不過,這時更引起我註意的,是上角說的“新國傢”問題還在討論。這可太奇怪瞭,不是土肥原和熙洽都說一切都沒問題,就等我來主持大計瞭嗎?上角現在說“還在討論”,這是什麼意思呢?我提出這個問題,上角利一含糊其辭地回答說:“這樣的大事,哪能說辦就辦的。宣統帝不必急,到時候自然要請宣統帝去的。”
“到哪裡去呢?”鄭垂匆匆地走過插嘴,“到奉天嗎?”
“這要聽板垣大佐的。”
我很生氣地躲開瞭他們,到另一間屋子找佟濟煦,問他從沈陽拍來電報說“萬事俱妥”是什麼的意思。佟濟煦說這是袁金鎧說的,不知這是怎麼鬧的。我又問商衍瀛對這件事怎麼看,他也說不出個什麼道理來,隻會嘆息這地方沒有“乩壇”,否則,他一定可以得到神仙的解答的。
這時我不知道,日本人現在正忙著。因為在國際上日本處勢孤立,內部對於采取什麼形式統治這些殖民地,意見也不統一,關東軍自然還不便於立刻讓我出場。不過我已經感覺日本人對我,已經不像在天津那麼尊敬瞭,這個上角也不是在天津駐屯軍司令部看到的那個上角瞭。這樣,在一種不安的預感中我等待瞭一個星期,上角才接到瞭板垣的電話說請我搬到旅順去。
為什麼不去沈陽呢?上角利一笑瞇瞇地解釋說,這還要等和板垣大佐談過才能定。為什麼要到旅順等呢?因為湯崗子這地方附近有“匪”,很不安全,不如住旅順好,旅順是個大地方,一切也都很方便。我聽著也有理。這樣當天晚上又搭上火車,第二天一早到瞭旅順。
在旅順住的是大和旅館。又是在對翠閣的一套做法,樓上全部歸我們這幾個人占用,告訴我不要下樓,自然樓下的人也上不來。上角和甘粕對我說的還是那幾句:新國傢問題還在討論,不要著急,到時候就有人請我到沈陽去的。不過,在這裡也有瞭一個變化,就是住瞭不多天,鄭孝胥父子也獲得瞭羅振玉一樣的待遇,上上下下不受阻攔,而且還可以到大連去。鄭孝胥臉上的鬱鬱不樂的樣子沒有瞭,說話的調子也和羅振玉一樣瞭,什麼“皇上天威,不宜出頭露面,一切宜由臣子們去辦,待為臣子的辦好,到時候皇上自然就會順理成章地面南受賀”。又說在事成之前,不宜宣揚,因此也不要接見一切人員。關東軍目前是這裡的主人,我在登極之前,在這裡暫時還算是客人,客隨主便,也是理所當然。聽瞭他們的話,我雖然心裡著急,也覺得有道理,就隻好耐下心等著。
事實上,這些口口聲聲叫我皇上和宣統帝的,這些絞盡腦汁不辭勞苦為我奔波著的,他們心裡的我,不過是紙牌上的皇帝。這種皇帝的作用不過是可以吃掉別人的牌,以贏得一筆賭註而已。日本人為瞭應付西方的摩擦和國內外的輿論壓力,所以才準備下我這張牌,他們在需要打出這張牌之前,自然要嚴密保藏起來。鄭、羅之流為瞭應付別的競爭者,都想獨自用我這張牌,去贏得日本人犒賞,因此也要用心把持著我。這樣就形成瞭對我的封鎖,使我處於被隔離的狀態中。在湯崗子,羅振玉想利用日本人規定的限制來斷絕我和別人的來往,曾阻止瞭我和鄭孝胥與日本關東軍的接觸,以保障他的獨傢包辦。到瞭旅順,他沒有準備好,鄭孝胥也和日本人方面發生瞭關系,和他唱上瞭對臺戲,於是他隻好亡羊補牢,設法再不要有第三個人插進來。同時,在防范我這方面,他和鄭孝胥聯合起來,這又出現瞭鄭、羅二人一方面聯合壟斷我,一方面又鉤心鬥角地在日本人方面爭寵的形勢。
這些事實內幕,我當時自然是不明白。我隻覺出瞭羅振玉和鄭孝胥父子和日本人沆瀣一氣,要把我和別人隔開(這種行為在鄭孝胥父子身上越來越明顯),對佟濟煦和隻知道算卦求神的商衍瀛,他們倒不怎麼註意,對從天津來的要見我的人,則防范得很厲害,甚至連對婉容都不客氣。
我在離開靜園以前,留下瞭一道“手諭”,叫一名隨侍交給胡嗣瑗,命他隨後來找我,命陳曾壽送婉容來。這三個人聽說我在旅順,就來到瞭大連。羅振玉派人去給他們找瞭地方住下,說關東軍有命令,不許他們到旅順去。婉容對這個命令起瞭疑心,以為我出瞭什麼問題,她拿出瞭那時某種女性的本事,大哭大鬧,非要去不可,這樣才得到允許來旅順看我一次,不過說好要第二天就回大連。過瞭大概一個月,關東軍把我遷到善耆(這時已死)的兒子憲東的地方去住,這才讓婉容和後來趕到的我的二妹和三妹搬到我住的地方來。
我本來還想讓胡嗣瑗、陳曾壽兩人也到我身邊來,但鄭孝胥說關東軍規定,除瞭他父子加上羅振玉和萬繩栻這幾個人之外,任何人都不許見我。我請求他去和甘粕、上角商量,結果隻準許胡嗣瑗見一面,條件是當天就要回大連。胡嗣瑗在這種情形下,一看見我就咧開大嘴哭起來瞭,說他真想不到在我身旁多年,今日落得連見一面都受人限制,說得我心裡很不自在。一種孤立無援的恐懼壓迫著我。因為,日本人是聽鄭、羅的話的,我擔心如果弄僵瞭更要吃虧,也隻有安慰胡嗣瑗一下,告訴他等我到瞭可以說話的時候,一定“傳諭”叫他和陳曾壽到身邊來。胡嗣瑗聽瞭我的話,止住瞭哭泣,趁著室裡沒人,一五一十向我敘說瞭鄭、羅對他們的多方刁難,攻擊鄭、羅二人是“架空欺罔、挾上壓下、排擠忠良”。
其實,胡嗣瑗和陳曾壽對鄭、羅的攻擊,也不完全是為瞭我。他們住在大連,一有機會就托人帶“奏折”“條陳”給我,在痛罵鄭、羅“雖秦檜、仇士良之所為,尚不敢公然無狀、欺侮挾持一至於此”之外,總要酸勁十足和焦急萬分地一再說些“當茲皇上廣選才俊,登用賢良之時,如此掣肘,尚有何希望乎”這類的話。胡嗣瑗曾勸我向日本人要求條件,頭兩條就是先恢復天津的形勢,身邊應有親信二三人,這意思就是他仍要當個代拆代行的胡大軍機。陳曾壽對我大談“建國之道,內治莫先於紀綱,外交莫重於主權”。所謂紀綱“最要者魁柄必操自上”,主權最要者是政令必出自我,總之一句話,我必須有權能用人,因為這樣他才能做官。這些紙上談兵的人自然鬥不過鄭、羅,在後來封官晉爵的時候,顯貴角色根本沒有他們的份,還是經我要求,給瞭陳曾壽一個秘書職,但他不幹,請假走瞭,直到以後設立瞭內廷局叫他當局長,他才又回來。胡嗣瑗曾和陳曾壽表示決不做官,“願以白衣追隨左右”,我給他弄上個秘書長的位置,他也不提“白衣”瞭。由於他恨極瞭當國務總理的鄭孝胥,後來和被鄭擠掉下來的羅振玉聯合起來攻鄭,結果沒有攻倒,自己反倒連秘書長也沒有做成,不過這是後話,這裡暫不提瞭。
我到旅順的兩個月後,陳寶琛也來瞭。鄭孝胥這時已成瞭關東軍的紅人,羅振玉眼看就要敗在他手裡,正當他接近全勝——和關東軍的交易接近成熟的時候,看見威望超過他的“帝師”出現在大連,立刻引起瞭他的警惕。他生怕這位同鄉會引起日本人更大的興趣,急忙地想攆陳回去。陳寶琛在旅順一共住瞭兩宿,和我匆匆忙忙見瞭兩面,就給鄭孝胥借口日本人要在旅館開會,不讓閑人住,把他給攆走瞭。
天津和北京的遺老為瞭找官做,借口服侍我跑來的還有不少人,全都給鄭孝胥和甘粕正彥擋瞭駕。就連恭親王溥偉想見我也遇過攔阻。隻是在我過生日的時候,他們再找不到借口,隻好讓一部分人見瞭我,給我祝壽。其中有:寶熙、商衍瀛、沈繼賢、金卓、王季烈、陳曾壽、毓善等人,這些人後來在偽滿成立時都成瞭大小新貴。
當時互相傾軋、你爭我奪的不但有遺老,在日本浪人特務之間也不例外,得勢的當然是板垣手下的上角和甘粕這一夥兒。當過我父親傢的傢庭教師的遠山猛雄,本想到我身邊沾光,由於不是軍部系統的,最後都給上角和甘粕擠走瞭。
最重要而激烈的,還是發生在鄭、羅之間的鬥爭,這是這對冤傢最後的殊死戰,因此都使用出瞭畢生的力氣。羅振玉利用他和板垣、上角利一這些人的勢力,對鄭孝胥一到東北時的封鎖,是他的頭一“招”。他自恃有首倡“迎立”的功績,相信隻要能把我壟斷在手,用我這張牌和日本人談判,一定可達到位居首輔的目的。可是他在談判中,提出瞭要大清復辟,至少也要我做滿洲一隅的皇帝(在我還沒有到旅順以前,這個談判剛剛開頭),日本方面對他這個意見不感興趣。他和我一樣地不明白,復辟的做法和日本人宣傳的滿洲民眾要求獨立自治的說法,是配不上套的。這時日本人在國際上十分孤立,也不是這場傀儡戲立刻搬上臺去的時候。因此,關東軍也不急於定案,暫時還是用什麼自治指導部、維持會等名目支撐著。羅振玉認為鄭孝胥被他封鎖住,我身邊原來的其他人更無法靠近我,也無從代表我和日本人去說話,他就可以居於獨傢經理的身份,不慌不忙地和日本人交涉。復辟大清和另立國傢之爭正懸而未決,我和鄭孝胥到瞭旅順,出乎羅振玉的意外,他對鄭孝胥的封鎖很快就失瞭效,鄭孝胥到瞭旅順,就被關東軍方面請去會談。羅振玉既不知道鄭孝胥和東京軍部的關系,也想不到鄭孝胥經過康有為門徒徐良的介紹,在離津之前就認識瞭上角利一。就像我出宮那樣,羅振玉的關系日本竹本大佐變成瞭鄭孝胥的關系一樣,這回羅振玉帶來的上角也很快讓鄭孝胥交上朋友,變成瞭自己與關東軍之間的橋梁。因此,羅很快地喪失瞭優勢。鄭氏父子到瞭營口旅順之後,又和甘粕正彥屢次有過“談心”。於是關東軍很快對他有瞭瞭解——不但瞭解到他對我們的影響,也瞭解到他父子遠比羅振玉“靈活”,不像羅振玉那樣非有蟒袍補褂、三跪九叩不過癮——因此樂於以他為交易對手瞭。鄭孝胥被看中瞭之後,第一次和板垣會面(一九三二年一月二十八日在旅順),聽到板垣要叫我當“滿蒙共和國大總統”,還是很驚訝的,並且勸我不可贊成,向日本人表示瞭“共和之制斷不可行,假共和尤為不可”。可是後來他們明白瞭日本軍方一定不肯給我一頂皇帝帽子,知道瞭“標底”,他馬上改瞭“價錢”。據說這件事是他兒子給他辦妥的。不知靠著什麼機緣,鄭垂勾搭上瞭軍方選中的殖民地總管駒井德三。他代表他父親向駒井表示,如果日本方面認為“帝國”稱呼不適於這“新國傢”的話,隻要同意他父親任未來的內閣首揆,一切沒有問題,他父子可負責說服“宣統帝”接受元首稱號。順便說一句,這時搶這個首揆椅子的,卻大有人在。不但有羅振玉,還有張景惠、臧式毅、熙洽等人,熙洽就幾次派人送錢給我共有十幾萬元,求我授他“總理”之職。鄭孝胥自然很著急,這也是一個壓力,所以忙不迭地叫鄭垂從旁搶先遞“價碼”。駒井德三把這袖筒裡來的“價碼”告訴瞭本莊和板垣,於是鄭孝胥又成瞭“奉天”關東軍司令官的客人。就這樣,關東軍的第一交易對手由羅振玉變成瞭鄭孝胥。
自然,這些真相是我在封鎖中所看不透的。我所見到的是另外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