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日本帝國主義來說,吉岡安直必定是個好人才,因為他確確實實把我弄得服服帖帖,百依百順。到瞭後期,也就是他把天皇與我的關系說成父子關系以後,我不但早已不敢再生什麼專制獨裁的妄想,而且逐漸學會瞭逢迎諂媚。
“七七事變”後,日寇每攻占一個大城市,吉岡必定來向我宣傳一番“大日本皇軍赫赫戰果”。每次說完,必定繃起瞭那張由顴骨撐起來的臉皮,面向南方站起來,念念有詞:“為聖戰而死的忠勇武士,嗯,應該致默哀!”
說罷,他深深鞠瞭一躬,然後閉眼低頭。我也忙不迭地照他的樣子做。
到瞭武漢淪陷的時候,我已被他訓練得不等他下命令,就會主動先站起來,向南深深一躬,低頭閉眼。
從這次起他又給我添瞭功課。他指示我給攻占武漢的大劊子手岡村寧次親筆寫祝詞,贊頌他屠殺的功績,祝他“武運長久”。以後幾乎每當日寇占領一個城市,每當又有數以萬計的同胞遭到屠殺和奴役的時候,我都要給日本天皇去一封祝賀的電報。
這些恭維諂媚的辭令,還充斥於每一次的“皇帝詔書”中。這種“詔書”,不但是進行奴化思想宣傳教育的材料,而且也是用來鎮壓任何反抗的司法根據。東北人民任何一種即使是消極的反抗,都可以借口違犯瞭“詔書”的某一句,而加以治罪。
起這樣作用的“詔書”,主要的有四個,第一個是我第一次訪日回來的“回鑾訓民詔書”。這是由偽滿國務院總務廳長遠藤柳作授意,由鄭孝胥起草的。
朕自登極以來,亟思躬訪日本皇室,修睦聯歡,以伸積慕。今次東渡,宿願克遂。日本皇室,懇切相待,備極優隆,其臣民熱誠迎送,亦無不殫竭禮敬。衷懷銘刻,殊不能忘。深維我國建立,以達今茲,皆賴友邦之仗義盡力,以奠丕基。茲幸致誠悃,復加意觀察,知其政本所立,在乎仁愛,教本所重,在乎忠孝;民心之尊君親上,如天如地,莫不忠勇奉公,誠意為國,故能安內攘外,講信恤鄰,以維持萬世一系之皇統。朕今躬接其上下,咸以至誠相結,氣同道合,依賴不渝。朕與日本天皇陛下,精神如一體。爾眾庶等,更當仰體此意,與友邦一心一德,以奠定兩國永久之基礎,發揚東方道德之真義。則大局和平,人類福祉,必可致也。凡我臣民,務遵朕旨,以垂萬襈。欽此!
其中“依賴不渝”“精神如一體”的話原來並沒有,是吉岡奉關東軍之命來告訴我,由我親筆加上的。吉岡原說要寫成“依存不渝”,後來因為鄭孝胥說這話不通,結果將“存”改為“賴”。從此以後,偽滿的司法和警察機關就有瞭治罪的一條,叫做“破壞依賴不渝”或“違反與友邦一心一德”。
第二個是“國本奠定詔書”,頒佈時間是一九四〇年,事情卻要從一九三九年說起。
有一天,我在緝熙樓和吉岡呆坐著。他要談的話早已談完,仍賴在那裡不走。我正狐疑著,料想他必定還有什麼事情要辦。果然,他站起瞭身,走到那間屋子的擺佛像的地方站住瞭。這尊佛原是紫禁城裡的,我供奉瞭已經幾十年瞭,從我一到長春就把它供在那裡,吉岡從前也看見過多少次,從來沒有表示註意。他這回站在那裡把這尊佛像註視瞭很久,鼻子發出瞭一陣嗯嗯之聲,然後回頭向我說:“佛,這是外國傳進來的。嗯,外國宗教!嗯,日滿精神如一體,信仰自然應該相同,哈?”
我憑著經驗,知道這又是關東軍又通過這條高壓線在送電。但是他說瞭這麼幾句,就沒電瞭。叫我費瞭好幾天工夫,也沒思索出結果來。
事實是,關東軍又想出瞭一件事要叫我做,不過,關東軍司令官植田謙吉被張鼓峰和諾門坎兩次戰事弄得心神不寧,一時來不及辦這件事。植田指揮的這兩次戰役都失敗瞭,終於被調回國卸職。在他臨走的時候,大概又想起瞭這件沒辦完的事,所以在辭行的時候說瞭:日滿親善,精神如一體,因此,“滿洲國”也不能信外教,在宗教上也該與日本一致才是。關於這件事,希望我要考慮一下。
我覺著日本關東軍管得太寬瞭,這實在是沒有什麼值得考慮的事,而且我也不知怎麼去考慮,就把這件事撂到一邊去瞭。但是關東軍並不把它撂到一邊,繼任的關東軍司令官梅津美治郎到職後不久,就叫吉岡告訴我,日本的宗教就是“滿洲國”的宗教,應當把日本的天照大神迎到“滿洲國”來,立為國教,並且還要叫我親自去迎接它去。
這個令我哭笑不得的決定,據說在日本軍部醞釀已久,意見原來也很不一致。有一部分人,比如本莊繁,多少懂得一點中國人心理的,就不贊成這個隻會引起更大惡感的舉動,但是當權派還是堅持,認為暫時雖然會引起反感,但隻要時間一久,就會發生預期效果。大概這派人認為自己是世界上最聰明的人瞭,其實凡是認為自己最聰明的,往往就是最愚蠢的。他們不知道,這個決定不但遭到東北人民的極端仇恨和恥笑,就是在一般漢奸心裡,也不是一件受用的事。以我自己來說,這件和我的敬天法祖思想完全抵觸的事,是讓我非常氣憤的。
我當瞭康德皇帝之後,第一次要祭祖陵時,吉岡就出來攔阻過我,曾叫我心裡非常不自在。他說我是“滿洲國”的皇帝,不是清朝皇帝,因此不應祭過去的清朝皇帝。我解釋說,我是愛新覺羅的子孫,我這是祭我愛新覺羅的祖先。他說,那可以叫愛新覺羅別的後人去祭,用不著我自己去祭。我沒辦法,隻好一面派人去代祭,一面在傢裡偷著自己祭。現在事情竟發展到不但祭不瞭自己的祖宗,還要把別人祖宗請來認做自己的祖宗,這和我的思想更不相容瞭。
但是我還是答應瞭關東軍。因為在我的心裡,個人的安全超過瞭祖國,也超過瞭祖宗。
一九四〇年五月,我第二次訪問瞭日本。這次和上次比起來,既沒有那麼熱烈的歡迎儀式,也沒那麼多的來往,時間也短,一共隻有八天,事情隻有一件,就是按著關東軍的導演,去向日本天皇裕仁要那個天照大神。
會見裕仁的時候,我拿出瞭吉岡安直給我寫好臺詞的紙條,照念一遍。原話我已不記得瞭,大意是“為瞭體現日滿一德一心,不可分割的關系,我希望,迎接日本天照大神,到滿洲國奉祀……”他的答詞簡單得很,隻有這一句:“既然是陛下願意如此,我隻好從命瞭!”
我心裡想:咱倆真是一對難兄難弟,專門被訓練出來說反話的。我不由得想起瞭幼年時莊士敦教我念的《愛麗思漫遊奇境記》,覺得真像愛麗思走到鏡子裡一樣,一切都是反著的。
裕仁說完瞭反話,便站起來指著擺在一張桌子上的三樣東西,一把劍、一面銅鏡和一塊勾玉,所謂代表天照大神的三件神器,講解瞭一遍。我心裡想,聽說在北京琉璃廠,這種玩意兒多著呢,太監從紫禁城偷出去的零碎,哪一件也比這個值錢,這就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大神嗎?這就是祖宗嗎?
我回到瞭長春之後,在“帝宮”旁修瞭一所稱之為“建國神廟”的房子,成立瞭“祭祀府”,由做過日本近衛師團長、關東軍參謀長和憲兵司令官的橋本虎之助任祭祀府總裁,沈瑞麟任副總裁。從此,就按關東軍規定的,每逢初一、十五,由我帶頭,連同關東軍司令和“滿洲國”的官員們,前去祭祀一次。全東北各地也都建立瞭一個這種“神廟”,都要照章祭祀,任何人走過這種地方,都要行九十度鞠躬禮,並且立以法律,違者嚴懲。因為人們都厭煩它,不肯向它行禮,所以凡有神廟的地方,也都是門可羅雀的地方。據說有一個充當“神廟”的“神官”(即管祭祀的官員),因為行祭禮時要穿上一套特制的官服,樣子十分難看,常常受到親友們的恥笑,有一次他的妻子的女友對他妻子說:“你瞧你們當傢的,穿上那身神官服,不是活像《小上墳》裡的柳錄景嗎?”這對夫妻羞愧難當,終於悄悄丟下這份差事,跑到關內謀生去瞭。
在全東北的人民恥笑、暗罵中,我發佈瞭那個定天照大神為祖宗和宗教的“國本奠定詔書”。這回詔書不是鄭孝胥的手筆(鄭孝胥這時已死瞭兩年),而是“國務院總務廳囑托”,一位叫佐藤知恭的日本漢學傢寫的日本味的中國文言。其中有這樣兩句:“我國自建國以來,邦基益固,邦運益興……莫不皆賴天照大神之神庥,天皇陛下之保佑……”這兩句成瞭以後每次“詔書”都少不瞭的諛詞。
為瞭讓我們這些拔尖的漢奸首先接受這種神道思想,讓我們真正奉信這邪門歪道,日本關東軍不怕麻煩,特地請來一位著名神道專傢叫筧克彥的,據說是位日本皇太後的神道講師,給我和大臣們講課。這個神道專傢講課時帶來瞭不少奇奇怪怪的教材。比如一張紙上,畫著一棵樹。他講道:這棵樹的樹根,是日本的神道,也是日本天皇的祖先。上面的枝,是各國各教。所謂八纮一宇,就是一切根源於日本這個祖宗。又一張紙上,畫瞭一碗清水,旁邊又畫瞭若幹醬油瓶子醋瓶子,說清水是日本神道,醬醋瓶子等,是世界各宗教如佛教、儒教、道教、基督教、回教等,說明全世界盡管有各種宗教信仰,但都不純粹。隻有日本神道如同純凈的水,別的宗教的發源本是來自日本的神道(凈水),可是已經夾雜瞭各自的派別,所以不是凈水,而是醬油,醋……還有不少奇談,詳細的已記不清瞭,後來我聽到關於一貫道的說法,想起那棵大樹來,覺得好像有點相像。這個筧克彥給日本皇太後講課時,她聽著有什麼反應,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我的偽大臣們,有的雖道貌岸然,也忍不住要笑,有的就索性睡著瞭。偽軍政部大臣,綽號叫於大頭的,就因為聽道的時候歪著大頭打呼嚕,結果被撤瞭職。
這位筧克彥臨走,還給我留瞭一大套畫著大樹和醬油瓶的書,總有一尺多高。我不知道日本這碗清水在醬油瓶子的占領之下,日本皇室的人是否還在聽筧克彥先生的課程。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日本對美英宣戰,在關東軍的指示下,偽滿也同時宣戰,由我頒佈瞭“時局詔書”。這第三個詔書也是佐藤知恭的手筆(原無標點,是我後加的)。
奉
天承運大滿洲帝國皇帝詔爾眾庶曰:
盟邦大日本帝國天皇陛下茲以本日宣戰美英兩國,明詔煌煌,懸在天日,朕與日本天皇陛下,精神如一體,爾眾庶亦與其臣民咸有一德之心,夙將不可分離關系,固結共同防衛之義,死生存亡,斷弗分攜。爾眾庶咸宜克體朕意,官民一心,萬方一志,舉國人而盡奉公之誠,舉國力而援盟邦之戰,以輔東亞戡定之功,貢獻世界之和平,欽此!
這些恭維諂媚的辭令,和“天照大神之神庥,天皇陛下之保佑”一樣,以後都成瞭我的口頭禪,一用起來,順理成章。
我見瞭每次來訪我的關東軍司令官,一張嘴便流利地說出:“日本與滿洲國乃是一體不可分的關系,死生存亡的關系,我一定舉國力為大東亞聖戰的最後勝利,為以日本為首的大東亞共榮圈、各國的共存共榮而奮鬥到底。”
一九四二年,日本首相東條英機到偽滿作閃電式的訪問,我見瞭他,便忙不迭地說:“請首相閣下放心,我當舉滿洲國之全力,去支援親邦日本的聖戰!”
這時已經把“盟邦”改稱為“親邦”。這是偽滿“建國十周年”所帶來的新的屈辱。是寫在第四個詔書“建國十周年詔書”裡的。
在這個“十周年”(一九四二年)的前夕,吉岡和我說:“沒有日本,便不會有滿洲國,嗯,所以應該把日本看成是滿洲國的父親。所以,嗯,滿洲國就不能和別的國傢(4)一樣,稱日本國為盟邦友邦,那就沒有區別。所以,應稱做親邦,同別的國傢就有區別瞭。”
與此同時,“國務院”的真正統治者,“總務長官”武部六藏也把“國務總理”張景惠和各部偽大臣召到他的辦公室裡,講瞭一番稱日本為親邦的道理。接著“建國十年詔書”就出來瞭:
我國自肇興以來,歷茲十載,仰賴
天照大神之神庥,
天皇陛下之保佑,國本奠於唯神之道,政教明於四海之民,
崇本敬始之典,萬世維尊,
奉天承運之祚,垂統無窮,
明明之鑒如親,
穆穆之愛如子。夙夜乾惕,唯念昭德,勵精自懋,弗敢豫逸。爾有司眾庶,亦咸以朕心為心,忠誠任事,勤勉治業,上下相和,萬方相協,自創業以至今日,終始一貫,奉公不懈,深堪嘉慰。宜益砥其所心,勵其所志,獻身大東亞聖戰,奉翼親邦之天業,以盡報本之至誠,努力國本之培養,振張神人合一之綱紀,以奉答建國之明命。欽此!
從此,“親邦”二字便按規定成瞭“日本”的代詞。
這樣自認是他的兒子還不夠,武部六藏和吉岡安直又決定,要我寫一封“親書”,由偽總理張景惠代表偽滿,到日本去“謝恩”。我在這裡把“謝恩”二字加引號,並非是杜撰,而是真正引用原文的。張景惠的正式身份,就是“滿洲帝國特派赴日本帝國謝恩大使”,這是寫在“親書”裡的。
一九四四年,日本的敗象越來越清楚,連我也能察覺出來,日本軍隊在倒黴瞭。有一次吉岡跑來,轉彎抹角地說,“聖戰正在緊要關頭,日本皇軍為瞭東亞共榮圈各國的共存共榮,作奮不顧身的戰爭,大傢自應盡量供應物資,特別是金屬……”最後繞到正題上來,“陛下可以率先垂范,親自表現出日滿一體的偉大精神……”
記得好像這回沒有聽到他的嗯、哈,可見其急不可待,連裝腔作勢也忘瞭。而我是渾身毫無一根硬骨頭,立即遵命,命令首先把偽宮中的銅鐵器具連門窗上的銅環、鐵掛鉤,等等,一齊卸來,以支持“親邦聖戰”。過兩天,我又自動地拿出許多白金、鉆石首飾和銀器交給吉岡,送關東軍。後來吉岡從關東軍司令部回來,又說起關東軍司令部裡連地毯也都捐獻瞭等等的話,我連忙又命把偽宮中所有地毯一律卷起來送去。我後來在關東軍司令部看見,他們的地毯還是好好地鋪著,究竟吉岡卷瞭我的地毯是為什麼,金銀首飾拿去瞭多少,我自然是不敢問瞭。
我又自動地拿瞭幾百件衣服,讓他送給山田乙三,即最末一任的關東軍司令長官。
當然,經我這一番帶頭,報紙上一宣揚,於是便給日偽官吏開瞭大肆搜刮的方便之門。聽說當時層層逼迫之下,小學生都要回傢去搜撿一切可搜撿的東西。交不上來的,還要受體罰。
一九四五年,東北人民經過十幾年的搜刮,已經陷入衣不蔽體、食無粒米的境地,幾次的“糧谷出荷”“報恩出荷”的掠奪,弄得農民們更是求死無門。這時,為瞭慰問日本帝國主義,又進行瞭一次搜刮,擠出食鹽三千擔,大米三十萬噸,送到日本國內去。
本來這次打算讓我親自帶去,到“親邦”進行慰問,我聽到關東軍有這個意思,心中怕得要死,因為日本已開始遭受空襲,我很怕在日本遇見炸彈。我不敢流露出不願去的意思,隻得推說“值此局勢之下,北方鎮護的重任,十分重大,我豈可以在這時離開國土一步?”不知道關東軍是怎麼考慮的,後來決定,我可以不去,派一個慰問大使就可以瞭。於是,張景惠又輪上這個差使,去瞭日本一趟。他此去死活,我自然就不管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