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飛到赤塔,天差不多快黑瞭。我們是第一批到蘇聯的偽滿戰犯,和我同來的是弟弟、妹夫、侄子們和一個傭人。我們這一傢人乘坐蘇軍預備好的小汽車,離開瞭機場。從車中向外瞭望,好像是走在原野裡,兩邊黑糊糊看不到盡頭。走瞭一陣兒,穿過幾座樹林,爬過幾道山坡,道路變得崎嶇狹仄,車子速度也降低下來。忽然間車停瞭,車外傳來一句中國話:“想要解手的,可以下來!”
我不覺大吃一驚,以為是蔣介石派來接我們的。其實,說話的不過是一位中國血統的蘇聯軍官。在我前半生中,我的疑心病可把自己害苦瞭,總隨時隨地無謂地折磨自己。明明是剛剛坐著蘇聯飛機從中國飛到蘇聯來,怎麼會在這裡向蔣介石移交呢!但我犯起疑心病來,不是根據事實,而是恐懼心理,我怕什麼,就疑心什麼。這時我最怕的就是落在中國人的手裡。我認為這次未去日本,沒被中國人捉去而落在蘇聯人手裡,實在是萬幸。我自以為對蘇聯沒有過什麼怨仇,其實這也是糊塗之極,我幫助日本帝國主義建立偽滿反蘇的基地,好像可以不算在賬上似的。我們解完手,上瞭汽車,又繼續走瞭大約兩個小時,進瞭一個山峽間,一座燈火輝煌的樓房出現在我們面前瞭。
我們這一傢人下瞭車,看見這座漂亮的建築,就有人小聲嘀咕說:“這是一傢飯店呵!”
大傢都高興起來瞭。走進瞭這座“飯店”,迎面走過來一位四十多歲穿便服的人和一些蘇聯軍官。我心裡想,那位穿便衣的大概是飯店經理吧?一聽他說話,知道又弄錯瞭。他莊嚴地向我們宣佈道:“蘇聯政府命令:從現在起對你們實行拘留。”
原來這是赤塔市的衛戍司令,一位蘇聯陸軍少將。少將的樣子,並沒有我們想象中的嚴厲。他宣佈完瞭命令,就很和氣地告訴我們說,可以安心地住下,等候處理。說罷,指著桌上一個盛滿瞭清水的瓶子說:“這裡是有名的礦泉,礦泉水是很有益於身體健康的飲料。”
這種礦泉水乍喝有點不大受用,後來卻成瞭我非常喜歡的東西。我們就在這個療養所裡開始瞭頗受優待的拘留生活。每日有三頓豐盛的俄餐,在午晚之間還有一次俄式午茶。有服務員照顧著,有醫生護士經常檢查身體,治療疾病,有廣播收音機,有書報刊物,有各種文娛器材,還經常有人陪著散步。對這種生活,我立刻感到瞭滿意。
這比我在偽滿帝宮裡的生活好多瞭。首先,我身邊沒有瞭那個吉岡安直,沒有瞭隨時被暗害掉的危險。其次,在這裡還可以出去散散步,到山上玩玩雪,這在偽滿帝宮裡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我現在最大的願望,隻是但求活命,隻要能保全性命,我的願望足矣。
住瞭不久,我又生出一個幻想:既然蘇聯和英美是盟邦,我也許還可以從這裡遷到英美去做寓公。我還帶著大批的珠寶首飾,夠我後半生用的。
但是,我在這裡要拘留到何時呢?問不出來。會不會要引渡到蔣介石那裡去呢?這個危險仍存在。於是,我又不安起來。忽然我想起瞭一個辦法:上書給蘇聯政府。
我在蘇聯五年,除瞭口頭以外,共上書三次給蘇聯當局,申請準許我永遠留居蘇聯。到赤塔不久申請瞭一次,兩月後遷到離中國不遠的伯力,我感到十分不安,又申請瞭一次,後來又申請瞭一次。這三次申請,全無下文。(1)
偽滿的其他拘留者,在這個問題上,自始至終與我采取完全相反的態度。他們的幻想和我不同。
我到赤塔後不幾天,張景惠、臧士毅、熙洽等這批偽大臣也到瞭。大約是第二天,張、臧、熙等三人到我住的這邊來看我。我還以為是來給我“請安”,不料這些“大臣”卻是向我請願。張景惠先開的口:“聽說您願意留在蘇聯,可是我們這些人傢口在東北,都得自己照料。再說,還有些公事沒辦完。還是請您跟蘇聯人說一說,讓我們早些回東北去吧。”
他們有什麼“公事”沒辦完,我完全不知道。後來明白,他們在被押解來蘇之前,在長春已組織好瞭“維持會”,於靜濤是他們內定的長春市長,就等國民黨來接收。我不知道這些事,也不關心這些事,對於他們的請求,我心裡毫無興趣。
“這個我怎麼辦得到呢?連我是留是去,還要看人傢蘇聯的決定。我沒辦法說!”
這些傢夥一聽我不管,就苦苦哀求起來,就像我真可以決定問題似的,他們說:“您說說吧,您一定做得到。這是大夥兒的意思,大夥兒推我們做代表來請求溥大爺的。”
他們現在不能叫我“皇上”“陛下”,就沒口地亂叫起來。我被纏得沒法,隻好找負責管理我們的蘇聯中校渥羅闊夫。
渥羅闊夫聽瞭我告訴他的偽大臣們的要求,便說:“好吧,我代為轉達。”
在我提出要求留蘇申請的時候,他也是這樣回答的。以後的情況也相同,沒有下文。
但是,這些大臣和我一樣地不死心,遷到伯力市郊之後,我申請留在蘇聯,他們就申請回到東北,還是逼著我替他們申請。
我當時很不理解,他們何以與我如此之相反,何以這樣對蔣介石感興趣。那時我不明白,他們比我瞭解國民黨的政治內幕,知道國民黨那些人對他們的特殊需要,相信回去不僅保險,也許還能撈一把。也許這個誘惑太大瞭,有人想回去想得幾乎發瞭瘋。在伯力市郊的時候,有一次,一個充當打掃職責的偽滿俘虜大約是發羊角風之類的病(也許是故意尋開心),倒在地下胡說八道。有一位崇信乩壇的偽大臣,認定這是有大神附體,立刻跪在這個俘虜面前大叩其頭,嘴裡念念叨叨,恭請“大神”示知,什麼時候他能離蘇回傢。
當然,這位大神更解決不瞭他們的問題。
在蘇聯,蘇聯翻譯人員常給大傢講新聞,我們還看到旅大蘇軍發行的中文《實話報》,經常可以聽到國內的戰事消息。我對這些很不關心,我認為無論是誰勝誰敗對我反正是一樣,都會要我的命,我唯一的希望就是永遠不要回國。這些偽大臣們都很留心國內的形勢。他們把希望放在蔣介石的統治上,他們相信,有美國的幫助,蔣介石是可以打敗人民解放軍的。起初聽到人民解放軍的勝利消息,誰也不相信。後來事實越來越真,又發起慌來。新中國宣告成立瞭,有個自認為經驗豐富的人,又提出打個賀電的意見,這個意見得到瞭廣泛的響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