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乾隆的田黃石印

我交上瞭這份自傳,心中並不寬松,因為我知道光憑我的公開歷史,也足夠我戴上頭號漢奸的頭銜。我在等待著起訴。

我們監房的鐵欄門外面,有一個崗臺,整天有一名哨兵在那裡站立著。監房前後欄外,各有一條甬道,看守人員不時地從甬道上走過。我一會兒偷看看崗臺上的哨兵,一會兒偷看看走過的看守員,努力想從他們臉上看出點什麼氣候來。如果來瞭所方的管教人員(這是慢慢才分辨出來的,他們不像看守員輪流換班,經常坐在甬道的一頭,而是偶爾出現的),就更加緊張和留意。

在提心吊膽之中,我不斷地絞著腦汁,尋思著討好所方的辦法。在當時,犯人想討好、想表現自己也是普遍心理,途徑也離不開兩條,一條是學習上裝進步,另一條是在值日勞動上充積極。那時已經恢復瞭報紙的供應,最初的學習是讀報,表現的方法也就是大聲地讀。既然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所以輪到誰讀,誰就盡力放大嗓門,這個監房讀得響,那個監房就更響,表現積極就成瞭比賽嗓門,越喊越響,好像一大群蟈蟈似的嚷成一團。直到看守員不得不過來幹涉,人們才讓自己緩一口氣,暫時放低瞭聲音。可是過瞭一會兒,又逐漸變成瞭喊叫。

值日勞動,在撫順的時候我沒有幹過。從我侄子們和我分開房間之後,我忙自己的事已夠頭昏眼花的,加上我從心裡看不起勞動,伺候別人我更不願意幹。所以,在所方剛一規定這種制度的時候,我簡直非常為難。這天,剛要輪到我來收拾屋子、掃地擦桌子瞭,所方的賈科長來到瞭我們的監房裡,向同屋的犯人說:“溥儀他有病,值日的事不必叫他幹瞭。”我心中的得意,自不用說。每頓飯吃完,我連自己的碗筷也不收拾,那些同屋的偽大臣,對我還有一定的尊敬,雖然已不叫我皇上,還稱我為先生,他們替我收拾碗筷,也沒有意見,我也覺得理所當然。

到瞭哈爾濱,賈科長沒有來說我有病,我也自動幹起活來。這與其說是我自己過意不去,倒不如說是為瞭給所方看看。“新中國是勞動人民的國傢”,這句話我從報紙上看到多次瞭,知道瞭在所方眼裡,勞動是衡量人的標準。我們這個監房連組長老夢一共五個人,也就是每五天輪一回洗飯碗、提水桶、擦地板和接遞鐵欄外送來的飯菜。這種活兒其實不算重,我在裡面也是比較年輕的,可是初幹起來,覺得很吃力,而且非常笨拙。特別是頭一天,我在偽大臣們面前總不免有些落價之感,後來一想到這關系到所方的看法,我也就顧不得許多瞭。

一開頭頂使我苦惱的是,我在這方面表現出的成績,不但沒能使我在同犯之間顯得突出,而且正相反,越來越顯出瞭我比別人更無能,更無知。

我們的學習,到哈爾濱有瞭變化。在讀報紙之外,我們在所方管教人員領導下開始學“什麼叫封建社會”。每次先由領導學習的李科員講一次,然後由各監房的小組自己討論。我對“主觀”“客觀”還沒弄清楚,又啃“封建主義”,感到十分困難,理解上也就比別人慢得多。最要命的是寫學習心得。我從前在毓慶宮念瞭十一年書,至多不過是對過對聯,從來也沒有向老師交過作文。我在宮裡隻給“皇後”和“淑妃”寫過些無聊的信,寫過幾首莫名其妙的詩,還從來沒寫過正經文章。現在為瞭使所方認為我學習得好,非幹這苦差事不可,沒有別的辦法,就隻有抄書。我東抄西抄,抄書抄報,常常抄得同房的犯人都笑個不停。有時為瞭一篇心得,急得我做夢也在抄。好容易抄出瞭一篇心得,交瞭上去,卻毫無下文。寫過幾篇心得之後這才知道,我算是白費瞭力氣。

在另一方面,我不但在值日勞動上顯出笨拙,在自己的生活起居上,也表現得很狼狽。自從和侄子們分開住以後,我每天都處在忙亂之中。那一段的生活到今天想起來還令我感到羞恥。我從出生到四十多歲,一天沒有離開過別人的伺候。在蘇聯的時候,無論吃飯、穿衣、疊被、打洗臉水,以至洗腳、剪指甲,也全有人代勞。侄子們離開瞭我,除瞭一度擔心他們變心之外,最大苦悶就是說不出的那麼不方便,似乎連吃穿睡這些事也亂得找不出頭緒來瞭。衣裳穿不好,覺也睡不著,而且天天是眼淚鼻涕一起流的。

當時我也不明白,究竟是什麼原因讓我那樣邋裡邋遢,忙忙亂亂的。鬧瞭笑話,人傢在笑,我還不知笑什麼,總是事後才能明白。早晨起身,我剛要洗臉,一個同犯說瞭:“你怎麼不疊被?”原來人傢把被疊得好好的,我是胡亂卷起來的,人傢不指出,我也看不出這個區別來。於是,我去疊被,疊來疊去,好容易疊好瞭,再去洗臉,水又沒有瞭。或者漱口的時候,牙刷上蘸好瞭牙粉,才想起沒有弄漱口水。

有一天,在院子裡散步,所長過來和幾個犯人說話,忽然對我上下打量起來,弄得我心裡直嘀咕。原來所長對我的服裝發現瞭問題。

“溥儀,你的衣服是和別人一起發的,人傢穿得全整整齊齊,幹幹凈凈,你的怎麼就折折囊囊的成這樣子?”

我看看自己,又看看別人,確實像所長說的,差別很大。我無法回答所長的話,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所長一直是笑著,又說:“這裡面可有學問哩,你不妨研究一下。你總比別人又忙又亂,這兩個問題可以一塊兒研究。”

所長是個很風趣的人,和藹而幽默。但是我從來不敢把他的話當做笑話,而且事後每次的經驗都證明,他也從來沒對我說過一句沒有意思的話。我聽瞭他的話,不得不開始留心,想瞭很久,終於有一天我得到瞭問題的答案。這天晚上臨睡的時候,我發現瞭別人的一個與我不同的舉動——順便說一句,他們那時對我已不像剛來、更不像在蘇聯時那樣客氣瞭,他們敢於批評我不衛生,並且一定叫我頭朝相反的方向睡,因此,我倒有機會看清他們躺下之前的這個舉動——就是他們都把自己的衣服疊好,壓在枕頭底下。我這才明白,我每天脫下衣服從來沒有疊過,都是團成一團兒扔到一邊。怪不得有人說我穿的像“八大市”(哈爾濱賣破爛的地方)瞭。

每逢我剪腳指甲或手指甲,總要在旁邊先準備好一撮牙粉,因為自從自己的事自己辦以後,十回有九回要剪瞭肉的。如果忘瞭牙粉或者傷口太大,就不免要到醫務室去一次。所以,醫生和護士們對我生活上的能力,全都是很清楚的。

生活上自己是這樣,值日勞動的笨拙就不用說瞭。我為瞭這些事很憂愁,我憂愁的是,我在所方眼中的印象,一定不會好。

交上瞭“自傳”之後,想要表現一下的思想更強烈瞭。這一天,我又想起瞭在蘇聯用過的故技——獻珠寶。可是,我的珠寶都是偷藏著的,怎麼好拿出來?而且黑皮箱裡剩下的都是最精選的,實在舍不得。如果隻拿一部分,在這鐵籠子裡,也沒有辦法背著人去挑選。想來想去,想起瞭我手頭的一套乾隆的太上皇玉璽,這是用一塊田黃石精雕的由三條鏈子連在一起的三顆印,是我很心愛的東西。入獄時所方檢查行李也看見過它,看來,現在隻有拿出這樣東西來瞭。

作出瞭決定之後,我又考慮最好找個地位最高、最能負責的首長,直接交給他,可是我能找到誰呢……

這一天,我正按著我的老習慣,坐在鋪上半閉眼睛,默念經文禱告平安的時候,樓梯上的響聲把我驚醒。原來上來瞭幾個參觀的人。這幾個人服裝整齊,在所長陪伴下慢慢走來。中間有個中等身材的人,似乎是一位首長,他看看建築的四周,又向前走,在我的欄桿前停下瞭。

“溥儀,你身體好嗎?”

我忙站起來,忽然認出,這個人我在沈陽東北公安部樓上的大廳裡見過。記得我在那裡發神經的時候,他還說過叫我不要太緊張的話。我相信他一定是一位高級首長。他站在我面前問瞭幾句話,轉身要走的時候,我連忙抓住這機會,把要獻出乾隆田黃石印的願望說瞭。他卻未置可否,隻回答道:“你可以找所方談這個問題。”

我略為感到一點兒失望。在他走後,我隻好還是找所方。我提筆寫瞭一個報告:

所長先生:

我請求

所長轉代呈請我們人民政府,我希望將我傢存的寶貴的古物田黃石精致雕刻的圖章三件(連鎖結成一個)和另一件田黃石圖章,獻給祖國,做博物館的陳列品,供給各界人民的觀覽。如蒙

政府采納,我非常覺得光榮和感謝……

報告送上去瞭,田黃石的乾隆印也獻上去瞭,所方也收下瞭。可是關於反響,依然看不出來。我想,這可真是石頭扔到大海裡去瞭。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沒有一點兒審訊的意思,也沒有追究“自傳”寫得對不對,所方談話中仍是再三要我們好好學習、改造。這時,抗美援朝的勝利消息接二連三地傳來瞭,我由半信半疑而逐漸相信瞭,認為共產黨的江山既然坐定瞭,大概就不會對我們這些人操之過急。我逐漸又放松瞭心弦。我想:石沉大海,總比驚濤駭浪要好。

但是一年後,海裡真正起瞭驚濤駭浪。這個“海”不是所方,而是我原先認為已經風平浪靜瞭的小傢族。

《我的前半生(末代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