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學習感想,有一段的大意是:
祖國的東北怎樣淪為殖民地的呢?歷史的事實是,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蔣介石的妥協、以我為首的封建勢力集團和日本帝國主義的直接勾結,這三方面結合起來而造成的。我從前把自己充當大漢奸說成是被迫的,這是我對政府的欺騙,事實是我和土肥原會談之後自願到東北去的。不但如此,我在去東北以前,為瞭復辟封建王朝,早就在積極勾結軍閥和帝國主義,我還親筆給日本陸相南次郎寫信,以求得他對我的支持。我在當瞭東北頭號漢奸之後,更多方對日寇諂媚奉迎,賣國求寵……
關於勾結敵人,我把最重要的具體事實說出來瞭,關於諂媚取寵,可一點具體例子沒有。我認為把叛國投敵這樣嚴重罪行講出來,已經差不多瞭,諂媚取寵的事情囉囉唆唆,說瞭反而麻煩。我在東北受著吉岡的擺佈本是事實,我如果說瞭一些在他擺佈之外的舉動,是不是反而把情況弄亂瞭?我在自己傢裡的兇暴專橫,我也認為越說越會使情況弄得復雜。至於屬於自己道德品質方面的,像虛偽、殘忍等,我連想也沒想到它。自己不覺得美也不覺得醜的東西,總是記不起來的。
到瞭一九五四年春,來瞭一場風暴,這些記不起來的、怕惹麻煩的、怕復雜化的事情,就再也藏不住,全抖摟出來瞭。
一九五四年三月,我們又遷回瞭撫順戰犯管理所監獄。搬回來的第一天,戰犯們被集合到大禮堂裡,說是聽政府人員的講話。
講話的人是最高人民檢察院派來的工作團的團長。他說,你們已經學習瞭幾年,應當有瞭一定認識,已經到瞭認罪的時候瞭。
他說,政府有必要來弄清你們的罪行,你們自己更應當對過去有認識。如果你們不知道自己對人民究竟幹的是什麼壞事,就談不上改造自己。
他說,政策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政府能夠查清你們每個人的問題,你們也要自動交代。要自我認罪,也可以對別人揭發檢舉。無論對己對人都要不擴大、不縮小、不包庇、不隱瞞,這才是正確態度……
聽瞭這個講話,犯人們都認為:我們畢竟還要受審判,現在是真到瞭審判前夕瞭。我自己寫過兩次書面材料,每次都為等待審訊而弄得神情不安,每次又以無結果而自流松弛。我不懂得什麼法律訴訟程序,那些懂得舊法的偽大臣也鬧不清新中國的辦法,現在又都好像明白過來,認為程序也差不多,也是先由檢察官進行訊問調查。
回到監房,就看見瞭剛貼在墻上的“監房守則”,上面規定瞭不許和其他監房犯人私相招呼,不許相互串通交換供詞,不許……我越發覺出氣氛的緊張。對懲罰的恐懼又回到瞭我的心裡。從這天起,我又做起瞭噩夢。
由於最近幾年來自己的體驗,現在覺得和過去不同的是,這次政府人員所講的坦白從寬,對我有瞭更大的吸引力。我看出我現在隻有拼命抓住“坦白從寬”和“檢舉立功”這個救生圈,才有可能萬幸逃出這場死亡的風暴。
我已經不記得在“檢舉認罪”的九個月間,一共寫瞭多少次坦白認罪書和檢舉材料。聽過瞭最高人民檢察院負責人的講話,我就把自己從頭到尾的經歷寫瞭一遍。以後更不斷地今天一條明天兩條,左也認罪、右也檢舉地往上補充,特別是每次被訊問以後,總要寫上一兩條。
我把一批認罪材料和檢舉材料交出之後不久,就開始瞭斷斷續續不定時的訊問。訊問是在中央甬道的一間約兩丈見方的屋子裡進行,大部分是在白天。老實說,這樣的訊問實在出乎我的想象。沒有站立兩邊的法警,沒有迎面刺目的強光燈,隻不過是訊問員和我隔著一張桌子坐著談話,而且允許我照常吸煙、喝茶。訊問員是一位圓臉的青年人,他的年齡至少要比我小三分之一,也許還多。我一開頭,很想看出訊問我的人是個什麼官階,但是很快就放棄瞭這個念頭。因為我接觸瞭不過幾次,我就從他身上覺出瞭比官階更讓我放心的東西。這倒不在於他的平靜的語氣和有時出現的嚴肅認真的微笑,也不僅是從他口中又聽到瞭有關政策的解釋,而是在訊問中間,越是我估計他要著急和追問的地方,他越是不慌不忙。在第一次訊問中,我敘述自己的經歷的時候,有許多事件的日期我記不得瞭,心裡不免著急,想到如果在這些地方叫他懷疑,可實在冤透瞭。正緊張著,他說話瞭:“這個問題且放過去,以後你想起來再說。”
大約是在第二次訊問中,他一開頭就提出瞭關於日本向東北移民的一系列問題,我是一點兒也記不得瞭。看來,這是個今天他主要想解決的問題,我卻一問三不知,又擔心著我給他這種失望會造成什麼後果,這時,他看什麼也問不出來瞭,還是那一句:“你再想想,想起來再說。”
從“檢舉認罪”一開始,我就擔心著別人的檢舉。我一則怕別人(特別是侄子們)說瞭我所沒交代過的事,另則怕他們說瞭我沒做過的事。我生怕他們不負責任地亂用這個“手段”來表白他們自己,而同時,我自己卻拿瞭這“手段”不負責任地對待別人。特別是對日本人,我更不管三七二十一,想起點什麼便寫什麼。我自己想不起來,怕寫得少而立不瞭“功”,怕被看做是不積極,我就註意偷聽別人的談話,想從中偷些材料,算做自己的東西。我們同屋的做過偽滿經濟大臣和文教大臣的老振,偽滿的上將軍區司令老佑,他倆常說日本人的事,有一次我索性坐在他們旁邊,拿出本子來記,叫老振看出來瞭,問:“老溥,你記什麼?”
“不記什麼。”
“得啦,你把我們閑扯的閑話記去幹什麼?”
“隨便寫寫,隨便寫寫。”
我收起本子來,裝作幹別的事,卻豎著耳朵繼續註意著他們的談話。
這天,趙訊問員問我:“你檢舉的這一條:在日本戰犯古海忠之的策劃下,日寇一年掠去六百萬噸糧食,說得不具體,現在說說你的根據。”
我張口結舌瞭。我沒辦法具體,因為老振和老佑扯得本來就不具體。我對訊問員亂七八糟地解釋瞭一頓。趙訊問員聽瞭直搖頭:“你的根據是什麼?”
我看是混不下去瞭,隻得老實說出瞭這條馬路情報的來源。
“自己也不相信的東西,為什麼還要說呢?無論對人對己,要求別人要求自己,都應該是實事求是的。”
我望著這個比我年齡小三分之一的嚴肅的青年人,沒有話說。我回到監房,和每次一樣,趕緊寫坦白和檢舉材料。正寫著,偽滿經濟大臣老振回來瞭,一進來他就十分感慨地說:“我告訴你們,瞎講可是沒用的。我剛才對訊問員說瞭日本人從東北每年搶去多少鋼鐵。他一聲不響,給我拿瞭一支筆一張紙,叫我算一算,這個數字需要多少礦石……”
聽瞭他的話,我又在坦白和檢舉材料之外,另寫瞭一份對自己不該道聽途說的檢討書。
這天,趙訊問員問我第一次訪日時的情形。說到我和裕仁的母親在一起的情形,他插問道:“你扶她的時候,是流瞭眼淚嗎?”
“我不記得流過眼淚。”
“你對你的侄子秀山說過的吧?”
“好像是……可是我不記得瞭。”
“是不是叫他來問問?”
“不,不,還是讓我想想。”我心裡想,見面對質瞭再承認,那豈不糟糕。我想瞭不大工夫,雖然沒有想起來,我認為這類問題承認瞭比說想不起來好,就承認瞭。當時我還認為這是很聰明的做法哩。
大約是第三次訊問中,訊問員對於“內廷”勤務班的孤兒們的受虐待很註意。這次訊問之後,我一連寫瞭三次坦白認罪的補充材料,反復交代這件我從前不願說的事,唯恐這位目光突然十分嚴峻起來的訊問員仍不滿意。雖然那時我還不能理解,他的目光為什麼變得那麼嚴峻。
在那些日子裡,人們的神經都是敏感的,周圍發生的每一件事,都容易引起反射,有頹喪,有興奮,可以說是五味俱全。我們同屋老憲鬧出的幾場活劇就讓我們什麼滋味都嘗到瞭。他是偽滿軍醫少將,前清肅親王的兒子。在檢舉認罪中,三番五次地承認瞭又推翻,推翻瞭又承認,一會兒把日本七三一細菌部隊的罪行算到自己頭上,一會兒又推得一幹二凈。當時我還不知道他認瞭什麼又推瞭什麼,隻看到他成天發神經,昏天昏地。有一天,他在訊問之後回小組裡,聲稱他要碰頭自殺,因為他又欺騙瞭政府,說罷就哭哭啼啼。所裡的一位科長找他談話,問他鬧什麼,他趴下就給科長磕頭。過瞭幾天,訊問員又來和他談話,說到他不該自暴自棄,要老老實實地認罪才能改造自己,做個好人。他是一個醫生,要知道一個好醫生就是社會的財富。這次談話之後,他也不鬧瞭,因為聽到財富兩字,知道他還不致被殺。不但是他,讓我們也放寬瞭心,於是又興奮起來。像這樣的頹喪和興奮,都同樣成為促使我多寫幾條坦白檢舉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