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交代一段歷史真相

“首惡必辦、脅從不問、立功受獎!”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這是進瞭監獄之後,從報紙和書籍中常常可以看到的,絕不會看漏掉的句子。每次看到眼裡,感到最觸目驚心的是“首惡必辦”四個字,其他的話全被這四個字給頂到腦子以外去瞭。反正我是首惡,坦白也好抗拒也好,都是必辦的,我何必這樣傻去坦白說老實話呢?說老實話的在世界上隻有吃虧。這便是我的哲學。

珠寶交出去後,沒有受到懲罰,反而得到瞭所長的稱贊和一張存條。真瑞侄紙條上寫的話應驗瞭,雖然還不到根本改變我的哲學的地步,卻讓我心動起來。“首惡必辦”是一定的,怎麼“辦”,是不是也有寬有嚴?

政策的吸引力對我增加瞭,而同時,我又感到瞭另方面的壓力。記得就在那幾天,我從報紙上看到瞭這段消息:

殺害方志敏同志的劊子手曾匪中俊,已於一九五一年十月在湖南石門縣被捕獲。

……方志敏同志……一九三五年七月在南昌慷慨就義……

解放後,曾匪起初隱匿在常德,企圖逃入川投奔宋匪希濂。宋匪被我活捉後,曾匪決伏在石門深山中,繼續進行反革命活動。一九五一年十月,我石門縣人民政府公安局終於在七區青龍寺捕獲這一罪大惡極的反革命分子。

這篇新聞裡的“一九三五”“在……深山中”“終於……捕獲”“罪大惡極”這些詞句,跳進我視線裡,引起瞭一種異樣感覺。我聯想起在這以前看到的一些歷史案件,像捕獲殺害劉胡蘭的兇手、殺害李公樸、聞一多的兇手的新聞裡,其中某些詞句,都引起過我這種感覺。這和我在蘇聯從《實話報》上看到農民鬥爭惡霸的消息時一樣,我感覺到的是令我恐懼的那種來自群眾的仇恨。與這篇消息同時登載的,還有志願軍在朝鮮捉到美國空投特務的一則新聞。美國為瞭調查細菌戰效果,用飛機投下化裝成志願軍的特務,第二天就被捉到瞭。不論是隔瞭十六年還是第二天捉到的,這些消息,都使我感覺出那種仇恨。我從前本來就認為世間沒有客觀的是非曲直,隻有主觀的恩仇利害。我認為就由於這種仇恨力量,所以,十六年前的舊賬也不放過,藏在深山裡也要被揪出來,化裝得多麼巧妙也會被識破。仇恨加上監獄,一想到這個現實,我心裡就隻剩下瞭無處躲藏的恐慌,而無取巧幸免之念瞭。

看瞭這個消息之後不久,在我面前也發生瞭一個讓我得到同樣感覺的故事。這天,所長陪著一個生人出現在樓梯口上。聽他們邊走邊談的對話,我猜測來的這生人必定又是一位上級首長。他身材粗壯,年歲總有五十上下,面色紅潤,神情愉快。(每次有首長來,向例不向犯人介紹,因此,到現在我不知道他究竟是誰)他和別的首長一樣,仔細地看瞭監獄建築,看瞭鐵欄裡的環境,犯人的用具,隨便問問正學習什麼,生活如何。他走到我住的監房這裡,所長向他報告瞭犯人們的名字。我聽到念瞭我的名字,習慣地走到跟前,準備第一個回答他的問題。我這個舉動是很叫同犯討厭而嫉妒的,但由於某種愚蠢想法,我總無法克制自己這樣做。首長問我們正在幹什麼,我回答說,我正響應所方號召,寫檢舉日寇在東北的罪行的材料。

“這和我的罪惡分不開,由於我自己認賊作父,日寇給東北人民造下極大的災難,大批屠殺我們的同胞。今天我以悔罪的心情,盡量揭發他們的血腥罪行……”

“你知道日寇在東北的罪行嗎?”首長問。

我把佟濟煦曾告訴過我的,幾萬修建秘密工事的民工被屠殺滅口的慘案說瞭,這是我正在寫的一份材料。這位首長聽我敘述這個慘案時的面容,我到現在還記得,剛才還在臉上的愉快的神氣全沒有瞭。我這個殘缺不全的故事使他受到這樣大的刺激,殊非我意料所及。我不安地說:“我當時也很受刺激,想不到日寇是這樣殘忍……”

“你當時為什麼不向日本鬼子抗議呢?”

他的嚴峻的目光逼視著我的臉,他的嚴峻的聲音震動著我的耳鼓,又像棒子似的打在我的頭上。我一向被同犯說成“幹活愚笨、外交擅長”,也被問得張口結舌,半晌才低聲回瞭一句:“我不敢……”

“你不敢,你怕日本人,是不是?”他的神色和聲音又恢復瞭平靜。

我還是倉皇失措,想不出回答的話來,結果又是那老一套的空洞地責罵自己,說一切都是我的罪惡造成的。“我隻有向人民認罪,我犯的罪,雖萬死也不足以蔽其辜……”

我不知他聽見我這老一套的話沒有,他在審視著我們的被褥、洗臉用具,以及甬道裡的環境。然後點點頭,對我說:“好好學習,好好改造吧。要真正地認識自己。要用事實和行動而不是用嘴巴來說明自己進步。共產黨說話算數,同時,也是實事求是的。”

他走瞭之後,我的心沉重得厲害。我拿起瞭今天剛寫的“揭發日寇罪行的補充”,從頭再看一遍,似乎今天才感覺到這些事情的嚴重性。我用心回味首長剛才說的話和神情,測度其中包含的吉兇,我有瞭一種一時說不出來的和看到報紙上那則通訊時相似的感覺。這是一種承受重壓的感覺。我又一次感覺出瞭那股不追究到底,誓不甘休的沖力。在這種沖力面前,是躲也躲不開,瞞也瞞不住的。

首長最後的幾句話也讓我覺得不是滋味。“要用事實而不用嘴巴”,“共產黨說話算數,同時也是實事求是的”,這不是明明表示對我是不相信的嗎?我這時還不懂得馬列主義的透視靈魂的威力,我卻從這位首長的眼裡似乎看出這麼一句話:“你騙不瞭人的,你瞞不過去的,你不老實!”

另外,還有一種壓力,別人也許很難理解,這是我從學習上感覺到的。為瞭說明這問題,讓我先把當時學習的情況說一下。

我們在學完“關於封建社會”之後,又學瞭“中國如何淪為殖民地和半殖民地的”?為什麼叫我們學這些課程,這些課程裡所講到的理論和歷史,與我們這些犯人出身的政治集團有什麼關系?在學習進行之間,大傢都逐漸地明白瞭。在討論的時候,我們重復著書上的論點,好像都已經接受瞭這些論點,思想都有瞭轉變,可是在平時閑談時,一碰到像“你為什麼當漢奸,投降給日本帝國主義當幫兇”的實際問題,就自然流露出真正的漢奸理論。“蔣介石不抵抗,東北大員全跑瞭,不要我們瞭,怎麼能怪我從敵?”“我不幹這差事,全叫日本人幹,中國百姓就要更遭殃!”“日本人請我出來,我不出來全屯百姓都要活不瞭,這樣的條件我能不屈服嗎?”

一面口頭上接受革命理論,一面用漢奸理論為自己辯護,這在我們大漢奸們中間是普遍的現象。最突出最有代表性的,是一個被大傢叫做“大下巴”的偽司法大臣。他就是撫順人,“九一八”事變前是東北軍的航空司令,事變時正在北平辦事,偽滿洲國成立後,他自己跑回東北,為瞭擠到上層漢奸的隊伍裡來,他千方百計地向日本人下功夫,好讓日本人相信他和使用他。他的出名的舉動之一,是接連向日本占領軍上瞭四十二個條陳,向鬼子獻策,如何去統治東北。另一件使他更出名的是,他是第一個在自己傢裡供奉日本天皇的祖宗(神武天皇)的人。為瞭讓他傢裡這個小神廟起到預期的作用,曾花費瞭他不少腦汁。他把神廟設在從客廳的窗戶望出去一眼就可以看到的院子角上。他在大門上還安好瞭透視門鏡(在門裡可以看見門外叫門的人),每逢有日本人來,不等走進來,他早已先到院裡的小神廟前跪好。等日本人被仆人讓進客廳,很自然地就會看到,這個神武天皇的膜拜者正在那裡磕頭。經過這些刻苦的“基本功”,他終於當上瞭“司法大臣”。也許正因為他的許多這類事情盡人皆知、無以掩蓋,所以,他表現的對抗就不是隱瞞而是拿出一套理論。比如他回到東北來當漢奸,是為瞭讓傢鄉人民的生命財產少受損失,他犯瞭罪也是由於“個人好強”,至於代表不代表封建地主階級的問題,回答是否定的,因為他早於“少年時代,就因為要脫離這種地主傢庭,所以才投身政界的”。談到新社會以為人民服務為光榮,他說:“我願意呀!可是關著不放,怎麼服務呢?”說學習要聯系實際,他也是用這個道理來反駁,“我在監獄裡和社會隔離瞭,怎麼好聯系實際?”他不同意別人說地主資本傢和官僚軍閥都是寄生的懶漢,他說這些人為瞭“立功勞、求榮譽”,都“日夜奔忙十分辛苦”。他的道理,簡直說不完。他受到瞭批判,還委屈得不得瞭,說他是和平得如一潭靜水,可是別人總是攪出波浪來。

我也有一套道理,可是無論在討論會上或是私下閑扯,我都不說。在討論的時候,我向例不先發言,到最後,也常常是以同意某某人的發言瞭事。別人對我這種取巧的辦法很不滿意,常常追問我:“說一下你自己的意見。”

“我不是說瞭同意老光的嗎!”

“還同意誰的?”

“還同意老夢的。”

“可是老夢是反對老光的呀!”

“我同意他不反對的那一點。”

“那一點是什麼?”

我被逼得隻好說幾句,結果是更叫人不滿意。

為什麼我總不說呢?我的理解力比誰都差,剛學的東西我說不清楚,自己原有的一套,越學習越自覺得理虧,自然拿不出來。

我覺得所方給講的這些課程,就好像專門對著我來的,和我原來的觀點,完全是針鋒相對。我原先認為自己是奉天承運的統治者,應占有一切。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我認為是皇帝養育百姓,地主資本傢養活農民工人;我認為“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是天經地義的。可是現在所學的道理全反過來瞭,皇帝不過是一切地主裡最大的地主,是一切寄生蟲中最大的寄生蟲。不管我願意還是不願意,這個道理卻很像是對的。我這奉天承運皇帝的昏天倒運的經歷和無知低能、不斷露餡的事實表現,也不管我願不願意,每天都在給這個道理提供例證。我有瞭“殖民地”“半殖民地”“帝國主義”“官僚資本主義”和“封建主義”等等的概念,我思索瞭近百年的中國歷史,回憶瞭我過去對晚清歷史的感知,回憶瞭自己的經歷,也不管我願不願意,我更無法不承認中國在百年之內淪為殖民地和半殖民地的事實。

一個人在沒有拋開個人得失而又不承認歷史事實之前,真理對他越真實,他越是感到它冷酷無情。我這次學習的結果,就是這樣的心情。我今天也才明白,無論是“大下巴”的逞強狡辯,還是我的避免沖突(當然,也有理解能力差的原因),事實上都是內心空虛和自餒而又不知悔恨的表現。面對冷酷的真理,隨著空虛和自餒而來的是一種恐懼。對我說來,這個恐懼便是:無論是在法律上還是輿論上,漢奸皇帝都是不能寬赦的。

更重要而不能回避的問題是:中國之曾經淪為殖民地半殖民地、中國的東北曾經淪為日本的殖民地是個事實,帝國主義、官僚資本主義和封建主義這三個“親戚”的勾結也是個事實,我作為封建階級代表人物,怎麼還能說是原來老老實實地在天津住著,又怎麼能說是被綁架到東北當的傀儡呢?我所隱瞞的和偽造的歷史,這還能騙得瞭誰呢?我從前在蘇聯還以為能騙得過去,其實,蘇聯不過把我當做抑留者,不曾追究我而已,現在新中國政府追究起來瞭,我還能瞞得過去嗎?

又到瞭寫學習感想的時候。這是要我自己對問題作出答案瞭。東北變成日本的殖民地,有沒有我的份兒——“是用空話來回答,還是用事實回答?”

對這問題,我睡瞭想,醒瞭想,在屋裡也想,在院子裡運動也想。遲疑不決,決心難下。

規定交“感想”的日子是星期一。星期日這天,我把該洗的衣服全洗好,有瞭一點兒空閑時間,我在院子裡散著步,思慮著我怎麼寫這個感想。正低頭想著,所長迎面走瞭過來。

“溥儀,你今天有瞭進步瞭。”

我一點兒也不明白所長指著什麼說的,一時答不上話來。所長指一指我晾的衣服,“你這個星期日休息得早啊”。我才明白,原來是說我這個星期日幹活幹得快。以前,每個星期日總是別人早幹完瞭,我還在疲於奔命,等我忙完瞭,也該吃晚飯瞭。自己也沒想到,今天的活幹得比每次都快,別人幹完瞭不多時間,我也跟著完瞭。

我隨所長散步到院中心,走到我晾的衣服跟前,所長仔細地看瞭我洗的衣服,說:“這個地方還沒洗幹凈。可是你總是有瞭進步。”一面走著,他一面又說:“學會勞動是件重要事情。你從前當皇帝,你不勞動,還以為這是高人一等。進瞭監獄,和別人一樣瞭,可是你不會勞動,別人幹完瞭,你還忙得要命,你還是和別人不平等。現在你學會一點兒瞭,人傢玩的時候你也可以玩瞭,這才平等瞭。對不對?”

“對,對。”

“我們祖國是勞動人民的國傢,人人都要勞動,也都有權利勞動,可是一個不殘不廢的人不勞動,叫人養活,這就是寄生瞭。你從前靠別人勞動來生活,離不開人服侍你,這是你犯罪的根本原因,也是人傢笑話你的原因。”

我們走到花池子跟前瞭。他俯下身把一朵剛剛開放的小花扶正瞭,把花邊的一根雜草拔瞭下來,又說:“要進步,首先要有勇氣,膽小是不能進步的。”

這天傍晚,我抱著曬幹的衣服回到監房,所長的稱贊話在心裡回蕩起來。更重要的還是他的態度,一方面如此厲害地暗示說我缺乏勇氣,另一方面又如此和藹,如此富於人情。他雖然一句也沒有直接說到寬嚴政策,可是這比直接講更讓我感到它的吸引力。

這天回到監房,我把學習組長老光拉到一旁,和他商量:“我想起過去的一些事,在學習之前認識不到它的性質,現在看起來正是罪惡,把這些寫到感想裡你看好不好?”

老光為人比較和氣,他不像別人那樣不留情面地批評人。他曾在北平念過法律,在偽滿當軍法少將,好像懂得點法律上的事兒。學習組長又是經常接觸所方幹部的,我覺得從他這裡多少可以得到一點氣候。像這種在學習感想裡坦白歷史的辦法,所方滿不滿意的問題,我就想從他這裡知道點消息。他聽我說完瞭之後,很高興地說:“當然可以寫出來,這樣聯系實際,這是你學習有瞭進步嘛!”

聽瞭他的話,我拿起筆來瞭。

《我的前半生(末代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