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變

堀川老殿下那樣的人,往昔自不必說,日後恐也沒有第二人。據傳,老殿下出世前夕,其母夢見大威德明王[2]大駕光臨。總之,一降生便似乎與常人不同。故而,老殿下所作所為,無一不出乎我輩意料。遠的不提,就說堀川府第的規模吧,說壯觀也罷,說雄偉也罷,反正獨具一格,遠非我等庸人之見所及。也有人強調老殿下諸多行狀,而比之為秦始皇和隋煬帝。這恐怕出於諺語所說的盲人摸象之見。老殿下所思所想,決非如此隻圖自己一人富貴榮華,而是以黎民百姓為念。也就是說,乃是與萬民同樂的寬宏大度之人。

惟其如此,在二條大宮遭遇百鬼夜行之時才得以平安無事。甚至因摹寫陸奧鹽釜景致而聞名的東三條河原院內據說夜夜出現的融左大臣的幽靈,也肯定是在受到老殿下斥責之後才銷聲匿跡的。其威光若此,京城內所有男女老少才在提起老殿下時無不肅然起敬,以為菩薩轉世。一次進宮參加梅花宴回府路上車牛一時脫韁,撞傷一過路老者。老者竟雙手合十,感謝幸為殿下之牛所傷。

由此之故,老殿下一代留下瞭許許多多足以傳之後世的奇聞逸事。諸如宮廷大宴上曾蒙皇上賞賜白馬三十匹;曾將最寵愛的書童為長良橋舍身奠基;又曾讓震旦一位得華佗真傳的醫僧割瘡。凡此種種,不止一端。不過,諸多逸事之中,最可恐怖的,莫過於至今仍視為傳傢之寶的地獄變屏風的由來。就連平素一向處變不驚的老殿下當時也不禁為之愕然。何況一旁侍候的我輩,自然更是魂飛魄散。就我來說,雖已侍候老殿下長達二十年之久,而碰上如此淒絕場面亦是頭一遭。

此話須先從創作這幅地獄屏風的那個叫良秀的畫師說起。

提起良秀,或許如今仍有人記述其人其事。此人是當時著名畫師,拿起畫筆,幾乎無人可出其右。事情發生時,大約年屆五十——記不確切瞭。看上去不過是個瘦得皮包骨的樣子不無狡黠的小老頭。去殿下府時,總是穿一件絳黃色長袍戴一頂三角軟帽。至於為人更是猥瑣不堪。不知何故,偌大年紀瞭,嘴唇卻紅得醒目,紅得悚然,足以使人覺得如睹怪獸。也有人說是舔畫筆所致,實情不得而知。自不待言,從那以後一些嘴上無德之人便說良秀舉止活像猴子,竟給他取瞭個猴秀的諢名。

說起猴秀,還有一段插曲。其時良秀有一年方十五的獨生女進府當瞭小侍女。女兒生得不似其父,甚是惹人喜愛。而且,也許因為過早失去母親,小小年紀卻有大人做派,懂得體貼別人,加之天生聰穎,敏捷乖巧,因而受到老夫人和其他所有侍女的憐愛。

這時間,丹波國[3]有人獻來一隻不怕人的小猴。正當淘氣年齡的小殿下為它取名良秀。小猴的樣子本來就滑稽可笑,加上這麼一個名字,致使府中上下無人不笑。光笑倒也罷瞭,還每每一口一個良秀,或叫它爬院裡的松樹,或罵它弄臟瞭房間的榻榻米,總之變著法子捉弄。

一天,剛才說過的良秀女兒手拿系有詩簡的紅梅枝通過長廊時,那隻良秀小猴正從遠處拉門那邊一瘸一拐地跑來。它已沒瞭平日爬柱的力氣,隻顧拖著瘸腿拼命逃竄。後頭,舉著一根細長的樹枝的小殿下一路追來,邊追邊喊:“好個偷橘賊!還不站住,還不站住!”良秀女兒見此情景,略微躊躇之間,小猴已跑到身邊,貼著裙角發出哀鳴。大概再也按捺不住惻隱之心吧,少女一隻手仍拿著梅枝,另一隻手飄然撩開淡紫色長袖,輕輕抱起小猴,對著小殿下弓下身去,以脆生生的聲音說:

“恕我冒犯。到底是個畜生,請您饒瞭它吧!”

無奈小殿下正追得性起,沉下臉,跺瞭兩三下腳道:

“為什麼護著它?那猴子是偷橘子的賊!”

“終究是個畜生……”少女又重復一遍。稍頃,淒然一笑,“再說叫起良秀來,總覺得是父親挨打受罵,不忍心看著不管。”

聽少女說得如此不比尋常,身為小殿下的也隻好讓步:

“也罷,既然為父求情,就饒瞭它這回吧!”小殿下老大不高興地說罷,扔下樹枝,回身向拉門那邊去瞭。

自此以後,良秀女兒便同小猴要好起來。她把小姐賜給的金鈴用漂亮的紅繩拴在小猴腦門上。小猴也乖,無論何時何地都極少離開少女。一次少女感冒臥床,小猴規規矩矩地坐在枕旁,也許神經過敏的關系,看上去憂心忡忡,不斷咬著爪子。

這樣一來,事情也真是奇妙,再也沒人像以前那樣欺負小猴瞭。不僅如此,反而憐愛有加。後來就連小殿下也不時投以柿子栗子,有侍從踢猴時他還大發脾氣。據說一次老殿下特意叫良秀女兒抱猴參見。大概也是因為順便聽到少女喜愛小猴的緣由瞭吧。

“有孝心,該賞該賞!”

於是少女作為賞賜得到瞭一件紅色內衫。加之猴又像模像樣地把紅衫恭恭敬敬頂在頭上,老殿下更是滿心歡喜。因此,老殿下偏愛良秀的女兒,完全出於對她憐愛小猴的孝行的欣賞,絕不是世人風傳的什麼好色雲雲。固然,這類風言風語也並非純屬無中生有。此話且容稍後細表。這裡隻想交代一句:老殿下斷不至於對一畫師之女想入非非,哪怕對方天姿國色。

這麼著,少女從老殿下那裡體面地退瞭下來。原本就是乖巧女子,並未因此招致其他無聊侍女的嫉妒。反而從此同小猴一起受到多方疼愛,尤其為小姐所寵,幾乎從不離小姐左右,乘車外出遊覽時也屢屢陪侍。

少女暫且說到這裡,再回過頭來說她的父親良秀。猴子良秀誠然受到眾人喜歡,而真正的良秀依然落得人見人厭,背地裡同樣口口聲聲叫他猴秀,並且已不限於府內,甚至橫川的和尚們每逢提起良秀也都像撞見什麼魔障一般,臉色為之一變(當然,據說這是因為良秀把和尚們的行狀畫得滑稽可笑之故,但終屬街談巷議,未必確實)。總而言之,此人的名聲不佳,不論去哪裡打聽都大同小異。如果還有不說他壞話的人,也無非是兩三個畫傢同行,或隻知其畫不識其人的人。

其實良秀不僅外形猥瑣,還有更令人討厭的古怪脾性,終歸隻能說是自作自受。

那古怪脾性便是:吝嗇、貪婪、無恥、懶惰、自私,而特別無可救藥的,恐怕還是驕傲自大和剛愎自用,無時無刻不以本朝第一畫師自吹自擂。如果僅限於繪畫倒也罷瞭,但他的狂妄遠遠不止於此——大凡世間習俗慣例,他務必貶得一文不值而後快。此話是從多年跟隨良秀的一個弟子口裡聽來的:一日,某朝官府上一個有名的人稱檜垣的巫婆神靈附體,正現身說法,場面十分瞭得。良秀則全然置若罔聞,拿起隨身攜帶的筆墨,把巫婆的猙獰嘴臉毫厘不爽地塗畫下來。在他眼裡,神靈報應之說也不外乎嚇唬小孩的玩意兒而已。

因是如此人物,畫起吉祥天來,筆下自是令人作嘔的傀儡面孔;畫不動明王時,出現的竟是混跡江湖的捕快形象,舉止全都不堪入目。而若責問其本人,則若無其事地答曰:“我良秀畫出的神佛難道會降罪於我?天大的笑話!”如此一來二去,弟子們也到底惶恐起來,好幾人因之匆匆告假。一言以蔽之:言行狂妄至極。總之,此人認定當時天下舍我其誰也!

由此,良秀畫技如何超乎其類已不待言。當然,縱使其筆下畫作,用筆設色也與一般畫師截然不同。同他關系不好的畫師,罵他是騙子者亦不在少數。按那些人的說法,川成、金岡[4]等古之名傢,筆下或是疏影橫窗暗香浮動,或是屏風宮女笛聲可聞,俱是優雅題材。及至良秀之作,無一不令人毛骨悚然,莫名其妙。就以他為龍蓋寺畫的五趣生死圖為例,據說夜半更深從門下通過,每每聽得天人嘆息啜泣之聲。甚至有人說嗅到瞭死人腐爛的氣味。至於老殿下吩咐畫的侍女肖像,大凡給他畫過的,聽說不出兩三年,便失魂落魄,盡皆罹病而死。按那些講良秀壞話的人的說法,這乃是其創作墮入邪門歪道的有力證據。然而,正如前面所說,由於良秀原本就是個天馬行空之人,如此說法反倒使他更加目空一切。一次老殿下跟他開玩笑說:“總之你是喜歡醜陋的囉!”他居然咧開老來紅的嘴唇怪裡怪氣地笑著,大言不慚地回答:“誠哉斯言。平庸畫師安知醜陋之美乎!”縱使果真本朝首屈一指,也是不該在老殿下面前如此口出狂言的。上邊提及的那個弟子,背後給師父取瞭個諢名“智羅永壽”,以譏諷他的不可一世。這也是情理中的事。諸位想必知道,“智羅永壽”乃昔日來自震旦的天狗之名。

不過,良秀——這個狂妄得無以復加的良秀也有一處富有人情味的地方。

那就是對女兒的疼愛。他發瘋似的疼愛當小侍女的獨生女。上面也已說過,女兒非常懂得體貼人,極有孝心。而良秀對女兒的關愛也決不相形見絀。女兒身上穿的頭上戴的,從未向寺院施舍分文的良秀對此可謂不惜血本,無微不至,委實難以置信。

不過,良秀對女兒的疼愛也僅限於疼愛而已,至於來日為其擇一良婿的打算卻是做夢都沒出現的。不僅如此,看那架勢,要是有誰膽敢向女兒花言巧語,說不定會糾集一夥小巷裡的年輕人偷偷將其打個半死。故而,女兒遵從老殿下旨意進府當侍女時,老頭子也大為不滿,一段時間裡進府謁見也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其所以有人議論老殿下因貪圖少女美色而不顧老頭子的不滿招女進府,恐怕也是看到這般光景推測出來的。

此類傳聞固然可能子虛烏有,但良秀思女心切而始終祈望女兒得以放歸卻是千真萬確的。一次奉老殿下之命畫稚子文殊,由於受寵女童的面龐畫得惟妙惟肖,老殿下甚感滿意,傳話說準備加賞,隨便他要什麼都可以。豈料良秀竟鬥膽請求將女兒放回。若在別的府第倒也罷瞭,而今侍奉於堀河老殿下左右,縱使再思女心切也是斷斷不能貿然乞歸的。這麼著,寬宏大度的老殿下也到底微露不悅之色,默默註視良秀。良久,冷冷道出“不行”二字,拂袖而去。估計這等事前後不下四五次之多。如今想來,老殿下看良秀的眼神便是因此而一次比一次冷淡下來。與此同時,女兒對父親的擔憂也日甚一日,回到房間往往銜著衣袖嚶嚶啜泣。於是,老殿下對良秀女兒心存異想的說法愈發滿城風雨。有人竟說地獄變屏風的由來,即在於少女未讓老殿下隨心所欲。事情當然不致如此。

依我輩之見,老殿下所以未將良秀女兒放歸,完全出於對少女的憐憫,認為將她放在府中自由自在地生活遠比守在那冥頑不化的老子身邊要好,實屬難能可貴的想法。對心地善良的少女有所偏愛自是毋庸置疑,但好色雲雲恐是牽強附會。不,應該說純屬無中生有。

這個姑且不提。現在要說的事情發生在老殿下因少女之事而對良秀大為不快之時。不知何故,老殿下突然召良秀進府,命他畫一幅地獄變屏風。

一提起地獄變屏風,那慘絕人寰的圖景便歷歷浮現在我的眼前。

雖說同是地獄變,但首先從構圖來看良秀就與其他畫師不同。他在一帖屏風的一角小小地畫出十大魔王及手下小鬼,此外便是足可燒毀刀山鐵樹的“紅蓮大紅蓮的”烈火漩渦,鋪天蓋地,勢不可擋。判官們中國樣式的衣服除斑斑點點的黃藍之外,便清一色是熊熊燃燒的火焰之色,濃煙和火粉如字一般在火海中拼命廝打,狂扭亂舞,濃煙濺墨,火粉揚金。

僅如此筆勢,便足以令人怵目驚心,而良秀又加上瞭火海中痛苦翻滾的罪人,那罪人又幾乎從未在一般地獄畫中出現過。這是因為,良秀筆下的眾多罪人,上至三公九卿下至乞丐賤民,網羅瞭各色人等。有峨冠博帶的廟堂高官,有花枝招展的年輕宮女,有頸掛麻紙的誦經僧,有高底木屐的書童,有長裙飄飄的豆蔻侍女,有手持供錢的陰陽先生,無暇一一列舉。總之,如此形形色色的諸多男女,無不慘遭牛頭馬面的摧殘,在上下翻騰的濃煙烈火中如風吹敗葉般四下狼狽逃竄。那被鋼叉挑發、四肢比蜘蛛還蜷縮得緊的女人大概屬巫婆一類;那被長矛穿胸、如蝙蝠大頭朝下的漢子必是無功國司之流。此外眾人,或被鋼鞭抽打,或受盤石擠壓,或遭怪鳥啄食,或入毒龍之口——懲罰方式亦因罪人數量而各各不同。

其中最慘不忍睹的,是掠過恰如巨獸獠牙的劍樹(劍樹梢頭已經屍體累累,俱被穿透五臟六腑)從半空中落下的一輛牛車。車簾被地獄風吹起,裡面一個渾似偏宮或貴妃樣的盛裝侍女在火海中長發飄拂、玉頸反轉,痛苦不堪。侍女的形象也罷,即將燒盡的牛車也罷,無不使人痛感煉獄的大苦大難。不妨說畫面的所有慘厲盡皆聚於此人一身。筆法出神入化,見之耳畔如聞淒絕的呼喊。

哦,對瞭,正是為瞭畫此圖景才發生那樁悲慘的故事。否則,良秀縱使再身懷絕技也無法把地獄苦難畫得如此活靈活現。他為完成這幅屏風付出瞭喪身殞命的淒慘代價。可以說,畫幅上的地獄即是本朝第一畫師良秀自行墜入的地獄。

或許我因急於述說這奇特的地獄變屏風而顛倒瞭故事的順序。下面就回過頭來,接著說這位受老殿下之命而畫地獄圖的良秀。

自此五六個月時間裡,良秀從未進府,一頭紮進屏風畫的創作之中。說來也真是不可思議,那般視子如命之人一旦拿起畫筆,竟也斷瞭兒女心腸。據上面提及的弟子的說法,此人每當揮筆作畫,便仿佛有狐仙附身。實際上時人也風傳良秀所以成為丹青高手,乃是由於曾向福德大神發誓許願之故。甚至有人作證,說一次從隱蔽處偷看正在作畫的良秀,但見數隻靈狐影影綽綽,圍前圍後。故其一旦提筆作畫,心中便隻有畫幅,其他一概置之度外。並且日以繼夜蜷居一室,極少出門露面。而創作地獄變屏風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裡所說的閉門創作,並非指他白天也落下木板套窗,在高腳油燈下擺好秘制畫具,令弟子穿上朝服或皂衣等各式服裝,逐一細細摹畫——如此的別出心裁,即使在沒畫地獄變屏風的平時他也隨時做得出來。就以他為龍蓋寺畫五趣生死圖那次為例,他悠然自得地坐在常人避而不視的路旁死屍跟前,毫發畢現地將幾近腐爛的面孔手足臨摹一番。那股走火入魔的勁頭,一般人怕是很難想象是怎樣一種光景。這裡無暇一一細說,僅把主要情節說與諸位知道。

一日,良秀的一個弟子(仍是前面提及的那位)正在溶顏料,師父突然來找:

“我想睡會兒午覺,可近來總做噩夢。”

這亦無足為奇,弟子並未停手,隨口應瞭一句:

“是嗎?”

豈知良秀一反常態,現出淒寂的神情,頗為客氣地求道:

“所以,想求你在我午睡時坐在枕邊,好麼?”

弟子很感蹊蹺,師父竟破天荒地計較起夢境來瞭!好在並非什麼難事,一口應承下來:

“好的。”

“那,就馬上到裡邊來吧。隻是,要是再有弟子來,別放進我睡覺的地方。”師父仍顯放心不下,遲疑不決地吩咐道。

這也難怪。因為此人作畫的房間,大白天也一如夜晚關門閉戶,點著一盞若明若暗的油燈,四周圍著僅用炭筆勾勒出大致輪廓的屏風。到得這裡,良秀以肘為枕,活像一個勞累過度的人安然睡瞭過去。不出半個時辰,枕旁的弟子耳畔傳來無法形容的恐怖聲音。

起始僅僅是聲音。未幾,漸漸變成斷斷續續的語聲,仿佛即將溺水之人的呻吟:

“什麼,叫我下去?——去哪裡,——叫我去哪裡?下地獄來!下地獄來!——是誰?誰在這麼說話?——你是誰?——我以為是誰呢……”

弟子不由止住溶顏料的手,偷窺似的戰戰兢兢看著師父的臉。皺紋縱橫的臉上一片蒼白,且滲出大粒汗珠,嘴唇幹裂,牙齒疏落的口腔透不過氣似的大大張開。口中還有一個物件像被什麼細繩牽引著動得令人眼花繚亂——原來竟是他的舌頭!斷斷續續的語聲是由這舌頭鼓弄出來的。

“以為是誰呢?——唔,是你!我就猜出是你。什麼?接我來瞭?下來!下地獄來!——女兒在地獄、地獄等著呢!”

此刻,弟子眼前像有奇形怪狀的陰影掠過屏風蜂擁而來,一時心驚膽戰。無須說,弟子立即拼出全身力氣搖晃良秀。但師父兀自夢囈不止,全無醒意。弟子於是咬瞭咬牙,舉起身旁洗筆水“嘩”的一聲朝師父臉上潑去。

“正等你呢,乘車下來,快乘這車下到地獄來……”

說到此處,轉而發出喉嚨被扼般的呻吟,總算睜開眼睛,如臥針氈似的慌忙一躍而起。然而夢中的妖魔鬼怪好像尚未撤離眼簾,好一會兒仍張大嘴巴,目不轉睛,驚魂未定。乃至看樣子清醒過來,這回卻冷冰冰地拋下話道:

“好瞭,走吧走吧!”

弟子明白此時若是頂撞,必遭斥責無疑,匆匆逃離師父房間。出門見得明晃晃的陽光,這才舒瞭口氣,恰如噩夢初醒。

事情若到此為止倒還沒有什麼。但大約過瞭一個月光景,另一弟子又被專門喚瞭進去。良秀仍在幽暗的油燈光下口銜畫筆。忽然,朝弟子轉身下令:

“辛苦一下,再把身子脫光!”

以前師父便動輒有此吩咐,弟子便迅速脫去衣服,一絲不掛。良秀奇妙地皺起眉頭:

“我想見識一下被鐵鏈捆綁的人,對不起,就委屈一會兒任我處置好瞭,嗯?”他語氣甚是冷淡,全無歉疚之意。

那弟子原本就是耍大刀較之拿畫筆更適合的壯小夥子,不過此時到底露出驚愕。事後提起,每每重復說:“我還以為師父發瘋瞭要弄死我咧!”良秀見弟子磨磨蹭蹭,大概有些急瞭,不知從何處嘩啦啦抽出一條細鐵鏈,以餓虎撲食之勢靠住弟子後背,不由分說地反擰雙臂,來瞭個五花大綁,且拉起鏈頭狠狠拽動,弟子叫苦不迭。而後順勢一把將弟子“嗵”的一聲推倒在地。

弟子當時的狼狽相,不妨說恰似一隻翻倒的酒壇。由於手腳扭曲得一塌糊塗,能活動的隻有腦袋。加之大塊頭身體中的血液循環因鐵鏈而受阻,無論面部還是胴體全都滲出紫紅色。良秀則似乎不以為然,圍著這酒壇狀身體走來走去看個不止,勾勒瞭好幾張同樣的素描。而這時間裡弟子是何等苦不堪言,自然無須特意交代。

若無其他變故,這苦難恐怕還將持續下去。所幸(或許應稱為不幸)為時不久,房間角落一把壺的陰影裡淌出一道液狀物,細細彎彎,渾如黑色的油。起始淌得很慢,似乎黏性極大。繼而爬行開來,越爬越快,後來竟光閃閃地爬至鼻端。弟子見瞭,不由倒吸一口涼氣,叫道:

“蛇!蛇!”

剎那間,周身血液都仿佛凝固瞭。這也難怪:冰涼的蛇信差一點兒就要舔到被鐵鏈勒得隆起的脖頸。畢竟事出意外,再蠻橫的良秀也心裡一驚,慌忙丟下畫筆,一閃彎下腰去,飛手提起蛇尾,長拖拖地倒提起來。蛇雖受倒懸之苦,仍抬頭向上,一道道往上纏著,卻無論如何也夠不到良秀的手。

“你這傢夥,害得我畫糟瞭一筆!”

良秀氣恨恨地嘟囔著,把蛇依舊塞進屋角的壺中,而後老大不情願地解開弟子身上的鐵鏈。也僅僅解開而已,連一句安慰話也沒賞給這寶貝弟子。大概較之弟子險遭蛇咬,自己畫糟的那一筆更令他苦惱。事後聽說,那蛇也是他為瞭寫生而特意飼養的。

隻聽此一兩件事,諸位想必即可知曉良秀這近乎發瘋的可怕執著。最後還要補充一樁。這回倒黴的是年方十三四歲的弟子,為這地獄變屏風幾乎丟瞭性命。此弟子天生白皮嫩肉,女子模樣。一天夜裡,被師父隨口叫進屋去。見良秀在高腳油燈下正用手心托住一塊有腥味的生肉喂一隻陌生的鳥。鳥的大小差不多如世所常見的貓。對瞭,無論耳朵一般豎起的兩側的羽毛,還是琥珀樣的顏色抑或圓圓的大眼睛,看上去都頗像一隻貓。

良秀這個人原本就最討厭別人對自己所為多嘴多舌。也不單單是上面所說的蛇,自己房間的任何東西都不曾說與弟子知道。桌面上或放著骷髏,或擺著銀碗和帶泥金畫的高腳木盤,每次都因繪畫需要而不斷花樣翻新。至於東西放在何處從來無人知曉。所以有人議論說他受到福德大神的暗中幫助,恐怕也是由此而來的。

故而,弟子猜想桌上這隻怪鳥也必是用來畫地獄變屏風的。想著,到得師父跟前畢恭畢敬地詢問有何吩咐。良秀則完全一副充耳不聞的樣子,舔舔紅嘴唇,用下巴頦指著怪鳥道:

“如何?一點也不怕人吧?”

“這鳥叫什麼鳥呢?我還從來都沒見過。”弟子邊說邊惶惑地打量這長耳朵的貓一樣的鳥。

良秀一如平日的冷嘲熱諷的語氣道:

“什麼,沒見過?城裡人就是不中用。這叫貓頭鷹,是兩三天前鞍馬一個獵手送給我的。不過,這麼不怕人的倒可能少見。”

說著,良秀緩緩抬手,從下往上輕輕撫摸剛吃完食的鳥的背上羽毛。就在這一摸之間,鳥突然一聲短促的尖叫,霍地從桌面起,張開兩爪猛然朝弟子臉上抓來。如果此時弟子不慌忙以袖掩面,肯定留下一兩處疤痕。弟子驚叫著揮袖驅趕。貓頭鷹乘勢攻擊嘴裡叫著又是一啄,弟子也忘瞭是在師父面前,或站起抵擋,或蹲下撲打,隻管在這狹小的房間抱頭鼠竄。怪鳥亦隨之忽高忽低,一有空當便直朝眼睛啄來。而每次都可怕地啪啪扇動翅膀,或如落葉紛飛或似瀑佈飛濺或發出酒糟氣味,總之誘發出一種莫可言喻的怪誕氛圍,令人悚然駭然。這麼著,那昏暗的油燈光亮都仿佛朦朧的月光,師父房間成瞭深山老林中妖氣彌漫的峽谷,令人心驚肉跳。

但使弟子害怕的並不僅僅是貓頭鷹的襲擊,更使其汗毛倒立的,是師父冷冷面對騷亂而徐徐展紙舔筆描繪這文靜少年慘遭怪鳥啄食的恐怖場面的光景。弟子瞥瞭一眼,當即感到大難臨頭。實際上他當時也真以為可能死於師父之手。

十一

其實,死於師父之手也並非完全沒有可能。那天晚上良秀故意把弟子叫去,就大概沒安好心。所以才唆使貓頭鷹發動襲擊,而將弟子狼狽逃竄的情形摹畫下來。因此之故,弟子隻覷瞭師父一眼便不由得雙袖護頭,發出自己也莫名其妙的哀鳴,就勢蹲在屋角拉門下再不敢動。這當兒,良秀也好像發出一聲驚叫立起身來,貓頭鷹旋即變本加厲地扇動翅膀,四下傳來物體翻倒破裂般的刺耳聲響。弟子再次大驚失色,禁不住抬起低俯的頭看去:房間裡不知何時已漆黑一團,師父正火燒火燎地呼叫其他弟子。

稍頃,一個弟子從遠處應瞭一聲,拿燈急急趕來。借著昏暗的燈光一看,原來高腳燈早已倒瞭,地板上榻榻米上灑滿燈油;而剛才那隻貓頭鷹正痛苦地撲棱著一隻翅膀在地上翻滾。良秀在桌子對面半立半坐,畢竟也驚得呆瞭,嘴裡不知所雲地嘰嘰咕咕。這也是理所當然,原來那貓頭鷹身上居然纏著一條漆黑的蛇,從脖子一直纏到一隻翅膀,纏得結結實實。大約是弟子蹲下時碰翻瞭那裡的壇子,蛇從裡面爬出,貓頭鷹攻擊失手,以致鬧出瞭一場大亂。兩個弟子對視一眼,茫然看瞭一會這哭笑不得的光景,而後對師父默然一禮,悄然抽身退下。至於貓頭鷹後來如何,誰也無從得知瞭。

這類事之外還有幾樁。前面忘說瞭一句,受命畫地獄變屏風時是初秋,其後至冬末期間,良秀的弟子們始終受到師父怪異舉止的威脅。時屆冬末,良秀大概因為屏風畫的創作未能得心應手,精神比以前更加抑鬱,言談也明顯粗暴起來。屏風畫的底圖此時也隻是完成八成,再無任何進展。看情形,就連已經完成的部分都好像不惜一筆勾銷。

關於屏風畫的創作何以受阻,誰都不曉得而且也不想曉得。遭遇上述種種折磨的弟子們恰如與虎狼同穴,無不想方設法從師父身旁躲開。

十二

因此,這段時間裡沒有什麼可以交代的事。勉強說來,就是那個剛愎自用的老頭子竟不知何故變得多愁善感,時常在無人處獨自落淚。尤其是某日一個弟子因事來到庭前時,發現站在走廊裡怔怔仰望春日將至的天空的師父兩眼充滿淚水。弟子見狀,反而自覺有些難為情,一聲不響地悄悄退回。為畫五趣生死圖連路旁死屍都寫生不誤的我行我素之人,居然為屏風畫進展不順這區區小事而孩子似的哭泣,實乃天下奇聞。

另一方面,就在良秀為這屏風畫而如醉如癡魂不守舍之時,他女兒也不知為何而日趨悶悶不樂,後來甚至在我等面前都眼噙淚花。她原本就生得眉宇含愁,膚色白皙,舉止嫻靜,這樣一來,睫毛似也變得沉沉下垂。眼圈陰翳隱約,更使人覺得楚楚可憐。起始猜測雖多,但多以為是思父情切或春心萌動之故。不久,開始有人議論是因為老殿下企圖使其就范。從此人們便像忘個精光,再不對少女說三道四。

事情發生在這個時候。一天夜半更深,我一個人通過走廊時,那隻叫良秀的小猴不知從哪裡突然竄出,一下又一下地拖我的褲腳。記得是個梅花飄香月色朦朧的暖夜。借月光看去,小猴齜出白晶晶的牙,鼻頭堆起皺紋,發瘋似的沒好聲叫個不停。我心裡三分發慌,加上新褲被拖的七分氣惱,本想踢開小猴徑自離去。但一來回想起上次一個侍從因打猴惹得小殿下不快,二來小猴的動作有一些奇怪,便改變主意,似走非走地往被拖方向走瞭一兩丈遠。

當我拐過一段回廊,走到月色下亦能整個看到樹影婆娑的松樹對面的瑩白色湖面時,事情發生瞭。附近一個房間裡仿佛有人廝扭,聲音急促而又分外壓抑地敲打我的耳鼓。周圍萬籟俱寂,月色如霧如靄,除瞭魚躍的聲響再不聞任何動靜。如此時刻發生廝扭聲,使我不由止住腳步,暗想若有人為非作歹,定要給他點厲害看。我屏息斂氣,躡手躡腳藏在拉門外面。

十三

可是,或許小猴嫌我的做法不夠果斷,這良秀猴急不可耐似的圍著我腳下跑瞭兩三圈,旋即發出喉嚨被扼般的叫聲,一下子跳上我的肩頭。我不禁扭過頭去。小猴怕爪子被抓,又咬住我的衣袖,以防從我身上掉下。於是我不由自主地順勢踉蹌瞭兩三步,拉門隨之重重地撞在我的後背。事既至此,已不容我再有片刻猶豫。我立即拉開拉門,剛要跳進月光照不到的深處,一個物體遮住瞭我的眼睛。不,應該說是被同時從房間裡飛奔而出的一個女子嚇瞭一跳。女子險些和我撞個滿懷,乘勢往外閃出。卻又不知何故跪下身去,像看什麼可怕東西似的戰戰兢兢向上看著我的臉,氣喘籲籲。

不消說,這便是良秀女兒。隻是這天夜晚少女看上去甚是容光煥發,與平時判若兩人。眼睛睜得很大,閃閃生輝。臉頰也燒得通紅。而且衣裙凌亂不堪,平添瞭幾分一反常態的冶艷。難道這就是那般嫻靜孱弱、遇事隻知忍讓的良秀女兒?我靠著拉門,望著月光下嫵媚動人的少女,像指什麼東西似的手指倉皇遁去的一個人的足音方向,用眼神靜靜詢問是誰。

少女咬住嘴唇,默然搖頭,顯得十分委屈。

我彎下腰,貼在少女耳邊低聲問:“誰?”少女仍然隻是搖頭不答。長長的眼睫毛下滿是淚水,嘴唇咬得更緊瞭。

我生來愚鈍,除瞭顯而易見的事以外一概渾然不覺,便再也不知如何搭話,良久佇立不動,惟覺像在傾聽少女的胸悸。當然,也是因為這裡邊含有我不便也不好意思繼續追問的情由。

如此不知過瞭多久。後來我合上打開的拉門,回頭看著略顯鎮靜的少女,盡可能以柔和的聲音叫她回房休息。而我自己也好像碰見瞭不該目睹的東西,忐忑不安而又無端歉然地悄悄折回原路。走不到十步,又有誰從後面顫顫扯我的褲腳。我愕然回頭。諸位以為是何人何物?

原來是那個小猴良秀在我腳下像人一樣雙手拄地,晃著小金鈴恭恭敬敬地向我磕頭呢!

十四

此後大約過瞭半個月,良秀一天突然來府請求直接謁見老殿下。他雖然身份卑微,但也許平日老殿下即對其青眼有加,任何人都難得一見的老殿下這天竟一口應允,傳令速速進見。良秀照舊穿一件淺黃色長袍戴一頂三角軟帽,神情到底比往日更加愁眉不展。肅然跪拜之後,稍頃便以嘶啞的聲音開口道:

“很久以前受命畫的那幅地獄變屏風,由於我日夜盡心竭力,終於勞而有成,基本構圖業已完畢。”

“可喜可賀,我也就放心瞭。”

不過,如此應答的老殿下語氣裡,不知為何,總好像有點兒頹唐和失意。

“不,根本談不上可喜可賀。”良秀不無慍怒地俯下眼睛,“構圖固然完成瞭,但現今有一處我無論如何也畫不出來。”

“有一處畫不出來?”

“是的。說起來,我這人大凡沒見過的便畫不出來。即使畫也不能得心應手,也就等於畫不出來。”

聽得此語,老殿下臉上浮現出嘲諷的微笑:

“如此說,要畫地獄變屏風,就非得看地獄不可嘍?!”

“正是。不過,前年發生大火時我親眼看過那場恰如煉獄猛火的火勢。‘烈火金剛’的火焰,其實也是在遇到那場火災之後才畫出的。那幅畫想必您也是知道的。”

“可是罪人怎麼辦?地獄裡的小鬼莫非你也看過?”老殿下仿佛根本沒聽良秀所言,兀自繼續發問。

“我看過鐵鏈捆綁的人,遭怪鳥攻擊的形象也已一一摹畫下來——罪人受苦受難的情景也不能說我不知道。至於小鬼……”良秀沁出一絲可怖的苦笑,“小鬼也好多次在我似睡非睡當中出現在眼前。或牛頭,或馬面,或三頭六臂,全都拍著不發音的手,張著不出聲的嘴,可以說幾乎日日夜夜前來折磨我——我畫不出來的,並不是這些。”

對此,雖老殿下怕也為之驚愕。老殿下焦急地瞪著良秀的臉。俄頃,眉毛急劇抖動,厲聲拋下話來:

“你說不能畫的是什麼?”

十五

“我是想在屏風正中畫一輛正從半空中落下的檳榔車[5]。”說到這裡,良秀才目光炯炯地盯視老殿下的臉。據說此人一說到繪畫便如走火入魔一般。此刻那眼神便果然有一種咄咄逼人的光束。

“車上一個衣著華麗的貴妃在烈火中披散著滿頭黑發痛苦掙紮。面部大約被煙嗆得眉頭緊皺,仰臉對著車篷。手裡拽著車簾,大概是想抵擋雨點一樣落下的火花。四周一二十隻怪模怪樣的老鷹,啼叫著上下翻飛。就這個,就是這牛車上的貴妃,我死活也畫不出來!”

“那,你想怎麼著?”不知為什麼,老殿下竟奇異地現出喜悅神色,催促良秀。

良秀發高燒似的顫抖著嘴唇,以近乎夢囈的語調再次重復一句:

“我就是畫不出來!”隨即撲咬似的叫道:“請在我面前點燃一輛檳榔車!要是可以的話……”

老殿下始而沉下臉來,繼而一陣放聲大笑,直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噢,一切都按你說的辦好瞭!沒什麼可以不可以的。”

聽得老殿下口出此語,我總覺得——大概出於預感——事情兇多吉少。實際上老殿下的樣子也非同小可,活像傳染上瞭良秀的瘋癲,嘴角堆起白沫,眉端閃電似的抽搐不已。而且話音甫落,又以天崩地裂之勢扯開喉嚨大笑不止。邊笑邊道:

“好,就給你點燃一輛檳榔車,就讓一個漂亮女子穿上貴妃衣裳坐在車內,就叫她在濃煙烈火中痛苦死去——不愧天下第一畫師,竟想到這種場面!應該獎賞,嗯,應該獎賞啊!”

聽老殿下如此說罷,良秀陡然失去血色,隻是哮喘似的哆嗦著嘴唇。未幾,一下子癱瘓在榻榻米上,以低得難以聽清的聲音恭敬地說道:

“多謝殿下恩典!”

想必是自己設想中的駭人光景因老殿下的話語而活生生地浮現在他的眼前。一生中我唯獨這一次的此時此刻覺得良秀很有些可憐。

十六

兩三天後的夜晚。老殿下如約宣良秀來到燒車的地方,令他靠近觀看。當然不是在堀川府第,是在老殿下妹妹以前住過的京城郊外一座名叫雪融禦所的山莊。

這雪融禦所是個久無人居的所在,寬敞的庭院雜草叢生,一片荒蕪。大概也是見此淒涼光景之人的憑空杜撰吧,就連在此逝去的老殿下妹妹身上也出現瞭不三不四的傳聞。還有人說即使現在月黑之夜也每每有粉紅色長裙腳不沾地在走廊移動。這也並不奇怪,畢竟每屆日暮時分,白天都闃無人息的禦所愈發陰森可怕,園中入口溪流的聲響格外抑鬱,星光下翩然飛舞的五位鷺也好像什麼怪物。

偏巧,這仍是一個黑漆漆的無月之夜。借大殿油燈光亮望去,靠近簷廊坐定的老殿下身穿淺黃色寬袍深紫色挑花裙褲,昂然坐在鑲著白緞邊的圓草墊上。前後左右有五六名侍從小心侍候,這無須贅述。要提的隻是其中一位眼神都煞有介事的大力士。此人自前幾年陸奧之戰中餓食人肉以來,力氣大得足以折斷活鹿角。此時正身披鎧甲,反挎一口大刀,威風凜凜,端坐廊下。凡此種種,在夜風搖曳的燈光之中,或明或暗,如夢如幻,森森然而淒淒然。

停在院內的那輛檳榔車,華蓋凌空,翼然遮暗。牛則並未套入,黑色車轅斜架榻上,銅釘等物宛若星辰,閃閃爍爍。目睹此情此景,雖在春日亦覺身上陣陣生寒。當然,車廂由於被鑲邊藍簾封得嚴嚴實實,裡面有什麼自是無從知曉。四周圍著手執火把的傢丁,目視往簷廊飄去的青煙,個個小心翼翼,心照不宣。

良秀稍稍離開,正對簷廊跪坐,身上仍是平素那件深黃色長袍,頭戴萎縮的三角軟帽。形容枯槁寒傖,身形矮小猥瑣,竟像給星空壓癟瞭一般。身後坐著一個同樣裝束的、大約是他帶來的弟子。兩人偏巧都坐在遠處昏暗之中,從我所在的簷廊甚至分辨不出服裝的顏色。

十七

時間約近子夜時分。籠罩庭園的黑暗仿佛正屏息斂氣地窺伺眾人的動靜。四下唯有夜風吹過的聲音,松明隨風送來燃燒的煙味兒。老殿下默然盯視這奇異的光景。良久,向前移瞭移膝頭,厲聲喚道:

“良秀!”

良秀若有所應。但在我的耳朵裡隻像一聲呻吟。

“良秀,今晚就滿足你的願望,把一輛車燒給你看!”

說罷,老殿下朝左右眾人飛掃一眼。這當兒,我覺得——也可能是我神經過敏——老殿下同身旁侍從之間交換瞭別有意味的微笑。良秀此時戰戰兢兢抬頭向簷廊上看瞭看,話仍未出口。

“看清楚些!那可是我平時坐的車!你也該有印象。我馬上把車點燃,讓地獄烈火出現在你面前!”老殿下再次止住話頭,朝身旁侍從遞瞭個眼色。隨即換上極為難受似的語調:“裡面五花大綁一個犯罪的侍女。車起火後,侍女肯定燒得皮焦肉爛,痛苦萬狀地死去。對你完成屏風畫來說,這可是再好不過的典型。冰肌雪膚一團焦煳,滿頭秀發揚起萬點火星——你要睜大雙眼,不得看漏!”老殿下三緘其口。卻不知想起瞭什麼,晃著雙肩無聲笑道:“亙古未有的奇觀啊!我也一飽眼福!來啊,卷起車簾,讓良秀看看裡邊的女人!”

話音剛落,一個傢丁一手高舉松明,大步流星走到車前,另一隻手一下子撩起車簾。燃燒的松明發出刺耳的畢剝聲,高高地躥起紅通通的火舌,把車廂照得亮同白晝。那被殘忍的鐵鏈綁在車板上的侍女——啊,任何人都不會看錯——身穿五彩繽紛的繡有櫻花的唐式盛裝,油黑的頭發光滑滑地從腦後披下,斜插的金釵璀璨奪目。雖衣著不同,但那小巧玲瓏的身段,那被堵住的小嘴和脖頸,那透出幾分淒寂的側臉,顯然是良秀女兒無疑。我幾乎失聲驚叫。

就在這時,我對面的武士慌忙起身,手按刀柄,目光炯炯瞪住良秀。我愕然看去,良秀多半為眼前光景失去瞭自控力,飛也似的跳起身,兩手依然向前伸著,不由自主地朝車奔去。不巧的是——前面已經說過——由於他在遠處陰影之中,面部看不清楚。但這不過是一瞬之間,良秀失去血色的臉,不,良秀那仿佛被無形的魔力吊往空中的身體倏然穿過黑暗真真切切浮現在我的眼前。剎那間,隨著老殿下一聲“點火”令下,傢丁們投出火把,載有少女的檳榔車於是在紛飛的松明中熊熊燃燒起來。

十八

大火轉眼間包攏瞭車篷。篷簷的流蘇隨風颯然掠起。裡面,隻見夜幕下亦顯得白濛濛的煙霧蒸騰翻卷,火星如雨珠亂濺,仿佛車簾、衣袖和車頂構件一並四散開來,場面之淒絕可謂前所未有。不,更為淒絕的是火焰的顏色——那張牙舞爪挾裹著兩扇格木車門沖天而起的熊熊火光,恰如日輪墜地天火騰空。剛才險些驚叫的我此時魂飛魄散,隻能瞠目結舌地茫然對著慘烈的場景。

作為父親的良秀又如何呢?

良秀當時的表情我現在也不能忘記。不由自主朝車前奔去的良秀,在火焰騰起之際立即止住腳步,雙手依然前伸,以忘乎所以的眼神如醉如癡地註視著吞沒篷車的大火。他渾身浴沐火光,皺紋縱橫的醜臉連胡須末梢都歷歷可見。然而,無論那極度睜大的眼睛,還是扭曲變形的嘴唇,抑或頻頻抽搐的臉頰,都分明傳遞出良秀心中交織的驚恐和悲痛。縱使砍頭在即的強盜,或被押到十王廳的惡貫滿盈的兇犯,恐怕也不至於有如此痛苦的表情。就連那力可拔山的大力士也不禁為之動容,惴惴不安地仰望老殿下。

老殿下則緊咬雙唇,不時露出陰森森的微笑,目不轉睛地朝車那邊看著。那麼車裡呢?啊,我實在沒有勇氣詳細述說車上的少女是怎樣一種光景。那被煙嗆得白慘慘的面龐,那隨火亂舞的長飄飄的秀發,那轉瞬化為火焰的美艷艷的櫻花盛裝——所有這些是何等慘不忍睹啊!尤其每當夜風向下盤旋而煙隨風披靡之時,金星亂墜的紅通通的火焰中便閃現出少女咬著堵嘴物而始終拼命掙脫鐵鏈時那痛苦扭動的情形,令人覺得地獄的大苦大難活生生展現於眼前。不光我,就連那大力士也不寒而栗。

當夜風再度“颯”的一聲——我想任何人都聽得見——掠過庭院樹梢馳往遠處漆黑的夜空時,忽然有一黑乎乎的物體不貼地亦不騰空徑直跳入火勢正猛的車中,在木格車門噼裡啪啦塌落當中抱住向後仰倒的少女的肩頭,撕絹裂帛般尖利的叫聲透過漫卷的濃煙傳出,聲音慘痛至極,無可形容。繼而又叫瞭兩三聲。我們也下意識地一同“啊”的叫出聲來。原來,那背對幔帳一般的火焰抱著少女肩頭的,竟是堀川府上那隻名叫良秀的小猴!至於小猴是從何處如何悄然趕到這裡的,當然無從知曉。但,恐怕正因為平時得到少女的疼愛,小猴才一起跳入火中。

十九

但小猴的閃現僅在一瞬之間,旋即金粉畫般的火星猛地騰空而起,無論小猴還是少女,俱被濃煙吞沒,庭院正中唯獨一輛火焰車發著撕心裂肺的聲響,瘋狂燃燒不止。不,說它是火焰車,不如說是火柱更為合適——那驚心動魄的火焰恰如一根直沖星空的火柱,勢不可擋。

而良秀便面對這火柱凝固似的站著。這是何等不可思議!剛才還在為地獄的慘烈場面驚恐困惑的良秀,此刻那滿是皺紋的臉上浮現出無可名狀的光輝——一種近乎恍惚狀態的由衷喜悅之情。大概忘瞭是在老殿下面前,他緊緊抱攏雙臂,定定地佇立不動。似乎女兒臨死掙紮的狀態並未映入他的眼簾,他所看到的唯有火焰的美不勝收和女人的痛苦萬狀,從而感到無限心曠神怡。

但奇怪的並不僅僅是良秀面對女兒的最後痛苦而流露的欣喜,還有他表現出來的儼然夢中獅王的雷霆震怒,遠非凡人可及。就連被意外火光驚起而嘩然盤旋的無數夜鳥也不敢飛近良秀三角軟帽的四周。恐怕連無心的禽類的眼睛也看出他頭上光輪一般奇異的莊嚴。

鳥尚如此,何況我等及傢丁之輩,更是屏息斂氣,五內俱裂,就像瞻仰開光佛像一般滿懷極度的激情,目不轉睛地看著良秀。然而唯獨一人——唯獨簷廊下的老殿下判若兩人,臉色鐵青,嘴角泛沫,雙手狠狠抓住紫色裙褲的膝部,宛如饑渴的野獸喘息不止。

二十

老殿下這天夜裡在雪融禦所焚車一事,不知經何人之口傳到世間,一時街談巷議沸沸揚揚。首先猜測的是老殿下何以燒死良秀之女,而大多認為是出於泄欲未果導致的惱羞成怒。不過我想,老殿下所以如此,用心定然是為懲戒這個為畫一幅屏風而不惜燒車焚人的畫師的劣根性。實際上我也聽老殿下如此說過。

其次往往提及的便是良秀的鐵石心腸——即使目睹女兒被燒也要畫那個什麼屏風!還有人罵他人面獸心,竟為一幅畫而置父女之情於不顧。橫川的僧官們也贊同此種說法。其中一位這樣說道:“無論一技之長如何出類拔萃,大凡為人也該懂得人倫五常,否則隻能墜入地獄!”

此後大約過瞭一個月,良秀終於畫好屏風,當即帶進府來,畢恭畢敬地獻給老殿下過目。其時正好僧官們也都在場,看罷一眼屏風,到底在這幅鋪天蓋地的兇焰烈火面前大為震驚,一改剛才還苦著臉冷冷審視良秀的神色,情不自禁地雙膝著地,連連口稱“傑作”。聽得此言,老殿下苦笑瞭一下——那樣子我至今仍記得。

自那以後,至少府內幾乎再無人說良秀的壞話。在這幅屏風面前,無論平時多麼憎惡良秀的人都會奇異地肅然起敬,痛切感受到地獄的深重苦難。

不過此時良秀已不在這個人世瞭。畫完屏風的第二天夜裡,他在自己房間梁上掛瞭條繩,自縊死瞭。大概在失去獨生女兒之後,他已無法再心安理得地活下去瞭。屍體至今仍埋在他傢的舊址。當然,那塊小小的墓碑經過幾十年風吹雨打,想必早已長滿青苔,無法辨認是往昔何人之墓瞭。

[1] 亦稱“地獄變相圖”。據日本學者考證,此題材用“地獄變”之名,始自我國唐代的吳道子。

[2] 五大明王之一,三頭六臂,以白牛為騎。

[3] 日本舊諸侯國之一,位於今京都府中部和兵庫縣東部一帶。

[4] 均為日本平安初期畫傢。

[5] 日本古代貴族乘坐的一種牛車,上面覆以剪成穗狀的檳榔樹葉。

《羅生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