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沒,李英跟小誠吹瞭!張存柱人還在院子,話先進瞭屋。他光著膀子,攥著汗衫,臉喝得紅撲撲的。
王衛東正跟著半導體念英語,沒接話音,隻皺著眉頭沖他比劃一下,意思讓他小聲點。柱子噴著酒氣,一屁股坐在媳婦旁邊,問聽沒聽見他的話。衛東對這門親事本不看好,覺得李英配不上小誠,不過她也看不慣丈夫的幸災樂禍。她把半導體拿開,推他起來:有空兒關心關心你自己好不好?成天三飽一倒,除瞭大吃大喝,你還幹啥?
咋?大吃大喝也是革命工作。這幫東北建築隊,賊能喝,要沒我在酒桌上頂著,我們城建技校臉丟大瞭!
當街傳來劉蘭芳播講的評書《嶽飛傳》,黃昏的熱空氣裡,充斥著城市的喧囂。衛東起身關上瞭窗子。簡易房左鄰右舍都是同事,柱子說話粗聲大氣的,讓人傢聽見兩口子成天拌嘴叫什麼事。
丈夫搓著身上的汗泥,充血的眼睛瞅著她。王衛東不願跟他理論,往外一指:小廚房燒著熱水,你也累一天瞭,去洗個澡吧。柱子沒動,打瞭個飽嗝,紅頭漲臉地抻著她胳膊:哎媳婦,我有個問題老整不明白,你說這小誠一條腿,趴不好趴,臥不得臥,他跟女人咋睡覺?
無聊!
這咋是無聊呢,我知道他跟馮紅搞對象那會兒就睡一塊瞭。我不是愛琢磨事兒,啥都想整明白嘛,更何況我還搞過醫。
你隻配給牲口瞧病。
見媳婦不願聊這話題,柱子自己也覺得沒意思,訕訕地出去洗澡瞭。衛東再沒心情念英語瞭,她關瞭半導體,看著凌亂的屋子發起呆來。
結婚這幾年,柱子明顯胖瞭。記憶裡那個勤奮好學的青年,被眼前這個喝酒應酬,無聊又無趣的男人取代。當初,她怎麼就那麼草率提出跟他結婚呢?
自打王衛東回城,爹媽的嘮叨讓柱子耳朵都快起繭子瞭。起初,他信心滿滿,衛東是啥人他又不是不知道,況且他們又有瞭那事,等於上瞭雙保險。可他架不住爹媽的警告,哥嫂的攛掇。誰傢的知青媳婦回城就提出離婚,連孩子都不要啦;誰誰返城後,甩不掉農村對象,最後拿刀把她殺啦……這類東西灌瞭一耳朵之後,他再也坐不住瞭,不是騎車到縣上給衛東打電話寄信,就是突然襲擊,開著拖拉機來城裡找她。王衛東很忙,有時沒空兒理他,他就坐在屋裡等。趕上組織學習,或是召集下面人來辦公室開會,衛東使眼色示意他回避,他卻裝作看不見,埋頭看著報紙。
王衛東沒轍,隻好想法把他戶口弄進瞭城。爸不在瞭,王樹生就是傢長,他找妹妹商量啥時候辦婚事。王衛東一擺手:哥,你不知道我們指揮部有多忙。現在國傢都開始搞四化瞭,咱們唐城還在清運廢墟、重建城市,比其他城市不知慢瞭多少拍,我恨不得一天當兩天用,真沒時間考慮個人的事。
在妹妹面前,王樹生覺得自己覺悟很低,光想著自傢一畝三分地的事。那……他遲疑瞭一下,反正是你自個兒的事,你掂量著辦吧,傢裡這頭沒二話,全力配合。
以後再說吧。王衛東一句話就把哥哥打發瞭。
王樹生不知道妹妹的難處。和在廣闊天地拋灑汗水和激情一樣,王衛東現在把所有的精力和時間都投入到瞭城市恢復建設中。在農村,她和知青們夜以繼日,修小水庫、壘梯田、研制神奇農藥,土法上馬搞小水泥。現在,她要面對的問題,遠比戰天鬥地改變農村落後面貌棘手。市區遍佈簡易房,幾十萬災民生活在裡面,要蓋樓,要建設,哪兒有地方?市裡設想是:在郊區先建造第一批住宅,把部分災民遷住進去,然後清墟,騰出場地進行施工。這樣,一步步搬遷倒面,擴展到整個城市。唐城震後重建的第一站,選擇在城鄉結合部的曬甲坨。這裡地廣人稀,遠離斷裂帶,村裡房子幾乎沒倒。王衛東的任務,是動員村民搬遷到臨時搭建的板房中,騰出地方來蓋樓,最後再跟災民一道喬遷新居。
沒想到,村民誰也不願意搬,派去的工作組被轟瞭出來。
對於曬甲坨,王衛東並不陌生,她姥姥傢就在那裡,小時候她還跟舅舅去過。她召集手下一塊分析怎麼辦,大傢都搖頭嘆氣。一旁翻看報紙的柱子插瞭嘴:這還不好辦,派一個排基幹民兵過去,不搬立馬逮起來,看誰敢奓翅?
去去去,別添亂!王衛東突然生起氣來,把張存柱轟出瞭屋,關上瞭門。看著主任鐵青的臉,大傢都不敢作聲。最後,王衛東決定自己跑一趟,去做村支書張萬田工作。
初冬的原野陰冷暗黃,王衛東穿著軍大衣坐公交車到瞭終點站,搭上一輛去曬甲坨的拉煤馬車。趕車的小夥子濃眉大眼,臉被煤煙染得黑黑的,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從他嘴裡王衛東知道,這村子很有些年頭,據說當年薛仁貴征東,還在這兒曬過鎧甲呢。聽口音大姐不是我們村人,上哪傢串親戚?小夥子不僅熱情還特別愛說。衛東正好想瞭解下情況,便岔開話頭,問起村裡情況來。
原來這個百十來戶的小村,因為鄰近城市,日子過得不錯。可就是有一樣——缺煤。不要說村辦企業,現在就連村民燒火炕取暖的煤都緊張。小夥子告訴她,打入冬村裡小學就沒煤燒,丫頭小子沒有一個不得凍瘡的。
車旁,走過一個又一個穿著臃腫,頭發蓬亂,背著柳條大筐,扛著木把子的婦女。她們一天不出去拾柴火,傢裡就會一天沒有煙火。王衛東環視著空蕩蕩的田野,想到瞭她插隊的山村。那裡冬天山上有取之不盡的木柴,村民從不會為燃料發愁,而這個離盛產煤炭的城市最近的村莊,竟然連取暖都成問題。
張萬田從村辦陶瓷廠回來,剛一進傢就看到坐在炕上跟他媽嘮嗑的王衛東。王衛東趕忙起身,老太太一把拉住她,招呼兒子給領導燒水去。老張沒動,一屁股坐在炕沿上。這個滿臉風霜的莊稼漢,兩手揣在棉襖袖子裡,直撅撅地說:我就知道你們會來找我,黨紀國法我都懂,咋處理我我都認。
話裡話外充滿瞭火藥味,老太太趕緊替兒子打圓場:王領導,別跟萬田一般見識,他不會說話。
屋裡像菜窖一樣,潮乎乎的冷氣貼地而來。王衛東看著堆放在屋子一角,用棉被蓋著防凍的白菜,再看看圍著棉被的老太太,說瞭句這屋裡好冷啊。張萬田哼瞭一聲:我還以為當官的不知人間冷暖。
老太太呵斥道:你咋越來越不會說人話咧,人傢一個女同志大老遠的奔你來瞭,你就不興說點在情在理的話?
聽媽這麼一說,又見王衛東沒有反駁,老張長嘆一口氣。緊接著,他直筒子倒豆子:
我們村地震沒死人,為啥?就因為這房子結實。我不能把老少爺們往火坑裡送,去住樓房。再說啦,我們祖祖輩輩住平房,院子有豬圈,房頂曬糧食,多方便。鄉親裡道左鄰右舍的,有啥事隔墻喊一聲,也互相有個照應。住樓房行嗎?還有哇,現在村辦企業剛有起色,要不是這些日子沒煤鬧的,現在陶瓷廠正是紅火時候。大傢種菜收入也不少。要是把工廠、菜地都平瞭騰出地方蓋樓,大夥兒財路斷瞭,就算變成市民戶又有啥用?搬遷這事就算我點頭,鄉親們也不會答應。
說完瞭,他噌地下炕:我已經寫好辭職報告瞭,你去告我狀也好,把我綁去也好,我們就是不搬!
哎喲,你個混球!閨女,不,王領導,你千萬別跟他一般見識。能上城裡戶口,又吃商品糧,我孫子們都願意搬,就是上點歲數的人想不開。萬田啊,你個當支書的,不說說大夥,還跟著瞎鬧騰!
老太太越說越氣,摸身邊的拐棍去打兒子。這時,王衛東才發現原來她已雙目失明。老張挨瞭一拐棍,叫瞭聲媽。老太太說:王領導,別跟他一般見識。我兒子人挺好,就是死倔,他這個幹部當的,遭罪!
老太太擦眼抹淚,張萬田勸慰著媽,邊招呼廂房裡的媳婦趕緊燒大灶做飯。趁他們不註意,王衛東把二十元錢塞到瞭老太太的狗皮褥子底下。
大晌午的,村裡看不到人影,也沒啥炊煙。王衛東饑腸轆轆走在幹硬泛白的土路上,臉上冒出些虛汗。剛到村口,忽聽到身後有人喊她。老張一路小跑著追瞭上來,從懷裡拿出一個手巾包裹:你還沒有吃飯,傢裡沒啥好東西,剛烀的白薯,趁熱路上吃吧。
王衛東吃著發燙的白薯,心裡一陣子熱。進市區天已擦黑,一路上她思前想後,決定直接去市領導傢匯報她看到的一切,說說她對搬遷倒面的想法……一周過去瞭,沒有一個幹部來曬甲坨,搬遷的事好像也沒有瞭下文,躁動的村子又恢復瞭往日的平靜。可張萬田卻坐立不安,這個叫王衛東的女幹部讓他搞不懂。聽他劈頭蓋臉的數落和滿腹牢騷,聽他毫無通融餘地的狠話,最後幾乎是被趕出瞭村子,可她竟然偷偷給他瞎眼媽擱下二十塊錢。他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但有一點他很清楚:自己的政治生命和整個村子的命運,就攥在這個女人手裡,因為她代表著政府。
這天早上,村裡突然一陣騷動,很快有人報告張萬田:大事不好,村頭暴土狼煙的,許是政府來人瞭!張萬田來到村頭。果然,土路上停著好幾輛汽車,蹚起的黃塵還沒有散去。
王衛東從第一輛車上跳下來,招呼道老張,我們給鄉親們送煤來瞭。張萬田一愣,看看後面隆隆而至的車輛,果然苫佈下蓋著的都是塊煤。他咧嘴樂瞭,忙吩咐跟來的村會計,趕緊用大喇叭廣播一下,政府給咱們送煤來瞭,大夥兒再不會挨凍啦!王衛東望著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歡呼雀躍的村民,拉老張到一邊,小聲道:咱們村有九十八戶人傢對吧,這裡有一百多噸煤,你負責分吧。
張萬田跟著衛東進瞭城,要見見領導,代表全村人表示一下感謝。王衛東看晌午瞭,拉他先到傢吃口熱乎飯。劉蘭芝一聽老傢來人瞭,忙著炒雞蛋,讓外孫去打酒。跟萬田論起輩分來,他們還是遠房表姐弟呢。劉蘭芝非塞給他三十塊錢,給孩子們買吃的,又吩咐兒媳找找大剛、婷婷穿過的舊衣服,給老傢孩子們拿著。
見過領導,王衛東拉著老張登上市中心的鳳凰山。昔日蔥鬱的公園如今蕭條冷落,動物死的死,傷的傷,跑的跑,隻剩下破敗的籠舍和斷垣殘壁。天空飄灑起細小的雪霰,打在枯葉上沙沙作響,兩人到瞭山頂,頭發上都結瞭一層冰霜。張萬田地震前帶孩子來這裡遊玩過。那是五月,綻放的山桃花給整個山頭披上紅霞。山下車水馬龍的街道,掩映在綠樹紅花之間。而今,這幅風景畫不在瞭,映入眼簾的是一眼望不到邊的低矮簡易房。
張叔你看,就是這些簡易房,冬天漏風夏天漏雨。這些小房子裡住的人傢,傢傢不是傷就是亡的。唐城人苦哇,地震過去這麼些年,還擠在這樣的破房子裡。不瞞你說,我每次來這兒,心裡都堵得慌,覺得自己工作沒有做好……
王衛東停頓瞭一下:不過張叔你放心,再急,我們也不會逼你們搬遷。我已經跟市裡說瞭,一切等來年開春再說。
張萬田皺緊滿是風霜的臉,他被這灰乎乎、密匝匝的簡易房震懾住瞭,而王衛東的每句話都深深地打動瞭他。
三天後,老張拿來瞭九十八戶村民按瞭手印同意搬遷的保證書。不過他提出瞭兩個要求:一是樓房要保證質量,不能一晃悠又塌瞭;二是村裡青壯勞力,市裡要給安排工作。王衛東一一答應下來。
臘月裡,王衛東又去過一次曬甲坨。在她提議下,施工隊駐紮在村外,在周邊集群備料,等開春村民搬遷後再進場施工。回來的路上,王衛東心情不錯,好像看到高樓林立的新城市就在眼前。汽車停在指揮部樓前,王衛東下車,一抬眼看見張存柱站在臺階上咧嘴沖她笑。她的心情一下子黯淡下來。
這個柱子呀,真是讓她頭疼。他進城後沒工作,天天來傢裡蹭飯。這倒沒啥,不就添雙筷子嘛。可他好大喜功,啥事都想插一杠子表現表現。前些天正趕上咪咪鬧春,他便自作主張,買來藥械,給貓做瞭去勢手術。等全傢人發現,已經晚瞭。劉蘭芝道:又不是譙豬、騸牲口,這是小貓,你真下得去瞭手!大剛摟著病懨懨的貓,心疼得直掉淚。他剛學的司馬遷《報任安書》,明白這手術怎麼回事。他恨透瞭這個叫柱子的男人,跑去向老姨告狀。王衛東火上大瞭:柱子啊柱子,你這不是吃飽撐的,沒事閑的。不行,老這麼閑逛不叫事,必須給你找個事幹!
可城裡待業青年那麼多,不少知青回來工作都沒著落,讓柱子上班談何容易?王衛東猶豫半天,隻好去敲顧書記的門。老領導從縣上調過來,擔任市委副書記兼建設總指揮。聽衛東說完,看著她黝黑憔悴的臉,顧彬鼻子一酸:衛東啊,別人不知道,我心裡明鏡似的。你為這個城市,為安置這些災民付出瞭多少。別說是你愛人,就是一般親戚,我也會管!
張存柱被安排到學校搞行政,衛東這些天凈忙曬甲坨的事,還沒來得及跟他說。眼下,看他臉上堆滿笑迎上來,她沒搭理他徑直上瞭樓。進屋,王衛東說:過會兒跟我去辦點事,辦完你就回傢。張存柱一愣:又咋啦?嫌我,討厭我,要攆我走?王衛東氣樂瞭:你想哪兒去瞭,小心眼!一會兒我們一塊去拉結婚證,讓你回去是告訴爸媽好消息,也不要你傢彩禮,不要大操大辦,你人過來就行。還有,你工作已經安排好瞭,回來就去城建技校報到。
雙喜臨門,張存柱大喜過望。他也有好消息要告訴衛東,當鐵道兵的舅舅隨部隊集體轉業,全傢定居在北京,舅舅前兩天還來信問過他的婚事呢。婚事簡辦可以,但結婚後一定要去看看舅舅。他提出個小要求,王衛東答應瞭他。
柱子哼著小曲坐上回傢的汽車,王衛東卻看著結婚證掉瞭幾滴淚。結婚這麼大的事就這樣匆匆決定,她真有些不敢想以後的生活會怎麼過。不過,這段時間她也體會到一個女人的難處。有個男人也就有瞭個傢,有個傢就擺脫瞭很多煩惱。她不用再被人關心、議論,也省去瞭親友們的操心和嘮叨。
她去菜市場轉瞭一圈,回來一手拎著一隻白條雞,一手拎個網兜,裡面是白菜、蔥頭和一條肋板肉。劉蘭芝看到很少回傢的老閨女喜不自禁,嗔怪她瞎花錢。王衛東說快過年瞭,叫林叔、小誠還有舅他們過來團聚團聚。大剛樂顛顛地跑去通知。劉蘭芝想搭把手,王衛東不讓:媽,你去聽評書吧,我和嫂子一塊做飯。
不到十二點,姑嫂倆就弄出一桌豐盛的午飯。劉愛國兩口子和林兆瑞爺倆腳前腳後到瞭。愛國背著手圍圓桌轉瞭一圈,吸溜著鼻子,稱贊色香味俱佳。又夾瞭一個雞翅膀,誇有股農村純正味道。他媳婦大芬兒也誇衛東這幾年沒白下鄉,啥飯都會做瞭。咪咪大概也感覺出來過節氣氛,在廚房裡賴著不走,這兒嗅嗅,那兒嗅嗅。大剛把它抱起來,拿瞭一片肉,一半喂瞭貓,一半自己嚼巴嚼巴咽瞭。
林智誠覺出衛東有些反常,挨她坐下後,小聲問你沒事吧。王衛東搖搖頭。又問柱子怎麼沒來,衛東沒回答他。一會兒,王樹生打籃球回來,大傢圍坐到桌旁。劉蘭芝看著兩大傢子高高興興,破例端起酒杯:來,我跟大夥喝一口,祝大的小的老的少的,都平平安安、順順溜溜的。
王衛東自己倒酒,站起來要敬大傢。劉愛國拽她坐下:我先說兩句。外甥女,不是我說你,你就知道工作瞭,傢的事兒你可沒操一點心。要敬酒,得先敬你媽——我的勞苦功高的大姐一杯。
媽……王衛東剛想說什麼,又被愛國打斷:不過,話又說回來瞭,我外甥女也不容易。在唐城掃聽掃聽,一提王衛東,誰不挑大拇指:好人,好幹部!
劉蘭芝放下杯子拉著女兒的手,抹瞭一把眼淚。愛國晃晃悠悠站起來:來吧,大傢敬她們娘倆吧。祝我姐身體健康,冬天不再咳嗽喘;也祝小環當更大的官,更好地為人民服務。
眼淚在王衛東眼眶裡打圈,她咬牙挺回去瞭。一口酒下肚,她鼓起勇氣:有件事我想跟大傢說一下,我和柱子結婚瞭。
一語即出,滿座鴉雀無聲。外面響著噼噼啪啪的鞭炮聲,不知道誰傢在辦喜事。劉蘭芝心裡刀剜一樣難受,抓住瞭旁邊兒媳的手。王樹生滿臉驚訝,難怪爸說全傢蔫主意最大的就是小環呢,結婚這麼大事,事先她連放個口風都沒有,害得他白操瞭半天心。林智誠幹吧嗒嘴不知說啥好。他柱子啥人?一個油嘴滑舌、滿嘴跑火車的小白臉而已,衛東竟然跟他結婚瞭!
好!林兆瑞最先打破沉默,好啊,小環總算成傢瞭。傢庭是事業的基石,小環事業有起色瞭,傢庭也要跟上去,這是好事!
也許是酒辣,劉愛國眼裡閃爍著淚花。娘親舅大,哪有一聲不吭就把外甥女嫁出去的道理。借著酒勁,他吵吵著:不行,我找姓張的算賬去。小環這麼優秀的人,委屈下嫁給你,不說吹吹打打迎娶進門,風風光光操辦個婚禮,怎麼也得正式拜見一下娘傢人吧。我還要問問柱子他爹他媽,孩子不懂事,怎麼當父母的也這麼二百五?
王衛東忙解釋:是我自己要這麼做的,柱子爸媽不知道。他不在,就是回傢專門送信去瞭。
劉蘭芝示意愛國坐下,扭頭看著老閨女:小環啊,媽沒有埋怨你的意思,搞這麼長時間對象瞭,也該結婚瞭。隻是,今個兒這事太突然,媽沒一點準備,我和你嫂子給你做的被褥還沒做完呢。
不消說,這頓飯大傢吃得五味雜陳。幾天後,王樹生蹬著三輪,和楊麗華一道把婆媳倆做好的被褥送過去。路上結著薄冰,來來往往都是拎著年貨的人們。王衛東住在指揮部蓋的簡易房裡,聽到車鈴聲她迎出來,跟嫂子親熱地摟在一塊。楊麗華道:媽說瞭,當初你哥結婚有多少條被褥,你也要有多少條。這不,我們娘倆趕瞭幾宿,總算做好瞭。你看,一共是四鋪四蓋,棉花可都是暄騰的好棉花。
嫂子,你真好!
我好啥,是媽和你哥好。楊麗華往下抱著被褥,我時間比你寬裕點,往後傢裡有啥活計招呼我,要是懷孕的話,可不能再像從前那麼拼命幹瞭。
王衛東不好意思麻煩嫂子,也不想這麼早要孩子。楊麗華說:那咋行,你不比我跟你哥,有累贅,暫時不要孩子也是沒辦法。再說,柱子同意嗎?你公公婆婆同意嗎?
不管同意不同意,都得這麼做。柱子剛上班,他要抓緊奔個文憑,不然在學校站不住腳。我比他還著急,現在幹部講知識化,像我這樣的下鄉知青,抓緊充電緊趕慢攆還跟不上呢,哪兒還有時間帶孩子啊。
屋子裡,張存柱坐電鍍椅上,蹺著二郎腿,正悠然地嗑著瓜子聽評書。王衛東抱著被子進來,踩他一腳小聲說:你看你沒眼道色的,哥嫂送被褥來也不打聲招呼,幫著往裡搬搬,你八輩子沒嗑過瓜子呀?柱子這才一笑,把一枚瓜子仁扔到空中,伸嘴接著,吧唧著嘴起身。
新房隻有幾件簡單的傢具,一個鐵書架上面放著《城市建設》《英語900句》等書。外屋桌子沒收拾,早飯用過的臟碗臟筷子泡在搪瓷盆裡。楊麗華倒點堿面,順手刷起碗來。王衛東臉上有些掛不住,忙說嫂子我來,楊麗華說:你歇著吧,整天班上那麼忙,哪兒有功夫幹傢務。
王樹生皺著眉頭四處看看,把柱子叫到院子裡:以前在我們傢,你是客人,做飯做菜從沒使喚過你。現在你是我妹夫,是有傢、有媳婦的人瞭,再和以前一樣當甩手掌櫃可不中。男人刷刷碗、掃掃地,不砢磣。
張存柱白面皮上騰起一些紅暈,撓著後腦勺:哥,你放心,往後傢裡活我全包瞭。
別光耍嘴皮子,要是往後還跟現在一個樣,吊兒郎當,傢裡弄得跟豬窩似的,我可饒不瞭你!
自打柱子上門,劉蘭芝心裡就一團亂麻。她一肚子話,隻是當閨女的面沒好意思說出來。現在,她時不時地跟兒媳念叨幾句:麗華呀,你說小環這對象咋樣?我一瞅著他眼珠子嘰裡咕嚕亂轉,就心發忙,恐怕小環吃虧。
媽,人傢現在都結婚瞭,說這些還有啥用。再說瞭,你閨女現在是領導,啥人沒見過,啥場合沒經歷過,還降服不瞭一個柱子?
楊麗華寬慰著婆婆,其實,她也有些替小姑擔心。這個張存柱,別看表面很謙恭,但絕對不是個善茬。衛東也不是省油的燈,不是沒有主見,靠丈夫工資養活的傢庭婦女。他倆過日子,針尖對麥芒,早晚有一天會掐起來。
張存柱洗完澡,從廚房撅根炊帚苗子,剔著牙進屋。看衛東關瞭半導體,他一把搶過來,忙著換臺。他愛聽評書《嶽飛傳》,要把喝酒耽誤的槍挑小梁王一段補上。
衛東上前,啪的一聲關上半導體:你看看現在,圖書館和夜校都擠滿瞭人,大傢都如饑似渴地學習。你可倒好,一回傢就盯著聽評書,這能當飯吃?我跟你說,坐辦公室不是長久之計,文憑到手也不能算到頭,趁著在學校這麼好環境,你幹嗎不學門本事?
能寫材料就是本事。柱子梗梗著脖子,跟媳婦抬杠,我問你,全市建設口誰筆頭有我硬?這年頭,會幹的不如會管的,我就適合坐辦公室,管人!
願意管人就管吧,王衛東心想著,自顧自地躺到床上。丈夫雖然對技術不感興趣,不過寫材料、管人還是有點能力的。到學校幾年,就當上辦公室主任,聽說還有希望提拔副校長。人各有志,柱子個性又強,她不想為這些事置氣,便不再吭聲。酒後話多,張存柱已調動好肌肉、唾液,準備好好跟媳婦理論一番。現在看她沒有應戰的意思,自己也覺得沒意思,扔掉炊帚苗子,地上轉悠瞭幾圈,悶聲上床。
哎,跟你商量點事。衛東沒有看他,像是在跟房頂說話,曬甲坨那邊第一批樓房蓋好瞭,可大傢嫌遠,又怕地震,都不願意去住。我管搬遷,想帶個頭搬進去。
誰叫你當領導呢,是該帶頭。張存柱說,這事呢我這麼看,人的命,天註定,該死住簡易房照樣死。搬吧,我不反對。
沒想到丈夫這麼通情達理,王衛東轉過臉來,跟他商量打算選六層。柱子咂瞭一下嘴:你腦袋讓驢踢瞭,大頂層,冬天冷夏天熱,圖希啥?咱第一個搬傢,那麼多好樓層、好間量,不打著把式隨便挑?
這才是替群眾著想呢。柱子,頂層再差勁,也比現在住的簡易房條件好吧,你剛才不也說領導該帶個頭嘛。
張存柱連連搖著腦袋,這樣做太吃虧瞭。盤算半天,他才試探著說:要不這樣吧,咱們先搬進去做個樣子,等有人搬瞭,我們再調換套好點的。
不行,那不是欺騙群眾嗎,我王衛東不做陽奉陰違的事。你呀,別光知道扒拉自個小算盤,也該設身處地替別人想想。
一隻蚊子從耳邊飛過,張存柱欠起身追打著。啪的一聲,他洋洋得意地招呼衛東看他手上的血。王衛東連看都沒看,她在生柱子的氣:搬遷進展緩慢,自己急得嘴上都長泡瞭,他卻像沒事人一樣。
返城後,王衛東瘦瞭很多,肩胛骨都從內衣撐出來。望著媳婦凹凸有致的側影,張存柱突然來瞭興致,扳著她肩膀:中,聽媳婦的,你說住幾層就住幾層。
衛東一抬肘,別搭理我,語氣卻緩和多瞭。張存柱嬉皮笑臉:不搭理你搭理誰,你不是我媳婦嘛。你知道你累,我也不輕松呀,天天喝不情願喝的酒,說不想說的話,見不願意願見的人,你以為搞行政就隻管寫材料啊?
你那是願意。王衛東看他讓瞭步,氣也消瞭,轉身面對著丈夫:正經的,你往後少喝點酒,這東西傷肝。你也別怪我老罵你,我是為你好,我不疼你誰疼你呀!
中,謹遵媳婦教誨。柱子連連點頭。
幾十棟樓房矗立在田野上。按照規劃,這個唐城最早的居民小區能容納萬把居民,配套的糧店、副食店、熱力站、煤氣站、小學和幼兒園都已建成。曬甲坨村民高高興興搬進新居,成瞭市民戶,可原定搬遷倒面的工人新村居民,卻不肯挪窩。
眼看成片的樓房閑置著,小區裡長出半人高的蒿草,王衛東十分焦急,拉上街道幹部和居民單位的頭頭一塊參觀新小區。講解完小區規劃,介紹完房子格局,她讓工人扛著沖擊鉆在墻上打眼兒。一會兒工夫,打折瞭兩根鉆頭,墻壁隻出現一個小坑。大夥看傻瞭眼。
看火候差不多瞭,王衛東又提起搬遷的事。一屋子人回避著她的目光,閃爍其詞,都說回去再商量商量。衛東叫住鋼廠管後勤的李廠長,問新樓房咋樣。
咋樣?有廚房,有廁所,有暖氣,又幹凈,又豁亮,剃頭不用刀子一推(忒)好!老李實話實說。
結實不結實?
結實!鉆頭都打折瞭,還不結實?你方才不也說瞭嘛,外澆內掛,每層都有圈梁,就算倒瞭也會像板凳一樣,不會塌梁。
可我聽說你傢具都搬過來瞭,晚上還回簡易房睡覺,為啥?王衛東問他。老李臉一熱,承認自己有點害怕:我搬是因為我是廠長,咱得帶個頭吧。可都說這樓房抗多少級地震,誰也沒試驗過,真要是再來場大地震,能不能頂住還兩說著,還是回簡易房住保險。
老李說完,盯著王衛東:王主任,你問我這麼多,我也想問下,老讓我們下頭幹部帶頭,你們指揮部的頭頭咋不搬?
誰說不搬瞭,我鑰匙都拿到瞭。你看著,我馬上搬傢,不光搬,今晚上就住在那兒!
叫瞭輛汽車,王衛東回傢就讓丈夫收拾東西。張存柱上回做出讓步,是因為有自己小算盤。既然城裡人不願意住樓房,他想多整出一套來,把鄉下的爸媽接來。這會兒,和衛東把鍋碗瓢盆往車裡裝著,他說出自己的想法。
衛東急瞭:房子是分給唐城災民的,按戶數蓋的,你爸媽是災民嗎?不行,這房子沒他們份!
好,好,王衛東,你就這樣,房頂開門,六親不認!好,你自己搬吧,我回傢,我要告訴我爸媽,兒子沒本事,在城裡連套給你們養老的房子都弄不上!
咣當一下,他把東西扔車上掉頭走瞭。王衛東望著柱子背影,氣得一腳踢倒瞭身邊的暖壺。
二十多年後,唐城房價扶搖直上,直逼一線城市。人們說起當年分房沒人要的事,簡直像是天方夜譚。劉愛國跟大剛的女兒孫穎吹噓:管房的是我們廠老李頭,我去要房,他把一串房鑰匙扔給我,讓我隨便挑,還問我怕不怕死。我說都死過一回啦,還怕啥,我命硬,不怕死。唉,早知道當時多弄幾套,現在一出手掙個一兩百萬,還用開什麼養生館掙這幾個小錢。
孫穎一撇嘴,吹吧你。愛國忙拉一旁的王樹生作證,王樹生說:是真的,唐城搬傢最麻利的就算他瞭,還當瞭典型上瞭報紙呢。
事實上,劉愛國痛快搬遷,還是王衛東示范的功效。她前腳住進樓房,後腳就做傢人工作,突破口選擇瞭親舅舅。話剛起個頭,就被愛國攔住瞭:你別說瞭,我知道你啥意思。就沖我外甥女帶頭搬進點式樓,住上最不好的樓層,我當舅的也該配合你工作。搬!回頭就去找我們廠老李頭要鑰匙,你們讓搬哪兒我就搬哪兒。
王衛東心裡一熱:那我舅媽……
簡易房生火做飯、拉屎尿尿都不方便的日子,你舅媽早就過夠瞭。再說,她也挺起大肚子瞭,那塊光打種不長莊稼的鹽堿地,這麼多年才懷上孩子,容易嗎?她可不願孩子一落生,睜開眼就是破敗的簡易房……劉愛國唾沫星子四濺,拉開瞭話匣子。看衛東沒工夫聽他白話,忙收住話頭,沖外甥女豎起大拇指:好,你這頭帶得好,當舅的跟著你沒錯!
王衛東又給哥打電話,說瞭舅舅搬傢的事,意思讓哥也帶個頭。想想簡易房破舊不堪,傢裡人多確實窄憋,王樹生應承下來,答應和妹妹一塊說服媳婦和媽。下班到傢時,太陽快落下去瞭,工人新村低矮的簡易房,東倒西歪的院墻,有些發蔫的江西臘和草茉莉,誰傢鐵絲上晾曬的大紅、碎花的衣服……一切都沐浴在餘暉中,像是被舞臺射燈照亮。一想到就要搬傢離開這裡,王樹生有幾分依依不舍。幾個孩子在跳著猴皮筋,悅耳童聲一陣陣傳來:小皮球,踢三踢,馬蓮開花二十一。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婷婷老遠看著他,一下子扔掉手裡的皮筋:我爸回來瞭,不玩瞭!她喊著跑過來,臉紅撲撲的。王樹生一手扶把,一手抱起女兒,擱在車子大梁上。爺倆高高興興地進瞭傢門。
屋子裡有股飯菜香。看丈夫回來,楊麗華撩起圍裙,擦瞭一把下巴上蹭的煤煙,過來跟他商量:爸這兩天犯心臟病,婷婷老去那頭看電視,又招來一幫孩子,我怕影響他休息。要不,咱們也買臺電視機吧。我打聽瞭,咱唐城出的黑白電視,一把交,三百六十塊,分期交三百九十塊。
買,一把交。王樹生說。
媽出去串門,還沒回來。飯菜擺桌上,王樹生沒有像往日一樣坐那兒狼吞虎咽。他在屋裡叨咕著走柳兒,一會兒說過冬的煤塊還沒備齊,一會兒又抱怨屋子窄,轉個身子都困難。丈夫今天心裡有事,楊麗華瞧瞭出來,但沒問。傢裡大事小情都是樹生做主,她明白有些事,就算自己知道也幫不上啥忙。再說,樹生沒有瞞著她的事,早晚會說出來。果不其然,剛擱下碗筷,王樹生就說起搬傢的事來:這小屋不是人待的地方。我們廠子分房呢,先要的隨便挑,愛國已經拿到房鑰匙瞭,我也想住樓房。
楊麗華連連搖頭。從前唐城為數不多的樓房裡,有過她一個兩居室,一個溫暖的傢。可地震樓房晃悠散瞭,水泥預制板塌瞭,父母、弟弟還有丈夫都死在裡頭。她親眼看到,對門的愛玲跳下來,卻被可惡的預制板叼住腳跟,活活吊死。還有華頭他媽,扣在混凝土廢墟中,沒傷著一根頭發卻活活悶死。你願意去你去,我們娘幾個還有媽不去,就是說出大天十六個點來我們也不去。這輩子說啥不上樓瞭,還沒砸疼啊!
王樹生泄瞭氣。媳婦這關都過不瞭,還怎麼說服媽呢?
十一月初的一個早上,楊麗華圍巾、口罩裹得嚴嚴實實,蹬上借來的三輪車去買白菜。樹生請不出來假,她隻好一個人去排隊。雖然現在逢年過節,飯桌上能看到幾樣細菜,可整個冬天,唱主角的還是大白菜。身為傢庭主婦,她不提前謀劃不行。菜店門前,碼放著蓋著棉被和草簾的大白菜。臺秤旁邊,售貨員和顧客都忙得不可開交,菜幫子擗瞭一地。
楊麗華把幾百斤白菜弄回傢,一棵挨著一棵碼好。又挑出沒長成的空心菜,洗凈,燙一遍放進廚房的大缸裡,加上水,又在菜上壓好條石。楊麗華下鄉時吃酸菜吃頂瞭,可丈夫、婆婆和林傢父子好這口兒,每年這時候,她都會積上一缸酸菜。她喜歡看樹生一碗一碗吃她做的酸菜粉時的貪婪,最愛聽婆婆和林兆瑞誇她做的酸菜好吃。想到這些,她心中生出一絲成就感,連隱隱作痛的肚子好像都不疼瞭。
等到黃昏,太陽收走最後一縷清冷的光線時,她已累得直不起腰。肚子一陣陣絞痛,佝僂著身子,她捂著肚子爬到床上。就在這時,下體一熱,她心說壞瞭,趕緊去拿尿盔。已經一個多月沒來例假瞭,她是過來人,知道這可能意味著什麼,但她不敢確定,也沒跟丈夫說。現在,肚子一陣接一陣絞痛,明顯跟來例假的感覺不一樣。會不會是先兆流產?她腦門登時冒出一層冷汗,不禁後悔自己方才幹活太猛。她在床上一動不敢動,眼淚打濕瞭床單。
王樹生到傢時,已經天黑。他看沒亮燈,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車子沒放穩,就噔噔噔跑進屋。拉開燈的那一剎那,他看見臉上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淚水的楊麗華。我不行瞭!楊麗華隻說瞭一句,便昏死過去。拉菜的三輪還擱在院子裡沒還,王樹生背著媳婦出來,蹬上三輪直奔婦幼醫院。
沒想到,接診大夫竟然是丁媛,兩人都一愣。丁媛還是老樣子,隻是比從前清秀瞭些,歲月在她臉上沒有留下什麼痕跡。而王樹生鬢角發根已經摻雜瞭不少白發,加上一臉焦急疲憊,兩人好像隔輩人。丁媛沒時間跟他客套,忙著查看病人。過瞭一會兒,叫王樹生到走廊,告訴他病人先兆流產。
什麼先兆流產,她懷孕瞭?王樹生問。
丁媛瞪瞭他一眼:我還想問你呢。也不知你這丈夫怎麼當的,媳婦懷孕瞭都不知道。
王樹生臉騰地紅瞭。
按照慣例,術前醫生要交代病情,傢屬在手術單上簽字。丁媛一臉嚴肅:孩子肯定保不住瞭。現在要做清宮術,避免流產不全。
楊麗華一把抓住丈夫,眼淚唰地下來:樹生啊,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們老王傢……
丁媛讓勸勸她,便出去準備手術瞭。王樹生安慰著媳婦:別瞎琢磨瞭,咱們有婷婷一個就夠瞭,最要緊的是你沒事。
說完,他哆哆嗦嗦在紙上寫下自己的名字。
楊麗華推進瞭手術室,王樹生坐在門外冰冷的長椅上,仿佛又回到與林智燕生離死別的那一年、那一刻。也隻有在此時,楊麗華——這個偶然走進他生活的女人,才顯出異常重要。從不迷信的王樹生,在心裡為這個與他走過震後最艱難的日子,朝夕相伴的女人祈禱著:老天爺,上帝,阿彌陀佛,保佑麗華過去這一關吧,這個傢不能塌,不能沒有她呀!
直到丁媛站到面前,他還沒從胡思亂想中回過神來。丁媛說:沒事瞭,看看你媳婦吧。清宮會對身體有損傷,註意給她增加些營養。她身後,護士正把楊麗華推出手術室。
醫院是新蓋的樓房,漆著豆青色墻圍,有一股油漆味道。病房提前給瞭暖氣,很暖和,可楊麗華老嚷嚷著要出院。王樹生尋思媳婦一定是住樓房害怕,便說:這樓是內澆外掛結構,結實著呢。人傢天天在這兒上班都不怕,咱們怕啥?再說,有我陪你呢,我跟領導請瞭假,一直陪你到出院那天。
其實,楊麗華著急走還另有原因。丁媛經常來問寒問暖,還給她買來大包的衛生紙,特意熬瞭雞湯送來。丁大夫為啥對她這麼好,她怎麼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要說跟樹生熟悉吧,兩人又從來沒敘過舊,哪怕是客氣話都沒有,談的全是她楊麗華病情;要說跟樹生不認識吧,丁大夫看他的眼神又有些不對勁兒,樹生也是扭扭捏捏,目光躲躲閃閃的,像是回避著什麼。這到底是咋回事呢?
正在楊麗華滿腹狐疑之時,來看兒媳的劉蘭芝給出瞭答案。老太太看到來查房的丁媛,喜不自禁,拉著手說:孩子,你啥時回來的?這幾年過得好不?咋不回傢看看呢。又忙著跟兒媳介紹:這是媛媛,以前燕兒的同事,經常來咱傢串門。
丁媛不想讓樹生媳婦看出大媽對她的親熱,客氣地回答:回來一直很忙,沒時間去看你跟大爺。我還得查房呢,大媽改天再聊。
從大夫護士的嘴裡,王樹生探聽到丁媛近況:她還沒成傢,一個人住在醫院傢屬樓。與從前熱情開朗、口無遮攔的護士丁媛判若兩人,她待人接物彬彬有禮,熱情而又保持著相當的距離。丁媛也小三十瞭,身邊不乏追求者,可她不給任何人機會,失望之餘他們背地送她一個綽號——姑子。在唐城話裡,這是尼姑的意思,是說她清高、不合群,還是咒她一輩子獨身?王樹生不知道,他心疼起丁媛來,想勸她早日成個傢。可一看到床上躺著的楊麗華,心想還是算瞭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出院回傢,楊麗華追問起丁大夫怎麼回事,王樹生一五一十向媳婦坦白瞭過往的一切。麗華嘴上說沒事,都過去瞭,心裡還是有些吃醋和不快。吃完午飯,她突然趴在床上,捶打著枕頭大哭起來,嚇得婷婷一頭紮到爸懷裡。王樹生傻站在旁邊,明白麗華還在為這事鬧心。劉蘭芝聽到動靜,在外頭敲敲屋門:麗華,是不是樹生欺負你,我說他!楊麗華忙收住哭聲:媽,我沒事,肚子有點不好受。
她痛快地哭完,一抹淚坐瞭起來:以後不準你再去找她!
王樹生忙舉手發誓:以後決不去醫院,不見丁媛,騙人是小狗!
楊麗華被他的舉動逗樂瞭,嗐瞭一聲:我這是吃的哪門子醋啊,就你這傻大黑粗的,我相信人傢也不會看上你。
就是。王樹生忙隨聲附和,輕輕地出瞭一口氣。
晚上,王衛東拎著桂圓和紅糖來看嫂子。她進屋跟楊麗華說瞭會兒話,出來坐在飯桌旁,跟正做飯的哥哥有一搭沒一搭地嘮著嗑。王樹生問柱子在忙些啥,好長時間沒見他人影瞭,衛東沒回答。他抬頭一看,妹妹竟趴在桌上睡著瞭。
劉蘭芝回傢,看見小環這模樣,心疼的不行,非留老閨女在傢住一宿。衛東打著呵欠,說還有事,就匆匆忙忙走瞭。楊麗華半夜醒來,推推丈夫:小環來好像有啥心事,欲言又止的。
還不是為分房的事。不光她愁,我也愁,廠子動員搬傢,大傢都在觀望,隻有管分房的李廠長和愛國兩傢搬。廠子找我好幾次,想讓我帶這個頭。
不搬,就是不搬!
樹生幹咽瞭口吐沫:房子質量沒問題。再說,大地震百年不遇,不可能再震一回。小環她早搬瞭,挑上最不好的樓層,為這事柱子跟她差點鬧翻瞭。
你就那麼想搬傢?
傢裡爐子燒得再好,也不如樓房有暖氣。你身子這樣,不能老在冷屋子養病啊。
我再想想吧。
中午,王樹生在食堂碰到劉愛國,愛國一臉喜氣地邀請他禮拜天去新傢參觀:住樓房好,還是住樓房好啊。你去瞭就知道瞭——別忘瞭通知大傢一起去啊。
寬闊平坦的大道一直往北,直通曬甲坨新建的小區。唐城人恭賀喬遷之喜,按老例兒要去添宅,拿上條魚象征日子富富有餘;送上些鍋碗瓢盆日用品,也是份心意。林兆瑞帶來瞭一口請人打制的炒勺,劉蘭芝給弟妹五十元錢,王樹生兩口子買來瞭魚和肉。林智誠費力上瞭三樓,塞給愛國一個小紅包。唯一的例外是上高中的大剛,他從學校宿舍直接過來,就帶著一張嘴。
劉愛國兩口子高興得合不攏嘴。大芬兒挺著肚子,更顯得人高馬大的,驕傲地領著大傢參觀客廳、臥室、廚房。廚房就是北陽臺,愛國最得意這點,不挨油煙嗆,往後在傢煎炒烹炸很方便。大剛對水沖廁所很好奇,來回踩著腳踏板,看著水嘩嘩地流出來。王樹生叫瞭一聲大剛,大剛有些不高興:別老叫我小名,我叫孫志剛!
王樹生愣瞭一下:好,孫志剛,還是給你舅姥爺省點水吧。他拉外甥出來,又問林智誠,這幾天白天老不著傢在忙些啥。林智誠神秘地沖姐夫一笑:在搞市場調研,也許用不瞭多久,唐城又會多出一個萬元戶來。
王樹生想起點事:聽說大臭兒沒砸死,地震後放出來瞭。那小子是個混球兒,報復心強,你加點小心。
林智誠不以為然,我怕他啥。
裡屋,劉愛國給劉蘭芝、林兆瑞沏著茶水,征求他倆意見。劉蘭芝誇獎屋子幹凈,瞅著像個傢的樣子。她不習慣住樓房,往下看有些頭暈。林兆瑞說:不錯,就是間量小點,眼看有瞭孩子,回頭再調換個大些的。王樹生過來問通知沒通知小環,劉愛國還沒答話,就聽見衛東在外頭敲門叫舅舅。
吃完午飯已是下午兩點,大傢怕影響大芬兒休息要走。王衛東說:一塊到我傢看看吧,離這不遠,就是樓層高點兒,要爬樓梯。
劉愛國不無誇張地說起衛東如何大公無私,帶頭搬傢,住最差的房子,如何在群眾中有威望,口碑好。衛東制止瞭他。劉蘭芝埋怨著閨女:你這丫頭啊,啥事兒都不跟媽吱聲。
媽,這又不是啥大事,早搬是搬,晚搬也是搬,別人不搬我得帶頭搬,誰叫我當幹部呢。
回到傢,楊麗華坐在床邊,悶頭不語。王樹生知道大芬兒懷孕的事刺激瞭媳婦,便安慰道:愛國他們不是結婚這麼多年才懷上嘛,咱們來日方長,不爭這一時半會。
楊麗華嗯瞭一聲。
她又想起劉愛國傢明晃晃的玻璃窗,燙手的暖氣片,一擰龍頭就有的自來水,一點就著的煤氣,有些羨慕起樓房的幹凈舒適來。她跟丈夫商量:要不,咱們也搬傢?中,我這就去找廠裡說。看媳婦突然想通瞭,王樹生非常高興。不過,楊麗華緊跟著提出問題來。
那搬傢後林叔、小誠他們怎麼辦,小誠那樣子能上樓嗎,咱們兩傢還能住一塊嗎?
是啊,這確實是個不大不小的問題,一下子難住瞭王樹生。
上頭下來精神要搞大包幹,評劇團鬧開瞭鍋。為出經濟效益,演職員分成兩撥:一撥兒配電聲樂隊,走廠礦下鄉村,巡回演出歌舞節目;另一撥兒是剩下的老弱病殘,搞多種經營。林兆瑞傢,成天被鬧嚷嚷的同事擠得滿滿的,群龍無首,大夥都找他拿主意。
當年在小山,祖師爺成兆才把蓮花落改良成評戲,咱唐城可是評戲老窩啊。這麼多年,靠啥跟沈陽天津平起平坐?就靠咱們劇團站腳助威。你說‘文革’沒散,地震沒散,現在日子好瞭,評劇團卻要分傢單幹,我咋也想不通。照這麼折騰下去,我看劇團真是罐裡養王八——越養越抽抽瞭!唱老生的大李扯著嗓門道。
四胡演奏王慶功一臉苦相,纏磨著林兆瑞:團裡就你能跟上頭夠得著,老林,想想法子,咱搞戲曲的,就會吹拉彈唱,唱做念打,總不成都去倒騰煤炭鋼材,都去開飯館賣服裝吧?
大夥吵吵嚷嚷,半天沒個結果。等到天黑人們散去後,林兆瑞再也支撐不住,他捂著胸口順著椅子出溜下去,心臟病又犯瞭。
住院這些天,樹生夫婦和媽輪流陪護著林兆瑞。白天,劉蘭芝看護著老林。親傢的偏方她吃瞭很管用,喘得不怎麼厲害瞭,每天打開水、買飯,在病房利利索索地走來走去。同屋病人都以為他們是老兩口,林兆瑞也不解釋。一同度過震後最艱難的日子,他對這個小自己三歲的老嫂子、親傢母,從起初的敬重到後來的感激,現在居然滋生出幾分情愫。他的內心漸漸蕩起一片漣漪。
想想也真是,他們爺倆床上鋪的蓋的,哪樣不是劉蘭芝親手做的?還沒入冬,棉襖、棉褲已經都做好備齊瞭。一墻之隔,他甚至能聽到老嫂子勞作間隙,累得咳嗽哮喘的聲音。病房裡,看著劉蘭芝變得越來越佝僂的腰身,林兆瑞覺得她比旁人挺直的脊梁還要直。再艱難的生活沒有使她倒下,沒有使她變得脆弱,正是她的努力,才讓兩個傢庭變得豐盈充實。
去年八月十五,林兆瑞多喝瞭幾杯。趕上停電,孩子們在院子裡纏著父母講故事,屋裡就他和劉蘭芝兩個人。搖曳的煤油燈光亮裡,他拉著她的手:老嫂子,這麼多年你為我們付出那樣多,你也讓我為你做件事,哪怕一件事!劉蘭芝往回抽著自己的手:老林你喝高瞭。不,老嫂子,我沒喝高。你說吧,你叫我幹啥都行!林兆瑞像孩子般地執拗。劉蘭芝慌張站起來:那你給我唱段河南豫劇,《花木蘭》那段。你唱評戲拿手,今天我倒要看你會不會唱豫劇。
老嫂子,請好吧您哪。林兆瑞拱手作個揖,字正腔圓地唱起來:劉大哥講話理太偏,誰說女子享清閑……你要不相信哪,請往這身上看,咱這鞋和襪,還有衣和衫,千針萬線可都是蘭芝連哪……劉蘭芝抿嘴發出瞭會心的微笑,林兆瑞卻在燈影裡流下瞭熱淚。
病房人多嘴雜,兩人沒有單獨說話機會。兩周後林兆瑞出院,隨後辦瞭退休手續。工人新村已經開始拆遷,叮叮當當的拆屋聲音中,兩位老人坐在胡同口墻根下,享受著冬日的太陽。在劉蘭芝心裡,工人新村住這麼久,在這裡生兒育女,固然留戀這裡一草一木,還有老街坊們,可她最擔心的,還是搬走瞭再也看不到林兆瑞瞭。雖然這兒的居民全部搬到曬甲坨,可由於分屬不同企業,兩傢很難再住到一棟樓裡。林兆瑞也有同樣擔心,他看出劉蘭芝心思,便想把感情挑明,可彼此畢竟太熟瞭,反倒不好意思開口。兩人就這樣東扯西扯,常常一坐就坐到日頭偏西。婷婷放學來找奶奶,書包擱一邊,劉蘭芝跟孩子對撐著雙手,口裡念念有詞:拉大鋸,扯大鋸,姥傢門前唱大戲,接閨女,喚女婿,小外孫子也要去……
林兆瑞聽著,心裡一陣淒涼。
王衛東早看出媽的心思,她和舅舅一起做劉蘭芝工作:媽,我在指揮部管分房,還有這點權力。我都安排好瞭,咱們和林叔住一棟樓,都是一層,不用爬樓梯,又接地氣,可以養個花啊草的。媽你有個小單元,我哥嫂子住你隔壁,也好有個照應。大剛也快成年瞭,我姐單位照顧他一間,在五層。他歲數小,爬樓梯也是個鍛煉。
她又轉向林兆瑞:林叔,你屬於知識分子,住房照顧面積,你跟小誠住我哥對面,兩大間。
聽瞭這話,劉蘭芝喜形於色。林兆瑞激動地站起來,連說老丫頭謝謝你啊。劉愛國在旁邊,嗅到瞭別樣的味道。他瞄瞭一眼劉蘭芝,又瞅瞭一眼林兆瑞,呵呵笑瞭。
這天晚上,林兆瑞做瞭個夢。他夢見王天喜下班帶回來兩條魚,沒進傢門卻給他送來瞭:明天你嫂子生日,你手巧,把這兩條魚扒扒膛燉瞭吧。這個傢我也回不來瞭,你替我照看照看你嫂子啊。
話說完,王天喜一陣風沒瞭。林兆瑞一下子驚醒,心怦怦地跳著。黑暗裡,他把睡得正香的兒子搖醒。林智誠睡眼惺忪,忙問爸哪兒不舒服。林兆瑞愣瞭一下,你大媽生日是哪天?
林智誠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爸,你夢遊呢吧?
胡說,我清醒著呢。
林智誠拉開燈,揉著眼睛:我哪兒知道大媽生日哪天呀?爸,你看表才幾點,三更半夜的,你怎麼想起問這個。他打瞭個呵欠,快睡覺吧爸,你心臟不好就別折騰瞭,明天一早你問問大媽不就行瞭。
不行,明天你去問。對瞭,不能直接問,你問你姐夫。
好,好,我問姐夫。林智誠一歪腦袋想躺下。林兆瑞用手支住他腦袋,叮囑:你早點起來,一定趕在你姐夫上班前問到。
當兒子告訴他今天就是大媽生日時,林兆瑞的心差點沒跳出來。太陽剛出來,他就裹上呢子大衣,擠上瞭去海邊的長途汽車。從漁民手裡,他買回瞭五條新鮮的海魚。晌午,他把一盤熱氣騰騰剛出鍋的紅燒魚,端到劉蘭芝面前:老嫂子,你侍候瞭我們爺倆好幾年瞭,今兒個你生日,也嘗嘗我做的魚。
劉蘭芝放下碗筷,嘴上說著這大歲數瞭,這個光景,還啥生日不生日的,眼裡卻閃著激動的淚花。
兩傢人圍著桌子正準備吃飯,這一幕,大傢看得真真切切。婷婷小嘴很甜,緊跟著說奶奶,祝你生日快樂。劉蘭芝捋著她的小辮,連聲答應著哎,快樂,我大孫女就是乖,就是懂事。又招呼著:來,都嘗嘗這魚。大傢筷子一起伸向香噴噴的紅燒魚,誇著林兆瑞手藝,又議論起搬傢的事。
劉愛國一看是時候瞭,便咳嗽一聲開瞭口:按說呢,這新樓房格局都不錯,雖然四五十平米吧,比起這簡易房來誰傢也不窄。可小誠這塊兒早晚要成傢,跟他爸住一塊,多少有些不方便。再要套房呢,廠子沒有,小環也為難。我倒有個主意,可以節省出一間來,給小誠將來娶媳婦用……
說到這,有意停頓瞭一下,大傢眼巴巴地看著他。林智誠臉有些發燙:你甭考慮我,我一輩子不結婚。大剛催促著:舅姥爺別信他的,你倒是說呀,老賣啥關子。劉愛國看著林智誠和劉蘭芝,加重瞭語氣:我是說,我姐跟老林搬到一塊住,兩傢並成一傢!
王衛東一怔,王樹生、楊麗華也面面相覷。這話讓他們吃驚,但又實實在在說到瞭他們心裡。林智誠看瞭一眼父親一會兒紅一會兒白的臉,不敢再看。劉蘭芝低頭搓著衣襟。沉默片刻,王樹生開瞭口:我舅說的在理,媽,爸,地震這些年過來,你們也不容易,是該考慮一下自己的幸福瞭。
劉蘭芝好半天抬頭:都這大歲數瞭……愛國說:正是好時候。都說最美不過夕陽紅,你倆走到一塊,合法、合情、合理!
衛東輕輕呼出一口氣,如釋重負,困擾她好久的問題一下子解決瞭。她拍手道:這太好瞭!媽,林叔……不,爸,這事我當閨女的包瞭。
這一年的春節,兩傢人搬進給瞭暖氣的新傢,兒女們給劉蘭芝、林兆瑞操辦瞭一個簡單的婚禮。張萬田裹著一身寒氣前來賀喜,大冬天的,他不知從哪兒淘換來一缸金魚。他知道老林有這個雅興,水聚財,魚有餘,良辰吉日,添個喜慶。
新傢的門廳裡,劉蘭芝供上瞭觀音菩薩,擺上蘋果、橘子和點心,恭恭敬敬點燃起一炷香。佈置新傢時,門廳上方的一塊地方林兆瑞相瞭好久。劉蘭芝也站到他旁邊,打量那疙瘩白墻。林兆瑞跟她商量,蘭芝啊,我想寫幾個字掛這裡。劉蘭芝點頭:我看中,白著也是白著,掛幅字兒也顯得咱傢有文化,誰讓老林你識文斷字呢。
林兆瑞看瞭一眼老伴,目光裡含著贊賞。蘭芝現在是上瞭年紀,可年輕時也是個小有名氣的戲迷,剛搬來工人新村那會兒,她帶著孩子,拉著風箱做著飯,也愛哼哼《劉巧兒》《小二黑結婚》。林兆瑞還記得,有一年蘭芝代表礦上參加市裡評劇會演,唱《工地崗哨》時,錯把滿身汗珠唱成滿身淚珠,逗得評委席上的他前仰後合。和天喜說起這事,老哥倆笑瞭好幾天。林兆瑞知道,站在自己身邊的這個女人,雖然大字不識幾個,可卻是他的知音、知己。他寫的唱詞,她張嘴就來;他演的調調兒,她聽得懂。而她,最懂的是他的心。你是生不逢時啊,從前不許女孩傢上學堂。要擱現在,你也是大學生瞭。他說。
劉蘭芝抿嘴一笑:你真會誇人。
林兆瑞忽然來瞭靈感,說就寫三平堂幾個字吧。看老伴有些不解,他解釋道:平安、平靜、平常,咱傢就要這‘三平’就行。平安為富,隻有平平安安,才會生活越來越富裕;平靜為福,生活中我們不要大喜,也不要大悲,平平靜靜生活,就是我們一輩子福分;平常為貴,我們見高官不覺得低,見百姓也不覺得高,平平常常最珍貴。
劉蘭芝頻頻點頭:老林啊,你說得忒對。咱們都是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災荒年沒餓死咱們,‘文革’沒整死咱們,大地震沒砸死咱們,還圖希個啥?不就是這‘三平’嘛。
老伴的一番話,讓林兆瑞心裡暖暖的。如今到瞭耳順之年,很多事情他已經看開,靈感忽至命名的三平堂,其實是他半個世紀風風雨雨、坎坎坷坷走過來總結出的生活真諦,也是他退休後最真實的內心寫照。
王樹生一心要讓二老晚年生活有個寄托。天氣剛剛回暖,他就清除幹凈樓前雜草,找來花種,招呼放假回來的外甥一起澆水栽種。兩人插上竹竿編的籬笆,搭起葡萄秧架,開墾出一個像模像樣的小花園來。林兆瑞喜不自禁,特地移栽來一棵石榴樹。劉蘭芝感受著熙暖的春日,瞇著老花的眼睛,看著爺仨在花園裡忙碌著,心裡比蜜還甜。對於她來說,石榴多子多福,興旺昌盛,好日子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