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那天充滿豪氣跟姐夫碰杯時,林智誠並不清楚自己能幹啥,後來吹噓的市場調研,也沒瞭下文。唐城倒是有一撥人,靠倒騰鋼材煤炭發瞭。可單憑他,一個辦病退的小工人,沒這路數和能耐。從外地進貨賣服裝吧,腿腳又不利索,經不住舟車勞頓。發財的路數是不少,可掂對半天,沒一條適合他林智誠。

心灰意懶,一晃他在傢耗瞭小半年。搬進樓房後,越發沒意思。春天來瞭,外面小花園鳥雀嘰嘰喳喳,花香連屋裡都能聞得見。林智誠卻賴在床上,看著照在白墻上的晨光愣神,直到媽敲門招呼吃飯才爬起來。飯桌上,爸給他盛粥,媽給他剝咸鴨蛋,殷勤得有些過分。老兩口關切眼神在他身上逗留,可他抬起頭,兩人又急忙避開他的目光。

比起洗衣房的寂寞孤單,無所事事更讓他難以忍受,不知道該如何打發這漫長白晝。打著飽嗝回自己屋,一隻蒼蠅撞到他臉上。林智誠火瞭,抄起蠅拍,架著雙枴奔來突去,追打著蒼蠅。蒼蠅飛瞭一圈,落在屋頂上,翅膀抖動兩下,抬起一隻前爪搔著復眼,好像根本沒把他放眼裡。

嘿,我還沒法你瞭!林智誠擲過去蠅拍。啪的一聲,塑料蠅拍掉下來,蒼蠅盤旋飛起。像是嘲笑他的無能,那隻灰蠅居然示威似的在他耳邊嗡嗡瞭兩下,才一掉身子,奮力向門外飛去。林智誠撲在墻上,不停地捶打著:你怎麼這麼廢物,連隻蒼蠅都敢欺負你!

幾天後,他一個人搖著輪椅去瞭小山。小山其實是個黃土崗,幾十年前隨著附近煤礦開采,逐漸形成一個方圓七八裡地,三教九流聚合的雜八地,成瞭城市商業和娛樂中心。地震後城區西移,這裡才蛻變成單一的集貿市場。南方過來的倒爺,外縣進貨的小販,逛街買便宜貨的市民,在嘈雜的吆喝聲和軟綿綿的流行音樂中,摩肩接踵,擁擠不堪。

林智誠買瞭一盒刮胡刀片,又配瞭一把鑰匙。攬活配鑰匙的,是清一色殘疾人,坐著跟他一樣的輪椅,看情形比他還厲害——地震截癱!他觀察瞭一會兒,這活計不需要啥技術,一套簡單工具,再批發些鑰匙模子,一天掙個吃喝錢不成問題。惱人的柳絮漫天飛著,林智誠輕快地搖著輪椅,他總算知道自己該幹啥瞭。

找瞭一個風和日麗的禮拜天,吃罷晌午飯,他招呼姐夫出來。樓前小花園姹紫嫣紅,林智誠深吸一口飽含花香的空氣,說想到外面闖蕩世界。王樹生上下看小誠一眼,小舅子的發財夢他一直覺得很幼稚:傢裡又不缺你這點錢,實在想幹點事,咱們辦個照,在傢刻個圖章啥的不是挺好嗎?

林智誠盯著花蕊上忙碌的蜜蜂,說春天瞭,我也想出去活動活動。聽瞭他修鎖配鑰匙的打算,王樹生沒表示反對。他清楚小舅子的脾氣,小誠要幹的事,連爸都攔不住。他找來磚頭水泥,把樓門口坡道加寬延長,便於輪椅進出。楊麗華在小誠屋子坐瞭會,叮囑他:以後上貨我跟你姐夫包瞭,你不用管。路那麼遠,車那麼多,趕上刮風下雨的就別出去瞭。

劉蘭芝用海綿給兒子做瞭一個加厚坐墊。她在燈下縫補著,邊和老伴說著話。說起小誠由一個頑皮孩子到英俊的小戰士,由精精神神的大小夥子,咯噔一下子變成殘疾人,感慨萬千。你說在傢多好,非去啥小山配鑰匙。他腿腳不靈便,外頭又那麼亂,我揪著心啊!她說著,用牙咬斷瞭線頭。林兆瑞陪著她嘆氣:他把班兒都扔瞭,看來是鐵瞭心想做點事。一個大活人,老在傢憋屈著不中,由他吧,走哪兒算哪兒。實在不行,咱們還養得起。

在貼滿根治花柳病小廣告的電線桿旁,林智誠擺開瞭攤子。半個多月下來,他慢慢適應瞭這種生活。每天機械地銼著磨著,指頭上沾滿銅屑鐵屑。周圍的嘈雜漸漸過濾,眼前一個個銅的鐵的鑰匙模子變得模糊起來。他直愣愣看著,好像洞悉瞭自己的將來:孑然一身,陪伴他的隻有輪椅和這再簡單不過的營生。白天辛苦一天,晚上回到小屋,傢徒四壁,滿目淒涼……你也就這點膿水,沒啥大作為啦!一想到這裡,林智誠心都涼瞭。

要不是大臭兒突然出現,自己後半輩子也許真就擱在小山瞭,林智誠後來想。記得大臭兒當時戴著碩大的蛤蟆鏡,才四月天氣就光起瞭膀子,隻在外面披瞭件草綠色軍褂子。那天,他脖子上吊著黑色人造革挎包從坡下上來,一路斂著攤販的錢,隨手撕著小票。到林智誠跟前,開口要管理費。林智誠頭也沒抬:啥管理費,我不用人管理。

大臭兒在街面上混好幾年瞭,頭一次碰上這麼不識相的。他上來脾氣,一腳踹在車軸上。輪椅一側歪,林智誠沒提防,連輪椅帶人一塊倒下。媽的,揣著明白裝糊塗,啥叫管理,這就叫!大臭兒又朝輪椅解恨地踹瞭兩下。

看熱鬧的圍攏上來,有人替林智誠說情。大臭兒嚷嚷得越發厲害:我不管他缺胳膊還是短腿,就是天王老子在我地盤出攤兒,也要交管理費!

林智誠扶著輪椅站起來,臉蹭破瞭,火辣辣的疼。他啐瞭一口帶血的唾沫,一把綽過木柺。旁邊賣刮胡刀片的老萬看他要惹事,忙攥住他胳膊:兄弟,在這兒混飯吃,你就得打掉牙吞肚裡,胳膊折瞭囤袖裡——這幫人,咱惹不起!

嚯,一個瘸子也敢跟我玩命?大臭兒有些詫異地打量著林智誠。他突然樂瞭,摘下蛤蟆鏡:喲,是你小子呀,混到這份上瞭?

林智誠也認出他來。大臭兒比地震前更加彪悍,頭發跟短麥茬一樣,臉上疙裡疙瘩,眼鼓鼓的放著精光。腿上傷疤在發癢,血一下子湧到林智誠臉上。大臭兒像是沒看到他的憤怒,撿起另一根柺遞給他:真是不打不相識,咱哥倆算有緣分。走,哥請你撮一頓。又沖看熱鬧的一胡嚕胳膊:看你媽啥看,走走走!

林智誠後來問大臭兒,那會兒你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怎麼想起來請我?大臭兒回答:因為你,我坐瞭三年大牢,捶死你的心都有。不過呢,倒讓我躲過瞭大地震,撿瞭條小命,沒拍死在工人新村石頭房裡。你說我不該請你?

不過當時他倆還沒這交情,林智誠被大臭兒的熱情搞得一頭霧水。心想,去就去,怕你不成。他架起雙柺就走。

土崗上一傢門楣上雕著帶翅膀小天使的豪華飯店裡,大臭兒給林智誠倒著白酒。林智誠肚子也餓瞭,不吃白不吃,他一仰脖把一盅酒灌瞭進去,筷子伸向剛端上來的蔥燒海參。大臭兒催菜,要煙,吆五喝六,使喚著服務員。林智誠悶頭吃著喝著,心想:好人不長壽,禍害一千年,這路人地震居然沒砸死,老天爺真是不開眼啊。他想起劉蘭芝詛咒惡人時,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嘎嘣的,咋不替好人死去!

大臭兒似乎早把兩人的過節丟在腦後瞭,他遞過來一支阿詩瑪。林智誠說我有,掏出大前門。大臭兒一臉不屑:抽我的!我說,你甭配鑰匙瞭,跟著我幹吧。我吃肉絕不給你湯喝,別的不敢說,保管天天抽阿詩瑪。

林智誠沒吭聲。大臭兒猛抽口煙,青煙分成兩股從鼻孔噴出來,他手點著林智誠:我知道你小子死倔,你要願意配鑰匙,也沒人逼你。不過有我罩著,以後小山這片,沒人敢找釁你。

大臭兒隨手把煙灰磕在空碗裡。不遠處的舞池中,一支小樂隊奏著輕音樂。在這本該優雅的環境裡,高聲大氣的大臭兒格外紮眼。林智誠臉有些發燙,自己真是犯賤,為一頓飯來這兒丟人現眼。大臭兒瞧出他心思,夾著煙卷的手指點戳著大廳裡不多的客人:我跟你說,甭看他們一個個人模狗樣的,脫下褲子都是流氓。翻翻他們的兜看看,錢不比你哥掙得幹凈。

說著,他把一沓鈔票拍在桌上:這年頭,沒人問你錢從哪兒來,誰也不會跟錢過不去,錢就是大爺!

按說憑他的酒量,喝半斤八兩沒問題,可這天大臭兒還是醉瞭。請林智誠吃飯,他也是擺擺闊。打小,大臭兒就受窮。他傢在工人新村最後一排,門前水溝裡流著熱氣騰騰的污水。灰白渾濁的水,從礦上澡堂子排出來,散發著濃重的硫臭味。傢裡孩子多,他總穿著哥穿剩的破衣服,鞋子永遠露著腳趾頭。他媽從來就不曾縫補過,成天不是盤腿坐在炕上,用熏得發黃的手指頭卷煙,就是對著鏡子用火筷子卷頭發。小夥伴們追著他唱:大臭兒他媽,真邋遢,洗腳的水,熬倭瓜;擦屁股的紙,糊窗花(戶)……上中學時,他翻墻偷瞭糧店十塊錢,大方地請同學抽煙。半截煙還沒抽完,就被警察揪進瞭派出所。回到傢,爸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皮帶,媽在一邊跳著腳說活該,小死花子咋不去死!地震兩年後,他從監獄出來,一傢人早已不知埋在何處。滿街都是待業青年,大臭兒成瞭真正的無業遊民。他在煤場拉過排子車,火車站扛過大包,最後在小山紮下根,開瞭個錄像廳,帶小兄弟們收市場管理費,幫忙維持秩序。他覺得自己掙瞭臉,人五人六的很是風光。

酒喝瞭不少,兩人眼珠都充瞭血。結賬時,大臭兒好像隨口說瞭句:還記得你救的那個娘們嗎,她在文化局呢,恐怕早把你忘記瞭吧。

林智誠像被燙瞭一樣,一哆嗦。

記住,世上的女人都是毒蛇!大臭兒說著搖搖晃晃站起來,抓起桌上那沓錢喊領班,給我奏十遍《地道戰》!小樂隊得令,一通忙活。畢竟曲子不熟,合沒兩遍,節奏就有些亂起來,樂手累得前仰後合。大臭兒一抬手把鈔票揚到空中,大笑著揚長而去。

下午生意冷清,林智誠酒勁兒上來,歪在輪椅上打瞭個盹。醒來看見街道上空蕩蕩的,一隻黃狗夾著尾巴溜瞭過來,在他輪椅上嗅嗅聞聞。他起身,把大臭兒踹歪的輻條一根根掰直,看沒啥生意,便搖著輪椅回傢。迎面車輛挾帶著陣陣沙土,臉上的擦傷越發火辣辣的疼。與大臭兒相遇,勾起瞭不少往事,心裡很不好受。胃裡也在翻騰,口渴灌進去的涼水和先前飽食的大魚大肉發生反應,翻江倒海似地往上湧。忍半天沒忍住,輪椅停在路邊,他扶著一棵剛抽出嫩葉的小葉楊,劇烈嘔吐起來……到傢,劉蘭芝剛好出來倒垃圾,看到他嚇瞭一跳。林智誠推說路上摔瞭一跤,叫她別跟爸說。媽幫著把輪椅推上坡道,推進屋子,一邊找著二百二,嘴裡念叨著:你這孩子,在傢多好,又不是缺錢花,幹啥非出去配鑰匙。林智誠聽憑她擺佈,把半拉臉塗紅瞭。

躺沙發上歇會兒,剛好愛國送來點排骨,我給你燉上,傷筋動骨得補補。劉蘭芝說完,去廚房裡忙瞭。林智誠坐在沙發上,看著旁邊魚缸裡的金魚。金魚有黑的、有紅的,大肚、鼓眼、雙尾,在水草中緩慢遊動,嘴不時露出水面,吐出幾個氣泡。不一會兒工夫,排骨的香味就飄瞭過來。林智誠肚子咕嚕嚕叫瞭幾聲,鼻子一緊,眼窩又濕瞭。

第二天,他起得很晚,鏡子裡一看,膀頭腫臉的,有點嚇人。要不要繼續出攤,林智誠有些猶豫。倒不是這副模樣怕見人,而是不想跟大臭兒走得太近。可好不容易有個營生,他又不願放棄。正盤算著,爸推門進來,聽說兒子摔瞭一跤,不放心過來瞅瞅。林智誠說:沒事兒,一點皮外傷,我媽就愛大驚小怪。

長再大,在爸媽眼裡你也是個孩子,一個人在外頭闖蕩,要加點小心。以後呢,走道慢點,配鑰匙又不用趕點兒,著啥急?

林兆瑞站在門口,手擋著嘴輕輕咳嗽著。林智誠輕輕推爸出門,說你就放心吧沒事,以後我註意就是瞭。父親回屋,林智誠連忙收拾好工具,搖輪椅出門。他怕自己承受不瞭父母的關心。

到小山時已快晌午。輪椅剛停穩,大臭兒開著一輛紅色嘉陵摩托,挾煙帶土地沖過來。車子嘎的一聲停下,他沒下車,扔下條煙走瞭。林智誠拿出一根阿詩瑪叼嘴裡,心想,這小子倒有幾分哥們義氣。

市場露天廁所離得遠,林智誠內急,偶爾去附近大臭兒開的錄像廳方便一下。錄像廳廁所在後院,不過是半截破缸埋在土裡,上面架著兩塊青石板。聞著嗆眼睛的尿氨味,乒乓嘿哈的拳腳聲和女人的浪聲浪語聽得一清二楚。大臭兒在臭椿樹下打沙袋,光著膀子,露出一身肥肉。看見他說,過會兒鎖上門放毛片,你也進去瞅瞅。林智誠搖搖頭,不就是光屁股女人,有啥好看的。大臭兒拽過臟毛巾擦著汗:你呀,還是個童男子吧,有空兒哥帶你開開葷,人活著不能憋屈瞭自個。大臭兒躥跳著,沙袋擊打得來回晃悠。他眼睛不看林智誠,問你姐夫還練沒練武術,有工夫會會他。林智誠嚇瞭一跳,大臭兒呵呵笑起來:我可不是找他尋仇。你姐夫挺仁義的,就沖地震後,你姐沒瞭還照顧你們爺倆,我就賓服他。說著,噗地一拳打在沙袋上。

入夏,大臭兒弄來臺翻帶機,翻錄港臺歌曲。這營生不錯,林智誠動瞭心,便租個臨街門臉,跟大臭兒搭夥幹起來。人在河邊走,難免不濕鞋,不知不覺間,他和這幫人混到一塊,大事小情幫著拿拿主意。這是一群頭腦簡單、崇尚暴力的粗人。地震前唐城每條街、每個學校的半大小子中,都有一兩個用拳頭打出來的霸王。就是這些人活過瞭大地震,經過短暫牢獄之災,然後散落在社會上。他們無牽無掛,敢於冒險,最早找到掙錢門道,也最早體會到瞭花錢的快感。當發現單打獨鬥已不適應這個社會,他們紛紛投到大臭兒門下。偶爾,林智誠跟他們一塊出去胡吃海喝,冷眼看著他們罵街、耍橫、胡嘬,吼著跑瞭調的流行歌曲。他覺得這個時代簡直就是為這路人準備的,掙錢容易,活得滋潤。他搞不明白這個社會到底哪兒出瞭問題,父親、姐夫教導他老實做人,守本分,掙良心錢,可他看到的、接觸的卻是規規矩矩的受憋,膽大妄為的發財。

兜裡有瞭錢,林智誠給傢裡每人買瞭件東西。大剛喜滋滋地擺弄著索尼板磚錄音機,一遍又一遍地倒著帶子。王樹生用小舅子送的電動剃須刀,刺刺啦啦刮著胡子,問他:我怎麼影影綽綽聽人說,你跟大臭兒有來往?

沒影兒的事,我怎麼會跟他糨在一塊?

那路人少搭理,就是再有錢,也不是好來的。別看他現在鬧得歡,小心將來拉清單。

楊麗華偷偷拉瞭丈夫一把。

有錢不花,死瞭白搭,是大臭兒這幫人掛在嘴邊的信條。林智誠也不再摳摳搜搜,有一個敢花兩個。不少唐城人還記得林智誠當時的裝束:叼著阿詩瑪,穿著雪白襯衫,輪椅靠背上掛著三洋錄音機,放著鄧麗君的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或是張薔的好好愛我,不要猶豫,幸福人生藏在愛情裡招搖過市。那段日子雖然短暫,卻是他殘疾後最愜意的時光。

他買瞭塊綢子,回廠子看瞭看李姐。李姐又說起對象的事:有啥條件盡管跟姐說,少條腿算啥,咱有錢墊著呢,要啥條件的找不著?

還是算瞭,我打一輩子光棍得嘞。林智誠笑著,搖輪椅出瞭廠門,心情格外舒暢。

到瞭小山,大臭兒正汗脖流水地滿世界找他,說要去個地方看貨。他拽林智誠上瞭摩托就走。車子鉆胡同,過鐵道,左拐右拐,顛顛簸簸。大臭兒看來心情不錯,哼起文革時候流行的《大海航行靠舵手》,隻是歌詞讓他改得一塌糊塗:大老爺們愛老婆,提起老婆樂呵呵。三十多歲的大小夥兒,沒有老婆叫我、叫我怎麼活……林智誠坐後座上,瞅著他後脖頸子隆起的兩道肉折,不明白他為啥這麼開心。

摩托車停在一處掛著安全旅館招牌的小平房前。一個小個頭、摳眼窩、高顴骨的女人迎上來。好好招呼招呼我兄弟,大臭兒說著推林智誠下車,把雙柺遞給他。林智誠還沒反應過來,大臭兒說瞭聲回頭我來接你,一踩油門,突突突開走瞭。

屋裡大白天掛著窗簾,黑咕隆咚的。林智誠問貨在哪兒,女人拉開燈繩,衣服隨即滑落下來。大哥,你看這貨怎麼樣?她操著蹩腳的普通話,張開胳膊黏瞭過來。林智誠腦袋轟的一聲,眼前浮現電線桿上紅紅綠綠根治花柳病廣告。又難堪,又窘迫,又懊惱。

幹啥!他掙瞭一下身子,用肩膀撞開那女人,奪路而逃。木柺在門檻上絆瞭一下,他險些摔倒……這一夜,林智誠身子滾燙,閉上眼就是安全旅館一幕。奇怪的是,當夜色濃重,夏季的第一場雨噼裡啪啦敲打著窗子時,白天的厭惡竟然變成一種強烈的生理渴求。那個身材嬌小,像是沒發育成熟的女人,再次出現在他夢中,叫著他大哥。他和她在床上翻滾,滾來滾去,她居然變成瞭馮紅……醒來,林智誠渾身是汗,床單上一攤冰涼。望著黑魆魆的屋頂,他才想起自己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親近過女人瞭。腿有殘疾,可生理上沒毛病,他也有男人的需求和渴望。白天如果不是下意識地逃走,一遲疑之間,難保就不會做出什麼事來。

早飯後,林智誠連連打嗝,媽給瞭他幾個生花生仁也沒止住。他猶豫瞭一陣子,還是去瞭小山。雨停瞭,雖然天氣還很陰,水泥地面倒是幹瞭,沒存一點水。和往常一樣,林智誠從屋裡夾出笨重的音箱,水泥地上鋪個床單,磁帶嘩的一聲倒上面。他摁下錄音機播放鍵。噢……哎……愛你在心口難開。我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愛你在心口難開……張薔軟綿綿的歌聲傳出來,混在瞭一片嘈雜的叫賣聲中。

林智誠正手指頭蘸著唾沫,數著臟乎乎的票子,大臭兒來瞭,肩膀親昵地碰他一下。林智誠白瞭他一眼,沒說話。大臭兒已經知道昨天的事,以為他生理上有啥問題。唉,本想犒勞一下老弟,結果馬屁拍到馬腿上瞭。見林智誠不大高興,他尷尬地抓瞭抓腦袋,想起來這目的:趕緊收攤,今天風聲不大對,有人來查。幫林智誠把音箱、磁帶搬進屋,大臭兒一溜煙走瞭。林智誠心有不甘。看瞭看熱熱鬧鬧的整條街道,他想查就查吧,這年頭混口飯不容易,誰還會跟一個瘸子過不去?這麼想著,他又把磁帶用破床單兜出來,嘩啦倒在地上,返身在門上加瞭鎖。這樣就算被查扣,損失也不大。下午兩點,西邊天色又陰瞭上來,悶雷咕隆隆響著。林智誠抬頭看看天,正猶豫著要不要把東西收起來,突然由遠而近一通雜沓的腳步,擺攤賣舊書雜志的、賣磁帶光盤的、賣計算器電子表的,卷起東西就跑。也就十幾秒工夫,剛才討價還價、人聲鼎沸的偌大一條街,隻剩下林智誠和一個孤零零的攤位。他還沒來得及把東西收起來,一輛白色雙排座在他面前戛然而止,車上跳下來一個女人和兩個小青年。而另一個路口,也被一輛灰色面包車堵住。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林智誠默念著唐城人最愛說的這句話,坐在輪椅上,微閉著眼睛,一副聽天由命架勢。來人也不廢話,兜起床單嘩啦把磁帶扔車上。一個小青年過來拽開林智誠,掀起輪椅坐墊,拎出一個鼓囊囊的佈袋。裡面是走私的原版磁帶,林智誠留給老主顧的,不知怎麼這秘密被他知道瞭。林智誠心疼錢伸手去搶,兩人撕捋在一塊。再搗亂,連輪椅一塊沒收!另一個大個子恫嚇著,過來摁住林智誠胳膊。

放開他!那女人突然大喊一聲,嚇得兩人松開瞭手。大個子說:科長,我們盯著好久瞭,這瘸子賣違法磁帶不是一天兩天瞭。那女人道:他一個殘疾人,怪可憐的,算瞭。聲音既熟悉又陌生。小馮?林智誠驚訝地睜開眼站起來,忘記瞭自己隻有一條腿。身子一晃,馮紅要扶他,他撥開她伸出的雙手,一把抓過來雙柺。

馮紅萬沒想到,會在這麼一個尷尬場合見到林智誠。要不是那副磨得發亮的木拐,要不是看到木拐上,自己當初淘氣用小刀刻下林智誠名字的縮寫字母,她幾乎認不出這張原本清秀現在卻寫滿滄桑的面孔。

和馮紅分手後,林智誠很少想過去的事,他不願觸及這道傷疤。可命運就是這麼巧,偏偏在他最不想見她的時候,安排瞭兩人的邂逅。她是執法者,衣冠楚楚,又當上瞭科長;而他,可憐巴巴,是個跟小偷差不多的,賣盜版磁帶的小販。巨大的反差,讓他無法面對,馮紅憐憫的眼神,也深深地傷瞭他的自尊。拿走吧,不用你們可憐!他丟下佈袋,直撅撅回瞭一句。

當著屬下的面,這一幕有些難堪,馮紅佯裝沒聽見,皺著眉頭看瞭一眼陰雲密佈的天空。突然,雲隙間扯出一道閃電,緊跟著炸雷在頭頂響起,噼啪的大雨點子由遠而近砸下來。青年人機靈,看出科長跟這個瘸腿小販很熟,或許兩人間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大個子連忙把那包磁帶擱在輪椅上,催林智誠趕緊走,又招呼科長:雨下大瞭,咱們還是回局裡吧。

馮紅好像沒聽見。

箭桿子雨連天接地,傾斜而下。林智誠扔下輪椅和磁帶,架著雙柺,大步走入雨霧中。雨水沒過腳面,裹挾著冰棍紙、空煙盒,嘩嘩地沖到坡下。濕透的白襯衫貼著肉,大雨點子打在身上生疼。他不管不顧地走著,腦子隻有一個模糊念頭:他和馮紅誰也不欠誰的,從今而後不再會有任何交集。他哆裡哆嗦,在大雨中疾走,歇斯底裡地喊著:林智誠,你不能倒下,你要挺住!

回到傢,他發起燒來,一個勁兒說胡話。劉蘭芝熬瞭薑糖水,一勺勺喂著。又抱過來被子給小誠蓋好掖嚴實,讓他發汗,這才去對門招呼剛下班的兒媳去醫院拿藥。

林智誠拉起被子,蒙住瞭臉……

好在他隻是偶感風寒,過瞭一宿就退瞭燒。晨光照亮窗子,林智誠沒和往常一樣搖著輪椅出門,而是打開陽臺小門,架柺來到小花園。暴雨過後,一地花瓣,枝頭餘下的幾朵月季蠟制一般,似乎一碰就碎,空氣中有一縷細細的甜香。團團簇簇的石榴花,飽含水分,紅艷可愛。細密的石榴葉子裡,藏著兩隻酣睡的金蠅。葡萄架下,林兆瑞正拿著果樹剪修枝。站在父親身後,林智誠沒話找話,問今年能吃上葡萄嗎?

怎麼不能?林兆瑞用剪子指點著,你看,這兒,還有這兒,都長出青葡萄珠瞭。這葡萄啊,從扦插、苗肥,到開花、坐果,總得有個時日。這跟做事一樣,不要奢望一口吃個胖子……

太陽出來瞭,小花園成瞭一個充滿生機的小世界。蚯蚓在蠕動翻地,蝸牛順著墻根往上爬著,螞螂蜜蜂曬幹瞭身子,翅膀一抖升到空中。花木也從暴雨洗禮中蘇醒過來,撲簌簌抖落枯葉,直起漿汁飽滿、富有彈性的枝幹……所有的生靈都在忙碌著。

聽著父親的絮絮叨叨,嗅著雨後早晨特有的清新空氣,林智誠的心像被初升的太陽撫摸著、烘烤著,暖暖的,一種幸福而甜蜜的感覺在他的周身湧動。

小區北邊有一塊野地,劉蘭芝帶著婷婷,頂著毒日頭掐瞭一袋子人揪菜嫩葉回來。這是北方常見野菜,她剁點肉餡,加瞭些韭菜,蒸瞭幾屜菜包子。包子擱搪瓷盆裡,劉蘭芝叫過來兒子:給你妹妹端過去。柱子賊懶,小環又沒工夫做飯,吃上是能湊合就湊合。喏,讓他倆嘗嘗媽做的菜包子。

兩傢隻隔瞭幾棟樓,王樹生爬上六層,敲瞭老半天門才開。張存柱腮上帶著兩條血道子,身後一地盤子、碗的碎碴兒。王樹生剛要開口問,衛東迎瞭出來,頭發蓬亂得像個雄獅。

傢裡盤子碗的,多的沒地兒放啦,使不瞭給我。王樹生開著玩笑,緩解一下緊張氣氛。他把飯盆擱門廳桌上,問咋回事。王衛東沖丈夫一努嘴,你問他。張存柱別過臉去,也不吱聲。王樹生到廚房找來碗筷:都坐下,嘗嘗媽做的菜包子,啥大不瞭的事,吃著飯慢慢說。

兩人坐在椅子上,沉著臉,誰也不動筷子。不知道妹妹妹夫為啥吵,王樹生隻好和稀泥:你們哪,都是部門領導,傢裡這點事還搞不好。動不動摔盤子砸碗,左鄰右舍聽到瞭成何體統。好瞭,趁熱吃吧,我回去瞭。

張存柱桌下輕輕踢他一下,直使眼色,樣子可憐巴巴的。王樹生隻好又坐下來,掏出煙來,柱子趕緊遞過打火機給他點著。

我說柱子,你也小三十瞭吧,就不興手腳勤快點?你看廚房沫即的,地面臟得粘腳。剛結婚那會兒我就批評過你,你看看,都幾年瞭,老毛病還是沒改。

是是,哥批評得對。張存柱雞啄米似地點頭。

小環,哥我也說你兩句。你在外頭官再大,在傢也是人傢媳婦。‘文革’還講要文鬥不要武鬥呢,你看你,柱子再怎麼有錯,也不該動手撓他啊。你看這臉,他怎麼出去見人啊?

撓他是輕的。你問問他,幹的那事兒,還有沒有臉出去見人。

我幹啥事瞭,怎麼就沒臉見人瞭?柱子粗脖子瞪眼,站起來嚷著。王樹生拽他坐下:有理不在聲高,從頭到尾說說,到底咋回事?張存柱避開他的目光,支吾著:不就是跟女同事走得近點嘛,她就不依不饒……

這下輪到衛東急瞭:嘿,你他媽別把不是當理說!

哥你聽見沒,當你面她還罵人呢。

王樹生擺著兩手,讓他倆都別吵,慢慢說。原來自打結婚後柱子就想要孩子,可王衛東不想這麼早當媽,她操心的事太多,沒這份精力和耐心。時間長瞭,叔伯兄弟們背地說柱子那方面有毛病。張存柱心裡跟明鏡一樣,對他進城吃上商品糧端上鐵飯碗,這幫人是既羨慕又嫉妒。可說別的不在乎,指摘他生理上有缺陷,作為大男人他受不瞭。為要孩子的事,跟媳婦吵瞭幾次。衛東煩瞭,怕他有想法,用損招,同床次數更少瞭。一來二去,傢裡受冷落的張存柱與學校會計、前年丈夫得病去世的王艷打得火熱。小王還比照著他身量織瞭件毛衣。都是一個系統的,風言風語很快傳到王衛東耳朵。回傢審問丈夫時,兩人言語不和,動瞭手,哥敲門時打得正熱鬧。

這種事兩人都不便細說,含糊其詞的,可王樹生還是聽出話外音,他拉妹妹到裡屋小聲道:柱子再壞,也不是那種朝三暮四、道德敗壞的人。你說你,為這點事弄得傢裡跟戰場似的,值嗎?

哥,你不瞭解他,他本質就這樣。從前就愛往大姑娘堆裡紮,現在見小寡婦更是走不動道。

小環,你也是領導瞭,辦什麼事都要講證據吧,不放過一個壞人,也不要冤枉一個好人,況且還是自己傢裡人。

聽哥說這話,衛東臉上勉強擠出一絲笑:好瞭哥,我知道怎麼處理瞭,忙你的去吧。

王樹生走瞭。衛東從櫃子裡找出幾件換洗衣服,塞進人造革包裡:我也跟你打夠瞭,這段時間我住單位,咱們都反省一下,看看這日子有沒有過下去的必要。

她看都沒看丈夫,說完便哐當一聲帶上門走瞭。

沒想到遇上妹妹妹夫吵架,王樹生心裡有些煩悶。他帶著一身汗下樓,挑著樹蔭走,盡量避開正午火辣辣的太陽。

一晃,在這個小區住瞭快兩年瞭,他喜歡這裡的環境。樹木蔥鬱,綠化很好,既有加楊、洋槐、泡桐這些老樹,也有新種的合歡、玉蘭、白蠟。從春到秋,迎春、蜀葵、紫薇、扶桑、萬壽菊,熱熱鬧鬧地開著。盡管從外表看樓房一模一樣,都是墨綠色水泥砂漿外墻,方方正正堆滿雜物的陽臺,可每戶格局還是有著細微區別,每一傢都有著自己的故事。

搬進新樓房不久,市裡開始搞房改試點,號召大傢把租住的公房買下來,職工、單位、政府各負擔三分之一。王樹生跟爸媽一合計,掏瞭這筆錢。雖然租房一個月才二十來塊,他還是覺得花上萬把塊把房買下來更踏實。這才是自己的傢,能夠在這裡繁衍生息,把終生托付的傢。至於土地多少年使用期,他不是很在乎。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再活七十年,他隻希望在這裡住的時間能比工人新村長一些,不再折騰,不再鬧天災人禍……這麼想著,到瞭自傢樓下。剛要拉防盜門,王樹生忽然想起昨天馮紅捎話來,讓他下午兩點去趟文化局。他一拍腦袋,嗐瞭一聲,飯也沒吃便坐上瞭去市區的公交車。

馮紅已在傳達室等瞭他好長時間。當年風光一時的樣板戲演員,現在成瞭精明幹練的機關幹部,王樹生不由得想起地震前的那個夜晚,那個穿著印花的確良上衣,拖著一根大辮子的姑娘。在心裡,他為林智誠嘆瞭一口氣。馮紅手邊放著一輛手搖輪椅車。看到王樹生,她把那天查扣林智誠經過跟他講瞭一遍。

你勸勸他,別幹那事瞭,別自暴自棄好不好?馮紅說。

搬著小誠的輪椅,王樹生好不容易找瞭輛汽車拉回來。他先回傢從抽屜裡拿出個信封,然後敲開小舅子房門,把輪椅擱在屋地上。

小馮今天找我瞭,說你連輪椅都不要瞭,氣性很大呀。

別提她!

咱正經做點買賣行嗎,別再偷偷摸摸幹違法亂紀的事瞭。王樹生說。

林智誠伸懶腰打瞭一個哈欠。他有一陣子沒去小山瞭,可當著王樹生面,嘴還是很硬:這算啥,賣幾盤盜版磁帶叫違法亂紀,那天底下沒有遵紀守法的事瞭。況且,這東西滿大街在賣,又不是我一個人。

誰賣我不管,你不能賣,我要對你負責!話一出口,王樹生鼻子有些酸,一下子想起瞭林智燕。見他變瞭臉色,林智誠趕忙認錯,連說以後不賣磁帶瞭。王樹生讓自己平靜一下,把話收瞭回來:賣,可以,咱們規規矩矩做買賣,我支持你。

林智誠笑瞭笑,姐夫畢竟不瞭解這裡頭的玄機。

臨出門,王樹生悄悄把剛領的工資撂在瞭枕頭下面。林智誠發現,追到門口塞給他:我不需要,真的。姐夫,你信不信,我掙的錢,半年不出攤兒都能養活自己。

握著門把手,王樹生覺得有必要再叮囑他幾句:別跟大臭兒來往瞭好嗎?他那號人早晚得出事,你不要跟他沾包。

你別聽別人瞎咧咧。

小誠,我是為你好。大臭兒再風光,也是秋後的老扁兒,他是啥人你又不是不清楚。

姐夫,你觀念太落伍瞭。林智誠忍不住打斷他的話,現在啥年頭,甭管黑貓白貓,拿到耗子就是好貓。你老提人傢當初偷魚吃腥的事兒,沒意思!

看說服不瞭他,王樹生隻好說瞭句你好自為之吧,便帶上門出來。樓道裡陰涼陰涼的,有兩隻蒼蠅在飛著,空氣中有股來蘇兒味。他有一肚子話,想跟爸念叨念叨,這個傢裡他們爺倆觀點最相近,能說到一塊。王樹生剛要按門鈴,又轉念一想,老兩口身體都不好,還是別給他們添堵瞭。轉身掏鑰匙,開瞭自己傢的門。

林智誠把輪椅推到墻角,才註意到坐墊磨破的地方都補上瞭。針腳細密,顯然不是姐夫手工,他也沒這功夫。他心一動,馮紅的影子出現在眼前。盡管那天隻是短暫的對視,而且那麼慌亂匆忙,林智誠還是看出來,小馮比從前腰身豐滿瞭,有些雙下巴,眼睛也更顯大瞭。他打聽到馮紅結瞭婚,嫁給一個跑外輪的海員。直覺告訴他,她生活並不幸福。

林智誠躺倒在床上,看到一隻蛾子在下午四點鐘的陽光裡飛來飛去。他手摸索著,按下桌上錄音機播放鍵。

你可知道我在愛你,怎麼對我不理睬。請你輕輕告訴我,不要叫我多疑猜。噢……哎……我愛你在心口難開……張薔的歌還在屋裡回旋,他已經淚流滿面。

小馮,小馮……他喃喃道。

跟馮紅的相遇,使林智誠對自己現在做的一切產生懷疑,他想堂堂正正幹點正事。病好後他一直待在傢裡,刻意回避著大臭兒一群人。

八月底的一天,大臭兒在一次械鬥中,後腦勺被人砍中瞭一刀,送醫院不久就咽瞭氣。林智誠聽到信,立刻趕瞭過去,幫著料理後事。這裡面既有感情因素,也因為小兄弟們眼巴巴求他,讓他內心深處滋生出幾分豪氣。

從火化廠回到小山,林智誠在屋裡找出兩塊比石頭還硬的核桃酥,敲碎,一人分一塊,去去邪氣。核桃酥噎得大傢直翻白眼,就這麼在馬紮上傻坐著,後來的幾個人幹脆蹲在地上。群龍無首,大傢已把林智誠看成瞭老大,希望他挑頭幹。

十來雙眼睛眼巴巴望著他,林智誠內心來回折個兒。大臭兒的世界像眼深井,陰暗不見天日,掉進去就出不來瞭。而且這幫人,哪個都不是善茬,都不好擺佈。大臭兒沒瞭,這時他隻消拍拍屁股走人,這撥兒人就跟他沒有任何關系,從前的煩惱一瞭百瞭。可冥冥中又似乎有一種魔力,吸引他想抓住什麼東西。自己眼瞅著就三十瞭,發財機會不可能再遇到瞭,不管好壞,他要抓住這次機會,和命運搏它一搏。

大夥既然信得過我,我可以挑頭試試。它有一宗,醜話說頭,咱幹就幹正經事,違法亂紀的事不幹,提著心吊著膽的事不幹。誰要再跟從前一樣,讓人背後戳脊梁骨,別怪我翻臉不認祖宗!林智誠思謀半晌,才開口說瞭話。

那是,那是。一屋人連連點頭。

放錄像和翻錄磁帶不能再做瞭,他問大傢有啥別的掙錢路子沒有。瘦猴胡浩腦瓜活泛,眼珠骨碌碌轉瞭幾圈,說他有個來錢的道兒:現在唐城到處在蓋樓,不少援建的外地施工隊走瞭,正好有空缺。咱們要是拉起一支隊伍,包工程,管保比從前掙錢多。

蓋樓?就咱們幾塊料,連雞窩都沒有壘過,能蓋起樓來?你當小孩過傢傢呀。有人潑冷水。林智誠攔住他,叫瘦猴說下去。瘦猴說:蓋不瞭高的,咱們蓋矬的,兩三層總成吧。我二舅在縣裡當包工頭,那套路數我熟。

林智誠盤算一下,點點頭:瘦猴主意不錯。好,咱們就幹工程!

三兩句話就把事情定瞭下來,林智誠充滿驚濤駭浪的房地產生涯,就這麼莽莽撞撞平平淡淡地開始瞭。錄像廳轉租出去,賣瞭摩托車,翻錄磁帶的設備也出瞭手,即便如此,添置施工機械的錢還是湊不夠。手下都是有一個花兩個的光棍,這筆錢隻有靠林智誠想法子籌措。

他推開瞭父親房門。沙發上,林兆瑞正給劉蘭芝捶著腿。咪咪蜷在轉椅上,睡得正香,鼻翼輕輕抽動,像是嬰兒扯出細微的鼾聲。自打搬進樓房,大剛就把貓擱到姥姥這裡瞭。

媽,你的腿……林智誠關切地問。聽到小誠叫媽,劉蘭芝心裡泛起幸福的漣漪。她坐起來,拿開老伴的手:不礙事,就是上歲數瞭,腰腿酸疼。

要是難受別挺著,去醫院烤烤電,我常做理療的那傢醫院就挺好。

沒那麼嬌貴。劉蘭芝說著起身往外走,要給小誠找點吃的。她猜想兒子上門肯定有事找他爸。林智誠感激地看她一眼。盡管殘疾後脾氣不好,他卻從來沒有跟媽發過火,甚至連大聲說話都沒有過。林兆瑞曾討教老伴,小誠在她面前服服帖帖有啥秘訣。劉蘭芝說,娘倆是上輩子的緣分,是心交心處出來的感情。林兆瑞當時有些不解,後來他才慢慢搞明白,老伴是兒子最忠實的傾聽者,從來都是站在小誠的立場想問題。

他問兒子怎麼瞭,好像有心事。林智誠欲言又止,借錢的事就是跟親爹也難以啟齒。林兆瑞臉上帶笑:有啥不好開口的,有中意對象瞭?

林智誠搖頭。

想回去上班瞭?

林智誠還是搖頭,坐在竹椅上扭瞭扭屁股,椅子吱呀吱呀作響。在父親催問下,他才低著腦袋小聲道:爸,我需要些錢,你那兒有的話幫幫我。林兆瑞有些耳背,沒聽清他啥意思。林智誠鼓足勇氣大聲說:爸,我是說,我想幹點正事,你手頭有錢的話借我使下。說好瞭啊,算是你老人傢投資。

一聽這話,林兆瑞激動地站起身來:我兒子想幹事,當老子的當然要傾囊相助。我和你媽買房後還有五千塊錢,明天,不,你要是著急,現在就去取。

說著,就去拿存折。林智誠喜出望外,掰著指頭算起買攪拌機、翻鬥車等設備的花銷。林兆瑞一聽,忙問你要幹什麼。

包工程,幹建築啊,現在唐城最火的就是蓋房子。

你?林兆瑞盯著兒子的殘腿有些猶豫。劉蘭芝抱來盛餅幹的鐵筒,裡面是他們爺倆最愛吃的蜂蜜麻糖。林智誠伸手要從裡頭抓,媽遞給他一雙筷子,嗔怪道:你這孩子,還跟小時候一樣。

林兆瑞看瞭看老伴,說出自己的擔心:小誠啊,還是幹點力所能及的吧,包工程這……他不指望說服兒子,而是說給劉蘭芝聽,意思是幫他勸勸,打消小誠不切實際的念頭。

劉蘭芝盤腿坐到沙發上,看著吃得正香的兒子,不緊不慢地說:照我說,隻要是咱傢小誠認準瞭的事,就放心大膽的讓他去幹。不試試,咋知道行不行?她看瞭眼林兆瑞,接著說:老林啊,我那兒還有點兒體恤錢,都給兒子!

對這個後結合的老伴,林兆瑞一向是言聽計從。看她這麼說,他隻好點頭同意。不過說好瞭,咱可不許剝削人傢。他叮囑著兒子。包工頭這個詞,讓他聯系到為富不仁和一夜暴富。

林智誠攬到的第一個工程,是給一傢工廠蓋食堂。一個多月後,工程完工,除去墊付的紅磚、水泥、沙子錢,他已經拿不出錢來給工人開支。拖著殘腿,他一趟一趟地跑,希望早點結算工程款。他整宿整宿睡不著,擔心大夥的血汗錢打瞭水漂。

好像早就料到小誠會上門,王衛東沒等他開口就說:怎麼樣,遇到難題瞭吧?當初我就跟你說過,建築這碗飯不那麼好吃,要你有思想準備。現在,需要我幹什麼?

問題不是出在我這,那傢工廠也不是不給錢,就是拖你,你急他不急。眼看工錢都發不出來,剛開板兒,我不能讓人覺得林智誠不講信用。

先喝口水。衛東說,就沖你這句話,我還真看好你。說吧,缺多少錢,我先墊上。

林智誠眼裡放著光芒,連說謝謝。第二天,王衛東送來一個鼓囊囊的牛皮紙袋,裡面正好是十五個人的工資錢。林智誠有些擔心,問柱子他同意嗎?咱傢的事,輪不到他外人操心。衛東一擺手,好像很煩提到丈夫。

林智誠找筆要打個欠條,被衛東制止:別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瞭。你就好好幹你的,有瞭錢想著還我就是瞭。

林智誠還沒捂熱這筆錢,就接到那傢工廠會計打來的電話。會計是一個好心的大姐,看他整天架著柺來要錢,三番五次地拿不走,有點可憐。她壓低聲音:有一筆款子到賬瞭,你抓緊找領導簽字吧,要不夜長夢多。

林智誠連聲道謝。電話那頭又說:謝啥,我弟弟跟你一樣,地震傷瞭腿,可他整天呆在傢裡,就知道管爸媽要吃喝。你一人跑出來幹活,不容易啊!

大姐給他出點子:我還是擔心你拿不走,老弟呀,姐給你出個主意:你包個紅包,比你跑十幾次幾十次都管用。

一句話點醒夢中人,林智誠從衛東信封裡,抽出瞭一千塊錢。再次走進廠長辦公室,把裝錢的信封塞到一張報紙下面,讓廠長買條煙抽。廠長說:你太客氣瞭,你們房子蓋得那麼好,我感謝還來不及呢,哪能讓你破費呀。領導樣子很誠懇,林智誠臉有些紅,送禮這一套他還沒學會,總有些偷偷摸摸的感覺。

領導拿起電話,嗯啊瞭半天,笑著對他說:小林啊,你回去耐心等兩天。我向你保證,最遲禮拜四,錢一分不少地給你。

林智誠一聽,覺得錢沒白花,總算聽到瞭承諾。可同時又犯瞭愁,工資必須馬上發。手下這幫人,就像沒嚼子野馬,遊手好閑慣瞭,好容易攏到一起,真正的憑力氣吃飯幹瞭回正事,他要不兌現工資,人心馬上會散。可這一千塊的窟窿,上哪兒去彌補呢?

他最不願向姐夫開口。王樹生再好,畢竟他身邊已經不是他姐林智燕瞭,總像隔瞭一層。而楊麗華又是特別會過的人,結婚這麼多年,沒見她添過啥衣服。買菜總是趕晚,等攤販著急回傢,菜都成堆處理時再出手。每次吃完飯,剩下的菜湯、盤底子她都胡嚕到嘴裡。除瞭給倆孩子買學習用具,年節給老人添置些新衣,她幾乎沒啥花銷。

晚上,林智誠招呼姐夫去他屋喝酒。就著花生米,兩杯酒下肚,王樹生望著有些憔悴的林智誠:聽說大臭兒沒瞭,我早說,他那路人不學好,沒個好結果。

林智誠說喝酒,今兒咱們不提他。

王樹生問你工程搞得怎麼樣,要是太累,太操心就別幹瞭。林智誠搖頭:姐夫,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一條道跑到黑,不撞南墻不回頭的主兒。咬咬牙,什麼困難都能挺過去。

有啥事,一定要跟我說啊,姐夫永遠是你親姐夫!

林智誠跟姐夫碰瞭碰杯。他知道,眼前這個被他稱作姐夫的人,隻要他張嘴,會毫不猶豫地為他做任何事情。果不其然,他開口借一千塊錢,王樹生連奔兒都沒打。夠嗎?王樹生問,你當頭兒的,不能啥事都可丁可卯,手裡總得有點應急的錢。傢裡買房子後,存折上好像還有三千,也沒啥花項,你先拿去用吧。

王樹生沒有跟媳婦說,把傢裡存款取出來全借給瞭小誠。楊麗華知道後,老大的不高興,下班回傢也不做飯,悶悶不樂坐在沙發上。樹生心裡有鬼,下班進傢一聲不響到廚房忙活起來。楊麗華叫他,他兩手滴答著水站在她面前。還記得咱們結婚時商量的事嗎?楊麗華盯著他。

王樹生嗯瞭一聲。

連同上回丁媛的事,你這是第二次瞞我,我也不知道你還有多少事瞞著我。夫妻間要是連這點坦誠信任都做不到,那還叫夫妻嗎?

王樹生避開媳婦的目光,下意識地在褲子上擦著濕手。這個小動作暴露瞭他的心虛。楊麗華知道他愛幹凈,一天不定洗多少遍手,而且一定要在毛巾上擦幹。王樹生確實心裡有愧。對於這個小傢庭來說,這筆錢不是個小數目,自己縱有千萬個理由,也該先征求一下麗華意見,怎麼就那麼鬼使神差、急急忙忙讓小誠把錢拿走呢。

思來想去,他還是怕麗華不同意。雖然林智燕已成為遙遠的記憶,可因為有這層關系,小誠在他潛意識裡永遠是需要照顧的親人。那麼倔強要強的人,好容易向他——這個從前的姐夫張回嘴,就算要月亮要星星,他王樹生也要想法滿足。瞞著麗華向外借錢是錯瞭,可要他開口向媳婦認錯,打死也不幹。一個大老爺們要連這點道行都沒有,還算一傢之主嗎?特別是楊麗華又扯出丁媛來,讓他老大的不高興。於是,王樹生選擇不吭聲,來個死豬不怕開水燙。

你倒是吭一聲,老這麼裝聾作啞,想蒙混過關呀?

任憑媳婦說得口幹舌燥,王樹生就是不說話,既不辯解也不認錯。楊麗華騰地站起來,找衣服穿上:你看著辦吧。婷婷又該輪住我婆婆那兒瞭,我去學校接瞭她送過去,直接回單位加班不回來瞭。

說完,她把丈夫晾一邊,搬車子出瞭樓道。天高雲淡,秋意正濃。路邊開著一片片黃燦燦的萬壽菊,空氣中有股淡淡的藥香。幾株粗大的向日葵,垂下沉甸甸的、籽粒飽滿的腦袋。她蹬著車子,還在想方才的事。樹生呀樹生,你怎麼就不能認個錯、低個頭呢?我不是嗔怪你往外借錢,我是生氣你不該大事小事背著我,拿我當外人。我平時對小誠咋樣,你也看到瞭,就是親姐也不過如此吧。他缺錢,我會搖頭拒絕嗎?別說借,他就是開口要,我也會一點不打奔兒的。我楊麗華在單位跟錢打交道,卻不是眼裡隻有錢的人;我平時會過不假,可不是那種不近人情、斤斤計較的人。科裡姐妹都說我傢裡錢匣子管得松,說男人不能有錢,有錢就學壞。我從沒上過心,沒問過你工資獎金。因為我相信你,可現在……楊麗華喉頭有些發緊。她越琢磨越委屈,這回一定要扳扳樹生的固執。

《平安扣(那座城這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