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這個春天有些異樣,才進四月就燥熱起來,空氣裡透著緊張。幾百裡外的京城鬧起瘟疫,唐城小道消息滿天飛。說這種怪病有些邪門,隻要跟病人打過照面,就會著上;說這種病啥藥也不管用,著上隻有等死。也不知是誰,給這種傳染病起瞭個含含糊糊的名字:非典型性肺炎。

吃罷午飯,王樹生拎著一大保溫瓶茶水往外走。楊麗華有些擔心,勸他非典鬧得這蠍虎,別去拉腳兒瞭。他不以為然地嗐瞭一聲:哪兒來那麼多非典,聽蝲蝲蛄叫,還不種莊稼瞭?張萬田正在車棚門口抽煙。他叫住王樹生,巴掌攏著嘴小聲道:聽說沒,咱這也有情況瞭,地震死那麼多人都沒鬧瘟疫,難不成現在要找齊?樹生啊,這時辰出去拉腳兒,可要當心啊!張叔有意無意把地震跟眼前看不見的瘟疫聯系一起,讓王樹生上瞭心,他掏出口罩來戴上。街上空空蕩蕩的,偶有幾個行人,也和他一樣大口罩捂著臉。空氣幹燥,飛絮如雪,讓人眼睛癢癢的。轉悠到下午三點,才在中國城門口拉上一個腳兒。那女子睡眼惺忪,上車便摘下口罩抽起煙來,王樹生提醒她煙灰別亂彈,後頭掛著易拉罐做的煙缸,她沒言語。等到瞭租住的房子下車,女子才說包裡沒零錢,要不下回再給。王樹生說瞭聲算瞭,掉頭要走,跟這號人他不願多費口舌。可她一把拽住他,大哥你真好,進去坐坐吧,說著拋過來一個媚眼。

我這歲數可以當你爹瞭,年輕輕的,幹點啥不好!王樹生一甩胳膊,開車走瞭。

過去老輩人講,笑貧不笑娼,這個職業是隨著煤礦開采就存在的,幾乎跟城市同齡。不管承認與否,這部分人已融入這個城市,這個職業也成為一部分外來女子的謀生手段。王樹生把三馬子停在公交站點,摘下口罩,捧起保溫杯喝著濃茶時,還在想著這件事。非典鬧得這蠍虎,還有人在尋歡作樂,這不是嘬死嗎?他哼瞭一聲。

歇瞭一陣,眼見的沒啥生意,他要收工回傢。正這時,一個斜背電腦包,戴眼鏡捂著大口罩的小夥子,不由分說地上瞭車,輕咳著說去市醫院。送到瞭目的地,王樹生發現三馬子電瓶出瞭點問題,蹲地上鼓搗半天車子才發動。可沒出醫院大門,他就被追瞭回來:那個眼鏡懷疑得瞭非典,確診之前,密切接觸者要隔離。王樹生一下子懵瞭,原以為離自己很遙遠的非典,居然這麼快就出現在身邊。

他給楊麗華打瞭個電話,極不情願地進瞭隔離區。大病房裡,隻有幾張條椅。王樹生坐那,心亂如麻。污濁的空氣裡,混合著來蘇兒味、飯菜味、隔宿的寢室味,沉淀於記憶深處的痛苦喜悅,伴隨著這股味道一股腦地泛上來,讓他眼睛濕漉漉的。正胡思亂想著,外面一陣嘈雜,有人在嚷嚷:我隻是普通感冒,就這麼關起來,還有王法嗎?我一天損失多少錢,你們負得起責任嗎?找你們院長!這不是小誠嗎?王樹生正要往外張望,門一開,戴著藍口罩的大夫把林智誠送瞭進來。

病房相遇,兩人都愣住瞭。

到北京後,管艾帶林智誠去瞭一處會所,約京城幾個畫傢吃個飯。打瞭十來個電話,不是關機,就是沒人接聽。最後,隻有兩個畫傢口罩捂得嚴嚴實實地來瞭,其中一個是孫飛揚。一見面,他就說:小艾呀,你還不知道吧,現在非典鬧得厲害,學校放假,工廠停工。聽說,明天就要封城瞭。林智誠這時也得知EMBA班停課,自己公司北京辦事處的人都在傢休息。管艾剛把服務生叫過來點餐,對方一臉歉意地告訴她,廚師都回傢瞭,午餐沒法做,明天會所也要關門歇業。管艾隻好要瞭四杯咖啡。京城已讓非典鬧得草木皆兵,兩位心不在焉的畫傢閑扯瞭一會兒,便起身告退。管艾沒想到會是這樣,便勸林智誠趕緊回唐城。

那你呢?

我?管艾一笑,我沒事的。

她主動伸出手,林智誠輕輕握住,心裡一陣悸動。柔軟無骨的纖指,玫瑰紅的美甲,讓他感覺到年輕生命的尊貴。他突然想到,不知此一別,會不會永遠失去這雙手,一種生離死別的情緒襲上他的心頭。管艾有些不自在,在抽自己的手。林智誠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臉一熱說還是跟我回去吧。她淺淺地一笑:我傢在這裡,事兒再大,我也要跟父母在一起呀。再說,我還有不少事情要處理呢。林智誠眼神裡透著牽掛和擔心,讓管艾覺得很溫暖:沒事兒的,一切都會過去。過些日子我就回唐城,咱倆還要繼續合作呢不是?她回他一個燦爛的笑容。

坐到車上,林智誠對自己說,我要談戀愛瞭,丘比特這一箭射得真他媽厲害!不惑之年,他又體會到那種怦然心跳的感覺。原以為自己心如槁木,沒想到一點點火星,一樣會讓它噼噼啪啪燃燒起來。愛情真是個奇妙的東西,突如其來,力大無比,可以讓一個硬漢變得脆弱不堪,讓一個成年人變成孩子一樣幼稚可笑。林智誠這時才明白,自己從見到管艾第一眼起,心就被她攪亂。管艾這個年紀,這樣的人生經歷,肯定是有故事的女人。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的過去,他要的是她的現在和將來。

回到唐城,直接去瞭自己的別墅,他想理一理頭緒。坐在空曠的客廳,他身子有些發冷,一陣陣哆嗦。給管艾發個短信,想說的話千言萬語,落實到屏幕上隻有短短一行:我平安到傢,你多保重!他沒叫劉帥,出門攔輛出租去瞭醫院。本以為要點藥,打一針就沒事瞭,可沒想到被留院隔離觀察。

王樹生勸說瞭半天,林智誠怒火才有些平息。得知姐夫來這裡的經過,他數落道:你呀你,讓我說啥好,一輩子吃虧就吃虧在傻實在上。咳嗽病人現在躲都來不及呢,你可好,反倒送人傢來醫院。找病,你這是自己送上門的!一個鐘頭過去,隔離區又送進來幾個人。大傢都餓著肚子,也沒人過問吃沒吃飯。或坐,或站,或蹲,他們都在等候著時間的裁決,期待著一個可以讓懸在半空的心安全著陸的結局。林智誠焦躁起來,來回轉磨,不停地打手機。王樹生拉瞭他一把,說你安靜一會兒吧,就你鬧騰。林智誠悄悄道:咱們在這兒很危險,誰腦門上也沒寫著字條兒,得的不是非典。趕緊走,能早走早走,不能走咱們也要單間。一聽這話,王樹生也緊張起來,嘖著嘴,搓著手。林智誠電話沒搬來救兵,最後給衛東發瞭個短信,手機就沒電瞭。這下,更加不安起來,喊半天大夫沒人理睬,他跳到長椅上,用那隻義肢把窗玻璃踹碎,這才驚動瞭兩個白大褂。他從手包裡掏出一張卡,隔著破碎的玻璃窗,遞出去小聲道:上面有一萬塊錢,密碼是六個6,求你們給我和那個人……他一指王樹生,安排個單間。上歲數的大夫是傳染科主任,他說:快收起來吧,這不是錢的事。剛才王衛東區長,現在她是市防治非典領導小組成員,給我們打電話瞭。我們能夠照顧你們的,盡量照顧。可是,我們傳染病房就那麼十來間,疑似病人都滿瞭,實在騰不出地方來。最後,還是主任把自己的休息室騰出來,裡面又加瞭張床,才將二人安頓下來。按流行病處理隻能這樣瞭,好在都不是從疫區來的,應該不會有啥大問題。唉,現在這狀況,我們也無奈,設備老化,床位太少,傳染病防治這塊,政府多少年沒撥過錢瞭。主任走瞭,林智誠更加煩躁不安,吊著輸液瓶子,他叨叨咕咕的。王樹生過去想看個究竟。別過來!林智誠一聲喊,嚇瞭他一跳。王樹生道:你看你咋咋呼呼的,沒病也讓你嚇出病來。林智誠說:不行,我不能在這裡。王樹生試圖說服他:小誠啊,你就將就將就吧,現在是特殊時期,人傢已經給咱們不少照顧瞭。林智誠叫瞭聲姐夫,突然間一臉歉意:沒準我會害瞭你,麻煩你快點叫大夫過來!得知林智誠剛從北京疫區過來,而且有發熱癥狀,醫院上下頓時緊張起來。大夫護士換上瞭連體防護服,林智誠接觸過的人,全部進行流調。有情況的送醫院,沒情況的就地隔離觀察。幾個小時後,林智誠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瞭:王樹生開始發燒。隨後,兩人同時被確診為非典,轉到瞭定點醫院。

又一次面對死亡威脅,林智誠反倒沒有什麼恐懼瞭,隻是一想到還有那麼多事情沒幹完,心有不甘。大戲院剛建瞭一半,父親的夢沒有圓;北京的項目停留在紙上;還有,與管艾的感情還是個未知數……沒想到一場突如其來的非典,就像當年大地震一樣,要奪走他的全部。夜深瞭,趁王樹生睡著,他向護士要來紙和筆,偷偷留下遺囑:現金存款留給父母;自己名下的不動產,留給王樹生夫妻和王斌;公司財產及業務交由董事會負責……他簽下林智誠三個字後,心裡好像一塊石頭落瞭地。可躺床上閉上眼睛,兩道淚水卻順著臉頰淌瞭下來:難道我的一生就這樣瞭結瞭?

天亮後,林智誠、王樹生的體溫都降瞭下來,這讓大夫們多少有些驚喜。對於這種病,臨床上還沒有特效藥,隻能用紅黴素喹諾酮先頂著。如果藥管用,病人命大;抵擋不住,也沒有啥法子。這多少有些聽天由命的意味。

白天沒事幹,看床頭桌上有幾頁空白病歷紙,王樹生拿過來,要教小舅子疊千紙鶴。林智誠說:姐夫,你真是心路寬,現在死活還是個未知數,還有心思疊這個?其實疊千紙鶴,還是當年林智燕教給王樹生的。他還記得燕兒那句半開玩笑的話:你疊好一百個,我就嫁給你。等他們結婚時,他數瞭數,他疊的加上林智燕疊的,不多不少整一百。在一張張紙的折折疊疊中,他們的感情也在一天天加深。一晃這麼多年過去,虧他還記得怎麼疊。王樹生揚起疊好的一隻,笑著招呼小誠:來呀,疊一百個,咱們就出院瞭。護士捎來傢屬帶給他們的東西。毛巾、香皂、牙膏、剃須刀、內衣,都是雙份的,不用問,肯定是楊麗華送來的。一個新手機,是衛東讓人捎來的。護士特意告訴林智誠,他公司送來不少鮮花,怕有過敏源大夫給攔住瞭,隻把一張寫滿名字和祝福的卡片拿給他。林智誠如獲至寶地收藏起來。護士又把一個信封遞給王樹生:嫂子特意囑咐,要我親手交給你,要你一定戴上。王樹生打開一看,竟然是那枚平安扣。他叫過來小誠:給你戴上吧,這個平安扣已經保佑過我一回瞭。林智誠拿過來平安扣,捋著紅絲線編織的吊繩:姐夫,我不戴。第一我不信這個,你看媛媛那麼好的人,說沒就沒瞭,什麼因果報應,我一概不信;第二,我也不是啥好棗,就算有神靈保佑,也該保佑你,而不是我;第三,這個傢庭最需要你,你是全傢的頂梁柱,所以你無論如何要活著出去。說著,他執意給王樹生戴上。樹生知道小誠的脾氣,也就由他去瞭。

跟外面音訊隔絕這麼長時間瞭,林智誠趕緊把自己的手機卡取出,換到新手機上,短信一個接一個響起來。他來不及看,先給管艾打電話,那頭關機。翻看短信時,看到管艾發過來的一條:我很好,勿念!他懸著的心剛放下,一看日期又緊張起來。原來是他回唐城那天,管艾回復他的短信。現在她在哪裡,是不是也染上瞭非典,還是……這兩天腦子裡全是生離死別,林智誠不敢再往下想。

窗外是春天淺灰的天空,白雲絲絲縷縷,如梳理過的羽毛。楊樹的葉子,閃著油潤的光澤,在微風中顫動。樹下面是纖細的雜草,一片片頂著小黃花的苦蕒菜。林智誠貪婪地看著。此時,他多想拉著管艾的手,在春光裡痛痛快快瘋跑一氣,舒舒服服在草地上打個滾。然後,抖落抖落草葉泥土,沖著天空高喊:管艾,我要跟你結婚!可眼前現實讓他徹底絕望:厚厚的雙層玻璃,把他和春天隔絕開來;幾百裡空間距離,讓他得不到管艾一點音訊;什麼時候治愈不知道,什麼時候死也不知道……我他媽快憋屈死瞭!一怒之下,他把手機摜到地上。

王樹生過去,彎腰拾起手機,把摔出來的電池擱進去:別這樣,小誠,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這輩子我相信,存好心,說好話,辦好事,人會有好報的!姐夫平靜堅忍的眼神,讓他稍微安靜下來。林智誠躺回到床上,一肚子話,隻有跟王樹生傾訴瞭。他說起管艾,說起畢成,說起美術館和大戲院。兩人很久沒有這麼推心置腹地交流過瞭。沒時間,沒精力,沒共同語言。現在,在同一間病房裡,面對無法預測的未來,兩人身份和距離模糊瞭。又一次面對死神,兩人像是回到生活的原點。

林智誠說瞭一個多鐘頭,才像卸下瞭心頭包袱,長出瞭一口氣。這時,他很想聽姐夫說說他自己,想知道王樹生面對命運的打擊,為什麼那麼平和地接受,能夠如此沉得住氣。

片刻的沉默後,王樹生說:這兩天我心裡很難受,晚上一閉上眼,就看到你姐……二十多年瞭,從沒像現在這樣,離她這麼近。你老納悶我為啥那麼逆來順受,聽憑命運擺佈。我是這麼想的,跟那麼多地震沒瞭的人相比,我們活一天都是賺的,更不要說這麼多年。我們吃過他們沒吃過的好東西,我們穿過他們沒穿過的新潮衣服,我們可以在大超市裡隨意挑挑選選。冰箱、電視機、手機、電腦,這些他們沒聽過沒見過更沒用過的東西,我們都有。我們過的日子比他們在時好多瞭,跟他們相比,還有啥不知足的?還有啥磨難不能接受,還有多大困難不能克服?老天爺既然沒有收走我們,我們有啥理由不好好活著?王樹生的話深深觸動瞭林智誠。姐姐,咀嚼著這個親切而顯生疏的詞匯,他湧過一絲甜蜜和痛苦。孤獨的少年時代,如火的青春年月,林智燕是他最親近的人,他的依靠。重溫著過去一幕幕,他想,姐姐竟然已經離開他二十多年瞭,而他自己也已四十好幾,滿臉滄桑,內心傷痕累累。

林智誠雙手抹瞭一下臉,問姐夫,你這輩子就沒有啥遺憾的事?王樹生身子又開始發熱,他情知不妙。聽小誠這麼一問,他想瞭想說:有。一是愧對你姐,跟她在一塊生活的半年時間,沒能好好地關心她,愛她。活著的時候,連她懷孕我都不知道,我太粗心瞭;二是麗華這塊,這麼多年,她吃瞭不少苦,付出很多,我也沒有什麼回報的。要是我真走瞭,她可怎麼過呀?還有老人和孩子……王樹生撫摸著胸前的平安扣。玉石光滑溫潤,撫摸著她,就像撫慰著自己的靈魂。不管怎麼,自己也要和小誠一塊活著出去,他不能辜負生命中兩個對他最重要的女人給他的希望和厚愛,不能就這樣放下一傢老小撒手合眼走瞭。

林智誠咽瞭一下唾液,像是下瞭很大決心:我要能活著出去,馬上向管艾求婚,說服她嫁給我。我們一塊生個大胖兒子,再養個乖巧女兒,過上舒舒服服的小日子,再不用大傢為我操心。看姐夫一臉驚喜,林智誠越發來勁:我現在算想開瞭,啥錢不錢的,狗屁不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從前爸說過我,丁媛也提醒過我,她說人若賺得瞭全世界,卻賠上自己的生命,有什麼用呢……林智誠無意中提到丁媛,讓王樹生心裡又是一顫。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三個女人,想一想,哪一個他都心存著感激,哪一個他都無以回報。

不過……林智誠有些哽咽,姐夫,萬一我有個好歹的,我是說,萬一我先去瞭,你照顧好咱爸咱媽!林智誠悲壯地交代完這些,覺得身子更燙瞭。兩人同時高燒,醫院再度緊張起來。專傢會診後,用上瞭大劑量激素。林智誠體溫逐漸降下來,可王樹生卻持續高熱,進瞭重癥監護室。

忙亂的白色身影,雜沓的腳步聲,不甚清晰的緊張對話。嗡嗡嗡,咣咣咣。漸漸的,一切都遠去瞭,隻有嗓子渴得難受,在冒煙,在著火。王樹生腦海裡浮現出太陽烘烤下的南大窪,遼闊的水面波光粼粼。他幹咽著唾液,殘存的一點意識提醒他,這水太臟,不能喝。哪兒來的水聲?他吃力地尋找著。不遠處,兩個姑娘在水邊戲耍,彎著腰,褲腿挽到膝蓋處,互相向對方身上撩著水。他努力地辨認半天,才認出是一個是林智燕,一個是丁媛。

原來她們沒死!他驚喜萬分,顧不得口渴,向兩人跑去。發現有人來,她們一臉驚恐,拉起手,向湖心走去。他拼命地追,喘不上來氣,腿也像陷入泥沼,拔不開步。他急忙大喊著:燕兒、媛媛,危險!丁媛回過頭來,眼神中似有眷戀,林智燕拉著她說別理他。兩人越走越遠,身影消失在浩渺的水面。王樹生急得一頭紮進水中,奮力遊過去。水是沸騰的,聽說南大窪地下有溫泉,可沒想到這麼灼燙,他顧不得這些瞭。在農村插隊時,他學過幾下狗刨,這會兒拼命朝兩人方向撲騰著。水慢慢地上漲,淹沒瞭他的頭。他感到陣陣窒息,身子被捆著,伸展不開四肢,出不來氣,肺部憋得像是要爆炸。

真是爆炸瞭,咣當一聲。隨即,一股涼意流遍全身,出氣也順暢瞭些。他手腳並用,胡亂地劃拉著水。朦朧中,看到林智燕、丁媛穿著白大褂,背著藥箱站在面前,跟他辭行。王樹生一把沒拉住,林智燕的聲音在水面回蕩:樹生,我們走瞭,你照顧好自己……晴空耀眼,太陽把她們的身影鑲上瞭金邊,晃得他瞇起瞭眼睛。林智燕和丁媛如褪瞭色的照片,影像漸漸模糊,消失在煙波浩渺中。像拉上瞭大幕,王樹生使勁地睜開眼,看到的是一群穿著白色防護服,戴著防微粒口罩和防護鏡的大夫護士。

王衛東一天好幾個電話,詢問哥和小誠的病情。知道林智誠病情好轉,哥氣管切開上瞭呼吸機,脫離瞭生命危險後,才算一塊石頭落瞭地。

王衛東以區長身份調市非典防治領導小組,不久便臨危受命,接替病倒的主管文教衛生的趙副市長,成為領導小組副組長。她一身迷彩服,吃住在辦公室。桌上鋪開一張大地圖,紅藍鉛筆標註著,哪些是防控重點,哪些是疫區,哪些正在隔離,一目瞭然。雖說市裡發現二十幾例非典病人,但因措施得力,沒有擴大傳染范圍。防控工作有條不紊,這也多少得益於當年下鄉時她學過一陣赤腳醫生,懂得些疾病預防知識。另外,身邊有個得力的專傢組。

中午泡瞭一碗方便面,王衛東邊看疫情通報,邊吃著。這時電話響瞭,是顧彬書記女兒打來的,說她父親凌晨犯心肌梗塞去世瞭。還沒消化掉的面條,一下子全吐瞭出來,王衛東胸口好一陣難受。在她生命中,有兩個人恩重如山,像親生父親一樣,一個是林兆瑞,一個是顧彬。顧書記就是她成長過程中的指明燈和守護神。

她匆匆來到殯儀館,正趕上遺體告別,隻有冷冷清清十幾個人。顧書記打一解放就在唐城任職,震後又領導瞭城市恢復建設。就算是非典期間,也該有個追悼會,有個市領導來送一程啊。可是沒有!衛東很難過,把裝著一萬元的信封交到顧書記女兒手裡,禁不住擦著淚。小顧反倒勸慰她:姐,別哭瞭,我爸走得很安詳,他生前不是張揚的人,現在是非常時期,不搞儀式也算是隨瞭他的心願。姐你很忙,告個別就走吧。王衛東抱住小顧,鼻子發酸,眼淚又掉落下來。她堅持送老書記火化後,才離開殯儀館。沒回辦公室,王衛東一個人回到傢裡,找個毛巾把嘴堵上,不讓自己的慟哭驚動四鄰。

哭完瞭,她洗把臉,給溫江打電話,發瞭一通感慨:顧書記今天過世瞭。都說人一走茶就涼,現在我總算看透瞭。那幫勢利小人,老領導在職時,馬屁拍得山響,現在,他沒權瞭,他老瞭,走時居然沒一個露面的。唉,鞠躬盡瘁、無私奉獻也好,爭名逐利、爾虞我詐也罷,到頭來還不是一撮熱灰打發瞭……她的聲音悲涼發抖。電話那頭溫江覺察出不對勁,忙問你在哪裡。王衛東說在傢,感覺有點低燒。

我去看你。

不用,你別來,我隻是覺得憋悶,跟你說說話。溫江說到做到,不一會兒,樓道裡響起他熟悉的腳步聲。他輕輕地叩門,像從前一樣。衛東沒有開門,她有些心疼溫江,怕自己萬一得非典傳染給他。自打跟北京的媳婦離婚後,溫江周圍追他的女人足有一個班,這讓王衛東醋意中又有些自卑。自己算啥,人老珠黃,脾氣又暴,跟她在一起溫江沒有怨言已經不錯瞭,她不指望著出現什麼奇跡,更沒有和溫江結婚的打算。

讓我進去吧,你要是非典,我跟你一塊非典。溫江在門外小聲說。衛東眼淚直沖鼻子,公共場合,她是一言九鼎、一呼百諾的區長,在心愛的人面前,她也是一個內心脆弱的女人。累瞭,渴望靠著他寬闊的肩頭歇上一歇;煩悶瞭,渴望跟他傾吐一番。隔著屋門,她讓溫江先回去。再說,小區裡人多眼雜,大白天的溫江老這麼在她門外轉悠,傳出去好說不好聽。

那我先走瞭,你好好養著,有事打電話。溫江說。

王衛東沒聽見這句話,僵持這半天,她已改變主意,做好瞭接納溫江的準備。這會兒她返回臥室,打開窗子通風,還把溫江拖鞋找瞭出來。可打開房門,才發現樓道裡空無一人。他真的走瞭!衛東的淚水一下子奔湧出來。

可王衛東畢竟是王衛東,就像剛下鄉就敢一個人揣把鐮刀,晚上走幾十裡山路一樣,她沒啥好怕的。發熱她先當感冒治,沒吃退燒藥,喝瞭一袋板藍根,又強撐著把裡屋外屋地面擦瞭一遍,直到額頭上沁出汗珠。

天快亮時,燒居然退瞭。看來不是非典,王衛東一下子來瞭精神,老領導去世引發的壞情緒也漸漸緩解,她又精力充沛地投入到工作之中。

從醫院回來,楊麗華六神無主。東西是送出去瞭,可卻沒見到丈夫和小誠,她心裡七上八下的。肚子裡裝著事兒,還要竭力掩飾,照料好兩位老人,她真的要崩潰瞭!

林兆瑞直覺一向很好,從麗華閃爍不定的眼神和慌裡慌張的舉動中,他看出瞭一些端倪。叫過來一問,楊麗華眼淚吧嗒吧嗒地掉瞭下來。林兆瑞反過來安慰她:沒事,樹生是個有福之人,當年廢墟裡壓那麼多天都沒死,命大。小誠呢,也命硬,他倆一定能扛過這一關的。話是這麼說,楊麗華一出門,林兆瑞卻捂著臉啜泣起來。劉蘭芝在外面樓門洞裡擇著菠菜。怕老伴進來看到,哭瞭幾聲林兆瑞就用毛巾擦幹臉上的淚。他來到門廳供奉的觀音菩薩前,虔誠地拜瞭幾拜。菩薩是搬傢時劉蘭芝請進傢來的,有一年她生病住院,跟他念叨:菩薩也會口渴餓肚子的,我不在傢這陣兒,費心幫我給菩薩吃點飯,喝點水。他很認真地做瞭。有回他正在點香,張萬田來串門看到,說:老哥咱們都是黨員,無神論瞭一輩子,可不能退休後晚節不保啊。他笑瞭笑:老伴相信觀音菩薩,我相信我老伴,所以幫她點個香。他不信鬼神,當時隻是寬慰一下蘭芝。可現在又一次面對大災難,他真的希望有所謂上蒼,在冥冥之中庇護著樹生和小誠。

劉蘭芝進屋就忙著焯菠菜、拌粉絲,沒有留意老頭子的神情變化。此後,每天的新聞和疫情通報,成為林兆瑞必看內容。姑爺和兒子一前一後進瞭醫院,讓他揪心扯肺。就像當年的大地震,林兆瑞再一次體會到,什麼是個人命運和國傢命運休戚相關。老伴身子不大好,他和楊麗華商量,一塊兒瞞著她。

可這麼大事,又怎麼能瞞得過劉蘭芝呢。這些年來,兒子沒有一天收工回傢不過來問候的,趕上老兩口有個頭疼腦熱的,他就住在這邊服侍著。現在一連幾天不露面,就算是麗華說的感冒,輸幾天液也該回傢瞭。加上楊麗華心急火燎地找平安扣,劉蘭芝便猜出瞭八九分。雖然常常拿東忘西的,她腦子並不糊塗。這天,趁老伴午睡,她敲開瞭對面房門。楊麗華一看媽的神色,就知道準是為這事而來。

麗華呀,樹生他是不是有啥事兒呀?劉蘭芝問,別瞞著媽,事情再大媽也能扛得住。媽……楊麗華叫瞭一聲媽,捂著臉哭起來。她把樹生、小誠得瞭非典,她去醫院送東西,卻沒能看見兩人的經過原原本本講瞭一遍。

娘倆摟在一起哭瞭起來。哭瞭一陣,劉蘭芝抹抹眼角,問起孫子孫女來。楊麗華說:斌斌沒啥事,婷婷在學校隔離呢,打電話來讓放心。劉蘭芝叮囑別跟孩子說樹生的事,楊麗華說知道。

又問起小環來。楊麗華說:她調到市裡管非典防治這攤呢。才剛還打電話來,說跟醫院打過招呼,讓院長關照著樹生他倆。她嗓子啞的,都說不出話來瞭。咱傢就她一個能跑能顛的瞭,她要再趴下,可就真完嘍。劉蘭芝捶打著大腿,話裡透著擔心。

非典改變瞭人們的生活,看不見摸不著的病毒制造著恐慌,也在離間著鄰裡同事關系。上班電梯間裡,以前親熱地打著招呼,吃著早點的同事,現在卻小心翼翼地保持距離,口罩上方是戒備的眼神。住傢樓道裡,有人輕咳一聲,鄰居趕緊把防盜門關嚴,唯恐飛沫進瞭自己傢。這時候,就算親戚朋友也少走動。可這天門鈴突然響起來,嚇瞭林兆瑞老兩口一跳。惴惴不安地打開門,張萬田站在樓道裡,下巴上掛著口罩,手裡扇著大草帽。腳旁籃子裡放著茄子、西紅柿和兩個白蘿卜。

我侄子大棚裡現摘的,嘗個鮮兒。萬田把東西拎進屋,高聲大氣道,地震那會兒沒幫上啥忙。現在,咱們前後樓一塊住著,往後買個油鹽醬醋啥的,你們就盡管吩咐。在這人情淡薄、草木皆兵的時候,萬田還惦著他們,不怕傳染上非典來看他們,讓老兩口很是感動。林兆瑞給他倒著水:你也一把年紀瞭,別老在外頭跑達瞭。還有,別老摘口罩。這玩意跟馬嚼子似的,不習慣。張萬田笑道,在電視上看到老閨女瞭,人瘦瞭一圈。現在唐城非典防控這塊,全靠她來抓瞭。聽說啊,她還親自為隔離的學生送飯呢。大夥說起她,沒有不挑大拇指的。聽瞭這話,劉蘭芝心裡美滋滋的,不過嘴上還叨咕著:這孩子啊,從來都是不顧小傢顧大傢,誰讓她當幹部呢。得知王樹生和林智誠在醫院,老張忙問有啥要捎的東西沒有,他自信腿腳比老兩口利索,還能跑跑顛顛的。林兆瑞搖搖頭,這光景萬田能來傢看看,還送來這麼多蔬菜,老兩口就忒知足瞭。臨走,劉蘭芝把麗華搶購來的板藍根、84消毒液等,硬塞給老張,叮囑他當心身體。

疫病的恐慌中,婚喪嫁娶的少瞭,劉愛國的婚慶公司索性關門大吉,謀劃瞭一半的養生館也擱下瞭。他天天躲在傢研究周易八卦,鼓搗吃喝,今兒個賽螃蟹,明兒個紅燒肘子。老婆罵他胡嘬,他嘆瞭口氣:別看咱現在大魚大肉,小酒兒喝著,明天得不得非典還難說。先掙副好下水,就算死瞭,也做個飽死鬼。話雖這麼說,他還是惦記著樹生和小誠,現在關在醫院裡不知死活;心疼姐姐姐夫,怕老兩口在傢想孩子,急出個好歹來。他讓劉帥把做好的肘子端過去,大芬兒護犢子,忙攔著:不能去,兒子剛躲過一劫,險些讓小誠著上非典,現在又往外頭跑,萬一有個啥閃失,咱倆連養老送終的都沒有。敗傢老娘兒們,凈說喪氣話。他不去我去,我就不信這個邪!節氣並沒有因非典而停下腳步,夜晚空氣中,能聞到淡淡的洋槐花香瞭。小區廣場上,有人在器械上健身,有人打著羽毛球,更多的人加入到廣場舞行列。非典讓大傢明白瞭健康的寶貴,參加鍛煉的人也多起來。劉愛國端著紅燒肘子從人群中穿過,也被節奏鮮明的舞曲感染。敢情外頭比傢裡有意思多瞭,大芬兒她也不想想,再把劉帥關傢裡,孩子沒病也得憋出病來。他想著,忍不住端著飯盒蹦躂瞭幾下。

五月中旬的一個星期天,專傢組看完王樹生的胸片和各種化驗報告,提出下一步的治療方案。院長來病房,吩咐呼吸機可以撤掉瞭,他對王樹生說:老王,你現在還不能說話,不過我告訴你,你從鬼門關闖過來瞭,真是命大呀!一周後,王樹生、林智誠都出瞭院。

睡覺前,楊麗華讓丈夫把平安扣摘下來,借著燈光細細端詳:沒想到這寶貝,作用這麼大。街坊們都說呢,有它保佑,我才平平安安,給你生瞭個兒子。你呢,這回也多虧瞭平安扣,才躲過瞭一劫。王樹生沒有反駁。許多現象,並不是科學就能解釋通的;許多疾病,也不是大夫就能治好的。這層意思,院長也跟他說過。對這次染病住院,和後來的痊愈出院,他沒有一點心理準備,整個過程突然而蹊蹺,就像當年那場猝然降臨的大地震。苦思冥想後,隻能歸結於自己生命中該著的一劫。至於平安扣的作用,起初他並不相信,但經歷瞭地震和這次非典,兩次死裡逃生,他真有些信服瞭。也許,真的是平安扣在冥冥中保佑著自己。

還有一點王樹生沒有料到,就是自己會再次成為新聞人物。非典活過來的人不少,但沒一個像他這樣富於傳奇。記者把他親屬、工友、醫生、護士都采訪到瞭,有的甚至還去檔案館查閱當年的報紙,把他求生存,做好人,與災難和病魔抗爭的故事寫得催人淚下,蕩氣回腸。林兆瑞戴著老花鏡,逐字逐句看瞭一遍又一遍,連聲說:好,寫得好!王樹生也看瞭,像是做瞭錯事的孩子一樣紅瞭臉。文章一些地方明顯拔高,自己遠沒有那麼偉大、無私。

記者找角度時,不約而同地圍繞著平安扣做新聞。一枚小小的平安扣,代表著親人的關愛,也被賦予戰勝疫病的神奇魔力。報紙電視這麼一宣傳,一傢玉器廠嗅出商機,找到王樹生想請他當形象代言人。王樹生一口回絕,盡管對方許諾的條件非常豐厚。劉愛國聽說後捶胸頓足,數落著樹生:打著燈籠都難找的發財機會,你就這麼放棄瞭?你真傻呀!廠傢不死心,模仿著王樹生佩戴的平安扣,制作瞭幾百枚投放市場,結果一天便告罄。趁熱打鐵,他們加班加點生產,廉價的翠玉價格被炒高瞭好幾倍。劉愛國跑去跟王樹生說:看見沒,你要是跟人傢合作,這筆代言費不強似你開幾年三馬子。唉,說你啥好呢。王樹生說:啥代言,說白瞭就是瞪眼說瞎話,這筆不義之財咱無論如何不能要。劉愛國瞪瞭他一眼:犟眼子,真跟你沒法兒溝通。迷信是擔驚受怕的產物,而平安扣讓人們看到瞭希望,求得瞭內心的寬慰。一時間,唐城人戴平安扣成瞭時尚和流行。無論男女老少,不管什麼職業,有錢的沒錢的,脖子上都掛著一枚平安扣。翠玉的、羊脂玉的、梅花玉的、金鑲玉的、虎眼石的、紫水晶的、琥珀的……讓人眼花繚亂。

到這份上,已很難說這股平安扣熱,跟王樹生有啥關系瞭。連楊麗華都受到傳染,和當年搶購毛線、毛毯一樣,加入到商場的排隊大軍中,為公婆、兩個孩子和她自己,每人挑選瞭一枚平安扣。她一改節儉持傢作風,出手非常大方。

並不是所有的人,都像王樹生、林智誠一樣幸運。六月初,馮紅從北京回來,捧回兒子的骨灰盒。她活潑亂跳的兒子,寄托瞭全部夢想和希望的兒子,演出時傳染上非典,半個月後死在醫院。

她的天塌瞭!

聽衛東說起這事,林智誠沉默良久,從抽屜裡拿出張銀行卡,讓轉交給馮紅。衛東沒有接:誰的錢她都沒要。她說人都沒瞭,看著兒子命換來的錢,有什麼用啊。要是你心裡還有她,就過去陪陪她吧。林智誠沒說話。對馮紅,他除瞭表達對一個失去兒子的母親的同情,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而且這種時候,任何人、任何寬慰的話都顯得那麼蒼白無力。那種中年喪子的切膚之痛,是別人無法想象的,也是根本體會不到的。

還是讓她一人冷靜冷靜吧。沉默瞭一會,他說,時間才是療傷的良藥。王衛東破例來公司找他,是有別的重要事情。關上屋門,她告訴林智誠,管城市建設的副市長過兩年要退二線,空缺出個位子她想爭一爭。

這幾年,我們區工業產值一年一個臺階,區財政在全市也是數一數二的。現在所欠缺的,就是舊城改造這塊,一直小打小鬧沒多大起色。我要爭這個副市長,就要彌補這個短板,讓城市面貌有個大改觀。這方面,你可要給我掫車。沒問題,老姐你盡管吩咐。

王衛東告訴他,自己有個宏大構想,就是投資百億元,在城市北部打造一個二百萬平米的城市綜合體,有五星級酒店、商業廣場、豪華電影院、SOHO辦公區等。這樣,我們區不僅僅是唐城工業中心,同樣是商業中心、文化娛樂中心,進而推動區域經濟轉型。怎麼樣,有沒有信心,咱姐弟聯手大幹一場?衛東的話,激起林智誠的雄心。他攥起拳頭,一捶桌子,表示寧可放棄北京項目,也要全力支持老姐。衛東長出一口氣:這才是我弟。我知道,你不會給我掉鏈子,不會給我潑冷水,更不會給我使絆子下套子。我一生就有三信:信親戚,信朋友,信關系……對,最不能信的,就是政府招商。

王衛東道:別瞎撲哧瞭,我想請新來的李書記打高爾夫,他對這個項目也感興趣,你一塊去。為證明自己跟正常人沒啥區別,甚至比他們還強,林智誠這些年遊泳、乒乓球、保齡球樣樣都學會瞭,高爾夫球技更是登峰造極。姐倆到瞭高爾夫球場,戴著防曬圍巾的球童早已列隊,迎候在會館門口。因為是幾對一服務,熟悉每個會員的車子和習慣,這陣兒,她們忙上前從車裡抱出球具。

一會兒,李書記的越野車出現在面前。王衛東迎上前,把林智誠介紹給他。

林智誠?知道知道,我一到唐城就聽說你這大名瞭。一提這城市質量最好,最搶手的樓盤,大傢就提到你。李書記握著林智誠的手,差點叫他林瘸子——這一在唐城叫得山響的外號。

林智誠有些不好意思:哪裡哪裡,都是大傢哄傳,我隻是盡瞭一個民營企業傢的本分。嗯,這句話說得好。如果我們的群眾心系發展,我們的幹部恪盡職守,如果大傢都能盡本分,齊心協力,何愁唐城各項工作搞不上去。王衛東在一邊聽瞭心裡很舒坦,書記誇獎小誠就等於誇獎她。李書記說著說著,掐掐林智誠的胳膊:都是疙瘩肉,當年林總一定是個熱愛運動的帥小夥。沒有,就是瞎玩。林智誠坦白,偷偷沖衛東擠擠眼,他原以為知識型官員不好處,沒想到新來的一把手會這麼隨和,容易打交道。

他們上瞭電動車,車子緩緩前行。路兩邊修剪整齊的草坪剛澆過水,濕漉漉的,長出一些頂著小傘的蘑菇。呼吸著帶有青草味的濕潤空氣,林智誠不由得心生感慨:媽的,活著真好!王衛東在旁邊杵瞭他一下,這小誠,總是在不經意間爆粗口。這些口頭禪,在他撈第一桶金時是資本,是混跡江湖的標志。可現在,卻可能一下子毀瞭他在領導面前精心塑造的形象。

沒有想到林智誠球技這麼好,李書記有些喜歡上這個率真的老板瞭。他跟專業的、業餘的,甚至明星都打過,唯獨沒有跟殘疾人下過球場。這一場一局的下來,他對林智誠產生瞭濃厚的興趣。休息時,他問起林智誠地震時多大,受傷後在哪裡治療的,現在恢復得如何,企業運行有什麼困難沒有。口氣不像是執掌著七八百萬人口城市的一把手,倒更像一個認識多年的兄長,讓林智誠心裡暖暖的。

可領導對城市綜合體項目隻字不提,衛東有些著急。瞅空子,她試探著問起書記對林智誠參與城市綜合體項目的態度。李書記看瞭看林智誠,又看看王衛東:建好一個城市綜合體可不那麼簡單。智誠啊,你公司的綜合實力、業績,在這個城市都是數一數二的。但是,綜合體涉及多種商業業態,你的運營能力,你的經驗,是無法跟一些國內成熟的房地產企業相比的。還有,衛東同志,建這麼大面積的城市綜合體,勢必涉及到拆遷。你說的那個位置,我也看瞭確實不錯。可是,要動遷多少居民,影響到多少傢企業呀,你有承受壓力的心理準備嗎?見兩個人有些緊張,李書記話鋒一轉:當然瞭,事在人為。我的原則是:誰為唐城增光,我們就支持誰;誰有實力和魄力,我們就把項目給誰。你們把基礎工作做好,還是有機會的。俗話說:佈怕做鞋,官怕去政協。王衛東馬上奔五十瞭,她不願去政協或人大養老。城市綜合體對她來說是天賜良機,盡管書記沒有給他們明確答復,但話裡話外王衛東林智誠都聽出瞭希望。衛東覺得這場球沒有白打,如果城市綜合體項目上馬,她就會多一個競爭副市長的籌碼,仕途再升一格,還可以多幹幾年。至於困難嘛,她相信隻要跟小誠聯手,沒有啥克服不瞭的。她越想越興奮,不斷地撫摸著自己的斷指。不知從何時形成的習慣,隻要一激動或有心事,她就愛撫弄那截光溜溜的指頭。她第一次覺得,自己的斷指是讓她轉運的寶兒。

送走瞭李書記和王衛東,心裡的澎湃激情慢慢減退,林智誠突然憑空生出一種空虛感。倒不是這綜合體項目投資巨大,前途未卜,而是一想到要回自己的別墅,回到那空蕩蕩沒有女人的大房間,他就感到一種無邊的壓抑。

也奇怪,出院回傢第一宿,他就夢見瞭管艾。管艾去醫院接他出院。從車上下來,戴著口罩,踩著貓步款款走來。白色連衣裙,水鉆鑲嵌的腰帶,勾勒出凹凸有致的身材。纖細美麗的腳踝,戴著這座城市還很少見的腳鏈。這麼多天你連個信沒有,去哪兒瞭?林智誠忍不住埋怨。管艾摘下口罩,沖他笑而不語。林智誠上前一把摟住她,管艾隻掙瞭一下,就由著他沒頭沒臉地親著……醒來,才發現不過是一場夢,他悵然若失。北京解禁瞭,可管艾卻沒有一點音訊。連張存柱都不知道怎麼回事,他舅舅傢電話根本沒人接。

樹影裡停著他的車子,兩隻螞螂首尾相銜,錯把亮漆面當成水面,翅膀扇動著,尾巴一點一點地產卵。看他過來,正開著空調在車裡玩遊戲的劉帥趕緊出來,手轟趕著螞螂。

林智誠坐到車裡,隨口問密碼箱裡還有多少錢,劉帥說差不多十五萬。趕緊去補上。以後你記住瞭,凡是跟我出來,密碼箱裡必須裝滿三十萬,你才能啟動車。林智誠吩咐道。

劉帥答應瞭一聲,又問剛才那個戴眼鏡是誰呀,好像是個大官。林智誠說啥大官小官的,小小年輕別學的那麼勢利。劉帥眨巴幾下眼睛,看出他有些煩躁,就說:是,幹爹,管他多大的官呢,在你面前都得客客氣氣的。他從後視鏡中看瞭一眼林智誠,猜摸著幹爹聽瞭會很受用,沒想到林智誠閉上眼睛面無表情。

劉帥問去哪兒,林智誠有些茫然地睜開眼睛。想瞭想,他讓劉帥先回公司,晚上來接他,他想再打幾桿球,消磨掉這個漫長的白晝。下車剛走幾步,迎面遇上中國城老板,福建人大金牙。林總,要不要去我那裡玩,見識一下新來的小姐?他一臉的諂媚。

林智誠說不感興趣。既然萌生與管艾結婚的念頭,他就要告別從前的荒唐生活。大金牙咬耳朵:保證沒病,是個雛兒,還在念大學呢。見林智誠沒反應,他提高瞭聲音:兄弟,人活在世,享樂二字,真要是等你玩不瞭女人,喝不進去美酒,又趕上地震非典什麼的,快死翹翹瞭,再後悔可就晚嘍!這最後一句話,打動瞭林智誠。他一咬牙,上瞭大金牙的車子。金碧輝煌的中國城,生意比非典前更加紅火。順旋轉樓梯而上,兩旁花枝招展的女子笑靨迎客,先生好的問候此起彼伏。林智誠心想,都說非典可怕,其實可怕的不是非典,而是非典之後人們的生活一切照舊。

那女孩出現在門口時,林智誠下意識地端坐到瞭沙發上。一看就知道是學舞蹈的,那外八字的步態,讓他想起當年部隊文工團的舞伴。她徑直走過來,軟手熟練地搭在他肩上,他還沉浸在回憶中沒有反應過來。她俯下身,熱氣吹拂著他耳朵:先生,你要我怎麼做?林智誠激靈一下打瞭個冷戰。這曖昧的表情,帶有職業化的語氣,和她清純的長相是多麼不協調。他拿開她的手,命令道:轉過臉去,我問你答,多大瞭?二十二。

他盯著纖細的腰身:談過戀愛嗎?

沒。

有過真心喜歡的客人嗎?

沒。

為什麼做這一行?

她突然放肆地笑起來,花枝亂顫,扭過臉來:先生,我要問你瞭,你來幹什麼?不是為瞭尋歡作樂,難道是來尋找純潔愛情的?在這兒,我是你的消費品,準確點說,是你買的一次性商品。我的身體,你的錢,咱們是在做筆交易。這些話把林智誠噎住瞭。看他不說話,她一屁股坐在林智誠大腿上,手無意間觸著他的義肢。先是一怔,看瞭他一眼,用手捏瞭一下。

林智誠的火一點點往上拱。

先生,對不起啊,我不知道你是殘障人士,做不瞭。你看,換一種方式怎麼樣?她誇張地努起紅唇,跪在他面前,要給他寬衣解帶。

火騰地躥上來。林智誠一把揪起她,扔到大床上,像獅子撲擊獵物一樣壓在身下,撕扯掉她的裙子:賤女人,你不是喜歡錢嗎,我有,全都給你!他不知道自己為啥這麼瘋狂,是她的話跟表情傷瞭他的自尊,還是經歷過死亡和情感的掙紮,要拼命地抓住現在。他顯然弄疼瞭她,她尖叫起來,身子往外掙著,但他沒有停止粗魯生猛的動作。他把對死亡的恐懼,對孤獨的難以承受,對管艾的思念和埋怨,盡情地宣泄出來……她把臉埋在被單裡嚶嚶地啜泣。林智誠把手包扔給她:除瞭卡,你可以把錢全部拿走。她有點不相信自己耳朵。

別等我反悔瞭,你一分錢都拿不到。林智誠說。

她拿起手包,一看嚇一跳,至少有兩萬多。她抽瞭一沓,剩下的又放回去,有些膽怯地看著面前這個粗魯而又出手闊綽的老板。這張梨花帶雨、楚楚動人的面孔,要是出現在練功房或是舞臺上,林智誠會很憐惜,甚至願意親手為她拭去淚水。可現在,看到的卻是一顆被金錢扭曲的靈魂。他揮揮手,示意她走人。

和來時一樣,她套上裙子,躡手躡腳地走瞭。大床上,隻剩下林智誠一個人,剛才還充滿攻擊性的男性器官,現在卻像認錯一樣耷拉著腦袋。瘋狂的縱欲換回一身虛汗,他感到有些乏力,胳膊肌肉一陣陣地抽搐。這些年來,圍著他轉的女人很多,良傢婦女卻碰都沒碰過,反倒是風月場的女子,更能撩撥起他的欲望,讓他沒有絲毫負罪感。

可這回不一樣,原以為徹底瘋狂一回,就能減輕恐懼、無聊和思念,可當肉體欲望滿足後,心靈的空虛和疲憊卻又一次籠罩著他。

這不是我想要的,這不是正常人的生活。林智誠嘴裡嘟囔著,管艾呀管艾,看來隻有你來救贖瞭!

《平安扣(那座城這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