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一粒微塵

“當你的心裡裝進這片草木星空時,你便會感到自己如一粒微塵,輕松自在。”

馬田坐在阿力的摩托車後座上,摩托車飛快地顛簸著疾馳。其餘的人也騎著摩托車,在焦急地尋找。

每到一處,阿力便大聲地喊著“三叔”,喊一會兒,沒有回應,又去往農場的下一個地方。到處都能聽見人們此起彼伏的聲音。

過瞭一會兒,阿力停下來,回頭看瞭看,然後說:“我們走太遠瞭,三叔不可能走到這裡。”

馬田好奇地問阿力:“阿傑的三叔是個大人嗎?”

阿力點點頭,看著馬田疑惑的眼神,然後用手指瞭指自己的腦袋說:“三叔這裡不太正常。”

馬田瞬間明白過來三叔作為一個大人為什麼會不見瞭。

然後他們兩人坐在田間的小路邊。

阿力接著說:“阿傑的爸爸傢三兄弟,三叔是最小的,年輕的時候去瞭大陸,回來的時候就神志不清瞭。據說是被大陸人騙光瞭錢,還欠瞭很多債,是大伯和阿傑的爸爸替他還的。”馬田沒有說話,有點兒尷尬地聽著,也終於明白那天阿傑的父親為什麼那樣看著他。

阿力仰天嘆瞭口氣,惋惜地說:“三叔是個好人。”然後轉過頭來看著馬田,“阿傑一直很想高中畢業後考大學到大陸去,但就因為這些成見,他爸爸堅決阻撓。”

馬田沒有說話,想起那個晚自習阿澤和他聊天時所說的話。

過瞭一會兒,他們再次上車,原路返回。開瞭十分鐘,馬田看見迎面而來的是阿傑和阿澤的車子,身後分別坐著大華哥和小不點。

阿力看見他們,發現他們也一無所獲。阿力氣餒地搖搖頭說:“那邊沒有,別去瞭。”

幾個人都被曬得滿頭大汗,三輛車一齊往另一個方向開去,大傢都在喊著“三叔”。

突然阿澤想起些什麼,急剎車,問另一輛車上的阿傑:“三叔會不會去以前經常帶我們去玩的小河邊?”

阿傑凝目看瞭看遠處,點點頭,說:“有可能,走!”然後掉轉車頭,大傢跟上他一起繼續尋找。

阿傑看著面前蜿蜒通向河邊的土路,汗沿著他的臉頰落下,思緒回到從前。

那時候阿傑、阿力和阿澤還是小學生,三叔也還年輕,是個二十歲出頭的大學生。

三叔考上大學的那天,整個農場都沸騰瞭。他是本地第一個考進大陸學校、走出農場和海島的年輕人。

幼年的阿傑夾在人群中,看著三叔意氣風發的樣子,開心地笑著。三叔每年放假回來,都會帶他們三個小朋友去山丘後的河邊抓河蟹,然後給他們講許多新奇的見聞,他們就在腦海裡想象那些不一樣的景色和人文。

三叔總對阿傑說:“你不出去走走,怎麼知道哪裡才有你愛的風景?”

隻是後來,意氣風發的三叔不見瞭,變成一個偶爾瘋瘋癲癲的男人,並且在他們成長的歲月裡,也再沒有過關於大陸的隻言片語。一切戛然而止,仿佛遠方的景色和人文都隻是海市蜃樓。

不一會兒,幾個人在小山丘下停車,一齊走進樹林,穿過彎彎曲曲的林間小路,面前出現一條靜靜流淌的小河,在一個地勢凹陷處,河床特別寬,呈圓形,就像一顆珍珠串在這條河上。

幾個人焦急地搜索著河面,隻是水平如鏡,他們毫無發現。

大傢都有點兒氣餒,正打算離開時,忽然一陣水聲響起,水面散開漣漪,幾個人看見水裡遊出一個人。

三個鍋蓋頭欣喜地喊道:“三叔!”

三叔扭頭看向他們,目光極為焦急,表情非常嚴肅地用手指做瞭一個“噓”的手勢,然後在水裡認真地站著,一動不動。

幾個人面面相覷,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然後靜靜地沒有出聲,盯著站立在水裡表情嚴肅的三叔。

風吹過山林,拂過水面,撩起細微的波紋,幾個少年坐在河邊。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小不點忍不住想打個哈欠,剛剛張嘴發出第一個音節時,立即看到瞭三叔嚴峻的目光,他嚇得硬生生把哈欠壓瞭回去。

又過瞭一會兒,三叔的表情忽然變瞭,他開始緩緩移動,小心翼翼地向幾個少年走去。大傢都站起來,去扶三叔。三叔抓著他們的手,腳慢慢地抬起來走上岸,大傢猛然發現他穿著短褲的大腿上,赫然鉗著一隻綠色的螃蟹。

三叔自顧自地坐在地上,仔細地打開螃蟹的鉗子,把它拿下來,然後走到一棵樹後面,打開一件裹起來的衣服。衣服裡面還有兩隻螃蟹,加上這隻一共三隻,三叔心滿意足地笑瞭,拿起衣服包瞭又包。

阿澤有點兒心疼地看著三叔腿上紅紅的地方問:“三叔,怎麼現在你抓螃蟹,要拿自己做誘餌瞭?”

三叔看著他們得意地笑著說:“你不知道,我們阿傑,還有他的兩個朋友,最喜歡吃我抓的螃蟹瞭。我要趕緊帶回去給他們。”

三個鍋蓋頭愣瞭愣,看著三叔。阿傑開口道:“三叔,我就是阿傑。”

三叔呆滯地看瞭看他,點點頭說:“我知道。”然後拉著阿傑往外走,幾人跟在後面,三叔又說,“那你趕緊帶我去找阿傑,把螃蟹拿給他。”

阿傑無奈地點點頭:“嗯。”

三叔坐在阿傑摩托車的後座上,小不點則和馬田一起擠在阿力的車上。阿澤載著大華哥,幾個人一起往阿傑傢開去。

阿傑時不時轉頭看三叔,發現三叔隻是一臉茫然,左顧右盼地看著四周的景色。

阿傑忽然想起自己小時候,三叔每次帶他抓完螃蟹,就載著他回傢。他總是在後座上迎著風,興奮地大喊大叫,三叔總是微笑著轉過頭看著他。

忽然一聲怪異的吶喊撕裂瞭回憶,嚇得阿傑全身一哆嗦,車頭都晃瞭一下。一個粗獷嘹亮的聲音在身後響起,隻見三叔張開雙臂,在後座放聲吶喊,路旁的狗猛地站起來,沖著三叔叫瞭幾聲。

阿傑從後視鏡裡看著三叔。他眼神明亮,表情喜悅,仿佛又成瞭那個意氣風發的青年。

路旁的人紛紛看向三叔,然後露出善意的笑容。

回到傢中,三叔一下車就焦急地喊著阿傑的名字,屋裡大伯和阿傑的父母都走瞭出來,看見三叔,才一臉如釋重負的樣子。

隻是三叔還在喊著阿傑的名字。

阿傑看瞭看三叔,三叔也看瞭看他。

然後阿傑一臉無奈地走進屋子,緊接著又走出來,一臉驚訝地看著三叔喊道:“三叔你來瞭?”

三叔高興地點點頭,晃瞭晃手裡那三隻螃蟹說:“給你們帶瞭好東西,剛抓的!”

阿傑一臉感動,上前用力抱瞭抱三叔。

隨後整個院子寂靜無聲,大傢都茫然地看著這個滑稽的場面。

三叔看瞭看天邊,黃昏來臨,高興地說:“難得今晚人這麼齊,大傢都坐下來,我給你們做飯,很快!”說完走進廚房。

阿傑的母親有點兒擔心,想跟著他一起去,被大伯制止瞭。於是一桌人就在院子裡坐著,等三叔做飯。

不一會兒,三叔端著一盆熱氣騰騰的東西出來,一看,是三隻通紅的螃蟹。

大傢尷尬地彼此對視著。

三叔倒是很熱情,招呼大傢開始吃飯。

於是在尷尬裡,阿力默默地拿起一隻螃蟹,把螃蟹腿挨個掰下來,分給大傢,大傢默默地一人拿著一隻螃蟹腿。三叔興致勃勃地看著大傢。

然後三叔看著阿傑說:“你吃啊,你和你的朋友都不要客氣。”

阿傑點點頭,把蟹腿放進嘴裡,嚼瞭嚼。三叔心滿意足地笑著說:“等你以後去外地讀書瞭,就沒有這麼好的螃蟹吃瞭。”

又是一陣沉默。

忽然“砰”的一聲,阿傑的父親把手裡的蟹腿重重地拍在桌上。

大傢都驚瞭一下。

隻見阿傑的父親生氣地看向三叔:“大傢陪著你這麼玩,你高興嗎?你玩夠瞭沒?”

院子裡的人繼續沉默著,過瞭一會兒,三叔點瞭點頭。

然後阿傑的父親生氣地站起身來走進屋子。

馬田等外人都很尷尬,阿傑的母親立即打圓場:“沒事的,沒事的,我進去把其餘的菜端出來。”說完轉身進瞭廚房。

三叔也默默地站起來,走到門口,在路旁安靜地坐著,一言不發,一動不動,無比落寞的背影映襯在夕陽下。忽然,他開口唱出一首悠揚哀傷的歌:

“不知道在那天邊可會有盡頭,

隻知道逝去光陰不會再回頭,

每一串淚水伴每一個夢想,

不知不覺全溜走……”

此時身後二樓的窗臺出現一個人影,竟然是阿傑的父親,他接著唱道:

“不經意在這圈中轉到這年頭,

隻感到在這圈中經過順逆流,

每個冷酷目光,共每聲友善笑聲,

默然一一嘗透……”

大伯搖搖頭,站起來走到院子中間,眼裡滿是悼念和感懷,接上:

“幾多艱苦當天我默默接受,

幾多辛酸也未放手,

故意挑剔今天我不在乎,

隻跟心中意願去走……”

馬田等人早已被突如其來的分段式演唱驚得石化,隻能靜靜地聽著阿傑的父輩們一人一段地唱這首《順流逆流》,在糾結要不要參與其中的時候,猛然發現不知什麼時候,門口已經聚集瞭一群友鄰,在欣賞地打著節拍。

最後他們一傢人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吃完飯坐瞭一會兒。

大伯突然提議讓幾個年輕人趁著夜風涼爽,去跑個步看看。大傢覺得也挺久沒有訓練瞭,於是決定從院子門口往橡膠林的小山坡上跑。

大伯和三叔各自騎著摩托車帶著小不點先往山上去瞭。

幾個人換好鞋,邁著輕盈的步伐出發瞭。看得出來阿傑心情不錯,馬田邊跑邊好奇地問:“所以三叔他到底是怎麼樣的啊?”

阿傑看瞭看馬田說:“一時一時的吧,也不知道到底是裝的還是真的。”

大華哥從後面冒出一句:“是內心太痛苦才這樣的。”

阿力問:“你怎麼知道?”

大華哥撓撓頭,有點兒不好意思地說:“可能是我和三叔同齡吧……”

大傢都忍不住笑瞭笑。

馬田默默地哼起黃昏時他們唱的那首歌的調子,在這個清新涼爽的夜晚,他的心情格外舒暢,身邊的幾個人也被他的快樂感染,都表情輕松地向山上跑去。

阿澤忽然說:“我從來不知道,一個學期能這麼長。”說完看瞭看大傢。

“那阿力豈不是沒什麼感覺?”阿傑嬉笑道。

阿力不樂意地打斷道:“這個學期我也付出很多瞭,我還有在課堂上睡覺嗎?”

說完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地鬥起瞭嘴。

馬田抬頭看向夜空,發現這裡的星空比市內更加燦爛,心裡莫名湧起一陣感動,就像那個孤獨的中秋節夜晚,猛然抬頭,被深深打動一樣。

幾個人不一會兒就到瞭白天來過的小山坡。由於很少跑這種高低起伏的土路,馬田喘得很厲害,其他幾個人倒是呼吸很平穩,早已在山坡上的小不點不停地拿著驅蚊水到處噴,嗆得馬田劇烈地咳嗽。

過瞭一會兒,大傢斜倚在地上,靜靜地一言不發。小不點也停止瞭噴驅蚊水。

忽然三叔抬手指著天空說:“大熊座、小熊座、獅子座、牧夫座、北鬥七星、烏鴉座……”

大傢聞聲抬頭,順著他指的方向挨個看去,也不知道古人是怎麼把這一片點點繁星依著自己的想象看出這麼多形狀來的,但一個個星座代入名字去看,確實也都有點兒意思。

看著馬田半張著嘴盯著天空發呆的樣子,阿澤默默地告訴他:“三叔當年學的是天文。”

三叔回頭看瞭看他們,得意地笑瞭笑,然後說:“聽說你們要跑一個大學舉辦的馬拉松比賽?”

幾個人同時點瞭點頭。

三叔滿臉懷念地感嘆著,大伯則微笑著拍瞭拍他的肩膀。

忽然三叔說:“你們知道世界上最偉大的馬拉松選手是誰嗎?”

小不點立即坐直身體,大聲說道:“斯考特·朱瑞克!”

三叔搖瞭搖頭。

小不點不服氣,又說:“關傢良一?”

三叔繼續搖頭。

小不點皺著眉頭,撓著腦袋感到很不服氣。

三叔抬手指瞭指夜空,微笑著說:“是它們。”

大傢抬頭看向頭頂的璀璨星空,一臉茫然。

三叔接著說:“世界上最偉大的馬拉松選手其實就是這些星辰,它們都來自幾萬光年之外。”

小不點服氣地點點頭。

三叔又說:“有時我們要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無法自拔,要麼過度在意自己的感受,所以風吹草動也足以在我們心裡變成一場山崩海嘯。當你的心裡裝進這片草木星空時,你便會感到自己如一粒微塵,輕松自在。”

說完,三叔深深地吸瞭一口氣,又長長地舒瞭一口氣。

幾人也學著他的樣子,深呼吸瞭一口氣,連大伯都緩緩地放下煙鬥,跟著他們一起深呼吸起來。

山坡上的幾個人就這樣呼吸著這個世界新鮮的空氣,感受著被世界包裹的感覺。

馬田坐在高高的山岡上,感覺到自己像鳥一樣輕,像雲彩一樣高。他忽然想到,飛翔是為瞭落地,漂泊是為瞭停靠,長路漫漫地奔跑,無非是為瞭最後可以心無旁騖地駐足,然後凝望著我們所喜愛的東西,再沒有一絲惶惑與不安。

在之後的兩天裡,大傢過著閑散無憂的日子,早上割膠,下午在鄉野田間追逐玩耍,晚上燒烤,一起乘涼,其樂融融。

馬田總是看著這一切傻笑。

假期結束,幾個人踏上回學校的長途大巴。

車子緩緩開動,離開農場,掀起一陣滾滾煙塵,大傢都依依不舍地看著窗外,陷入沉默。

忽然小不點站起來,招呼大傢往後看。在身後的一串滾滾煙塵裡,有一輛三輪摩的馳騁而來。司機戴著墨鏡,嘴、鼻用圍巾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旁邊的座位上坐著一個男青年,穿著白襯衫,頭發在風中極度凌亂,迎著塵埃,灰頭土臉地背著一個牛仔雙肩包,邊咳嗽邊揮手大喊著。

大傢一看,正是三叔。

阿傑立馬焦急地把頭探出窗外,擔心地大喊:“三叔!你在幹嗎?”

三叔的手用力地撥開面前飛揚的塵土,竭盡全力艱難地大喊:“我是下一班車!我要走瞭!”

阿傑:“你要去哪兒?”

三叔:“去大陸!”

阿傑:“什麼?!爸爸和大伯知道嗎?”

三叔:“管他們呢!”

阿傑在塵土飛揚裡看著三叔,咧著嘴開心地笑瞭,三叔也開心地笑瞭。

三叔又大喊一句:“我在大陸等你!等你考大學過來!”

說完,三叔的車子停瞭下來。

三叔在原地不斷地用力揮著手,並且溫柔地望著阿傑。阿傑也遠遠望著他,眼睛濕潤,兩人就這樣靜靜地對視著,再沒有喊過話,直到三叔的臉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漸漸消失在身後,阿傑才把頭收回車窗裡面,靜靜地坐下來。馬田等人也開心地笑著,時而看看窗外,時而看看阿傑。

阿傑用力地咬著衣服,努力地克制著抽泣聲。

路上的塵土漸漸平息,三叔看著遠去的大巴車,淚水在臉頰上滑出一條沒有塵土的痕跡。三叔對著道路遠方大聲喊著:“人為什麼明明可以勇敢離開,卻偏偏困在這裡呢?!”說到“這裡”時,三叔用力捶瞭捶自己的胸口,然後對著摩的司機開心地問瞭一句,“對不對?”

一頭霧水的摩的司機取下墨鏡,迷茫地看向三叔,尷尬地點瞭點頭。

三叔做瞭個掉頭的姿勢。

《瘋犬少年的天空(風犬少年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