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長途大巴旅行當然是她的主意。歐維完全不理解這有什麼好處。要是他們得去什麼地方,大可以開薩博去。但索雅堅持認為旅遊大巴“浪漫”,歐維明白這可是天大的事,於是就隨瞭她。盡管每個西班牙人都好像有些自命不凡,大著舌頭四處晃悠,在飯館裡放異國音樂,還大白天睡大覺。盡管坐大巴旅遊的人光天化日之下大喝啤酒,就好像他們是在馬戲團工作一樣。
歐維盡量不去喜歡什麼。但索雅如此興奮,很難不被她感染。他摟著她時,她笑得那麼大聲,周身上下都能感受到她的快樂。哪怕是歐維都無法不喜歡上這種感覺。
他們住在一傢小旅館,裡面有個小泳池和一傢小飯館,歐維以為經營旅館的小個子男人叫“賒債”。但寫出來卻是“何塞”,西班牙人對發音顯然不怎麼講究,歐維想。“賒債”一點瑞典語都不會說,但對聊天興致盎然。索雅一遍遍地查字典,想用西班牙語說“日落”和“火腿”。歐維心想,你怎麼說不都還是一攤豬屁股,但他沒吱聲。
另外,他提醒她別給街上的乞丐錢,因為他們肯定都拿去買燒酒瞭,但她還是照給不誤。
“他們想幹嗎就去幹嗎唄。”她說。
歐維想反駁,她隻是笑著親親他那雙大手。
“歐維,當一個人給另一個人錢,蒙福的不是那個收錢的人,而是給錢的那個。”
第三天她就開始睡午覺。因為西班牙人都這麼做,她說,大傢應該“入鄉隨俗”。歐維才不信這跟哪兒哪兒的風俗有什麼關系,隻是她的借口罷瞭。反正,她懷孕後,二十四小時內都得睡上十六個小時,就像帶瞭條小狗來度假。
歐維趁這時散個步。他從旅館出發,沿路向下進城。他註意到,所有的房子都是石頭建的。眼前沒有一根像樣的窗框,大多數房子門口根本沒有門檻。歐維覺得這有些不開化。怎麼能他媽這麼造房子?
回旅館的路上,他看見“賒債”彎腰倚在一輛冒著煙停靠在路邊的棕色小汽車上。車裡坐著兩個孩子和一個很老的老太太,老太太頭上裹著一條披巾,看上去不怎麼舒服。
“賒債”看到歐維,立刻朝他揮起手來,眼裡似乎滿是恐慌。“犀牛”,他這麼稱呼歐維。入住以來,每次與歐維見面聊天,他都這麼叫。歐維猜這在西班牙語裡大概指的是自己的名字,他沒工夫查索雅的字典。“賒債”往汽車上一通指,又沖歐維打手勢,歐維把手插進褲兜,在適當的距離遲疑著停下腳步。
“醫院!”“賒債”指著車裡的老女人喊。她看上去確實很不舒服,歐維又確認瞭一下。“賒債”指指女人,又指指冒著煙的發動機蓋,絕望地高喊“醫院!醫院!”歐維審時度勢瞭一番,得出結論,這輛冒著煙的西班牙國產車的牌子叫“醫院”。
他把頭探過引擎蓋向內張望,看上去並不復雜,他想。
“醫院。”“賒債”連連點頭,看上去很慌張。
歐維不知道他應該作何回答,但顯然,在西班牙,汽車品牌是件很重要的事,這一點歐維倒是完全認可的。
“薩——博。”於是他煞有介事地指著自己說。
“賒債”困惑地瞪瞭他一會兒,然後也指著自己。
“賒債!”
“我他媽又沒問你的名字,我隻是說……”歐維說,但看到引擎蓋對面那湖水般空洞的眼神後,他沒再往下說。
“賒債”懂的瑞典語顯然比歐維懂的西班牙語還少。歐維嘆瞭口氣,挺不好意思地看看後座上的孩子。他們握著老阿姨的手,看上去嚇壞瞭。歐維又低頭看看發動機。
他卷起襯衣的袖子,指著“賒債”,讓他挪挪窩。
不管索雅怎麼查字典,終究也沒搞明白為什麼那一周他們都可以免費在何塞的飯館裡用餐。但每次那個開飯館的西班牙小男人一見到歐維,就殷勤地張開雙臂大聲吆喝“犀牛薩博!”的時候,索雅都笑得冒泡泡。
她的午睡和歐維的散步成瞭每日例行的習慣。第二天,歐維碰到一個正在搭籬笆的男人,他解釋這樣搭籬笆是完全錯誤的。那人一個字都聽不懂,於是歐維決定還是親自演示比較快。第三天,他同鄉村牧師一起為修道院砌瞭一堵外墻。第四天,他跟著“賒債”去村外幫助“賒債”的朋友拽出一匹陷在泥沼裡的馬。
許多年後,索雅想起來問他當時在幹嗎。歐維終於告訴她的時候,她驚訝地搖頭不止:“原來我睡覺時,你溜出去助人為樂瞭,幫人……搭籬笆?不管別人怎麼說你,歐維,你是我聽說過的最稀奇的超級英雄。”
從西班牙回傢的大巴上,她把歐維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他第一次感覺到孩子在蹬腿。很輕很輕,就像有人隔著很厚的烤箱手套捅他的掌心。他們一坐就是幾個小時,感覺著這隱約的小力量。歐維什麼也沒說,但索雅看見,他最後起身嘟囔說得上廁所的時候,用手背擦拭瞭一下眼睛。
這是歐維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周。
命中註定,最糟糕的厄運緊隨其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