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二十分鐘,歐維敞著車庫大門坐在薩博的前座上。頭五分鐘,貓咪坐在副駕駛座上不耐煩地瞅著歐維,就像在想是不是該有誰來揪一下他的耳朵。緊接著的五分鐘,它轉而為此擔憂起來。有那麼個片刻,它想試著自己開門。未遂之後,它隻好往座位上一癱,睡起覺來。
它翻個身開始打呼嚕的時候,歐維瞥瞭它一眼。他必須承認,這隻貓崽子處理問題挺有一套直截瞭當的辦法。真有它的。
他又抬頭看看停車場,看看對面的車庫。他和魯尼一起站在那兒,少說也有幾百回瞭。他們曾經是朋友。歐維記憶中,沒有多少人能以朋友相稱。很久很久以前,歐維和太太是第一對搬進這個排屋住宅區的住戶。那時房子是新蓋的,周圍的一切還隻是樹。第二天,魯尼和安妮塔也搬瞭來。安妮塔懷孕後,當然立刻成瞭歐維太太最要好的朋友,這種友誼隻會建立在女人之間。而就像所有成為摯友的女人一樣,她們倆當然都認為魯尼和歐維也應該成為朋友。畢竟他們有那麼多“共同愛好”。歐維根本搞不懂這話是什麼意思。魯尼明明是開沃爾沃的。
也並不是歐維有什麼特別反感魯尼的地方。他有一份正當工作,也不多嘴多舌。誠然他是開沃爾沃的,但就像歐維太太反復強調的那樣,也不能光因為這個就把人當成十足的傻逼,所以歐維還時不時會和他站一塊兒。不久之後,他甚至開始借給他工具。一天下午,他們拇指插進皮帶站在停車場上,討論起割草機的價錢來,分別時還握瞭握手,就好像交朋友和做買賣談生意是一回事。
當兩個男人同時聽說,很快形形色色的人就要住進其餘四棟排屋的時候,他們就聚到歐維和索雅的廚房開會商議。走出廚房,他們已經為小區設立瞭各種規章制度,豎起各種標示牌,還成立瞭社區公共管理委員會。歐維擔任會長,魯尼任副會長。
之後的一個月,他們倆一起赴湯蹈火。一起痛罵停錯車的人;一起在五金店裡為外墻漆和落水管討價還價;電話公司派人來排線裝機的時候,兩人在排線員身旁各站一邊,對著他一通指手畫腳。並非是誰知道電話線應該怎麼裝,但他們倆都很清楚,頭腦清醒的人是不會任由這樣的愣頭青忽悠的。事情就是這樣。
兩對夫婦有時也一起吃晚飯。其實晚飯的大部分時間,歐維和魯尼站在停車場上踹踹各自汽車的輪胎,比較裝載能力、轉彎半徑和其他技術指標,也算是共度時光吧。
索雅和安妮塔的肚子越來越大,據魯尼說來,這讓安妮塔“一孕傻三年”。她三個月身孕的時候,他就幾乎得每天去冰箱裡找咖啡壺。與此同時,索雅培養出瞭比約翰·韋恩2西部片裡的牛仔們更火爆的脾氣,以至於歐維幹脆閉嘴不言。當然,這樣讓她更惱火。而且,隻要她不出汗,她就覺得凍壞瞭。一番爭執後,歐維才和她達成協議,要把暖氣調高半擋,她就又開始出汗,他隻好滿屋子轉,把暖氣再調下來。她還吃很多香蕉,讓食品店的櫃員誤以為歐維開瞭個動物園。
“荷爾蒙跳起瞭戰舞。”某天晚上魯尼極富洞見地說,他和歐維坐在他傢的後院裡,太太們坐在索雅和歐維的廚房裡,談著那些女人的話題。
魯尼告訴歐維,前天他發現安妮塔在收音機前哭成瞭淚人,也沒什麼別的原因,就是因為一首“很好聽的歌”。
“一首很好聽的……歌?”歐維不解地問。
“很好聽的歌。”魯尼回答。
兩個男人一齊搖頭,目光移向無邊的黑暗,陷入沉默。
“草坪需要修瞭。”最後魯尼說道。
“我給割草機買瞭新刀片。”歐維點頭。
“你花瞭多少錢買的?”
他們的關系就這樣維持著。
晚上索雅會給肚子裡的嬰兒放音樂,她說這樣寶寶就會動。每當此時,歐維總是將信將疑地坐到房間另一端假裝看電視。他其實暗自擔心這孩子出來的時候究竟會怎樣。比方說,要是因為歐維對音樂不怎麼感興趣而不被喜歡怎麼辦。
歐維也不是害怕,而是他不知道該如何為成為爸爸作準備。他曾問有沒有這方面的說明書,但隻是換來瞭索雅的嘲笑。歐維不明白為什麼。什麼東西不都有個說明書嗎。
他很懷疑自己能不能勝任做父親。他其實不怎麼喜歡孩子,他自己都不怎麼擅長做個好孩子。索雅認為,他應該和魯尼談談,畢竟他們倆現在算是“同舟共濟”。歐維根本不理解她這話的意思,魯尼又不是要當歐維傢孩子的爸爸,他有自己的孩子,不是嗎。但至少魯尼好像也同意,他們其實沒什麼好討論的,這就很說明問題。所以每當晚上安妮塔來找索雅,兩個人坐在廚房裡有一茬沒一茬地聊天時,歐維和魯尼就借口“有事商量”,跑去歐維的儲藏室裡,沉默地站在工作臺那兒瞎倒騰。
在關著門無所事事地肩並肩連續站瞭三個晚上之後,他們達成共識,需要找些事來消磨時間,不然的話,正如魯尼所說:“那些新鄰居得開始懷疑這兒搞什麼鬼名堂呢。”
歐維說這樣最好,於是就開工瞭。他們幹活兒的時候不怎麼交談,但繪圖、測量角度以及確認橫平豎直的時候,會互相搭把手。就這樣,某天夜晚,安妮塔和索雅四個月身孕時,兩傢排屋的嬰兒房裡同時出現瞭一張天藍色嬰兒床。
“如果是個女孩,可以重新刷成粉紅的。”索雅看到床的時候,歐維在她耳邊嘀咕。
索雅雙臂環抱住他,他感覺出脖子被她的眼淚打濕。據說這是毫無理智的荷爾蒙在作祟。
“我要你向我求婚。”她低聲說。
順理成章,他們在市政廳完婚,一切從簡。倆人都沒有什麼傢人,所以隻來瞭魯尼和安妮塔。索雅和歐維互相交換瞭戒指,然後他們四人一起去飯店吃瞭頓好的。歐維付的錢,魯尼對的賬,確保“分文不差”,結果當然是“差”瞭點兒。於是交涉瞭超過半小時之後,兩個男人終於說服侍者:要麼他自覺把賬單打個對折,要麼他們就“舉報”他。當然向誰舉報什麼還不清楚,但最後侍者還是舉手投降,罵罵咧咧地進廚房重新打瞭張賬單。魯尼和歐維滿意地互相點頭,完全沒有註意到他們的太太早在二十分鐘前就打車回傢瞭。
歐維坐在自己的薩博裡,瞪著魯尼的車庫,點著頭。他記不起最後一次看到車庫門打開是什麼時候。他熄滅車燈,把貓一巴掌拍醒,推門下車。
“歐維?”一個陌生的嗓音問。
下一秒鐘,一個陌生的女人——顯然是那個陌生嗓音的主人,把頭探進車庫。她大約四十五歲,穿舊牛仔褲和過大的綠色風衣。沒化妝,頭發紮成馬尾。女人大大咧咧地走進車庫,好奇地東張西望起來。貓咪向前一步沖她齜起牙,以示警告。她停下腳步。歐維雙手往兜裡一插。
“啊哈?”
“歐維?”她又問瞭一聲,拿腔拿調的樣子就像那些想要賣你餅幹又假裝不想賣的人。
“我什麼都不要。”歐維說,沖車庫門點點頭,明確表示她不用為找後門操心,從哪兒進來,就從哪兒出去。
她看上去不為所動,依然高興著。
“我叫萊娜!是地方報紙的記者,哦,對瞭……”她伸出手。
歐維看看她的手,再看看她。
“我什麼都不要。”他又說瞭一遍。
“什麼?”她說。
“你是要我訂報紙吧,但我不想訂。”
她一臉困惑。
“哦……那個……我不賣報紙。我給報紙寫文章。我——是——記——者。”她開始一字一頓地解釋,就像所有記者一樣,他們總以為問題出在別人沒聽清他們第一遍說的話。
“反正我什麼都不要。”歐維回答,開始往車庫門外攆她。
“但我想和你談談,歐維!”她反抗道,試圖從縫隙中再擠進來。
就像在晃動一塊隱形的佈,歐維沖她攤開兩隻手,想把她嚇跑。
“昨天你在火車站臺下救瞭個人!我想就此采訪你一下。”她激動地喊道。
她顯然還想再說些什麼,卻發現她突然失去瞭歐維的註意。他的視線繞開瞭她,眼睛瞇成一條線。
“該死。”他嘟囔道。
“是呀……我想問您……”她剛開口,但歐維已經擠過她身邊,開始朝那輛剛剛轉過停車場朝房子駛去的白色斯柯達走近。
歐維沖過去拍窗戶的時候,副駕駛座上戴眼鏡的那個女人嚇得可不輕,手裡捧著的一堆文件都拍臉上瞭。但穿白襯衫的男人卻不為所動。他搖下車窗。
“怎麼?”他問。
“住宅區裡不準開車。”歐維嚷嚷著用整隻手輪流把房子、斯柯達、穿白襯衫的男人和停車場都指瞭一遍。
“我們這兒,車得停在停——車——場!”
穿白襯衫的男人看看房子,看看停車場,最後看看歐維。
“我有行政特權,可以開到房子跟前,所以我得請你讓個道。”
歐維被他的回答氣壞瞭,好幾秒鐘,除瞭臟話,一句都答不上來。穿白襯衫的男人趁這段時間從儀表盤下掏出一包煙來在褲子上敲瞭兩下。
“請走開。”他對歐維說。
“你來這兒幹什麼?”歐維反問。
“這不用你操心。”穿白襯衫的男人回答,就好像他是個電腦發聲的語音提示,提醒歐維他撥打的電話無法接通。
他把敲出的煙叼進嘴裡點燃。歐維喘著粗氣,胸膛在外套下起伏。副駕駛座上的女人收拾起文件,扶正眼鏡。穿白襯衫的男人嘆瞭口氣,就像歐維是個淘氣的孩子,非要在人行道上玩滑板。
“你知道我們來幹嗎?我們來接最後一棟房子裡的魯尼。”
他從窗口伸出手,沖著斯柯達的後視鏡彈煙灰。
“接?”歐維大聲問。
“是的。”穿白襯衫的男人滿不在乎地點點頭。
“要是安妮塔不願意呢?”歐維厲聲問,並用食指敲敲車頂。
穿白襯衫的男人看看副駕駛座上戴眼鏡的女人,無奈地笑笑。然後轉向歐維,非常緩慢地開瞭口,就好像不這樣歐維就聽不懂:
“由不得安妮塔。這是由調研組決定的。”
歐維呼吸越來越困難。他感覺到脖子上的脈動。
“你不能在小區裡開車。”他咬緊牙說。拳頭緊握。語氣逼人。但穿白襯衫的男人還是面不改色。他在車門外的漆面上掐滅煙頭,扔到地上。
就好像歐維所說的一切不過是老年人的胡言亂語。
“那你到底打算怎麼阻止我,歐維?”男人最後說。
他的口氣讓歐維感覺就像被人在肚子上揮瞭一錘。他大張著嘴,瞪著穿白襯衫的男人,眼睛掃視著車身。
“你怎麼知道我叫什麼?”
“我知道的多著呢。”男人說。
他重新發動汽車朝房子開動,車輪離歐維急忙往回收的腳隻差一根頭發絲的距離。歐維震驚地留在原地,瞪著他的背影。
“那是誰?”穿風衣的女人在背後問。
歐維轉過身。
“你怎麼知道我叫什麼?”他脫口問道。
她倒退瞭一步,捋瞭一把額頭上垂落的頭發,目光不離歐維緊握的拳頭。
“我在地方報紙工作……我采訪瞭站臺上你救的那個人。”
“你怎麼知道我叫什麼?”歐維又問瞭一遍,聲音憤怒地顫抖著。
“你買火車票的時候刷瞭卡,我查瞭櫃臺上的售票記錄。”她說著又退瞭一步。
“那他呢!他怎麼知道我叫什麼?”歐維一邊吼一邊朝斯柯達消失的方向揮手,額頭上的靜脈扭動得就像鼓皮下的蛇。
“我……我不知道。”她說。
歐維用鼻孔喘著粗氣,眼神牢牢盯在她臉上,像在檢查她有沒有撒謊。
“我完全不知道,我從來沒見過那個男人。”她說。
歐維的目光越發犀利,最後憤懣地點點頭,轉身朝自己傢走去。她在背後喊他,但他毫無反應。貓跟著他走進門廳,歐維關上門。街盡頭,穿白襯衫的男人和戴眼鏡捧文件的女人按響瞭安妮塔和魯尼傢的門鈴。
歐維癱坐在門廳裡的凳子上,因屈辱而顫抖著。他幾乎忘瞭這種感覺。屈辱、無助,無法與穿白襯衫的男人對峙。
現在他們回來瞭。自從他和索雅從西班牙回來後,自從那場事故之後,他們就沒有出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