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雅並非不鼓勵歐維交朋友。她時不時都會試一下。但歐維總是一口咬定她從來都不怎麼堅決,從來不就此嘮叨,而嘮叨才是她最深的愛意表達。許多人會覺得和欣賞孤獨的人生活在一起很困難。這會弄得那些自己無法忍受孤獨的人很不舒服。但索雅不怎麼抱怨。“你是什麼樣我照單全收。”她總是這麼說,說到做到。
但這並不妨礙那些年她為歐維和魯尼之間類似友誼的關系而感到高興。他們之間也並沒有太多交流。魯尼話很少,歐維幾乎不說話。但索雅也不笨,她理解哪怕歐維這樣的男人有時候也會需要人說說話。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人瞭。很久。
“我贏瞭。”聽到信箱砰的一聲,歐維簡短地說。
貓從窗臺上跳到客廳裡,走進廚房。“輸不起。”歐維心裡想著,朝大門走去。他已經有些年頭沒和人打賭信會什麼時候到瞭。他曾在暑假裡和魯尼賭過,因為經常賭,他們甚至創造瞭一套復雜的邊緣界定系統,以半分鐘為單位決定誰更接近。那時候,信總是十二點到,確實需要精確的界定來判斷誰猜得更準。現在當然不能同日而語。如今信總是在午後到來,任何時間都有可能。送信的郵遞員總是隨心所欲,就好像收到信的人都應該心存感激似的。歐維和魯尼絕交之後,打算跟索雅賭,但她搞不懂規則,他隻得作罷。
門外小夥子的上半身柔軟地向後一仰,躲開歐維猛然打開的門。歐維驚訝地看著他。他穿著郵遞員的制服。
“啊哈?”歐維問。
小夥子看上去並不打算回答。他遞上一份報紙和一封信。歐維首先註意到,這人和他前幾天在儲藏室邊因為自行車而與之爭執的小夥子是同一個人。小夥子說他要“修車”,但歐維知道是怎麼回事。對這幫小無賴來說,“修車”的意思等同於“偷車上網賣掉”。就是這麼回事。
認出歐維後,小夥子看上去可能還不如對方來精神,就像個不知道該把菜端給你,還是回廚房往盤子裡再吐一口口水的服務員。他警惕地看著歐維,看看信和報紙,又看看歐維。然後他終於又把它們交瞭出來,含糊地說瞭個“給”字,歐維伸手一接,兩眼緊盯著小無賴不放。
“你的信箱癟瞭,所以我想還是直接給你送上門。”小夥子說。
他沖那一沓鐵皮點點頭——在不會掛拖鬥倒車的盲流撞上它之前,那曾是歐維的信箱——又沖歐維手中的信和報紙點點頭。歐維低頭看瞭一眼,是份地方報紙,就是那種即使你清楚表明不感冒還是照樣會發到你手上的免費報紙。肯定是什麼廣告,歐維認為。盡管信封上他的名字和地址是手寫的,但也一定隻是典型的宣傳伎倆。它讓你感覺像是熟人寫的,可信一打開,你就立馬成瞭市場營銷的犧牲品。歐維可不吃這一套。
小夥子站在那兒惴惴不安地低著頭,像在壓抑自己開口說話的欲望。
“還有什麼事?”歐維問。
小夥子伸手捋瞭捋後青春期油膩的額發。
“哎,我去……我隻是想問,你是不是有個叫索雅的太太。”他對著雪地擠出這句話。
歐維一臉疑惑,小夥子指指信封。
“我看到你的姓瞭。我有個老師也用這個姓。隻是問一聲……我去。”
小夥子看上去很後悔說出這番話來,原地轉身打算離開。歐維咳嗽瞭一聲,踢踢門檻。
“是……是的,很可能就是我太太。索雅怎麼瞭?”
小夥子停在幾米開外處。
“哎……我去。我挺喜歡她的,隻是想說這個。我……你知道不……不怎麼會看書寫字什麼的。”
歐維想回答“還真看不出來”,但忍住瞭。小夥子有些尷尬,用手捋瞭捋頭發,像是在腦子裡找合適的詞。
“她是唯一一個沒有把我當白癡的老師。”他嘀咕道,嗓子裡有些哽咽。
“她讓我讀瞭那誰……莎士比亞,你知道不。我根本不知道我能讀下來,是她讓我讀瞭那麼厚的書。聽說她死瞭,真他媽難受,你知道不。”
歐維沒有回答。小夥子低頭聳聳肩。
“就這些……”
他沉默起來。然後,兩個男人,一個五十九歲,一個十幾歲,隔著幾米的距離,各自踹著積雪,就像互相踹著一段記憶,關於一個女人的記憶,她總是堅信某些人身上存在著連他們自己都發覺不瞭的潛質。兩人都不知道該拿這段共同的經歷如何是好。
“你要把那自行車怎麼樣?”歐維最後開口道。
“我答應幫我妞修好來著。她住在那兒。”小夥子回答,並沖遠處那幢房子拱瞭一下脖子,就是安妮塔和魯尼對面那幢。
那幾個垃圾分類愛好者不在泰國或別的什麼地方度假時,就住那兒。
“其實,你知道不。她還不是我妞,但我想讓她做我妞。就這意思。”
歐維打量著小夥子,那眼神就跟所有中年人打量那些他們認為是在那兒亂編語法的年輕人時一個樣。
“那你有工具嗎?”他問。
小夥子搖搖頭。
“沒工具怎麼修自行車呀?”歐維脫口而出,震驚多於憤慨。
小夥子聳聳肩。
“不知道。”
“那你為什麼答應修車?”
小夥子踹一腳雪,慚愧地用整隻手撓臉。
“因為我喜歡她。”
歐維一時不知道該怎麼應對這句話,於是把地方報紙和信卷成一根棍子在一隻手的掌心拍打起來。他在那兒站瞭好一會兒,完全沉浸在這單調的動作中。
“我得走瞭。”小夥子哼哼一句,聲小得幾乎聽不見,又企圖轉身離開。
“下班後過來吧,我把自行車取出來給你。”
歐維也不知道話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就像他在大聲地想。
“但你得自己帶工具。”他加瞭一句。
小夥子笑瞭起來。
“當真嗎,夥計?”
歐維仍然漫不經心地拍打著紙棍子。小夥子咽瞭口唾沫。
“哎,你知道不,我的意思是,真的嗎?我……你知道不……其實,我去……我今天還不能來拿!我還得打第二份工!但明天,夥計!我明天那啥可以來拿!”
歐維稍稍歪著頭,就好像剛才的話都是某個卡通人物說出來的。小夥子深吸一口氣,振作精神。
“明天,我再來成不?”他問。
“第二份是什麼工?”歐維問,就好像他剛在智力問答決賽中得到瞭一個不完整的答案。
“我晚上和周末在一傢咖啡館上班。”小夥子說,眼裡充滿瞭剛剛獲得的希望,他有可能挽救一段幻想中的戀情,但對方卻毫不知情,這種幻想也隻屬於一個頭發油膩的後青春期少年。
“咖啡館裡有工具!我帶來修車!”小夥子激動地說。
“兩份工作?一份不夠嗎?”歐維說著,用紙棍子指著小夥子制服胸口的郵政徽章。
“我在存錢。”小夥子回答。
“存錢幹嗎?”
“買車。”
歐維註意到,他說“車”字的時候,挺瞭挺身子。歐維遲疑片刻,紙棍緩慢而堅定地再次落入掌心。
“什麼車?”
“我看上一輛雷諾!”小夥子高興地宣佈,身板挺得更直瞭一些。
兩個人周圍的空氣停止瞭百分之一次左右呼吸的時間。這種時刻,氣氛總是這樣。如果這是電影裡的一個鏡頭,攝像機很可能會在歐維終於忍不住發脾氣之前繞著他來個三百六十度大回旋。
“雷諾?這他媽可是法國牌子!你他媽怎麼會想去買法國車!”
小夥子看上去想回答點什麼,但他插不上嘴,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歐維搖晃著上半身,就像要擺脫一隻頑固的黃蜂。
“老天爺呀,小毛孩!你對車一竅不通嗎?”
小夥子點點頭。歐維深深嘆口氣,扶住自己的前額,就像偏頭痛突然來襲。
“沒車你怎麼把自行車運到咖啡館去?”他最後說,聲調裡有些憂傷。
“我還……沒想過。”小夥子說。
歐維搖搖頭。
“雷諾?真的假的?”歐維又問瞭一遍。
小夥子點點頭。歐維受挫地揉揉眼睛。
“你上班的那個該死的咖啡館叫什麼名字?”他嘀咕道。
二十分鐘以後,帕爾瓦娜驚訝地打開自己的大門。歐維站在門外,煞有介事地拍打著手中的紙棍子。
“你有那種綠色牌子嗎?”
“什麼?”
“練車的時候必須裝個那種綠色的牌子,你到底有沒有?”
她點頭。
“有……有,我有,但是……”
“我兩個小時以後來接你,開我的車。”
不等她回答,歐維就轉身大踏步回到小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