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一個叫歐維的男人和一場駕車練習

他們住在這片聯排別墅住宅區的四十年裡,時不時有些不識相的新鄰居鬥膽跑來問索雅:到底發生瞭什麼事讓歐維和魯尼之間產生瞭那麼深的隔閡?為什麼兩個老朋友忽然之間反目成仇?

索雅總是會非常冷靜地說,其實一點都不復雜。事情很簡單,兩個男人攜傢帶口搬進各自房子的時候,歐維開薩博96,魯尼開沃爾沃244。幾年後,歐維買瞭一輛薩博95,魯尼買瞭一輛沃爾沃245。三年以後,歐維買瞭一輛薩博900,而魯尼買瞭輛沃爾沃265。接下來的十年裡,歐維又買過兩輛薩博900,然後就是一輛薩博9000。魯尼又買瞭一輛沃爾沃265,之後是一輛沃爾沃745,但幾年後,他又回歸轎車車型,搞瞭一輛沃爾沃740。就這樣,歐維又買瞭一輛薩博9000,而魯尼則轉投沃爾沃760,在這之後,歐維又搞瞭一輛薩博9000,而魯尼換成瞭渦輪增壓的沃爾沃760。

然後有一天,歐維去車行轉瞭一圈,看看新發售的車型薩博9-3,當晚他回傢以後,就得知魯尼買瞭一輛寶馬。“一輛寶——馬!”歐維沖索雅吼道,“跟一個買寶馬的人他媽怎麼講道理?啊?”

這很可能不是兩個男人鬧翻的全部理由,索雅總這麼解釋。能理解的人自然理解,不理解的也就沒有必要再解釋下去瞭。

大多數人當然永遠不會理解,歐維總是這麼認為。反正大傢對什麼是忠誠也已經一無所知。如今車隻不過是一種交通工具,而道路隻是兩點之間亂七八糟的連接線。歐維竊以為,這就是交通一團糟的原因。要是人們稍微擔心一下自己的車,就不會開得跟腦子有病似的瞭,他眼見帕爾瓦娜把他鋪在座位上的報紙推開的時候,心裡這麼想。她不得不把駕駛座推到最後才把自己懷孕的肚皮擠上車,然後又把座位拉到最前端才夠到方向盤。

駕車練習開始並不順利。或者,說得更準確一些,一開始,帕爾瓦娜打算手拿一罐汽水上車。這個太不應該瞭。然後,她開始調歐維的電臺來“找個有意思的頻道”。這個也不太應該。

歐維從地上撿起報紙,在手裡卷成紙棍,開始緊張地在掌心拍打起來,像是激情版的減壓球運動。她握住方向盤,就像瞪著個新生兒一樣瞪著儀表盤。

“我們怎麼開始?”終於答應交出汽水之後,她激動地高呼。

歐維嘆瞭口氣。貓坐在後座上,看上去就像急切地渴望知道怎麼綁安全帶。

“踩住離合器。”歐維沒好氣地說。

帕爾瓦娜在座位周圍張望瞭一圈,就像在找什麼東西,然後她滿臉堆笑地看看歐維。

“哪個是離合器?”

歐維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

“哦……老天爺,你不會不知道吧?”

她又在座位周圍找瞭一圈,轉身朝向靠背上安全帶的插口,就好像她能在那兒找到離合器。歐維撫住額頭,帕爾瓦娜的表情一下子陰沉起來。

“我不是跟你說我要考自動擋的駕照嗎?為什麼逼我開你的車?”

“因為你得考個正經的駕照!”歐維還嘴,把“正經”兩字念得就好像自動擋駕照根本不是駕照,而自動擋的車也根本不是車一樣。

“別沖我嚷嚷!”帕爾瓦娜嚷嚷道。

“我沒嚷嚷!”歐維嚷瞭回去。

貓在後座上縮成一團,顯然不想摻和進來。帕爾瓦娜雙臂一插,板著臉沖窗外白眼。歐維又開始有節奏地在掌心反復敲打著紙棍。

“最左邊的踏板是離合器。”他終於沒好氣地說道。

在一口氣吸得太深,不得不停下來休息一會兒再接著喘氣之後,他繼續說:

“中間那個是剎車。最右邊是油門。你慢慢抬起離合器,直到車子啟動,加油,松離合,走起。”

帕爾瓦娜顯然把這話當成是道歉,於是點點頭,振作精神,把住方向盤,發動汽車,照他的話做起來。薩博猛地向前一沖,卡瞭一下,然後咆哮一聲朝訪客停車場紮瞭過去,差那麼一毫就徑直撞上瞭另一輛車。歐維拉住手剎,帕爾瓦娜松開方向盤,驚聲尖叫著用雙手捂住眼睛,直到薩博終於猛烈地晃動著急停下來。歐維大喘粗氣,就像拉手剎之前被迫經歷瞭一場軍事障礙訓練。他的臉抽搐得就像有人往他眼睛裡噴瞭檸檬汁。

“我現在怎麼辦?”看到薩博離前車的後保險杠隻有兩厘米時,帕爾瓦娜驚呼道。

“倒車,掛倒擋。”歐維從緊咬的牙縫裡擠出這句話來。

“我差點就撞上那輛車瞭!”帕爾瓦娜大呼小叫起來。

歐維沿著引擎蓋看過去,臉上的表情突然平靜下來。他轉過身,煞有介事地對她說:

“沒事,是輛沃爾沃。”

他們花瞭一刻鐘才從停車場開出來上瞭大路。帕爾瓦娜用一擋在大路上跑得整輛薩博跟要炸瞭似的。歐維讓她換擋,她說不知道該怎麼換。此刻貓咪在後座想方設法要打開車門。

他們到達第一個紅燈的時候,一輛高大的城市吉普——前座上坐著兩個剃著光頭的年輕人——停在他們身後,離他們的保險杠非常近,歐維確信回傢後都能從車漆上找出車牌號來。帕爾瓦娜緊張地朝後視鏡裡瞟瞭一眼。城市吉普轟瞭轟油門,就像表瞭個態。歐維轉身從後窗望出去。兩個男人脖子上佈滿瞭文身,就像城市吉普還不夠證明他們都長瞭榆木腦袋。

綠燈亮起,帕爾瓦娜松開離合器,薩博幹咳一聲,儀表盤上的一切一齊變暗。帕爾瓦娜緊張地旋轉點火的鑰匙,它卻隻發出一陣揪心的震顫。發動機大吼一聲,幹咳,又滅瞭。光頭文頸男們按按喇叭。其中一個做瞭個手勢。

“踩下離合器,多給點油門。”歐維說。

“我踩著呢!”她回答。

“你完全沒踩。”

“我當然踩瞭!”

“這可是你在嚷嚷。”

“我他媽才沒嚷嚷呢!”她嚷嚷道。

城市吉普又按起瞭喇叭。帕爾瓦娜踩下離合器,薩博倒瞭幾厘米,撞上瞭城市吉普的車頭。文頸男這下按住喇叭沒松手,就像按著個防空警報。

帕爾瓦娜絕望地又擰瞭一把鑰匙,當然再次遭遇無情的熄火。這時,她突然雙手一甩,把臉埋到手心裡。

“我的那個老天爺……你這就哭上瞭?”歐維脫口道。

“我他媽才沒哭!”她大喘一口氣,眼淚全飆在儀表盤上。

歐維往後一靠,低頭端詳自己的膝蓋,拇指按著紙棍的邊緣。

“就是,這實在是太難瞭,你明白嗎?”她嗚咽著,絕望地把額頭靠在方向盤的邊緣,那架勢恰似指望方向盤是柔軟且毛茸茸的。

“我這不是懷孕瞭嗎!”她大吼一聲,仰起頭看著歐維,就像這都是他的錯。

“我就是有點緊張!一個要命的孕婦有那麼一點緊張,就沒人能該死地理解一下?”

歐維在副駕駛座上不安地扭動著身子。她用緊握的拳頭在方向盤上捶瞭幾下,嘟囔著就是想“喝口該死的汽水”。然後她有氣無力地把雙臂往方向盤上方一趴,把臉埋在袖子裡,又開始哭起來。

他們身後的城市吉普把喇叭摁得就像他們把車停在瞭一艘芬蘭渡輪的引擎蓋上。此刻歐維身上起瞭某種反應,技術上稱之為“回火”。他推開車門,下車,大步繞到城市吉普旁邊,一把拉開前座車門。

“你從沒當過新手還是怎麼著?”

司機還沒來得及回答。

“你個該死的狗雜種!”歐維徑直沖著光頭文頸男的臉大吼,唾沫飛濺到座椅上。

文頸男還沒來得及回答,歐維也不等他作聲,一把抓起那個年輕人的衣領,用力一拽,力道之大讓那人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就從車裡翻瞭出來。他是個渾身肌肉的大塊頭,少說也有一百公斤,但歐維握著他衣領的鐵腕紋絲不動。文頸男自己也被這個老男人的握力驚呆瞭,都沒有想起來反抗。他把這個三十五歲上下的年輕人舉在城市吉普一側,憤怒在目光中熊熊燃燒,車殼都開始嘎吱作響。他把食指豎在光頭正中央,眼睛離文頸男近得都能感覺到彼此的鼻息。

“再摁一次喇叭就是你在地球上做的最後一件事。聽明白瞭嗎?”

文頸男匆匆瞥瞭一眼車裡與他一樣肌肉發達的同伴,又看看吉普車背後漸漸排起長隊的其他車輛。沒人表示出絲毫的拔刀相助之意。沒人摁喇叭,沒人動彈。所有人大約都起瞭同一個念頭:要是一個沒在脖子上文身並且到瞭歐維這個年紀的男人毫不猶豫地以這樣的方式把一個脖子上滿是文身的年輕人按在車上,那該讓人擔心的,絕對不是那個脖子有文身的人。

歐維的眼睛因憤怒而陰暗起來。文頸男思索片刻,確信這個老男人可真是會動真格的。他的鼻子幾乎難以覺察地上下動瞭一動。

歐維點頭表示確認,把他放回地上。他轉動腳踝,繞過城市吉普,回到自己的薩博裡坐下。帕爾瓦娜大張著嘴瞪著他。

“現在你聽我說。”歐維平靜地說,一邊滿不在乎地關上車門。

“你有兩個孩子,馬上第三個就要從你肚子裡蹦出來。你來自外國,一定是因為戰爭、迫害或各種可怕的災難而背井離鄉。你學瞭一門新的語言,接受教育,支撐著一個顯然不怎麼好養的傢。要是讓你再受這世界上哪怕任何一坨屎的驚嚇,我就不得好死。”

歐維註視著她的眼睛,帕爾瓦娜隻是大張著嘴。歐維威嚴地指著她腳下的踏板。

“我不是請你做腦外科手術,隻是請你開車。這是油門、剎車和離合器。這世上有史以來最著名的幾個白癡都能搞明白這玩意是怎麼工作的,你肯定也行。”

然後他說瞭七個字,讓帕爾瓦娜當作他對她的最高評價銘記在心:

“因為你不是白癡。”

帕爾瓦娜捋開臉上被淚水凝結在一起的一撮頭發,雙手再次笨拙地握住方向盤。歐維點點頭,系上安全帶,坐直身子。

“現在踩下離合器,照我的話做。”

那天下午,帕爾瓦娜學會瞭開車。

《一個叫歐維的男人決定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