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雅曾經說過,要理解歐維和魯尼這樣的男人,首先要理解他們是被困在錯誤時代中的男人。他們這樣的男人,對於生活隻要求幾樣非常簡單的事情,她說。頭上一片屋頂,安靜的街道,值得他們忠心耿耿的汽車品牌和女人。一份可以有所作為的工作,一套房子,裡面的東西定期有個故障,好讓他們修修補補。
“每個人都想有尊嚴地生活。對不同的人來說,尊嚴是不同的。”索雅曾說。對歐維和魯尼這樣的男人來說,尊嚴隻是成年以後可以自力更生,把不需要依靠別人視為自己的權利。掌控中存在一種自豪感,明辨是非的自豪感,知道該走哪條路,知道該不該在哪兒擰上螺絲。歐維和魯尼這樣的人還留在靠行動而不是靠嘴說的年代,索雅總是那麼說。
她當然知道,坐在輪椅上,不能生孩子,以及得癌癥這些事都不是那些穿白襯衫的人造成的。但她也知道歐維有一股無名之火不知道該往哪兒發泄。他得給這股火貼個標簽歸個類。所以,當政府派來那些沒人記得住名字的白襯衫們為難索雅——要求她停職搬傢,暗示她與能走路的健康人相比已無多少價值,聲稱她死期將至時,歐維忍無可忍瞭。從各種文件到請願書,從投訴信到抗議書,甚至到學校裡毫無意義的殘疾人坡道,他頑強而持久地與這些白襯衫們正面交鋒,以至於他大概開始把發生在她和孩子身上的所有悲劇都加在瞭他們頭上。他們就是死神。
然後,她就把他獨自留在瞭這個世界上。在這裡,他連他們的語言都無法理解。
貓咪回來的時候,歐維依然坐在門廳裡。它撓門,歐維把門打開。他們互相看瞭一眼,歐維退到一邊,把它讓進屋。之後,他們吃晚飯看電視。十點半,歐維關掉客廳裡的燈,上樓。貓咪警覺地跟著他的腳後跟,就好像知道他瞞著什麼。一定是什麼它不喜歡的事。它坐在臥室的地板上,看著歐維脫衣服,像要拆穿什麼魔術。
歐維躺在床上,靜靜地等它終於在索雅的那一邊睡著。等瞭足有一個小時。歐維這麼做,當然不是因為他有什麼義務照顧這隻貓崽子的感受,但他懶得惹麻煩。他認為一個人完全沒必要跟個連自己尾巴都保不齊的畜生解釋生死大事,僅此而已。
當貓咪終於翻瞭個身,在索雅的枕頭上張著嘴打起呼嚕,歐維盡可能躡手躡腳地翻身下床。他下樓回到客廳,從暖氣後端出藏好的獵槍。他還從雜物櫃裡拿出四片塑料防護膜來,這是他早先從儲藏室裡找來的,為瞭不讓貓咪發現,他藏瞭起來。他把它們貼到瞭門廳的墻上。經過一番斟酌,歐維決定這裡是辦事的最佳場所,因為這兒表面積最小。歐維猜,往自己腦門上來一槍會濺得挺厲害,沒必要弄得太亂。索雅最討厭他把傢弄亂瞭。
他又穿上瞭外出用的皮鞋和西服。這身衣服已經很臟,仍舊一股汽車尾氣的味道,但也將就瞭。他用雙手掂瞭掂獵槍的分量,就像要找到平衡點似的,就像這對未來局勢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他把它端在手中翻來轉去,還掰瞭掰槍管,就像要把它一掰兩半似的。也不是因為歐維現在對武器有多少瞭解,但辦事的工具怎麼說總得趁手。歐維估摸著踹兩腳好像不太合適,於是他決定用手來掰一掰,拽一拽。
突然之間,他意識到自己穿這麼正式非常不妥。肯定會濺一身血,歐維想。有點犯傻。於是他放下獵槍,走進客廳,脫下衣服,把西服仔細疊好,整齊地放在皮鞋旁邊的地板上。然後他把委托帕爾瓦娜善後的信拿出來,在“葬禮”一欄下加瞭“穿西服下葬”後,放在瞭那疊衣服上。信裡本來就已經寫得清清楚楚——不需要冗餘的裝飾;不需要什麼亂七八糟的儀式。隻要在索雅身邊入土為安就好。墓地早已結算清楚,歐維還在信封裡留瞭運送遺體的費用。
於是,隻穿著襪子和內褲的歐維回到門廳裡再次舉槍。他在墻上的鏡子裡看見自己的身體,大概有三十五年沒這麼端詳自己瞭。他仍然算得上肌肉發達體格健壯,一定比大多數同齡人結實。但他留意到自己的皮膚起瞭些變化,使他看上去好似要溶解,不太正常。
屋子裡寂靜異常。其實整個小區裡都這樣。大傢都在睡覺。這時,歐維才第一次意識到,槍響會把貓咪驚醒。一定會把貓崽子給嚇壞的,歐維想。他思量瞭好一會兒,才決定放下獵槍,去廚房打開收音機。並不是因為他現在需要音樂陪伴才能結束自己的生命,也不是他喜歡死後收音機繼續耗電這念頭,而是,如果貓被響聲驚醒,大概會以為這隻不過是收音機在播放時下流行的時髦音樂,然後就接著睡去瞭。歐維是這麼想的。
但現在收音機裡沒有時髦流行樂,歐維回到門廳裡拿起槍的時候,耳朵裡聽到的是《晚間地方新聞》,於是他站著聽瞭一會兒。對即將往自己腦門上開槍的人來說,並非《晚間地方新聞》有多重要,但歐維覺得,哪怕現在與時俱進一下也沒什麼損失。收音機裡講講天氣,講講經濟,講講交通,還講到本周末當地別墅和排屋居民要格外提高警惕,因為有一夥入室盜竊的慣犯將橫行整個城市。“該死的流氓。”歐維嘟囔一聲,雙手把獵槍握得更緊。
從純客觀的角度看,應該有人把這條消息在另外兩個流氓——阿德裡安和米爾莎德於兩秒鐘之後大大咧咧地出現在歐維傢門口之前告訴他們。這樣,他們就會知道,歐維聽見他們踩在雪地上的腳步聲後,心裡想的不會是“有客人!好高興!”,而是“這他媽叫什麼事兒!”。他們大概也會料到,隻穿著襪子和內褲、手持一桿七十多年老獵槍的歐維,會上演中年半裸排屋版《第一滴血》,然後一腳踹開大門。或許阿德裡安就不會發出一聲穿透整條街的尖叫,也不會驚慌失措地扭頭撞向儲藏室,差點撞暈過去。
一陣大呼小叫之後,米爾莎德才終於澄清自己隻是普通流氓而不是什麼打傢劫舍的流氓,歐維也終於搞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其間歐維拿獵槍指得阿德裡安像防空警報一樣尖叫著。
“噓!你他媽把貓給吵醒瞭。”歐維惱怒地噓阿德裡安,嚇得他一頭栽倒在背後一大堆積雪裡,額頭上起瞭個不大不小的肉包。
米爾莎德緊盯著武器,心裡不由自主地懷疑大半夜招呼也不打就登門拜訪到底是不是什麼好主意。阿德裡安雙腿顫抖著站起身,靠在儲藏室的墻壁上,渾身的肢體語言都好像在表示他隨時可能脫口大喊“我沒醉”。歐維眼裡滿是責難:“你們以為自己在幹嗎?”
歐維搖搖手中的槍。米爾莎德手裡提著個大包,他小心翼翼地松手,讓包落在雪地上。阿德裡安條件反射似的舉起雙手,就像遭遇瞭搶劫,這個動作差點讓他再次失去平衡,栽倒在雪地裡。
“是阿德裡安的主意。”米爾莎德邊說邊低頭賞雪。
歐維註意到他今天沒有化妝。
“米爾莎德今天出櫃瞭,你知道不?”阿德裡安點頭承認,離開儲藏室的墻,一隻手撫住額頭,蹣跚著走過來。
“什麼?”歐維邊說邊再次滿腹狐疑地舉起槍。
“他……他出櫃瞭,你知道不?說他是……”阿德裡安話到一半,卡瞭殼。一半是因為他被一個隻穿襪子和內褲的五十九歲男人拿槍指著,一半是因為他有理由相信自己很可能得瞭腦震蕩。
米爾莎德挺直身子,更堅定地沖歐維點點頭。
“我告訴爸爸我是同性戀。”
歐維的眼神不再那麼咄咄逼人,但他沒有放下手中的槍。
“我爸爸最恨同性戀。他總是說,要是他自己的孩子裡出瞭一個同性戀,他就自殺。”米爾莎德繼續說。
沉默片刻後,他又說:
“他知道後不太接受。可以這麼說吧。”
“他爸被他給攆出來瞭。”
“把他。”歐維糾正道。
米爾莎德從地上撿起包,又沖歐維點點頭。
“這主意太蠢瞭。我們不該指望你。”
“指望我什麼?”歐維喝道。
現在他還隻穿著內褲站在零下的空氣裡,但他想他至少該知道這是為什麼。米爾莎德深深嘆瞭口氣,就像活生生把自己的尊嚴吞進瞭嗓子裡。
“爸爸說我有病,他說我不能住在他的屋簷下,因為我,你知道的……不正常。”他狠狠吞瞭口唾沫,才說出“不正常”這三個字。
“因為你是玻璃?”歐維問。
米爾莎德點點頭:
“我在城裡沒有親人。我想去阿德裡安那兒住,但他媽媽才交瞭新男友……”
他沉默瞭,使勁搖頭,看上去覺得自己蠢透瞭。
“這主意真是太傻瞭。”他平靜地說,轉身打算離開。
此刻,阿德裡安似乎又恢復瞭爭辯的勇氣,他在雪地裡跌跌撞撞地朝歐維走過去。
“哎呀,我去,歐維!你傢這麼大地兒!你知道不,我們隻是想他能不能在這兒借一宿?”
“這兒?這兒又不是該死的旅館。”歐維邊說邊舉直獵槍,阿德裡安的胸膛正撞在槍口上。
阿德裡安剎住腳步。米爾莎德在雪地上倒退兩步,伸手按住獵槍。
“我們是走投無路瞭,對不起。”他直視著歐維的眼睛低聲說,歐維慢慢放下指著阿德裡安的槍。
此刻歐維看起來恢復瞭些許理智,把槍口垂向地面。他不經意地往門廳裡退瞭半步,仿佛這時候才意識到自己——說得好聽點——衣冠不整的身體籠罩在寒氣中,透過眼角的餘光,他看到門廳墻上索雅的照片。那件紅色的連衣裙。她懷孕時那次西班牙巴士旅行。他多次請求她把這張晦氣的照片取下來,但她總是拒絕,說“這也是同樣值得留念的回憶”。
那個頑固的女人。
所以這本該是歐維的死期。但當天早上他醒來的時候,排屋裡不僅有隻貓,還多瞭個玻璃。索雅應該會喜歡,一定的。她喜歡旅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