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人們那些突如其來的行為是很難理解的。有時候,當然,他們會想,反正早晚都要這麼做,那麼擇日不如撞日,就趁現在瞭。有時候卻恰恰相反,人們突然意識到,有些事早就該做瞭。歐維大概從來就知道自己到底該做什麼,但對於時間,所有人都太樂觀。我們相信總能騰出時間來與他人一起做想做的事,說想說的話。然後突然有一天,發生瞭什麼意外,我們就隻好站在那兒,腦海總盤旋著一個詞:如果。
他迷惑地在樓梯中央停下腳步。自從索雅死後,屋子裡還沒出現過這樣的味道。他格外謹慎地走完剩下的幾級樓梯,腳輕輕落在木地板上,同時朝廚房的門洞裡探著身子,那姿勢就像在宣佈自己捉瞭個賊。
“是你在烤面包嗎?”
米爾莎德不安地點點頭。
“是的……可以嗎?”
歐維看到他還煮瞭咖啡。貓趴在地上吃著吞拿魚。歐維點點頭,但沒有回答。
相反,他生硬地交代:“我和貓得去小區裡走一圈。”
“我能一起去嗎?”米爾莎德立即問。
歐維看著米爾莎德,就像剛被身穿海盜服的人在步行街上攔瞭下來,要他猜三個茶杯中哪個下面藏著銀幣。
“或許我能幫上忙。”米爾莎德還在爭取。
歐維走到門口,穿上木屐。
“這是個自由的國傢。”他邊嘟囔邊打開門放走貓咪。
米爾莎德顯然把這句話理解成“非常歡迎”,於是飛快地穿上外套和鞋跟瞭出去。要是歐維以為這是今天唯一的不速之客,那他可就大錯特錯瞭。
“嘿,夥計們!”他們走到房子間的小路上時,吉米沖他們喊。
他氣喘籲籲地出現在歐維身後,一身翠綠色的運動衣緊繃得讓歐維誤以為那是人體彩繪。
“你好。”米爾莎德羞澀地說。
“吉米。”吉米氣喘籲籲地伸出手。
此刻,貓咪看上去像是想蹭蹭吉米的腿發個嗲,但是為吉米著想,還是改變瞭主意,畢竟蹭過之後,他很可能又要因為急性過敏反應進醫院瞭。於是它選瞭排名第二的爽事——在雪堆裡打起滾來。吉米得意揚揚地沖歐維笑。
“我經常看到你這個點出來散步,所以我想過來打個招呼應該不壞。你知道嗎,我開始運動瞭呢!”
他滿足地點頭,脖子上的肥油像迎風的帆繞著肩膀飄揚。
“你總是這個時間起床嗎?”
吉米捧著肚子隆隆大笑起來。
“靠,才沒有。我還沒有睡覺哦。”
於是就出現瞭如下場景:一隻貓、一個過敏的大胖子、一個玻璃和一個叫歐維的男人,一大清早一起在小區裡巡邏。他們排成行朝停車場進發,歐維看著這夥人,心裡認準自己一定是剛組建瞭世界上最沒有威懾力的治安委員會。
“你在這裡做什麼呢?”來到車庫跟前後,吉米好奇地問米爾莎德,同時捶瞭捶他的肩膀。
米爾莎德簡短地解釋說他和他爸爸鬧矛盾,目前暫住在歐維傢。
“那你為什麼要和爸爸吵架呢?”吉米問。
“這不關你的事。”歐維立刻回答道。
吉米有些吃驚,但馬上聳聳肩,似乎一秒鐘後就把這件事拋之腦後。米爾莎德感激地看看歐維,歐維踹瞭一腳標牌。
“老實說,阿叔,你真的每天早晨都來嗎?”吉米喜滋滋地問。
“對。”歐維不怎麼喜滋滋地回答。
“為什麼?”
“看看有沒有賊。”
“真的假的?有過嗎?”
“沒有。”
吉米看上去不是很明白。歐維搖瞭三下車庫門的把手。
“防患於未然。”他嘟囔著朝訪客停車位走去。
貓咪看著吉米,好像對他的天賦非常失望。吉米噘噘嘴,撫撫肚子,就像想要控制一下,不想在如此劇烈的運動中燃燒掉太多脂肪。
“對瞭,你有聽說魯尼的事嗎?”他吼瞭一嗓子,在歐維背後小跑起來。
歐維沒有回答。
“社保的人要把他帶走瞭,你知道嗎?”追上來後,吉米解釋道。
歐維拿出小本子開始記車牌號。吉米顯然以為他不作聲就是默許他繼續往下說。他就說瞭下去。
“你知道嗎,事情是這樣的,一開始安妮塔隻是想申請傢庭援助。魯尼反正完全癱得跟塊餅一樣,安妮塔一個人支撐不住。然後社保的人就開始調查,後來一個歐吉桑就打電話來,說他們認定她處理不瞭。他們說要把魯尼送去一個什麼機構,你知道的。安妮塔就說,這樣的話,就請他們去吃屎好瞭,她連援助也不要瞭。然後那個歐吉桑就翻臉瞭,開始跟安妮塔過不去,唧唧歪歪說調查不能撤回,還說安妮塔是自找的。現在調查結果已經擺出來瞭,就隻好認命嘍。不管安妮塔怎麼說,社保的歐吉桑都要豁出去嘍。懂瞭?”
吉米住瞭嘴,沖米爾莎德點點頭,尋求認可。
“不爽……”米爾莎德支吾瞭一句。
“超不爽的。”吉米一點頭,整個上半身都跟著顫抖起來。
歐維把鋼筆和小本子收進內側口袋,朝垃圾房走去。
“唉,他們做個決定可得花時間瞭。他們說現在來接他,不過一兩年是不會動一動手指頭的。”
歐維很清楚該死的官僚機構是怎麼運作的。
“但是決定已經出來瞭呀,夥計。”吉米邊說邊撓頭。
“隻要他媽申訴一下不就行瞭嗎?又是好幾年。”歐維憤懣地說著經過他身邊。
吉米望著他的背影,仿佛在決定值不值得花力氣追。
“她有申訴啊,信也寫瞭,有的沒的都做瞭,兩年瞭唉。”
聽瞭這話,歐維並沒有停下腳步,但他放慢瞭速度。他聽見吉米沉重的步伐踏著雪地追上來。
“兩年?”他頭也不回地問。
“兩年多瞭。”吉米說。
歐維看起來就像在心算一共幾個月。
“胡說八道。那樣的話,索雅肯定知道。”他斬釘截鐵地說。
“安妮塔不讓我告訴你和索雅。是這樣。”
吉米沉默瞭,視線墜落在雪地上。歐維轉過身,皺起眉頭。
“是什麼樣?”
吉米深深吸瞭口氣。
“她覺得……你們的麻煩已經夠多的瞭。”他靜靜地說。
緊接著的沉默厚重得經得起刀劈斧鑿。吉米沒有抬起頭。歐維什麼都沒說。他走進垃圾房,又走出來。走進自行車棚,又走出來。但他的身上起瞭變化。“鋼鏰兒掉下來瞭。”索雅總是這麼說。吉米最後那句話,就像一層薄紗包裹住他的一舉一動,心中無法平息的怒火在歐維胸口燃燒起來,越燒越旺,就像長瞭血栓。他搖搖門把手,踹踹門框,越來越用力。當吉米終於開口念叨起什麼“就是現在瞭,他們馬上就要來把魯尼送去養老院瞭,你知道嗎”,歐維砰地關上一扇門,整座垃圾房搖晃起來。他沉默地背對他們站在那裡,呼吸越來越沉重。
“你沒事吧。”米爾莎德問。
歐維轉過身,強忍著怒火,指指吉米,問:“她是這麼說的?她不向索雅求助是因為我們的麻煩已經夠多瞭?”
吉米驚慌地點頭。歐維低下頭,胸膛在外套下起伏著。他想索雅聽到這一切會怎麼想。要是知道她最好的朋友沒向她求助,就因為她的“麻煩已經夠多瞭”,索雅一定會心碎的。
人們那些突如其來的行為有時候是很難理解的。歐維大概從來就知道自己到底該做什麼,死之前還需要去幫助什麼人。但對於時間,所有人都太樂觀。我們相信總能騰出時間來,與他人一起做想做的事,說想說的話。
總有時間申訴。
他再次轉向吉米,換瞭一副冷峻的神情。
“兩年?”
吉米點點頭。歐維幹咳瞭一聲,平生第一次顯露出遲疑的神色。
“我以為就是最近。我以為……我還有更多時間的。”他嘴裡嘀咕著。
吉米看上去像是在分辨歐維在對誰說話。歐維抬起頭。
“他們現在就要來接他瞭嗎?當真?官僚主義的那套鬼花樣已經用盡瞭?千真萬確嗎?”
吉米又點點頭,他張開嘴想再說點什麼,但歐維已經拔開雙腿。他邁著黑白西部片裡主角上路報仇雪恨時的大步,消失在小道盡頭。他拐瞭個彎,來到拖車和斯柯達仍停著的地方,開始“咚咚咚”砸門,那力道,仿佛再不開,門被砸成木屑隻是時間問題。安妮塔驚恐地打開門,歐維一步沖進門廳。
“政府的那些文件都在嗎?”
“在,但我以為……”
“都給我!”
之後,安妮塔會對鄰居說,上回見歐維這麼生氣,還是1977年電視上說薩博和沃爾沃可能合並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