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帕爾瓦娜連聲早上好都來不及問候,就瞪著驚恐的大眼睛沖進歐維傢大門直奔廁所的時候,歐維當然忍不住想問問,從她傢到歐維傢那二十秒的路程中能憋住尿,卻連問聲早安的時間都沒有,這究竟是怎麼做到的。但歐維的太太曾經教導過歐維:“鬼知道還有什麼比著急的孕婦爆發的憤怒更可怕。”於是他抿緊嘴唇。
鄰居都說歐維最近好像變瞭一個人。從沒見他這麼來勁,隻是因為他從沒管過他們的閑事,歐維這麼回答。他從來都他媽是這麼來勁的。
帕特裡克把他最近挨傢挨戶穿梭砸門的樣子比作穿越時空的未來復仇機器人。歐維不明白他這比方。反正晚上在帕爾瓦娜和帕特裡克以及那兩個女娃的傢,他一待就是幾個時辰,帕特裡克也已經多次盡可能委婉地提醒他給他看東西的時候別總是把他那憤怒的指紋按得電腦顯示器上到處都是。吉米、米爾莎德、阿德裡安和安德斯也是常客。吉米想讓大傢統一口徑,管帕爾瓦娜和帕特裡克的廚房叫死星,管歐維叫達斯·歐維。歐維也不明白這究竟是什麼意思,但他總覺得肯定傻透瞭。
一開始歐維建議他們把魯尼的故技重演一番,往那人傢裡藏毒品。帕爾瓦娜不怎麼喜歡這個主意,於是他們開始著手B計劃。但昨天晚上帕特裡克坦言要讓計劃進行下去的話,光靠他們自己是遠遠不夠的。再往前就得碰壁瞭。歐維鬱悶地點點頭,問帕爾瓦娜借瞭手機,換瞭個房間講瞭一通電話。
並不是因為他喜歡這樣,但既然是戰爭,就顧不上那麼多瞭。
帕爾瓦娜從廁所裡出來。
“你完事瞭?”歐維問,就好像這也很有可能隻是短暫的中場休息。
她點點頭,但正當他們準備出門的時候,她在他的客廳裡看見瞭什麼東西,停下腳步。歐維站在門框裡,他很清楚她正直勾勾地看著什麼。
“哦,那個呀。我操,沒什麼特別的。”他嘟囔著想攆她快點出門。
見她不動彈,他狠狠地踹瞭一腳門框。
“那玩意兒放在那兒積灰,我重新打磨上漆瞭,隻是上瞭一層新油漆。真他媽沒什麼特別的。”他煩躁地嘀咕著。
“哎,我說歐維啊。”帕爾瓦娜低聲道。
他正忙著用腳尖檢查門框。
“我們可以重新打磨,然後塗成粉紅色,我是說,如果是個女孩的話。”他叨咕道。
一聲咳嗽。
“如果是個男孩也行,男孩現在也能用粉紅色的。”
帕爾瓦娜用手捂著嘴,瞪著天藍色的搖籃。
“你現在要是哭的話,我就不給你瞭。”歐維警告道。
見她抽泣,歐維嘆瞭口氣,說瞭聲“唉,女人呀”,就邁步走上街去瞭。
半小時後,穿白襯衫的男人在鞋底掐滅煙頭,敲響瞭安妮塔和魯尼傢的門。他看上去也像是出來打仗的。他帶瞭三個身穿護士服的男青年,就好像準備迎接猛烈的抵抗似的。當嬌小的安妮塔開門時,三個年輕人看起來有一絲羞愧,但穿白襯衫的男人邁步走到她跟前,像揮舞著一把斧子一樣揮著手中的文件。
“時間到瞭。”他不耐煩地說著就往門裡擠。
但她擋住瞭他的去路,以她這樣的尺寸顯然已盡瞭全力。
“不行。”她寸步不移地說。
穿白襯衫的男人停下腳步瞪著她。他疲憊地搖搖頭,鼻翼上的皮膚向內收緊,看上去就像消失在瞭臉部肌肉裡。
“你有兩年時間可以讓事情變得容易處理一些,事已至此,決定都下來瞭,你就認命吧。”
他又試圖擠過去,但她仍留在門檻上,像絕壁上的廢墟一樣不可動搖。她深深吸瞭口氣,雙眼不離他的視線。
“遇到困難就退讓,算什麼愛?有所求就拋棄,告訴我,這算什麼愛?”
她的聲音因悲傷而在崩潰邊緣顫抖。穿白襯衫的男人緊抿雙唇,臉頰上的青筋糾結地跳動著。
“魯尼大半時間都不知道自己是誰,調查顯示……”
“但是我知道。”安妮塔打斷他,指著他身後的三個男人。
“我知道!”她沖他們嘶喊著。
穿白襯衫的男人又嘆瞭口氣。
“那誰來照顧他,安妮塔?”他反問道,搖搖頭。
然後他又上前一步,並揮手示意三個男護士跟他一起進屋。
“我來照顧他!”安妮塔回答,眼神如海溝般幽暗。
穿白襯衫的男人一邊繼續搖頭一邊把她推開。此刻,他才看到她身後攢動的身影。
“還有我!”歐維說。
“還有我!”帕爾瓦娜說。
“還有我!”帕特裡克、吉米、安德斯、阿德裡安和米爾莎德一邊異口同聲地說,一邊往門口擠,直到摔成疊羅漢。
穿白襯衫的男人停下腳步,瞇起雙眼。
一個四十五歲左右,紮著凌亂的馬尾,穿破牛仔褲和過大綠色沖鋒衣的女人出現在他身邊。
“我是地方報紙的記者,想問您幾個問題。”她邊說邊舉起手上的采訪筆。
穿白襯衫的男人看著她好一會兒,然後把目光轉向歐維。兩個男人互相審視著對方。看那穿白襯衫的男人不說話,女記者從包裡掏出一大摞紙來,塞到他手中。
“這是近幾年來你和你的部門處理過的所有病人。所有像魯尼一樣在不經本人和傢屬同意的情況下被帶走送進養老院的人,所有你負責安排的養老院裡發生的非正常事件,所有違規行為和逾越章程的決定。”她陳述道。
那口氣,就好像他剛剛抽獎贏瞭一輛車,而她正在把車鑰匙遞給他。然後她笑著加瞭一句:
“如果你是記者,就會發現,官僚主義的妙處,在於首先違反官僚制度的總是你們這些官僚自己。”
穿白襯衫的男人自始至終都沒有看她一眼。他始終瞪著歐維。他們倆都一聲不吭。穿白襯衫的男人慢慢合上嘴。
帕特裡克在歐維背後清瞭清嗓子,拄著拐跳出房門,沖著男人手裡的那摞紙點點頭。
“另外,你要想知道最上面那些是什麼,我可以告訴你:那是你最近七年的銀行對賬單,所有用信用卡支付的火車票和飛機票,所有你住過的酒店,所有你用辦公電腦上網的瀏覽記錄,所有郵件聯系人,既有工作的,也有私人的……”
男人的目光在兩人之間遊移,雙唇緊閉到發白。
“並不是我們想證明裡面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女記者友好地指出。
“完全不是。”帕特裡克作證,一本正經地搖搖頭。
“但是你知道的……”女記者漫不經心地撓撓腮幫子。
“要是真想挖挖某人的過去……”帕特裡克點點頭。
“總是能找到一些最好不要傳出去的秘密。”女記者揚揚自得地笑起來。
“有些事最好還是……忘掉。”帕特裡克說著沖客廳的窗口點點頭,魯尼正從一張椅子上探過頭來。
房裡的電視開著,傳來新煮好的咖啡的味道。帕特裡克舉起一根拐杖,用頂端指指男人手裡的那摞紙。
“特別是上網記錄,我要是你肯定早註銷瞭。”他解釋道。
然後他們全都站在那兒:安妮塔和帕爾瓦娜,還有那個女記者,帕特裡克、歐維、吉米和安德斯,穿白襯衫的男人和三個男護士,伴著牌桌上所有人都傾其所有孤註一擲地準備攤牌前的短暫沉默。
過瞭一陣子,所有在場的人都感覺在缺氧的水面下快要憋不住氣的時候,穿白襯衫的男人終於開始翻閱起手上的文件。
“你是怎麼搞到這些鬼東西的?”他從牙縫中說,肩膀上的肌肉漸漸繃緊。
“從網上!”歐維出其不意地怒吼一聲,在胯邊握緊雙拳,走出安妮塔和魯尼的排屋。穿白襯衫的男人又抬起頭,女記者咳嗽一聲,熱心地指指那摞紙。
“這裡面可能沒有一個案子是違法的,但我們主編確信,借助有效的媒體關註,你們部門起碼得花幾個月時間通過司法程序。幾年也難說。”
她又溫柔地把手放到那個男人肩膀上。
“所以我建議,你現在從這兒離開,對大傢來說可能是最簡單的解決辦法。”她低聲說。
於是,出乎歐維的意料,那個小個子男人照辦瞭,帶著三個護士,轉身就走。轉過拐角消失瞭,如日中天時的影子,如童話故事尾聲裡的壞蛋。
女記者揚揚自得地沖歐維點點頭。
“我早說瞭,誰都別惹記者。”
歐維把手往口袋裡一插。
“別忘瞭你答應我的事。”她笑道。
歐維發出的聲音就像有人在摁小木屋的木制門把手,還是被水泡壞瞭的門把手。
“另外,你看瞭我上次給你寄的信瞭嗎?”她問。
他搖搖頭。
“看看!”她堅持。
歐維的回答,要不是一聲“好吧”,就是鼻子裡狠狠的一團粗氣。安德斯留在屋外,雙手遲疑半天才決定輕輕地擱在瞭肚子上。
“嗨。”他終於開口道,就好像這個字是從嘴裡咳出來的一樣。
“嗨。”女記者笑著回答。
“我是……歐維的朋友。”安德斯說話的樣子就好像這些字兒在黑暗裡繞著圈跑步還互相撞瞭頭。
“我知道。”女記者笑道。
於是船就到瞭橋頭。
歐維一個小時後離開這棟房子的時候,他已經在客廳裡悄悄和魯尼聊瞭很久。因為他要和魯尼“毫無幹擾地私聊”,所以氣哄哄地把帕爾瓦娜、安妮塔和帕特裡克都趕進瞭廚房。要不是安妮塔頭腦清醒,接下來的幾分鐘裡她一定會賭咒發誓說她聽見魯尼大笑瞭好幾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