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錯很難,特別是錯瞭很久以後。
索雅曾說過,結婚這麼多年來,歐維隻認過一次錯。那是八十年代早期,有件事歐維認同瞭索雅的看法,但後來發現是錯的。歐維當然認為這是胡說八道。他實際上隻是承認瞭她的錯誤,他並沒有錯。
“愛上一個人就像搬進一座房子,”索雅曾說,“一開始你會愛上新的一切,陶醉於擁有它的每一個清晨,就好像害怕會有人突然沖進房門指出這是個錯誤,你根本不該住得那麼好。但經年累月房子的外墻開始陳舊,木板七翹八裂,你會因為它本該完美的不完美而漸漸不再那麼愛它。然後你漸漸諳熟所有的破綻和瑕疵。天冷的時候,如何避免鑰匙卡在鎖孔裡;哪塊地板踩上去的時候容易彎曲;怎麼打開一扇櫥門又恰好可以不讓它嘎吱作響。這些都是會賦予你歸屬感的小秘密。”歐維曾經一直懷疑他就是比喻裡的那扇櫥門。他時不時也會聽見索雅念叨:“有時候也會忍不住想想,要是房子的地基本來就打歪瞭的話,還能有什麼辦法補救。”特別是生他氣的時候,他很清楚她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隻是說這當然關系到柴油發動機的價錢,還有每公裡的耗油量。”帕爾瓦娜漫不經心地說著,在紅燈前放慢車速,哼哼一聲調整瞭一下坐姿。
歐維絕望地看著她,就像她根本沒聽見他說的話。他正在這兒跟個孕婦講解擁有一輛車的基礎知識。他解釋說三年換一輛車才不會虧錢,他還有板有眼地說有腦子的人都知道一年跑三千兩百公裡以上才會選柴油發動機。而她在幹什麼?她像往常一樣還嘴。開口就是“買新的怎麼可能省錢”,又說這和“車的價錢”有關,接著還問“為什麼”。
“因為所以!”歐維回答。
“對對對。”帕爾瓦娜翻翻白眼,歐維懷疑她完全不接受他在這方面本該享有的權威性。
“回去的路上得加油瞭。”信號燈轉綠的時候,她說。
“這次我出錢,但你給我少廢話。”
歐維雙手一插,用挑釁的口氣說:“你和盲流平時都加什麼油?”
“什麼?這車用的不是普通汽油嗎?”她不解地脫口問道。
歐維的表情就像她剛說要給他的車加滿橡皮糖。
“我當然不是問你們加的哪種汽油。你們加的什麼牌子的?”
她在十字路口左轉時那種漫不經心的樣子讓歐維擔心她隨時可能吹起口哨。
“什麼牌子不都能用嘛。”
“但你們有哪個牌子的卡?”
歐維最後那個著重號加得自己心裡都震瞭一震。盡管他對銀行卡信用卡什麼的從來都心懷忌憚,但理所當然地總是揣著一張加油卡。因為這是人之常情:考駕照買第一輛車,選個連鎖加油站的牌子,然後就雷打不動瞭。做人怎麼能在汽車牌子和加油站這類重大的事情上朝三暮四?
“我們不用加油卡。”帕爾瓦娜口氣隨意,就像這根本不是什麼錯誤。
歐維一聲不吭地坐瞭足足五分鐘,直到帕爾瓦娜惴惴不安地試探著說瞭個“挪威石油”。
“就現在,那兒的油價是多少?”歐維滿腹狐疑。
“不知道。”她實話實說。
這話自然氣得歐維話都不想說。
十分鐘以後帕爾瓦娜在馬路對面的停車場前減慢車速。
“我在這兒等。”她說。
“不許動我的收音機調頻。”歐維下達指令。
“不——會。”她咩瞭一聲,露出不久後歐維就學會不能上當的笑容。
“你昨天能來真好。”她加瞭一句。
歐維用他那些與其說是話語不如說是咳痰的一種喉音作為回答。她拍拍他的膝蓋。
“你來姑娘們就開心,她們喜歡你。”
歐維一聲不吭地跨出車門。昨天的晚飯還真不賴,這他不得不承認。也並不是歐維覺得現在應該特別點評一下帕爾瓦娜的廚藝。肉和土豆加點醬其實就不錯。當然要是非要讓他對她的廚藝發表一點兒意見的話,歐維很可能會承認那個加藏紅花燒的米飯還是可以入口的。本來就是嘛。反正他是吃瞭兩大碗。連貓都吃瞭一碗半。
晚飯後,帕特裡克洗碗的時候,三歲女孩央求歐維在她睡覺前給她念個故事。歐維想著跟這個小妖怪很難理論,她應該聽不懂什麼大道理,於是隻好垂頭喪氣地跟著她穿過客廳,去她的房間,靠在她的床邊念起書來。帕爾瓦娜稱之為“歐維式同情心”。歐維根本不明白她他媽到底是什麼意思。當三歲女孩半靠著歐維的胳膊半靠著打開的書昏昏欲睡的時候,歐維把她和貓咪一起在床上安頓好,關掉燈。
回客廳的路上歐維經過七歲女孩的房間,她還坐在那兒擺弄著電腦。現在的小孩兒整天盡幹這個,歐維心裡明白。但帕特裡克解釋說他“想給她買新遊戲”來著,但她就想玩現在那個,這倒讓歐維既對七歲女孩也對電腦遊戲產生瞭好感。他喜歡不照著帕特裡克的話做的人。
她房間的墻壁上到處是畫,大部分是黑白鉛筆素描。鑒於這些畫出自一個運動機能和邏輯思維都還沒有發育健全的七歲女孩之手,歐維不得不承認,還真不賴。沒有一張畫上有人。隻有房子。歐維覺得這很討喜。
他邁進房間站到她身邊。她從電腦顯示屏上挪開視線抬起頭,面帶慣常的那副不滿神情,對歐維的存在不為所動。但看到歐維沒有離開的意思,她終於還是伸手指瞭指倒扣在地板上的一個塑料收納盒。歐維坐瞭上去。然後她開始平靜地跟歐維解釋,這個遊戲其實就是造房子,然後用這些房子建造城市。
“我喜歡房子。”她喃喃地說。
歐維看看她,她也看看歐維。歐維用食指在顯示器上按瞭個巨大的指紋後,指著城裡一塊空地問,她要是在這兒點點會怎麼樣。她把鼠標挪到那裡點瞭一下,電腦馬上飛快地在那兒建瞭個房子,歐維一臉困惑。然後他在盒子上坐好,又指瞭指另一塊空地。兩個半小時後,帕爾瓦娜怒氣沖沖地走進房間威脅說他們倆再不去睡覺就把電線給拔瞭。
歐維站在門框裡剛要離開的時候,七歲女孩小心翼翼地拉住瞭他的袖口,指著緊挨著他的一張畫。
“那是你的房子。”她壓低嗓音,就好像這是她和歐維之間重大的秘密。
歐維點點頭。這兩個孩子也許並不是一無是處。
他把帕爾瓦娜留在停車場,穿過馬路,打開玻璃門走進屋。咖啡館裡空蕩蕩的,天花板上的暖風機咳得像個老煙鬼。阿邁爾站在櫃臺背後,穿著臟兮兮的襯衣,用一塊白抹佈擦著玻璃。他矮壯的身子蜷縮起來,就像剛吐盡長長的一口氣。他的臉上,一半是沮喪,一半是隻有他這代人以及他的那部分世界才能揮灑自如的無情怒火。歐維站在房間中央,兩個男人互相註視片刻。一個人無法拒絕那個同性戀男孩留宿傢中,另一個人則無法容忍。最後歐維嚴肅地自顧點點頭,上前一步坐到其中一張吧臺凳上。手掌拍一拍吧臺,煞有介事地看著阿邁爾。
“我現在倒想來一杯威士忌,如果你的邀請還有效的話。”
阿邁爾的胸膛在臟襯衣下起伏片刻。起初他看上去像是要開口的樣子,但最後還是忍住瞭,沉默著擦幹玻璃。疊好抹佈,放到意式濃縮咖啡機旁。一言不發地鉆進廚房,回來的時候拿著個瓶子,標簽上的字母歐維不認得,還拿瞭兩個玻璃杯。他把瓶子和杯子往他們之間的櫃臺上一放。
認錯很難,特別是錯瞭很久以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