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難過。”歐維嘴裡念叨著。
他拂去墓碑上的積雪。
“但你知道現在的情況。如今沒誰尊重個人隱私瞭,門都不敲就往人傢裡沖,自說自話,單獨上個廁所都他媽難瞭。”他一邊解釋一邊把凍僵的花挖出來,再插上新花。
他看著她,就像期待她點頭表示同意。她當然沒有這麼做。但歐維身邊坐在雪地裡的那隻貓,看上去倒是再同意不過瞭,特別是說到沒法安安靜靜地上個廁所的時候。
女記者萊娜那天來過歐維傢,給他送瞭一份報紙的樣稿。照片裡,他看上去氣不打一處來。他信守諾言接受采訪,但他不會沖攝影師笑得跟個驢似的,這他可事先打瞭招呼。
“很棒的采訪。”女記者堅稱。
歐維沒有回答,但女記者似乎並不介意。她看上去有些不耐煩,在原地倒著碎步。看看表,就好像要趕著去什麼地方。
“不管怎麼說,別為瞭我耽誤瞭你的事。”歐維嘟囔一聲。
她發出一聲少女般難以按捺的嬉笑作為回答。
“我和安德斯要去湖上溜冰。”
歐維點點頭。把這話作為結束語,關上門。他把報紙留在瞭門墊下,用它來吸幹貓和米爾莎德每天進門蹭下來的雪水應該挺好使。
廚房裡扔著阿德裡安每天送信時捎帶送來的廣告和免費報紙,盡管歐維已經在信箱上貼瞭大號字體的“謝絕廣告”標簽。這句話的意思,顯然是索雅沒能教會那個小流氓,他不是她的學生嘛。但這應該歸因於莎士比亞沒寫過什麼標簽,歐維這麼琢磨,於是他決定趁自己還健在,清理一下四散在傢裡的紙。
廚房桌上那堆舊廣告的最下面壓著那封女記者寫給他的信,就是阿德裡安第一次按歐維傢門鈴的時候帶著的那封信,歐維到現在都沒打開。
“那時候至少那個小流氓還打鈴,現在他進出自如就跟他自己傢似的。”歐維心想著,把信舉到廚房燈下,就像那是一張紙幣,而他的任務是檢查一下它的真偽。然後他從櫥櫃裡攥出一把餐刀來,盡管每次他這麼做而不進屋拿拆信刀的時候,索雅都會生氣。
歐維:
您好。
希望您能原諒我冒昧地來信。地方報社的萊娜告訴我您不希望小題大做,但她還是好心地給瞭我您的地址。對我來說這可是件大事,我也不願做個忘恩負義的人,歐維。我尊重您不接受我當面道謝的意願,但我想把您介紹給那些將永遠感激您的勇氣和無私行為的人。像您這樣的人已經所剩無幾瞭。感謝之意,無以言表。
署名是那個穿黑色西裝暈倒在火車軌道上而又被歐維救起的男人。那個女記者萊娜對歐維講過,醫生後來診斷說是某種復雜的大腦疾病造成的。若不是發現及時,那個男人很可能活不瞭幾年。“所以你其實救瞭他兩回。”她說這話時興致勃勃的樣子,讓歐維多少有些後悔當初沒趁機把她在車庫裡多關上一陣子。
他合上信,塞回信封,把照片舉到眼前。三個孩子——最年長的十來歲的樣子,另外兩個和帕爾瓦娜的大女兒年齡相仿——看著歐維。也算不上看著,其實是一人拿著一把刺水槍在照片背景裡嬉笑著。他們身後有個四十五歲左右的金發婦女,她滿臉堆笑像老鷹似的張開雙臂,雙手各晃動一隻塑料桶。右下角是那個穿黑色西裝的男人,不過這回穿著濕透瞭的藍色Polo衫,正成效甚微地試圖躲避傾盆大雨。
歐維把信和廣告放到一起,紮進塑料袋,放到門口,回到廚房,從抽屜底部找出一塊磁鐵,把照片吸到冰箱上,緊挨著三歲女孩在從醫院回傢的路上為他畫的畫像。
歐維又用手擦擦墓碑,盡管上面的積雪早已擦盡。
“我當然對他們說瞭,現階段你可能需要一點清靜,像個正常人那樣。但他們就是不聽。”他哼瞭一聲,沖墓碑無奈地攤開雙臂。
“嗨,索雅!”帕爾瓦娜在他身後樂呵呵地揮手,大手套都從手上甩瞭下來。
“哈咿!”三歲女孩興高采烈地高喊。
“是‘嗨’!”七歲女孩糾正道。
“嗨,索雅!”帕特裡克、吉米、阿德裡安和米爾莎德輪流點頭問候。
歐維蹬掉鞋子上的雪,沖身邊的貓咪點頭哼瞭一聲。
“對瞭,貓你已經認識瞭。”
帕爾瓦娜的肚子那麼大,她半蹲下身,一隻手伸向墓碑,另一隻手攙著帕特裡克的時候,看上去就像一隻巨龜。歐維也不敢把這個巨龜的比喻告訴帕爾瓦娜。畢竟還有更好的死法,他想,而且他沒來得及試的應該還有幾種。
“這些花是帕特裡克、孩子們還有我一起送的。”她友好地沖墓碑笑。
然後她又拿出一束來。
“這是安妮塔和魯尼送的。他們托我們問候你。”
各式人等轉身回停車場的時候,帕爾瓦娜留在墓碑旁。歐維問她想幹嗎,她隻是回瞭句“你別管”,臉上的微笑讓歐維想往她身上扔東西。也不扔什麼硬的東西,但意思一下還是很有必要。
他用低八度的哼哼聲作為回答,然後條件反射地意識到,同時和這兩個女人爭論本身就是個註定流產的計劃,於是他起身朝薩博走去。
“女生的悄悄話。”回到停車場鉆進駕駛室的時候,帕爾瓦娜簡短地解釋道。歐維不知道她這話什麼意思,但他決定隨她的便。七歲女孩幫三歲女孩在後座上綁好安全帶。與此同時,吉米、米爾莎德和帕特裡克擠進前面阿德裡安的車。一輛豐田。有腦子的人一般都不會買這車,在車行的時候,歐維反復指出。但畢竟不是法國車,歐維還把價錢砍掉瞭八千克朗,並且確保售價包含一套冬胎,所以不管怎麼說還是可以接受的。
歐維趕到車行的時候,小渾蛋正瞪著一輛現代車,所以情況可能會更糟。
回傢路上,他們在麥當勞停瞭一下,這可樂壞瞭吉米和女孩們。其實主要原因是帕爾瓦娜要上廁所。回到排屋小區後,他們兵分三路,各回各傢。歐維、米爾莎德和貓咪朝帕爾瓦娜、帕特裡克、吉米和孩子們揮手道瞭別,在歐維的儲藏室門口轉彎。
很難判斷這個四四方方的男人在排屋門口等瞭多久。或許整整一個上午。他臉上的專註表情就像在荒山野嶺裡站崗的哨兵,就像是直接從一棵粗重的樹樁上刻出來的一樣,零下的氣溫中不動聲色。但當米爾莎德轉過拐角進入視線的時候,這個四方的男人把重心稍稍從一隻腳移向瞭另一隻。
“嗨。”他說著,伸展瞭一下身軀,重心回到之前那隻腳。
“嗨,爸爸。”米爾莎德支吾著在離他三米處停下腳步,也不知道自己的上半身該如何擺放。
當晚歐維在帕爾瓦娜和帕特裡克的廚房裡用的晚餐,與此同時一對父子在歐維的廚房裡用兩種語言聊著失望、希望和性取向。他們聊得最多的可能是勇氣。索雅會喜歡的,歐維知道。但他忍著不笑出來,怕被帕爾瓦娜看見。
七歲女孩上床睡覺前在歐維手上塞瞭一張寫著“生日聚會邀請信”的紙。歐維把它當作公寓轉讓聲明之類的法律文件一樣嚴肅地讀瞭一遍。
“啊,你肯定是想要禮物咯。”他最後哼哼道。
七歲女孩低頭看著地板搖搖頭。
“你不需要買什麼,我隻想要一樣東西。”
歐維把邀請信折好,塞進褲子背後的口袋:“哦?”
“媽媽說太貴瞭,所以還是算瞭。”七歲女孩頭也不抬地說,又搖搖頭。
歐維點頭表示理解,就像一個罪犯給另一個罪犯使瞭個眼色,告訴對方他們使用的電話已被竊聽。他和女孩兩人同時四下張望一番,確保不管是媽媽還是爸爸都沒有伸長耳朵偷聽他們說話。然後歐維湊上前,女孩把手攏成個漏鬥,沖著歐維的耳朵悄悄說:
“一個iPad。”
歐維的表情就像她剛說的是“一個@#¥%&”。
“是一種電腦。裡面有特別的繪圖軟件,給小孩用的。”她稍稍提高嗓音。
她的眼睛裡有什麼光芒在閃爍。歐維認得這種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