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生的故事

你的父親很快便會向我提出那個問題,這將是我們夫妻生活中最重要的一刻,我希望專註地傾聽,記下每一個細節。夜深人靜,你父親和我在外消磨瞭一個晚上,用餐、看演出,我們剛剛回來。我們倆來到院子裡,天上是一輪圓月。我對你爸爸說我想跳舞,他答應瞭。我們跳的是一支慢舞,一對三十來歲的夫妻在溶溶月光下舞動身軀,就像兩個孩子。夜色中有一絲涼意,可是我一點兒也不覺得冷。然後,你父親說:“你想要個孩子嗎?”

那個時候,你父親和我結婚已經兩年瞭,住在埃利斯路。搬出那裡時你還很小,不記得那所房子。但我們會給你看它的照片,告訴你發生在那所房子裡的故事。以後的日子裡,我會迫不及待,盼望著告訴你那個晚上的事,就是我懷上你的那個晚上。但時間還沒到,最適當的時機應該是你準備好自己要個孩子的時候。但是,我們永遠也不會有那個機會瞭。

過早告訴你是沒用的。在你的一生裡,你難得會耐住性子,安安靜靜坐著,聽我說這樣一個浪漫故事。你會說這種事多愁善感、傻氣。我記得你說為什麼會有你時的情景,那時你十二歲。

“你們生我,完全是為瞭找個不花錢的仆人。”說這話時你會很生氣,一邊說,一邊從壁櫥裡往外拽吸塵器。

“一點沒錯。”我會說,“十三年前我就知道大約這時候地毯需要打掃瞭,生個孩子做這事看來最省錢、最方便。至於現在,麻煩你趕緊做。”

你會回答我說:“你要不是我媽媽,這種事呀,犯法。”你氣呼呼地拉出電源線,插進墻壁插座。

這一幕將發生在貝爾蒙街的房子裡。在我有生之年,我將目睹陌生人住進我們這兩個傢。以後,等你來到人間兩三年後,你爸爸和我將賣掉第一所房子。等到你離開人世,我將賣掉第二所。到那個時候,我會和內爾森搬進農場的房子裡,而你爸爸將和那個我不記得名字的女人一起生活。

我很清楚這個故事的結局,對這個故事我想得很多很多。我也曾反復思考這個故事是如何開始的,那是幾年前的事,太空中飛來外星飛船,外星物體出現在草地上。對這些事,政府近乎絕口不提,而小報則窮極想象,刊登瞭無數千奇百怪的消息。

就在那個時候,我接到一個電話,有人要來見我。

***

我看見他們等在我辦公室外面的走廊裡。這兩個人的組合真是奇特:一個身穿軍裝,發式是軍隊裡的板刷頭,手提鋁制公文箱,不滿地打量四周環境;另一個一看就知道是個學院型,一圈絡腮胡子,上唇也留著髭須,穿一身燈芯絨衣服,正瀏覽著重重疊疊釘在附近佈告板上的招貼告示。

“韋伯上校嗎?”我同那位軍人握瞭握手,“我是露易絲·班克斯。”

“班克斯博士,謝謝你百忙之中抽出時間和我們見面。”他說。

“才不是呢,我很高興能有個借口躲過系裡的那些會。”

韋伯上校介紹他的同伴:“這位是蓋雷·唐納利博士,我電話裡提到的物理學傢。”

“叫我蓋雷好瞭。”我倆握手時他說,“非常希望聽聽你的意見。”

我們進瞭辦公室,我把幾摞書從第二把客人坐的椅子上搬走,大傢坐瞭下來。“你說想讓我聽一段錄音,我猜跟外星人有關?”

“我能提供給你的隻有錄音。”韋伯上校道。

“好吧,咱們先聽聽看。”

韋伯上校從公文箱裡取出一臺錄音機,按下播放鍵,放出的聲音與一隻濕漉漉的狗抖掉毛皮上的水時發出的聲音有些相似。

“對這個,你有什麼看法?”他問。

我沒說濕漉漉的狗。“我想瞭解與這段錄音相關的前後事件。”

“這方面的情況我無權透露。”

“這些情況有助於我理解這些聲音的含意。外星人說話時你能看見它們嗎?當時它們在做什麼?”

“我能向你提供的隻有這段錄音。”

“就算告訴我你們看見瞭外星人,這也不算泄露瞭什麼機密呀。外界消息推測你們看見瞭。”

韋伯上校的立場毫不動搖。“關於這段話語言學方面的特點,你有什麼看法?”他問道。

“這個嘛,它們的發音器官與人類有本質區別,這一點很清楚。我猜這些外星人的形狀與人類很不一樣。”

上校正準備說些模棱兩可的話,蓋雷·唐納利開口瞭。“根據這段錄音,你能作出什麼推測?”

“推測不出什麼。聽上去這些話不是通過喉腔發出來的。不過就算知道瞭這一點,我還是推想不出它們的長相。”

“你有——除此之外,你還有什麼看法?任何看法都行。”韋伯上校道。

看得出來,他很不習慣咨詢一個平民的意見。“隻有一點。和它們建立溝通將極其困難,因為我們在身體構造方面完全不同。幾乎可以肯定,它們的某些聲音是人類發音器官發不出來的,可能還會有些音是人類的耳朵分辨不出的。”

“你是指音頻,次聲波,或者超聲波?”蓋雷·唐納利問道。

“不完全是這樣。我的意思是:人類的聽覺器官算不上一套準確客觀的聽音系統,它已經經過調整,最適合分辨人類喉腔發出的聲音。對於異種發音系統,我們分辨起來就很困難瞭。”我聳聳肩,“也許經過一段時間的練習,我們可以辨識外星語言中各音位的區別。但有一種可能,為瞭表達不同的含意,它們語言中的各個音之間存在區別,可我們人類的聽覺器官就是分辨不出這些區別來。如果出現這種情況,我們隻好使用聲譜儀來瞭解外星人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韋伯上校問道:“如果我給你一個小時的錄音,你需要多長時間才能判斷是否需要聲譜儀?”

“不管錄音有多長,我都無法作出判斷。隻有直接與外星人對話才行。”

上校連連搖頭,“辦不到。”

我盡量心平氣和地解釋給他聽:“這當然由你說瞭算。但要學習一種未知語言,隻有與以這種語言為母語的人交流,這是唯一的途徑。我說的交流是指提問、談話之類。除此之外別無他法。所以說,如果你們想瞭解外星語言,最終還是得派出受過語言訓練、能夠與操異種語言者作實地交流的人,讓他與外星人對話,不管這個人是不是我。僅憑分析錄音是不夠的。”

上校皺起眉頭,“照你說來,外星人也不可能靠收聽我們的廣播學會人類語言。”

“我想它們做不到。要學會人類語言,它們需要教學材料,而且必須是經過專門設計、向非人類成員傳授人類語言的教學材料。有瞭這些材料,它們便能從電視裡學會很多東西。否則不行,缺乏一個出發點,一個立足點。”

上校大感興趣。外星人知道得越少越好,看來這是他的觀點。蓋雷·唐納利也看出瞭上校的表情,翻瞭個白眼。我勉強忍住,沒笑出來。

韋伯上校接著問:“如果讓你跟外星人對話,學習它們的語言,你能不能做到既學會它們的語言,又不讓它們通過你學習英語?”

“這取決於它們在多大程度上願意與我們合作。我學習它們的語言時,幾乎可以肯定,它們也可以學習到英語的隻言片語。如果它們隻單純地教我說它們的話,它們能學會的英語就不可能很多。可另一方面,如果它們的目的隻在於學習英語,而不是教我們說它們的語言,那麼,事情就非常難辦瞭。”

上校點頭:“這件事,我還會跟你聯系。”

***

約我見面的這個電話或許是我一生中接到的意義第二重大的電話。意義最重大的,當然,將來自登山搜救隊。到那個時候,你爸爸和我之間的關系將會非常冷淡,一年最多通一次電話。可當我接到那個電話後,我做的頭一件事,將是打電話給你的父親。

他和我一起駕車去辨認屍體,一路長旅,默默無語。我記得太平間的樣子,鋪著瓷磚,到處是不銹鋼,冷凍設備嗡嗡低鳴,彌漫著防腐劑的味道。會有一個勤雜工掀開罩單,露出你的臉。你的臉會有些不對勁,但我將知道,那就是你。

“是的,是她,”我會說,“是我的女兒。”

那個時候,你將是二十五歲。

***

憲兵查對我的證件,在他的書寫板上做瞭個記號,然後打開大門。我駕著越野車駛進營地。這是一個農場,曬幹的草地上紮著軍隊的帳篷,形成一個小小村落。營地中央就是那些外星裝置中的一個,別名“視鏡”。

我參加的情況通報會上說,這種裝置美國有九個,全世界一共一百一十二個。它們是一種雙向交流設施,把我們與外星人聯系起來。這些外星人估計就是太空中的外星飛船上那一批。沒有誰知道它們為什麼不肯和我們面對面談話,可能是怕招上虱子吧。每一個視鏡都分配瞭一個研究小組,包括一位物理學傢、一位語言學傢。眼前這個就是我和蓋雷·唐納利的研究對象。

蓋雷在停車場等我。我倆繞過迷宮式的水泥障礙物,來到裡面放著那個“視鏡”的大帳篷前。帳篷外有一輛手推車,上面裝滿從大學語音實驗室裡借來的器材。全是好東西,這些器材我提前送來,供軍隊檢查。

帳篷外還有三臺攝像機,支在三腳架上,鏡頭對準帳篷的窗口,拍攝裡頭發生的一切。蓋雷和我的一舉一動都會受到無數人的審查,其中包括軍隊的情報機關。除此之外,我們還必須遞交每日報告。在我的報告中,還必須包括一份評估:我認為外星人掌握瞭多少英語。

蓋雷撩起帳篷站,示意我進去。“進來看看吧,”他用馬戲團招徠顧客的口氣說,“神奇的生物啊,上帝創造的綠色地球上從來沒有出現過,包你大開眼界。”

“隻需微不足道的一毛錢。”我嘟囔瞭一句,走進帳篷。這個時候,視鏡毫無變化,和尋常一塊半圓形玻璃相似。它有十英尺高,直徑二十英尺。視鏡前褐色的幹草地上噴瞭一道弧形白線,標出視鏡的激活區域。眼下這個區域裡隻有一張桌子、兩把折疊椅,還有一條電源線連著外面的發電機。帳篷四周的支柱上懸著日光燈,發出低低的嗡鳴,和飛舞在熱浪中的飛蟲撲翅聲混在一起。

蓋雷和我對視一眼,動手把載著儀器的手推車推到桌旁。我們剛跨過那道白線,視鏡便開始漸漸轉為透亮,好像有人在那層暗色玻璃後面慢慢燃起一盞燈。視鏡給人造成一種神奇的縱深感,我感到自己可以一步步走進它裡面。視鏡徹底點亮後,看上去就像一個半圓形的房間,幾乎可以亂真。這是透視的效果。房間裡有幾個很大的東西,可能是傢具,但沒有外星人。弧形後墻上有一扇門。

我們忙著把各種儀器連接起來:麥克風、聲譜儀、便攜電腦、揚聲器。我一邊忙著,一邊不時瞄一眼視鏡,知道外星人隨時可能露面。可即使這樣,一個外星人當真出現時我還是大吃一驚,跳瞭起來。

外星人有七根長肢,從四周向中央輻輳,軸心處掛著一個圓桶。整個形體極度對稱,七肢中任何一肢都可以起到腿的作用,同時任何一肢也都可以當作手臂。在我面前這一位用四隻腿走動,另外不相連的三肢各自蜷在一側。蓋雷管它們叫“七肢桶”。

之前我看過錄像,可現在還是瞠目結舌。它的七肢上沒有明顯的關節,解剖學傢推測它們可能直接由脊柱支撐。不管支撐結構如何,七肢桶們靠它們的七肢活動自如,驚人地輕暢流利。七條皺巴巴的肢腿上是“軀幹”,穩穩當當,像艘氣墊船。

七肢桶的身體周圍排著一圈眼睛,共有七隻,沒有眼皮。它走到剛才從那裡進來的門口,發出一聲短促的、像濺水聲似的聲音,接著又回到視鏡裡的房間中央,後面跟著另一個七肢桶。這一系列動作中它根本沒有轉身。真怪,但完全符合邏輯:它身體各個方向上都有眼睛,任何方向對它來說都是“正前方”。

蓋雷一直註視著我的反應。“準備好瞭?”他問道。

我深吸一口氣,“差不多瞭。”我從前在亞馬孫河流域作過大量實地語言考察,但那時總能通過其他語言溝通。有時我的調查對象中有人懂葡萄牙語,我可以用這種語言和他交流,有時可以事先從傳教士那裡得到有關當地語言的介紹。現在,生平頭一回,我隻能依靠一種語言作單向考察。這種事從理論上說來倒是簡單。

我走向視鏡,對方一個七肢桶作出瞭相同舉動。視鏡裡的形象清晰到讓我有點毛骨悚然的地步,我甚至能看清它灰色皮膚上的紋理:一圈一圈的螺紋皺起來,像燈芯絨。通過視鏡嗅不到對方的體味,整個情形於是更加怪誕。

我指著自己,緩慢地說:“人。”我又指向蓋雷,“人。”接著我挨個指著七肢桶,說:“你們是什麼?”

沒有反應。我又試瞭一次,然後再試瞭一次。

一個七肢桶用一肢指向自己,肢端四個指頭緊緊並在一起。算我走運。有些種族的人用自己的下巴示意,如果七肢桶也像那樣,而不是用它的肢,那我簡直無跡可尋,也不知從何入手。我聽見一聲短促的振動音,看見它身體頂端一個褶皺的孔道顫動瞭一下。它在說話!接著它指向它的同伴,又發出一聲振動音。

我來到電腦旁。顯示屏上出現兩幅聲譜圖,代表兩個顫音,它們一模一樣。我標出一幅聲譜準備重播。我指向自己,重新說道:“人。”指著蓋雷又說瞭一遍。然後,我指著七肢桶,通過揚聲器播放出剛才標出的那一聲顫音。

那個七肢桶發出更多的振動音。聲譜圖顯示,這一組音的後一半看上去像是第一次那個振動音的重復,如果我們將第一次發音標記為〔振動音1〕,那麼,這次的一組音就是〔振動音2+振動音1〕。

我指著視鏡裡的一個物體,可能是七肢桶的椅子吧,問:“那是什麼?”

七肢桶頓瞭頓,指著那把“椅子”,又發瞭一個音。這次的聲譜圖明顯不同於前面的音——標為〔振動音3〕。我再一次指向“椅子”,同時播出〔振動音3〕。

七肢桶作出回應。從聲譜圖看,這一次的音看上去像〔振動音3+振動音2〕。樂觀解釋:七肢桶是在證實我播放的音節,這說明它們與人類在說話模式方面有相通之處;悲觀解釋:真氣人,它在咳嗽。

我用電腦將聲譜圖劃定為幾組,試著註明每一組的意思:〔振動音1〕指“七肢桶”,〔振動音2〕指“是的”,〔振動音3〕即“椅子”。在這幾組音之上,我打下一個標題:“七肢桶語言A”。

蓋雷瞧著我打字,“為什麼寫個A?”

“七肢桶可能有多種語言,這個A就是指它們目前使用的語言。”我答道。他點瞭點頭。

“現在咱們試點別的,隻當逗樂解悶。”我分別指指兩個七肢桶,盡力模仿出〔振動音1〕(意思是“七肢桶”)的聲音。外星人停頓瞭好長時間,接著第一個七肢桶說瞭點什麼,第二個七肢桶跟著說瞭點別的什麼。這兩組音的聲譜圖跟剛才記下的一點相似之處都沒有。我不清楚它們是在彼此交談還是在跟我說話,因為它們沒有臉,也不轉身。我又試著再度發出〔振動音1〕。毫無反應。

“差得太遠瞭。”我咕噥道。

“能把這種音發出來,我已經佩服得五體投地瞭。”蓋雷說。

“你該聽聽我學駝鹿叫,嚇得它們沒命地逃。”

我重復嘗試瞭好幾遍,但沒有一個七肢桶作出任何我能夠識別的反應。隻有當我重播七肢桶發音的錄音時,它們才表示確認:發出〔振動音2〕——“是的”。

“看來咱們隻好完全依賴錄音瞭?”蓋雷問道。

我點點頭,“至少目前是這樣。”

“我們現在要做什麼?”

“現在要做的就是弄清楚,它們剛才那些話說的是不是‘這些傢夥可真逗’,或者‘瞧它們在幹啥’。接下來,等那第二個七肢桶發這些音時,我們再看看能不能把它們的意思確定下來,哪怕確定其中一個音也好。”我示意他坐下,“讓自己舒服點兒,這件活計還得花不少時間呢。”

***

一七七〇年,庫克船長的“努力”號抵達澳大利亞昆士蘭海岸。庫克留下一些船員維修船隻,自己率領一支隊伍出發探險。遇上當地土著居民後,一個船員手指著身體袋囊裡揣著幼崽跳來跳去的動物,問一個土著“這東西叫什麼”。土著說:“Kanguru。”從此以後,庫克和他的手下便用這個詞稱呼這種動物(袋鼠)。很久以後他們才明白,Kanguru在土著語言中的意思是:你說什麼來著?

我每年給學生作課程簡介時都要講這個故事。幾乎可以肯定,這個故事是瞎編的。這一點我以後會向學生說明。不過作為逸事趣聞,它妙極瞭。我年年都說。當然,在未來的歲月裡,直到我的教學生涯結束,大學生們真正想聽的是有關七肢桶的逸事。他們當中很多人之所以選我的課,目的便在於此。

於是我會給他們看我在視鏡前與七肢桶對話的錄像帶,以及別的語言學傢和外星人對話的錄像。這些帶子很有教育意義,如果再有外星人來訪,它們會發揮很大作用。不過,這些錄像裡沒有多少逸聞。

說到學習語言的逸事,我最喜歡幼兒園的語言習得過程,這裡頭的逸事簡直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我記得有一天下午,那時你才五歲大,剛從幼兒園回傢。你將用蠟筆東塗西抹,而我呢,那時正在批改作業。

“媽咪。”你會這麼叫我。你小心翼翼裝出漫不經心的語氣,隻有想提出什麼要求時你才會這麼說話。“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當然可以,寶貝,問吧。”

“我能,嗯,伴嗎?”

我會停下批改作業,抬起眼睛,“你說什麼?”

“幼兒園裡莎朗說她會當伴。”

“真的?她跟你說過什麼伴嗎?”

“她姐姐要出嫁瞭,她說,嗯,隻有一個人可以,嗯,伴。就是她。”

“哦,我明白瞭。你是說莎朗要當她姐姐的伴娘?”

“對瞭,就是這個。我可以當伴娘嗎?”

***

我和蓋雷走進充當針對這一視鏡的行動中心的活動板房。屋裡的情形好像在準備一場大進攻,或者全面撤退。大堆剃著板刷頭的軍人圍聚在這個地區的大地圖前,其他人則坐在體積龐大的電子儀器前,對著通話器嘰裡呱啦。我們被領到韋伯上校的辦公室。這個房間的位置靠後,有空調,很涼爽。

我們將第一天的結果向上校作瞭匯報。“好像沒多大進展。”他說。

“我有個想法,可以加快速度。”我說,“但前提是你批準我們使用更多的設備。”

“你還需要什麼設備?”

“一臺數字攝像機,還有一臺大屏幕電視。”我給他看一幅圖,上面畫著我想象的設備。“我的想法是通過文字書寫的方式來探索它們的語言。我把寫下的文字顯示在屏幕上,再用攝像機攝下它們寫的文字。我希望七肢桶會照搬我們的方法,作出同樣舉動。”

韋伯上校懷疑地看著我畫的圖,“這樣做有什麼好處?”

“迄今為止,我都是通過揚聲器與它們作口頭交流,這種方法一般針對沒有文字的純口頭語言。我想,七肢桶肯定同我們一樣,也有文字表述。”

“那又怎麼樣?”

“如果七肢桶的語言中存在書寫系統,那麼它們的文字一定存在某種前後連貫的規律。對我來說,分辨字形比分辨音位容易得多。前者就像從一段印刷出來的句子中辨別字母,後者則相當於在對方說話同時聽出各個字母。”

“我同意你的看法。”他說,“問題是這樣一來,你怎麼對它們的話作出回應?將它們顯示的字句再反饋給它們看?”

“基本上是這樣。如果字句中存在中斷,那麼寫下的句子比口述的句子容易辨識得多,我們再也不用自己動手給錄下來的話加標點瞭。”

他在椅子裡向後一靠,“我們希望盡可能少地向外星人展示我們掌握的技術,這你也知道。”

“這我理解。但現在我們已經使用瞭很多機器充當雙方之間的媒介。如果能讓它們把說出的話寫下來,我相信我們的進展會大大加快,比受限於聲譜儀時快得多。”

上校轉身問蓋雷:“你的意見呢?”

“我覺得這個點子不錯。我隻擔心七肢桶從我們的顯示器上讀信息會不會有困難。它們的視鏡和我們的顯示器分屬不同的技術領域,兩者的原理截然不同。就我們所知,它們的視鏡沒有采用像素或者掃描線,刷新方式也不一樣,不以逐幀掃描為基礎。”

“你是說,咱們顯示器的工作原理是掃描,也許會讓它們讀不出屏幕上顯示的信息?”

“有這個可能。”蓋雷道,“隻有嘗試之後才知道。”

韋伯在思索。對我來說這根本不是個問題,但從他的立場,這個決心很難下。不過和一般軍人一樣,他很快便作出決定。“同意你們的請求。告訴外頭的軍士,讓他把你們需要的東西送來。作好準備,明天就用。”

***

我還記得未來的那一天,那是你十六歲那年的夏季。這一次,等著男友到來的人是我。當然你也會等著他,你會非常好奇,想瞧瞧他長什麼樣。你會帶上自己的一個朋友,一個金發女孩兒,名字怪得很,叫洛克茜。你們兩個,咯咯咯地笑成一團。

“見瞭他之後,你肯定憋不住,急著想說說看法,對吧?”我會一邊對著走廊裡的鏡子打量自己,一邊對你說,“忍著點兒,等我們走瞭以後再說。”

“別擔心,媽。”你會這麼說,“我們自有辦法,他一點兒也不會知道。洛克茜,到時候你問我今晚天氣會怎麼樣,媽的男朋友要是不錯,我就說天氣好,否則的話,就說糟得很。”

“行。”洛克茜會滿口答應。

我會說:“不行,不許你們這麼做。”

“媽,你別緊張啦。他才不會知道呢。我們一向這麼幹。”

“聽瞭真讓人放心。”

過瞭不多久,內爾森會開車來接我,我會給大傢作介紹,我們幾個會在門廊裡聊上一會。內爾森長得粗獷帥氣,看得出來你很欣賞他。我們正要走,洛克茜會假裝隨隨便便地問你:“哎,你覺得今兒晚上天氣會是什麼樣?”

“要我說,今晚準火辣。”你會這麼回答。

洛克茜會大表贊同,直點腦袋。內爾森問:“是嗎?可我覺得今天晚上會挺涼快的。”

“說起這種事兒,我有第六感。”你會這麼說,臉上一本正經,“我的感覺是,今晚太熱。媽,幸好你穿得不多,跟晚上的氣溫挺合拍。”

我會狠狠瞪你一眼,說一聲再見。

我和內爾森向他的車子走去,我在前頭,他跟在後面。他會笑著問我:“你們打什麼啞謎?”

“這是我們母女倆之間的事兒,”我會恨恨地說,“別逼我跟你解釋。”

***

我們又來到視鏡前,這是第二次。我們重復瞭上回的程序,但這一次,我們說話的同時也把話顯示在電腦屏幕上:我們說“人”,電腦屏幕上同時顯示出“人”這個字,依此類推。七肢桶終於明白瞭我們的想法,它們也弄來一個平平的圓形屏幕,安在一個小底座上。一個七肢桶說完話後,將一肢伸入底座的一個大插孔裡,一堆胡塗亂畫便會出現在屏幕上。略微有些像連筆草書。

不久我們便形成瞭一套固定做法。我也匯編出兩套它們的語言系統:一套是七肢桶發出的語音,另一套是它們的書寫樣本。後者好像是某種語標文字,這是我的第一印象。我很失望。我一直希望它們的文字以字母為基礎,這便於我們理解它們的口頭語言。當然,語標文字也可能包含某些語音信息,但要找出這些信息卻相當困難,比基於字母的文字難得多。

我站的地方離視鏡很近,能一處處指出七肢桶的各個身體部位,比如肢、手指、眼睛,然後分別確認各個部位的名稱。它們軀幹底下原來有個孔穴,四周是突出的骨質關節。這個部位可能用於咀嚼,軀幹頂端那個孔穴則用來呼吸和說話。除這兩個孔穴之外,七肢桶的身體各處沒有其他明顯的孔道。也許它們的嘴同時起到肛門的作用。這些問題留待今後研究。

我還試圖找出我們這兩位合作夥伴各自的稱謂,也就是姓名,如果它們的種族中存在這類東西的話。它們回答瞭,我們當然發不出那些音,於是為瞭我和蓋雷方便起見,我把它們分別稱為弗萊帕和拉斯伯裡。我隻希望自己能夠分辨出它們各自的特點,把它們倆區別開來。

***

第二天,我和蓋雷走進視鏡所在的帳篷之前交換瞭意見。我對他說:“這一個回合的交流,我需要你協助我。”

“行啊。你需要我做什麼?”

“我們需要掌握幾個它們的動詞,有另一個人協助就好辦得多。我把動作的詞匯打在屏幕上,你把這些動作演示出來,好嗎?運氣好的話,七肢桶會猜出我們的用意,然後依葫蘆畫瓢。我帶瞭一堆道具給你用。”

“沒問題。”蓋雷說,咔吧咔吧地捏著指關節,“我準備好瞭,什麼時候上場,隻管開口。”

我們從幾個簡單的不及物動詞著手:走、跳、說、寫。蓋雷依次演示這些動作,毫不窘迫,真讓人高興。雖說攝像機一直在拍攝,但他一點兒也沒受影響。他每演示完一個動作,我就發問:“你們怎麼稱呼這個動作?”沒過多久,七肢桶便明白瞭該怎麼做。拉斯伯裡開始模仿蓋雷,向我們演示七肢桶行為中相對應的動作。與此同時,弗萊帕操作它們的電腦,顯示出每一個動作的書寫形式,並大聲朗讀出來。

從它們發出的音節形成的聲譜圖中,我能夠分辨出一個音,就是我從前翻譯成“七肢桶”的那個音節。其他音節所代表的估計就是每一個動作,即動詞。看起來,它們的語言中也有動詞與名詞的分類。真是謝天謝地。可說到文字,事情就沒那麼清楚瞭。針對每一個動作,七肢桶僅僅顯示單獨一個語標文字,而不是各自獨立的兩個字。最初我還以為它們寫下的隻有一個“走”字,沒有寫出動作的主語。可弗萊帕說的明明是“七肢桶走”,它們為什麼不堅持字字對照呢?後來我才發現,弗萊帕寫出的字形中,有些部分看上去很像它們文字中代表“七肢桶”的那個語標,不過這邊或那邊卻多出來一些筆畫。也許它們的動詞在書寫時可以依附於名詞。但如果是這樣,為什麼弗萊帕在書寫動詞時有時寫出動作的主語,有時又不寫?

我決定拿一個及物動詞做個試驗。加上動作的對象,即賓語,可能會讓我們明白過來。我帶來的道具中有一個蘋果、一片面包。“這樣,”我對蓋雷說,“給它們看看我們吃的東西,接著你再吃一點。先吃蘋果,再吃面包。”

蓋雷指指那個紅富士,接著咬瞭一口,我則打出:“你們怎麼稱呼這個動作?”接下來,我們又拿出那片全麥面包重復瞭一遍這個試驗。

拉斯伯裡離開房間,回來的時候拿著個東西,有點像大堅果,或者葫蘆,還有一個凝膠狀的橢圓蛋。拉斯伯裡指著葫蘆,弗萊帕發出一個音,又顯示出一個語標文字。拉斯伯裡繼而將葫蘆放到軀幹下面,夾在幾條腿中間。一聲壓碎東西的聲音響起,葫蘆再拿出來時已經缺瞭一塊。葫蘆裡是個果核,有點像玉米。弗萊帕開始說話,並在它們的屏幕上顯示出一個大大的語標文字。七肢桶發出代表“葫蘆”的這個音時我們記錄瞭聲譜圖,可用在句子中以後,這個音的聲譜圖改變瞭。可能是名詞的詞格發生瞭變化。這時的語標文字十分奇怪。經過研究,我可以分辨出其中有的部分與代表“七肢桶”的文字相似,另外的部分又接近於代表“葫蘆”的文字。看上去好像是這兩部分融合在一起。融合體中又多瞭些筆畫,估計是表示“吃”這個動作。綜合來看,也許是一種將幾個字結合在一起的集合聯體字?

下面是那個凝膠蛋:發音、書寫,還有描述吃它的那個動作。從聲譜圖上看,我們可以分析出“七肢桶吃凝膠蛋”這幾個音。“凝膠蛋”產生瞭格的變化,這我們已經預先想到瞭,隻是沒有料到這句話的順序和上次不大相同。但是文字形狀則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又是一個大語標。這一次我花的時間長得多,終於琢磨出一點點頭緒:代表每個動詞和名詞的字眼又融在瞭一塊,不僅如此,代表“七肢桶”的那個語標這回來瞭個仰面朝天,肚皮上頂著“凝膠蛋”的語標,後者的姿態是大頭朝下倒立著。

“噢。”我再次把以前的幾句話好好端詳瞭一番。剛才它們還互不關聯前後矛盾,可是現在,我發現這些話裡全都包含代表“七肢桶”的那個語標。隨著與不同動詞結合,它有時轉瞭一圈,有時產生一些變形,所以我剛才沒有認出這個字。“你們這群傢夥,當真開我的玩笑不成?”我喃喃自語。

“怎麼瞭?”蓋雷問。

“它們的句子書寫起來不是一個一個挨著排,各自獨立,互相有個區分,而是將組成該句的每一個字結合到一起。為瞭方便結合,它們旋轉這些字眼,或者對字眼作出種種變形。你看看。”我給他展示這些字是怎麼轉來轉去的。

“這麼說,不管一個字怎麼轉來轉去,它們讀起來都一樣方便。”蓋雷道,他轉身註視著七肢桶,大為欽佩。“它們的身體構造極度對稱,不知這跟它們的文字有沒有關系。身體沒有前後左右可言,文字可能也是這樣。真是超級漂亮。”

我真不敢相信,“超級”和“漂亮”這兩個詞可以這樣搭配,說出這種話的人居然是我的搭檔。“的確很有意思。”我說,“可這樣就意味著我們很難用它們的文字寫下我們的話。它們寫出一個句子,我們不可能簡單地把它截成幾個獨立的字,再把截出的字組合成新句子。我們必須學習它們的書寫規律,之後才能寫出可以讓它們識別的東西。從前它們說出一句話來,我們沒辦法從中提取各個單字,沒想到現在在文字上又遇上瞭同一種困難:人傢寫出來瞭,我們從中還是提取不出可用的字。”

我望著視鏡裡的弗萊帕和拉斯伯裡,這兩個七肢桶正等著我們繼續哩。我長嘆一聲:“你們呀,可真沒打算讓我省省心,是不是?”

***

說句公道話,七肢桶是百分之百地合作。時間一天天過去,它們熱心地教我們學習它們的語言,也不要求我們向它們進一步傳授英語知識。韋伯上校和他那一夥軍人為此疑惑不已,我則同研究別的視鏡的其他語言學傢通過視頻會議磋商探討,分享我們各自學到的七肢桶語言。與七肢桶的視鏡相比,我們視頻會議所用的顯示器顯得很原始落後,我的同僚語言學傢出現在顯示器裡時,看上去距我比七肢桶遙遠得多。熟悉的遙不可及,而奇異的卻近在咫尺。真是矛盾啊!

我們的語言能力還很差,無法詢問七肢桶來到這裡的目的,也無法和它們討論物理知識,以此瞭解它們的技術水平。這些隻能是以後的事。至於目前,我們專心致志,從最基礎的做起:音位/字形、詞匯、句法。每一個視鏡裡的七肢桶都操同一種語言,因此我們可以把數據匯集到一起,協作研究。

最困難的是七肢桶的“文字”,看上去根本不像文字,更像一大堆糾纏混雜的小畫。還有,七肢桶的語標文字不是一行行排列,也不是一圈圈排列,它們的排列方式根本就不是線性的。弗萊帕和拉斯伯裡寫的句子就像是把許多個語標湊到一塊,需要多少就用多少,湊成一大團。

這種形式的文字不禁使人聯想到原始的符號系統。讀者要想解讀一段由這種符號組成的信息,必須事先知道這段信息的語境——它的上下文關系,前因後果。因此大傢認為,這種符號體系太受限制,無法系統地記錄信息。不過七肢桶不可能以口耳相傳的口頭語言為基礎發展出這麼發達的技術水平。如此一來,意味著有三種可能:一、七肢桶的確擁有一種真正的書寫系統,但不願意當著我們的面運用;二、七肢桶目前的技術手段不是它們發明的,它們隻不過是一群文盲,撿瞭別的種族所發明的科學技術;第三種可能,也是我最感興趣的,即,七肢桶文字是一種非線性系統,完全相當於真正的文字。

***

以後,你上高二的時候,我們倆會有一場談話。那些話我還記得。那是個星期天的早晨,我在炒雞蛋,你在收拾桌子,準備吃頓早午餐。你會邊說邊笑,給我講你前一天晚上參加的派對。

“嘿,”你會這麼說,“人人都說體重不同,酒量不同。真是不假。我喝得還沒他們多,卻醉得比他們厲害。”

我會極力裝出沒有大驚小怪而是高高興興的表情,我真的會盡力,可你會說:“哎呀,你又來瞭,媽。”

“什麼來瞭?”

“你像我這麼大時還不是一樣,你又不是不知道。”

其實我沒有喝到酩酊大醉過,但我也知道,如果我這麼說,你會以為我撒謊,而且再也不會尊重我。“記住,喝醉瞭千萬別開車,也別進喝醉瞭的人開的——”

“天哪,這些我早就知道。當我是白癡啊?”

“哦,沒有,你當然不是。”

其實我心裡想的是,你跟我不一樣,完全不一樣。這件事將再一次提醒我,你不是我的復制品。你是一個奇跡,是我每日的快樂,但我不能自稱為你唯一的創造者。

***

軍方在視鏡附近安排瞭一輛拖車作為我們的辦公室。蓋雷正朝拖車走,我跑瞭幾步趕上他。“是會意象形語標文字系統。”跑近後我告訴他。

“你說什麼?”蓋雷道。

“來,我演示給你看。”我把蓋雷領進我的辦公室,在黑板上畫瞭一個圓圈,中間畫上一條斜杠。“這是什麼意思?”

“禁止通行?”

“對。”我在黑板上寫下“禁止通行”幾個字。“這四個字也是這個意思,隻不過這一行字代表的是我們說出的話。”

蓋雷點點頭,“明白。”

“語言學傢把這個——”我指著那四個字,“稱為‘舌文’或‘言語文字’,因為它們代表的是我們說出的話,是語音的重現。人類的所有文字都屬於這個范疇。我們再來看這個符號——”我指著中間畫著斜杠的圓圈,“這是會意象形語標文字,傳達出意思,但與口頭語言沒有直接關聯,不是語音的重現。這種語標的每一個組成部分並沒有與某一個特定的語音聯系在一起。”

“你的看法是,七肢桶的所有文字都是這種類型?”

“從我們見到的文字來看,是的。它們的文字不像‘禁止通行’這個標志,不是圖畫,而是要復雜得多。這個系統有它自己的造句規律,有自身的語法、句法,這些語法和句法的指向是視覺,與口頭語言的語法沒有關系。”

“視覺語法?能給我舉個例子嗎?”

“就來。”我在辦公桌前坐下,從電腦上調出昨天與拉斯伯裡的談話記錄。我把顯示器轉瞭個方向,讓他能看見上面的內容。“在它們的口頭語言中,名詞有格和位的變化,如主格、賓格,指出它是主語還是賓語。可到瞭文字裡,確定名詞的主賓是依靠它的語標的方位,看這個名詞語標在哪個方位與動詞語標相連。你瞧這兒,”我指著一堆語標,“以這個為例。這裡‘七肢桶’這個語標與‘聽’這個動詞語標以平行方向連在一塊,說明‘七肢桶’這個名詞是‘聽’這個動作的發出者,它在做‘聽’這個動作,意思就是‘七肢桶聽’。”我又給他看另一堆語標,“等這兩個語標以另一種方式連在一塊時,你看這些筆畫是垂直相交,說明‘七肢桶’這個名詞是‘聽’這個動作的接受者,它被聽,意思就是‘人聽七肢桶說’。這種造句方式也適用於其他幾個動詞。”

“再舉一個詞形變化的例子。”我從電腦裡調出另一幅圖,“在它們的書寫文字中,這個語標符號的意思大致相當於‘聽起來很容易’,或者‘聽得很清楚’。看這兒,這個符號跟代表‘聽’的語標符號相近。我們可以把它跟‘七肢桶’這個符號聯系在一起,跟剛才一樣。這樣,表示別人說話七肢桶聽得很清楚,而這樣,表示別人聽七肢桶說話聽得很清楚。最有意思的是,‘聽’這個詞怎麼就變成瞭‘聽得很清楚’,這種意義的轉換不是靠改變位與格。你看這兩個詞,看出它們詞形的變化瞭嗎?”

蓋雷點點頭,手指屏幕道:“‘聽’這個字中間這些筆畫的弧度變瞭,七肢桶好像就是這樣表達出‘清楚’這層意思。”

“說得對。這種變形規律適用於許多動詞。‘看’這個符號同樣也能這麼一轉,傳達出‘看得很清楚’的意思,‘讀’和其他動詞也是這樣。問題是,文字中它們改變字形,筆畫裡多瞭些弧度,可說話時卻不是這麼變的。口頭語言中,它們隻在這些動詞前面加上前綴,表示位與格的變化。而且,‘看’與‘聽’各自的前綴並不相同。

“我還可以舉出其他例子,但想法就是這個,我想你也明白瞭。從根本上說,七肢桶的語法分為兩個領域:口頭語言與書面文字。”

蓋雷若有所思地來回踱步,“人類文字體系中有相似的例子嗎?”

“數學方程式,音樂舞蹈的標記符號。但這些符號都有各自專門的應用領域,像我們現在的談話,就不可能用這些符號來記錄。但我想,七肢桶的文字可能有這個能力。等我們瞭解得更多,我們也許能夠把現在的談話用七肢桶的書寫系統記錄下來。我認為,它們這套系統是一套完全成熟的通用型語標文字體系。”

蓋雷眉頭緊鎖,“照你這麼說,它們的文字和說的話是兩套各自獨立的語言。你是不是這個意思?”

“是。事實上,我想這麼做:把它們的文字標註為‘七肢桶語言B’,以前標註的‘七肢桶語言A’專指它們的口頭語言,這樣更準確一些。”

“慢著。明明一套語言體系就夠瞭,它們為什麼用兩套?還得費功夫多學一套。這種搞法不是平添一重麻煩嗎?”

“像英語拼寫一樣麻煩嗎?”我說,“從語言的進化過程來看,最主要的進化動力並不是易於學習。對七肢桶來說,也許口頭語言和書面文字在文化和認知方面扮演著不同的角色,與其以一套語言為基礎發展出多種變化,倒不如幹脆弄兩套語言來得便當。說不定它們就是這麼想的。”

他想瞭想我的話,“你的意思我明白瞭。沒準兒它們還覺得人類語言多餘,除口頭語言之外又開發出一套與說話完全相同的書面文字,兩套溝通渠道一樣,其中一套不是浪費嘛。”

“這種想法大有可能。如果我們能知道它們為什麼還有一個不同於口頭語言的書寫系統,應該可以更好地瞭解它們的情況。”

“這麼說,咱們不可能靠它們的文字幫忙,學習它們的口語嘍?”

我嘆瞭口氣,“是啊。兩套語言,對咱們當下來說,說的就是這個意思。我覺得A、B兩套語言,咱們任何一套都不能忽視。隻有找個雙管齊下的辦法。”我指指屏幕,“文字語法,這種針對視覺的二維平面語法,隻要掌握瞭,肯定對你今後瞭解它們的數學符號大有好處。我敢打賭。”

“說得有理。你看我們是不是現在就動手,問它們些數學問題?”

“還不到時候。隻有等咱們對它們的書寫系統有瞭更深入的瞭解之後才談得上別的。”蓋雷裝出一臉垂頭喪氣的表情,我笑瞭笑,“我的好先生,耐心點兒。耐心是一種美德。”

***

等你六歲的時候,你父親會去夏威夷參加一個會議,我們母女倆將陪他一塊兒去。你會歡喜雀躍,幾個星期前就早早地開始準備。你會問我椰子、火山和沖浪的事,還會在鏡子前面練習呼啦舞。你會把一隻行李箱填得滿滿的,把想帶的衣服和玩具全都塞進去。你還會拖著行李箱滿屋子走,看你拉著它能走多遠。你還問我能不能把你的圖畫魔板放在我的箱子裡,因為你的箱子已經放不下瞭,而你離瞭它過不下去。

“你用不上這麼多東西。”我會說,“那邊好玩的太多瞭,帶這麼多玩具你沒時間玩。”

你會好好考慮,你的小眉頭上會皺起兩個小窩窩,每當你絞你的小腦汁時就會這樣。最後你總算同意少帶一點兒玩具,但你的期望卻一點兒也沒有減少,反而一天比一天高。

“我想現在就去夏威夷。”你會大聲哭號。

“有時候等待也是一件很好的事。”我會說,“有瞭等待,到時候會覺得更好玩。”

可你的小嘴還是噘得老高。

***

在我提交的下一份報告中,我表示語標文字這個說法不準確,因為在普通語標文字中,每個字都與口語中的一個詞相對應。而七肢桶的語標卻並不以我們所想象的方式與它們的口語產生關聯。我也不願意使用表意符號這個說法,因為在過去的使用過程中,我們為這個說法賦予瞭別的含意。我建議使用“七文”這個提法。

看來七文與人類文字還是有些相通之處:七文的每一個字都各有其意義,和其他字詞結合以後可以傳達的意義近於無窮無盡。我們無法對七文作出精確定義,不過話說回來,誰又能對人類語言中的“詞”這個概念作出精確定義呢?再說七文組成的句子,它們簡直復雜透頂。寫一大堆句子,中間連個標點符號都沒有,全無中斷。句子的語法結構完全取決於句中各個七文的組合方式。由於七肢桶的兩套語言互不相幹,其書寫語言於是根本沒有表現語句升降調的必要。我們無法從它們的一個句子中分析出簡潔的主謂結構,重新組合成新的句子。七肢桶愛往一個句子裡塞多少七文就可以塞多少,黏成一大團,這就是一句。至少在我們看來是這樣。一句文字、一段文字、一頁文字,其間的區別隻在於這個大團有多大面積。

在七肢桶語言B(文字系統)中,一個句子如果比較長,它形成的視覺沖擊力真是非同小可。如果拋開研究解碼的態度,單純觀賞的話,這個句子就像草草畫下,並加以幻想變形的許多隻螳螂,互相勾連絞纏,每一隻的姿勢都略有不同,共同形成一個紋章圖案。超長句子的觀賞效果與迷幻招貼海報相似:有時讓人癲狂淚下,有時讓人昏昏欲睡。

***

我記得,等到你大學畢業,你會有一幅照片。你擺瞭個拍照姿勢,頭上的學士帽時髦地偏在一側,一手扶著太陽鏡,另一隻手撐在腰間,撩開學士袍,露出裡面的緊身小背心和短褲。

我還記得你的畢業典禮。我們全都到場瞭,我和內爾森,你父親和我記不得名字的那個女人。這些人同時聚在一起略有些不愉快,不過這都是小事。整個周末你都忙著把我介紹給你的同學,熱烈地擁抱每一個人,我則沉浸在驚奇之情中,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我簡直不敢相信,你,一個成熟女人,個子比我還高,美得讓我心疼,居然會是那個需要我抱起來才能夠到飲水機的小女孩,那個搖搖晃晃跑出我的臥室,身上拖拖拉拉裹著從我衣櫥裡偷走的長裙、帽子和四條絲巾的小女孩。這是同一個人嗎?

畢業之後,你將找到工作,成為一個財務分析師。我不會理解你的工作,也不會理解你怎麼對錢那麼感興趣,找工作時那麼看重薪水。我更喜歡你追求前途時不要過分關註金錢報酬。但我不會抱怨。我自己的母親也不理解我為什麼不能安安分分當個高中英語教師。你會做讓自己感到快樂的事情,隻要你開心快樂,我就會心滿意足,更無他求。

***

又一段時間過去瞭。每一個視鏡前,都有研究小組在努力工作,學習七肢桶語言中初等數學和物理學的術語。這個過程中,語言學傢和物理學傢通力合作,前者關註方式方法,後者集中註意力於科學這一主題。物理學傢向我們展示瞭早先發明的與外星人溝通的系統,可是這個以數學為基礎的系統原本是為瞭與射電望遠鏡搭配,用來與遙遠太空中的外星人交流的。我們對這個系統加以改造,以適應目前面對面溝通的新情況。

各小組在基本算術上很成功,但在幾何與代數問題上卻擱瞭淺。後來我們也想到,我們的幾何與代數都是在平面坐標上演算,考慮到七肢桶的身體結構,我們將平面坐標換成瞭球面系統,覺得這對它們來說會更自然些。新方法仍然未能帶來成果。七肢桶顯然不明白我們的用意何在。

物理學探討同樣乏善可陳,隻在最具體、最實在的方面,如元素名稱上,取得瞭一定進展。我們向七肢桶展示元素周期表,幾次嘗試之後,它們便明白瞭。但隻要進入稍稍抽象一點的領域,七肢桶便被我們的嘰裡呱啦攪得雲裡霧裡。我們試著向它們說明最簡單的物理特點,如質量、速度,想借此弄清楚它們語言中的對應術語。七肢桶的回應很簡單:請我們表述得更明白一點。為避免中間媒介引起誤解,我們采取瞭直接演示的手段:畫線、照片、動畫,均無成就,毫無進展。這樣的日子一天天過去,一周周過去,物理學傢們個個大失所望。

與此相反,語言學傢們取得瞭相當大的進展。在破譯其口頭語言——七肢桶語言A——的語法結構方面,我們有瞭持續、長足的進步。七肢桶口語具有與人類語言完全不同的模式,這不出我們所料。它的詞語沒有固定的組合次序,其條件從句更連個常見的優先順序都沒有。還有,人類語言中的修飾性從句不會有很多層次,但七肢桶口語卻可以有許多許多層,形成擁有無數層次的級聯修飾從句。這一點比人類語言強得多。不過總的說來,其口語雖然奇異,但還不算無跡可尋,難以索解。

更讓我們興奮的是七肢桶語言B方面取得的進展。無論是字形還是語法領域都有新發現。這是一種純粹二維平面的文字(人類文字雖然也是平面的,但與口語相通,因此在平面之外形成瞭一個新維度)。七文變形極多,某一筆畫稍加彎曲,或者粗細不同,或者波動形狀不同,或者兩個字的字根大小比例有瞭改變,或者字根之間的距離不一樣,或者方位不同,此外還有許多許多,凡此種種,都表示意義有瞭變化。這些字形不可分割,不能將某一字從組成句子的其他七文中剝離出來。另外,這些文字字形的改變雖然與人類書法藝術有些表面上的相似,但實際上卻全然不同於書法——所有變化都必須遵循明晰的、前後一致的語法規律,每一個變化都代表意義的改變。

我們不斷詢問七肢桶,它們來到這裡的目的何在。它們的回答每次都是“來看”,或者“來觀察”。的確,比起回答我們的問題,有時它們更喜歡一聲不吭,靜靜註視我們的一舉一動。它們也許是科學傢,也許隻是些來旅遊的遊客。國務院指示我們盡可能少地泄露有關人類社會的情況。在今後的實質性談判中,外星人有可能將獲取到的情報用作談判砝碼。我們依令而行。這一點兒也不困難——七肢桶們根本沒有問我們任何事情。不管它們是科學傢還是遊客,這些老外真是非常非常沒有好奇心的一幫子。

***

以後有一天,我會開車帶你去商場買新衣服。那時你十三歲。有時候你會四仰八叉地躺在座位上,一點兒也不感到難為情,是個地地道道的小孩子。可隔一會兒,你又以精心練就的漫不經心的姿勢把頭發一甩,像個受過訓練的時裝模特。

我停車的時候你會吩咐我:“媽,給我一張信用卡。咱們兩小時後在門口這兒見。”

我會笑話你:“門兒都沒有,信用卡一張張全得我拿著。”

“開什麼玩笑!”你會大發脾氣。我們下車,我朝門口走去。你一見我不肯讓步,馬上換個方案。

“好啦好啦,媽,好啦。行,你可以和我一塊兒走,不過得走在我後頭點兒,讓人傢瞧不出咱倆一道。如果看見我的哪個朋友,我就停下跟他們說說話,到時候你不要停下,繼續走,行嗎?我一會兒再來找你。”

我停住腳步,“對不起,你說什麼來著?我可不是個雇工,也不是你的哪個畸形親戚。你覺得跟我一起丟人嗎?”

“媽,得瞭吧。我不樂意讓別人看見我跟你在一起。”

“你說的都是什麼話!你的朋友我全見過,他們去過我們傢。”

“不一樣嘛。”你會說,不敢相信這麼簡單的事還需要費唇舌解釋,“這是買東西。”

“對不起,那我隻好得罪你瞭。”

接著你就脾氣大作瞭。“凡是讓我高興的事,你絕對不做!你一點兒也不關心我!”

沒多久前你還喜歡跟我一起逛商場。你飛快地長過一個階段,進入另一個階段,這種速度始終讓我驚奇不已。和你生活在一起像瞄準不斷移動的目標。你將永遠比我想象的更快一步。

***

我看著自己剛剛用七肢桶語言B寫就的一個句子。我的書寫工具是最平常不過的鋼筆和紙。跟從前我自己編出來的所有句子一樣,這一句看上去也是奇形怪狀,好像七肢桶寫出的一句話被大錘砸瞭個粉碎,再由我笨手笨腳地重新粘到一塊。笨拙程度與之類似的七文我寫瞭很多,寫滿的紙張鋪得一桌子都是。電扇每一搖頭,紙張便一陣嘩啦嘩啦響。

學習一種不存在口語表達形式的語言,其感受真是奇特。我不用練習發音,時間全都花在瞇縫起眼睛一筆一筆地描繪七文上。

門上輕輕敲瞭一記,我還沒說話,蓋雷已經喜氣洋洋地一步跨瞭進來。“伊利諾伊州的好消息,他們的七肢桶重做瞭演示給它們看的物理實驗。”

“真的?太好瞭!什麼時候的事?”

“幾個小時前。我剛跟那邊的人開過視頻會議,我寫給你看。”他已經動手擦起黑板來。

“別急,物理的事我不需要聽。”

“好的。”他拈起粉筆,畫瞭一幅線圖。

“行瞭。一束光穿過空氣進入水中,這就是光走過的路徑。光線循著一條直線,直到與水接觸。水的折射率與空氣不同,所以光走的方向產生瞭改變。這些你以前學過,對吧?”

我點點頭,“當然。”

“關於光走的路徑,有個極其有意思的特點:如果要穿越兩點之間的距離,光走的路徑必然是耗時最少,即所需時間最短的一條。”

“再說一遍?”

“運用你的想象力,作個假設。假設一束光走的路徑是這一條。”他在線圖上添上一道虛線。

“光線走的不是這條路徑,這是一條理論上的線。它比光實際走的路程還要短些。但是,你要記住,我們的這一束光穿越空氣,進入水中。光在水裡的速度比在空氣中慢。請看這條理論線,它的距離雖然比實際線更短,但在水中的部分比實際線要長一些。所以,光線如果走這條理論線,雖然距離更短,但所費時間卻比實際路線更長。”

“嗯,我明白瞭。”

“現在再想象一下,如果光走的是這另外一條線。”他在線圖上畫上第二道虛線。

“與實際線相比,這第二條理論線在水中的部分更少,但它的總長度比實際線長得多。光如果走這條路線,花的時間也同樣比實際線長。”

蓋雷放下粉筆,用粘著白粉的手指朝線圖比畫瞭一下,“光如果走任何一條理論線,它在旅途中所費的時間都比實際線更長。換句話說,一束光實際選擇的路線永遠是最快的一條。這就是費爾馬的最少時間律。”

“唔,有意思。七肢桶作出反應的就是這一條定律?”

“一點沒錯。莫爾黑德在伊利諾伊州的視鏡前用動畫向七肢桶演示瞭費爾馬定律,它們接著向我們重復瞭一遍。眼下莫爾黑德正竭力讓七肢桶用符號公式表現這一定律。”他笑得嘴都合不攏瞭,“你說,這算不算超級漂亮?”

“是挺漂亮沒錯。可我怎麼從沒聽說過費爾馬最少時間律?”我拿起一個活頁本朝他揮瞭揮。這是一本物理學原理的初級讀本,物理學傢在其中匯編瞭許多主題,建議我們與七肢桶討論。“這裡頭翻來覆去地講普朗克量子論、原子裂變理論,光的折射連一個字也沒提。”

“我們從前覺得這些東西對你最有用,猜錯瞭。”蓋雷一點也不害臊,“說實在的,費爾馬定律居然會成為咱們的第一個突破口,這可真奇怪。這條定律用語言解釋起來很容易,但要想對它作出數學描述,隻有用微積分才行,而且還不是普微積分,得用上變微積分。我們早先還估計會首先從代數或幾何的一些簡單定理作出突破哩。”

“的確奇怪。你有沒有這種想法,什麼容易什麼困難,七肢桶的看法也許跟我們人類不一樣?”

“沒錯。所以我簡直按捺不住,急著想看看它們對費爾馬定律的數學描述是什麼樣子。”他一面說,一面來回踱步,“如果對它們來說,變微積分比代數幾何更簡單,就可以解釋為什麼我們跟它們談物理會那麼困難瞭。跟我們相比,它們的整個數學系統好像來瞭個七顛八倒大掉個。”他指著那本物理讀本,“告訴你,這本書,我們一定會馬上重編。”

“以費爾馬定律為出發點,過渡到物理學的其他領域?”

“有這個可能。物理學中,類似費爾馬最少時間律的定理多著呢。”

“是啊,這種定理本人也有,露易絲最小壁櫥空間律。物理學傢們什麼時候變成這個樣子,張口閉口最小最少的?”

“這個……‘最少’這個詞有點誤導性。你瞧,費爾馬最少時間律還不夠全面。在某種情況下,光循著一條耗時最多的路線。其實這種說法更準確:光所取的路徑具有極端性——或者耗時最少,或者耗時最多。最少、最多,這兩個概念具有數學意義上的共性,兩種情況可以套用一個數學公式。所以準確地說,費爾馬定律並不是最少律,隻是一項變分原理。”

“這種變分原理還有很多?”

他點點頭,“物理學的每一個分支學科都有。幾乎每一個物理定律都可以稱作變分原理,區別僅僅是看某一屬性取的是最大值還是最小值。”他把手一擺,活像物理學的各個分支全擺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在光學領域,也就是費爾馬最少時間律的應用領域裡,取極值(最大值或最小值)的屬性是時間。如果換瞭力學領域,則取另一屬性。電磁學當然又會取其他屬性。但從數學角度來看,所有這些定理全都是相似的。”

“這麼說,隻要拿到七肢桶對於費爾馬定律的數學描述,你就可以破解它們其他學科的知識水平?”

“老天哪,我倒是真想。我覺得這一次,我們拿到瞭一直在找的楔子,楔進去,破開它們的物理公式。這可是大喜事,得好好慶賀一番。”他不踱來踱去瞭,朝我轉過身來,“我說露易絲,想上外面吃頓飯嗎?我請客。”

我稍稍吃瞭一驚,“行啊。”我說。

***

等到你剛剛學會走路,你便會每天向我證明,我們之前的關系有多麼不平等。你總是四處亂跑,每次絆倒在門檻上、擦破膝蓋時,我自己的身體都會真切地感受到你的疼痛。我的身體好像延伸瞭,另外長出一條到處遊走不定的肢體。這部分肢體的感覺器官傳達痛覺很快,但我這個中樞卻管不住它的馬達,它根本不聽我的。這真是太不公平瞭,我將生出一個自己能走動的巫術小像。這個合約是我簽下的,可簽約時沒人告訴我這一部分。這種交易向來如此嗎?

我也將看見你發出歡笑,就像未來的某一天,你正和鄰居傢的小狗玩。你的手從我們傢後院的柵欄裡伸過去。你笑得那麼厲害,都打起嗝來瞭。那隻小狗會時不時跑向院子另一頭,你的笑聲就會漸漸小下去,這時你才能喘上氣來。等小狗回頭跑過來重新舔起你的手指頭時,你就會再次尖叫大笑起來。你的聲音啊,是我所能想象出的最美妙的聲音,使我覺得自己仿佛是一眼噴泉,一口甘泉,是幸福之源。

一想起你忘情的笑聲,我的心臟便會幸福得收縮起來。

***

自從費爾馬定律取得突破,科學概念方面的討論日益結出成果。不是說七肢桶物理的全部奧秘一下子便大白於天下,但進步確實是持續顯著的。蓋雷告訴我,與人類相比,七肢桶的物理公式真是上下顛倒。有些物理屬性,人類用數學積分才能定義,七肢桶卻認為是最基本的。蓋雷舉瞭一個例子,“作用量”,光聽名字倒是簡單,其實在物理學行話中這是一個很復雜的概念,表示“動能與勢能通過時間的結合”,不曉得這是什麼意思。我們要用積分表達,而對它們,入門知識罷瞭。

另一方面,人類有些基本概念,如速度,七肢桶表述起來所運用的數學方法——蓋雷聲稱——“怪異至極”。物理學傢們終於證明:七肢桶數學與人類數學是相通的。兩者雖然從方法上說正好相反,但都是對同一物理宇宙所作出的公式描述。

我試圖理解物理學傢們拿出的一些公式,但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我無法把握“作用量”之類物理概念的意義。因此,七肢桶將這些當作基本概念,這一發現具有什麼重大意義,我實在無法真正領會。我隻能從自己更熟悉的角度考慮這些發現:七肢桶居然認為用費爾馬定律解釋光的折射最簡單,它們到底是如何看這個世界的?費爾馬定律所涉及的最少與最多兩個方面它們能夠一眼便知,這種理解認識世界的手段究竟是怎麼回事?

***

今後,你的眼睛會是湛藍色,像你的父親,而不像我的灰褐色。男孩子會凝望著這雙眼睛,就像我從前與未來凝望你父親的眼睛時一樣。這雙眼睛啊,加上跟你父親一樣的黑頭發,他們也會產生與我對你父親一樣的感情:驚嘆不已,沉醉其中。今後,你會有很多很多的追求者。

等你十五歲時,我記得有一次,你剛從你爸爸傢度瞭周末回來。你簡直不敢相信,爸爸竟會那麼不厭其煩地盤問那個你當時正在約會的男孩子的情況。你會躺在沙發上,扳著指頭數說爸爸要你頭腦清醒的說教:“知道他當時是怎麼說的嗎?他說,‘十來歲的小夥子心裡想什麼,我清楚得很。’”你一翻白眼,“要他說!好像我自己不知道似的!”

“別頂撞他。”我會這麼對你說,“他是做父親的,不可能不說。”你和你那夥小姐妹在一塊兒說過什麼我知道,才不會擔心你讓男孩子占瞭便宜哩。真要擔心,我跟你爸爸剛好相反:我擔心你欺負人傢男孩子。

“他就希望我一直是個小娃娃。自從我長出乳房,他就不知道拿我怎麼辦才好。”

“這個嘛,那方面的發育的確把他嚇瞭一大跳。給他點時間,他會調整過來的。”

“媽!已經多少年瞭。到底需要給他多少時間?”

“我會讓你知道我父親是花瞭多長時間才適應我的。”

***

在我們這些語言學傢的一次視頻會議中,研究馬薩諸塞州視鏡的西斯內羅提出一個很有意思的問題:七肢桶語言B的書寫過程中究竟有沒有先後順序這回事?在七肢桶語言A中,單詞的排列順序毫不重要,基本上沒有什麼意義。如果我們要求七肢桶重復剛才所說的話,它的復述過程中單詞排列順序極可能與上一遍所說的完全不同,除非我們明確要求它按上一句的順序復述。在書面語言中,字詞順序是否與口頭語言中一樣不具有重要性?

此前,我們對七肢桶語言B的關註僅僅集中在一個句子書寫完成後,它看上去是什麼樣子。就我們所知,在一系列語標組成句子的過程中,並不存在常見的所謂排列順序。在大批語標織成的大網中,你幾乎可以從任何地方開始讀起,接著讀它下面的分支從句,直至把這一大堆全部讀完。不過這隻是閱讀,書寫也同樣如此嗎?

最近一次與弗萊帕和拉斯伯裡討論時,我問它們能否當著我的面寫完一個句子,而不是寫好之後再拿給我看,它們同意瞭。我把記錄那次討論的錄像帶塞進錄像機,一面看,一面在電腦上研究那次討論時寫就的文本。

我挑出對話中一段比較長的句子。弗萊帕那句話的意思是:七肢桶居住的行星有兩顆衛星,一顆比另一顆大得多;行星大氣的三種主要成分分別是氮、氬和氧;行星表面的二十八分之十五為海洋所覆蓋。從它嘴裡發出的頭一串字,按字面翻譯如下:“大小不同—巖石衛星—巖石衛星們—關系為第一第二。”

我把錄像帶倒到七肢桶按照上面翻譯的順序逐字書寫的地方。我放帶子,眼看著語標一個個成形,組成一團黑黑的蛛網。我反復放瞭好多次,最後,在第一筆寫完、第二筆還沒有開始的地方停住。現在,屏幕上隻有一條彎彎曲曲的線。

我把這最初一筆與完成後的句子互相比對。我認識到,這一筆參與瞭這個句子的好幾個從句。開始時它是“氧”這個語標的一筆,明確有力,與其他筆畫截然不同;接著它向下一滑,成為描述兩顆衛星大小的比較詞的一個組成要素;最後,這一筆向外一展,形成“海洋”這個語標拱起的脊梁。問題在於,這一筆是一道連續不間斷的線條,而且是弗萊帕落筆的第一畫。這意味著,早在寫下第一筆之前,七肢桶便已經知道整個句子將如何佈局。

這個句子的其他筆畫同樣貫穿瞭幾個從句,筆筆勾連交織。抽掉任何一筆,整個句子的結構就將全然不同,隻能重新組織。七肢桶並不是一次隻寫下一個語標,寫完一個再寫第二個。任何一道筆畫都不隻與一個語標關聯,而是涉及好幾個語標。字符與字符之間融合到這種程度,我以前隻在書法作品中見過,尤其是以阿拉伯文字寫就的書法作品。但那些作品是出自書法傢手筆,事先經過精心安排。沒有人能夠邊說邊寫,以這麼快的速度完成如此復雜的作品。至少,人類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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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前聽一個喜劇演員說過一個笑話:“我拿不準是不是該要個孩子。一個朋友有孩子,於是我問她:‘如果我有瞭孩子,等他們長大後,會不會生活中遇到什麼不幸都怪罪我?’那個朋友大笑起來:‘會不會?別天真瞭你。’”

這是我最喜歡的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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蓋雷和我坐在一傢很小的中國餐館裡,我們常常溜出營地光顧這傢館子。我們品嘗著開胃點心:鍋貼,豬肉餡加芝麻油,噴香。我最喜歡不過。

我夾起一個,在加瞭醬油和醋的油碟裡蘸瞭蘸。“喂,你的七肢桶語言B練得怎麼樣瞭?”我問他。

蓋雷偏著頭盯著天花板。我想看他的眼睛,可他不住轉移視線。

“你灰心瞭,放棄瞭,對不對?”我說,“連嘗試一下都不肯瞭。”

他腦袋一耷拉,既慚愧內疚,又垂頭喪氣。“我在語言方面就是不行。”他老老實實地坦白說,“當初我還以為學語言B跟學外語不同,大概和學數學差不多。我簡直大錯特錯。對我來說,這門外語未免外得太厲害瞭些。”

“但是,學好之後有助於你跟它們討論物理呀。”

“可能吧。可現在既然已經有瞭突破口,我那幾句話也將將就就能對付過去瞭。”

我嘆瞭口氣,“我得承認,你的話也有道理。我自己數學不行,早就放棄瞭。”

“這麼說,咱倆平手?”

“打平瞭。”我啜瞭口茶,“我還想問問你費爾馬定律的事。我覺得這裡頭有些古怪,可又說不清怪在什麼地方。這個定律聽上去根本不像物理定律嘛。”

蓋雷的眼睛閃閃發光,“我敢打賭,我知道你覺得什麼地方古怪。”他伸出筷子,把一個鍋貼一夾兩半,“你習慣於從因果關系的角度考慮光的折射:接觸水面是因,產生折射改變方向是果。你之所以覺得費爾馬定律古怪,原因在於它是從目的,以及達成目的的手段這個角度來描述光的。好像有誰向光下瞭一道聖旨:‘令爾等以最短或最長時間完成爾等使命。’”

我陷入沉思,“接著說。”

“這是一個老問題瞭,關系到物理學中蘊含的哲理。自從十七世紀費爾馬提出這條定律以來,人們便一直在討論。普朗克還就這個問題寫過不少著作:物理學的一般公理都是因果關系,為什麼費爾馬定律這樣的變分原理卻是以目的為導向?比如這裡的光,好像有自己的目的。這已經接近於目的論瞭。”

“嗯,用這種方式闡述這個問題,有意思。讓我想想。”我掏出一支氈頭筆,在餐巾紙上畫瞭一幅簡圖,就是蓋雷在我的黑板上畫過的那幅折射圖。“好瞭,”我說,一邊想,一邊把想法說出來,“我們假定,一道光束的目的就是選取一條耗時最少的路徑。這道光束怎麼才能選出這條路?”

“這個……好吧,我們設想萬物皆有靈魂,采用擬人化的說法。這束光必須檢查所有可能采取的路徑,計算出每條路徑將花費的時間,從而選出耗時最少的一條。”他一筷子夾走盤子裡最後一個鍋貼。

“要做到你說的這一點,那道光束必須知道它的目的地是哪裡。如果目的地是甲點,最快路徑就與到乙點全然不同。”

蓋雷又點點頭,“一點沒錯。如果沒有一個明確的目的地,‘最快路徑’這種說法就失去瞭意義。另外,給定一條路徑,要計算出這條路徑所費的時間,還必須知道這條路上有什麼,比如有沒有水之類。”

我定定地註視著餐巾紙上的簡圖,“就是說,這道光束事先必須什麼都知道,早在它出發之前就知道。對不對?”

“我們這麼說吧。”蓋雷道,“這道光不可能貿然踏上旅途,走出一段之後再作調整。需要重作調整的路絕不會是耗時最少的路徑。這道光必須在出發之初便完成一切所需計算。”

我在心裡自言自語,這道光束,在它選定路徑出發之前,必得事先知道自己最終將在何處止步。這一點讓我想起瞭什麼,我很清楚。我抬頭望著蓋雷,“這就是我一直覺得古怪的地方。我很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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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來有一件事,我還記得。那時你十四歲。你從你的臥室裡出來,手裡拿著個筆記本,上面塗塗抹抹的是一份學校作業。

“媽,兩邊都贏瞭,那個詞怎麼說來著?”

我那時正在電腦前寫一篇論文,我抬起頭,“啊?你是說雙贏?”

“有個專門的詞,跟科學有關系,數學之類。還記得上回爸爸來的時候,他當時說起股市時就用瞭那個詞。”

“唔,好像是。可我記不起他怎麼說的瞭。”

“我必須知道這個詞,我的社會調查報告裡要用。連搜索都不行,除非我知道這個詞是什麼。”

“真抱歉,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不打個電話給你爸爸問問?”

從你的表情上看,你不願意。將來那個時期,你和你父親不大合得來。“你給爸打電話問他。別跟他說是幫我問的。”

“我認為你滿可以自己打這個電話。”

你會大發脾氣,“天哪,媽!自從你跟爸爸分手,我連做作業都找不著人幫忙。”

真是的,什麼稀奇古怪的事你都可以歸結到我和你父親離婚。

“我幫過你呀。”

“一百萬年前的事瞭,媽。”

我決定不跟你糾纏這個話題,“隻要記得,我一定會幫你的。可我真的不記得那個詞瞭。”

你會氣呼呼地掉頭沖向你的臥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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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抓緊每一個機會練習七肢桶語言B,或者與其他語言學傢共同研討,或者一個人自學。閱讀七語的新奇感給瞭我強大的學習動力,在七肢桶語言A中我就缺乏這種動力。我的書寫大見起色,這讓我倍感欣慰。經過一段時間,我筆下的句子形狀越來越像樣,銜接也更加緊密。我的水平已經達到這種地步:不多加考慮時反而寫得更好。現在我不再需要下筆之前小心翼翼地設計安排,隻須振筆直書。開頭的幾筆幾乎總能融合進我想表達的整個句子,既漂亮又優雅。這方面我的能力已經越來越接近七肢桶瞭。

更有意思的是,七肢桶語言B逐漸改變瞭我的思維習慣。對我來說,思維意味著心裡說話。用我們的術語來說,我的思維和語言具有音位相關的特點。一般情況下,我心裡說的是英語。不過也不盡然。高中畢業之後的那個夏天,我參加瞭一個封閉式俄語學習課程。到夏天結束時,我思考時使用的語言已經成瞭俄語,連做夢時用的都是俄語。不管用什麼語言,模式都是一樣的:思考就是在心裡,用內在語言說話。

如果思考時使用的是一種沒有發音表達形式的語言,那會怎麼樣?我對這種情況一直很好奇。我有一個朋友,父母都是聾人。從小到大他一直使用手語。他告訴我,他思考問題時心裡用的語言常常是手語。我非常感興趣,思維竟然能夠這樣構成。此人思考時內心沒有聲音,腦子裡隻有一雙手比來畫去。

在學習七肢桶語言B的過程中,我也有瞭類似體驗,其怪異程度比我那位朋友的情況有過之而無不及:構成我的思維的是一團團圖像式符號。有一天,我突然發現,自己的思維竟然不是通過內心的聲音表達!而隻是憑著心靈的眼睛看到一團團七語,像窗戶玻璃上的霧氣一樣漸漸展開!那一瞬間真是讓人心醉神迷。

我的書寫越來越流暢,七語書寫之前在腦子裡便已經完全成形,即使是比較復雜的觀念也能一下子形成文字形式。但這並不代表我的思維速度比從前更快,隻說明我的思維與極度對稱的七文保持一致。七文好像並不僅僅是一種文字,它們幾乎類似於佛教中幫助禪定的象征宇宙的幾何圖案。我發現自己仿佛進入瞭某種冥想狀態。在我的冥思中,前因與後果不再是各自獨立的兩個個體,而是交織在一起,互相影響互相作用,二者不可分割。觀念與觀念之間並不存在天生的、必然的排列順序,沒有所謂“思維之鏈”,循著一條固定的路線前進。在我的思維過程中,所有組成部分的重要性都是一樣的,沒有哪一個念頭具有優先權。如果有優先權這個說法,那麼,所有組成部分都具有相同的優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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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務院派來一個名叫霍斯納的代表,他的任務就是根據我們與七肢桶的交流,教訓我們這些美利堅合眾國的科學傢。我們坐在視頻會議室裡聽他滔滔不絕。我們的麥克風是關上的,於是蓋雷和我可以交換意見而不打擾霍斯納大人。有時我們也聽聽,可我擔心蓋雷白眼翻得太多,這對他的視力可不是好事。

“它們從遙遠的星際來到地球,一定肩負著某種使命。”那位外交官說。從揚聲器裡傳出的聲音帶著一絲金屬腔,“謝天謝地,它們的目的似乎不是征服地球。但如果不是為這個目的,其目的是什麼?它們是采礦的?人類學傢?傳教士?無論其動機如何,它們肯定想得到什麼。或許是想得到我們太陽系的采礦權,或許是想要有關我們人類的信息,或許是想在人類中間傳教佈道。肯定有什麼是它們想要的,這一點我們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我的觀點是這樣:它們的目的或許不在於貿易,但這並不代表我們不能和它們搞貿易。我們需要瞭解它們的目的何在,我們手裡有什麼東西是它們想要的,就這麼簡單。一旦掌握這個信息,我們就可以和它們開始談判。

“我要向諸位強調一點:我們與七肢桶之間的關系並不一定是對抗性的,不一定它們的收獲就是我們的損失,反之亦然。如果我們處理得當,雙方都能夠成為贏傢。”

“你的意思是說,這是一場非零和博弈?”蓋雷裝出難以置信的表情,“噢,我的天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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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零和博弈。”

“什麼?”你會從臥室方向轉過身來。

“指雙方都是贏傢。我一下子想起來瞭,叫非零和博弈。”

“就是這個詞!”你會叫起來,在筆記本上記下,“謝謝媽媽。”

“這些我原本知道。”我會說,“畢竟跟你父親一塊兒過瞭這麼多年。隻是有些事磨掉瞭,沒想起來。”

“我就知道你知道這個詞。”你會這麼說,突然給瞭我一個短短的擁抱。你的頭發有一股好聞的蘋果味兒,“你是最棒的媽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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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易絲?”

“嗯?對不起,我走神瞭。你剛才說什麼來著?”

“我問你,你覺得霍斯納先生大駕光臨,有什麼意圖?”

“我寧願不去想他。”

“你這一手我早就試過:甭理會政府,沒準兒過一段時間他就會自己灰溜溜走掉。可他不會。”

好像是為瞭證明蓋雷的斷語,霍斯納繼續喋喋不休:“你們當前的任務就是好好回想自己瞭解到什麼,看能不能發現任何有助於我們的線索。七肢桶暗示過它們來此的意圖嗎?或者提過它們看中什麼東西沒有?”

“哎喲喂,我們怎麼早沒想到註意這些方面。”我說,“馬上就辦,長官。”

“悲哀的是,咱們還真的不能不做。”蓋雷道。

“還有問題嗎?”霍斯納問道。

研究沃思堡視鏡的語言學傢伯哈特道:“這些問題我們向七肢桶提過無數次瞭。它們始終說來這裡的目的是觀察。它們還說,信息是不可交流的。”

“它們就是要我們相信這種說法。”霍斯納說,“但請各位好好想想:這怎麼可能?我也知道,七肢桶時不時停下來,不和我們對話。這可能是它們那邊的一種策略。如果我們明天也不同它們對話……”

“如果他說出什麼值得一聽的東西,叫醒我。”蓋雷道。

“這話我正想對你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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蓋雷頭一次向我解釋費爾馬定律那天,他說過,幾乎每一條物理定律都可以闡釋為變分原理,但人類頭腦在思考這些原理時往往將它們簡化為表述因果關系的公式。這我能夠理解:人類憑借直觀手段發現的物理特性都是某一對象在某一給定時刻所表現出來的屬性,諸如運動、速度等概念都是這樣。按先後順序、以因果關系闡述這些事件最方便:一個事件引發另一個事件,一個原因導致一個結果,由此引發連鎖反應,事物於是由過去的狀態發展到未來的狀態。

與人類相反,七肢桶憑直覺知道,物理屬性本身是沒有意義的,隻有經過一段時間之後這些屬性才有意義可言,比如“作用量”或其他我們人類需要用積分公式描述其定義的物性。這些屬性用目的論加以解釋最便利:對事件作一段時間的觀察,之後便會發現,這些事件本身具有某種要求,某種目的,比如最長時間或最短時間。對於一個事件來說,隻有當它事先便瞭解自己的初始和終極階段,才能達成它的目的。事先便知道“果”——先於“因”的啟動便知道。

對於這一點,我越來越瞭解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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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你會固執地再一次發問。這是未來的事,你那時三歲。

“因為睡覺的時間到瞭呀。”我也會再一次說。那個時候,我們隻能哄著你洗澡,穿上睡衣褲,此後便再也不能推進一步。

“但是我不困。”你抱怨道。你會站在書架旁,拽下一盒錄像帶看:這是你的最新戰術,抵制上床睡覺。

“我不管,你非上床睡覺不可。”

“但是為什麼?”

“因為我是你媽媽,我說讓你睡覺,你就得睡覺。”

我居然真的說出瞭這句話!老天呀,派個人一槍把我打死算瞭。

我會把你一把抱起來,夾在胳膊底下一路送上床。你可憐兮兮地大哭大叫。可我哪裡顧得上你,我自己的事已經夠煩的瞭。小時候我曾經發過誓,等我當瞭媽媽,一定和孩子講道理,把孩子當作一個有智力、有獨立思考能力的人看待——所有誓言全都成瞭零。我正一步一步變成我自己的母親那樣。這是一條漫長、嚇人的下坡滑道,我正一步步滑下去,停不下來。我也掙紮過,可就是停不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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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可能預先知道未來的事嗎?不是猜測,而是真真切切地知道,百分之百地確定,而且知道每一個細節。這可能嗎?蓋雷曾經告訴我,物理學的基本定律具有時間上的對稱性,也就是說,不論過去還是現在,物理的物性不會發生改變。說起概念,大多數人都會說:“是啊,理論上說是這樣。”可要說得具體些時,他們便改瞭口氣,“不可能。”這裡有個自由意志的問題。

關於這個問題,我喜歡把它跟一個寓言聯系在一起。這個寓言說的是一個人站在歲月之書前,這本書按時間先後記載瞭過去與未來的一切事件。這本書是縮印本,可盡管如此,它還是一部龐然大物。這個人手持放大鏡,翻動薄薄的紙頁,翻到記載她生平事跡的地方。她發現有一段寫著她翻閱歲月之書。她跳到下一段,這段文字詳細敘述瞭她這一天餘下的時間會做什麼。根據書裡記錄,她會在一匹名叫五月魔鬼的賽馬上下一百美元的賭註,然後贏回二十倍。

她也想過,就按書上說的做。可她是個反叛型,偏要下定決心,什麼馬都不賭。

悖論於是產生。歲月之書不可能出錯,上一幕的情景之所以發生,是因為這個人已經知道未來,確切地知道,而不是某種可能性。如果這是一則希臘神話,就會有種種外部力量聯合起來,迫使她按照預言行事,無論她的自由意志如何。可大傢都知道,神話中的預言極其模糊,歲月之書卻非常精確詳盡,外部事物中也不存在迫使她按預言所說的方式下註的力量。結果就是悖論:按照定義,歲月之書永遠是對的;另一方面,不管這部書裡說她會做什麼,她都可以按照自己的自由意志,選擇作出其他舉動。這兩個互相矛盾的方面如何統一起來?

不可能統一,這是通常答案。正是因為上面提到的矛盾,歲月之書這種著作便不可能存在,邏輯上不可能。要不然還可以大方點:歲月之書可以存在,隻要它不被讀者讀到——放在一個特別的地方保存,不給任何人借閱權。

自由意志的存在意味著我們不可能預知未來,而我們之所以知道自由意志存在,是因為我們直接體驗過它。意志是個人意識的本質部分。

但真的是這樣嗎?會不會出現另一種情況:預知未來改變瞭一個人,喚醒瞭她的緊迫感,使她覺得自己有一種義務,必須嚴格遵照預言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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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前我來到蓋雷的辦公室,“我打算今天就這樣瞭。想跟我一塊隨便找點東西吃嗎?”

“好啊,馬上就來。”他說。他關掉電腦,整理好幾份文件,然後抬起頭望著我,“哎,想不想今晚去我那兒吃飯?我來做。”

我懷疑地看著他,“你會做飯?”

“隻會一個菜。”他承認道,“但味道很好。”

“行。”我說,“我挺有興趣。”

“太好瞭。咱們隻需要去趟商店買點配料。”

“不用那麼麻——”

“去我傢路上就有一傢店,一會兒就好。”

我們各開各的車,我跟在他後面。他很突兀地轉向一個停車場時我差點跟丟瞭。這是一傢美食商店,不大,卻有各種各樣的稀奇食品。不銹鋼貨架上一排排高高的玻璃樽,裡面塞滿進口美食,玻璃樽旁放的是種種專門廚具。

我陪蓋雷選購新鮮紫蘇、番茄、大蒜和意大利扁面條。“隔壁有傢魚市,待會兒咱們可以過去買點鮮蛤。”

“聽上去不錯。”我們走過廚具區,貨架上一排排胡椒碾子、大蒜夾和沙拉鉗看得我眼花繚亂。我的視線落在一個木質沙拉缽上。

等到以後你三歲大時,你想從廚房臺子上拉一條洗碗巾,結果帶倒瞭這個沙拉缽。我一把沒抓住,缽沿會磕在你腦門上,你的額頭上將被劃開一道傷口,需要縫一針。你父親和我緊緊摟著你,在急診室等瞭好長時間。你抽抽搭搭哭個不住,衣服上全是凱撒沙拉醬。

我伸手從貨架上取下那個沙拉缽,自然而然,一點兒也沒有被迫的感覺。就好像未來那一天,這個沙拉缽朝你落下去,我想沖過去抓住它一樣,不假思索,純屬本能。

“這種沙拉缽我倒是可以買它一個。”

蓋雷瞧瞧這個缽子,贊賞地點點頭,“你瞧,在這傢店逛逛是件好事吧。”

“是啊,是件好事。”我們排隊,分別為自己買的東西付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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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慮這樣一句話,“兔子可以吃瞭”。如果把“兔子”一詞當作“吃”這個動詞的對象,這句話的含義就是飯準備好瞭。如果“兔子”這個詞是主語,這句話的發生環境便可能是小姑娘告訴媽媽,她已經為兔子準備好瞭飼料。同樣一句話卻有兩種全然不同的解釋,它的確切含義隻能依靠上下文關聯來決定。

再來考慮光的折射,光以一個角度觸及水,然後改變其路徑。可以從因果關系的角度解釋:因為空氣與水的折射率不同,所以光改變瞭路徑。

這是人類看待世界的方法。如果換一個角度看這個問題:光之所以改變路徑,是為瞭最大限度減少它抵達目的地所耗費的時間。這便是七肢桶看待世界的方法,兩種全然不同的解釋。

可以將物理意義上的宇宙視為一種語言,其語法極度含混。每一個現象都是一種表述,可以從兩種截然不同的角度加以闡釋,一種是因果角度,一種是目的角度。兩種解釋角度都是成立的。無論上下文如何,都不會因此失效。

當人類和七肢桶的遠祖閃現出第一星自我意識的火花時,他們眼前是同一個物理世界,但他們對世界的感知理解卻走上瞭不同的道路,最後導致瞭全然不同的世界觀。人類發展出前後連貫的意識模式,而七肢桶卻發展出同步並舉式的意識模式。我們依照先後順序來感知事件,將各個事件之間的關系理解為因與果。它們則同時感知所有事件,並按所有事件均有目的的方式來理解它們,有最小目的,也有最大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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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關你的死亡,我反復做同一個夢。在夢裡,攀巖的人是我——居然是我,你能想象我在攀巖嗎?——而你隻有三歲大,待在我背的某種背包裡。我們離巖縫隻有幾英尺遠,到那裡就能休息休息。你耐不住性子,不等我爬上去,你就開始自顧自爬出背包。我叫你停下,你當然不理睬我。你向外爬時我感覺得到,你的重量從背包一邊移到另一邊。接下來,我感覺到你的左腳踩在我肩膀上,然後是右腳。我聲嘶力竭地朝你大喊大叫,可卻騰不出手來抓住你。你朝上爬,我能看見你運動鞋底的波浪形花紋。接著我看見,你的一隻鞋底下有一片風化巖剝落瞭,你從我身邊滑下去,我卻連一根手指頭都不能動一動。我朝下望,眼看你越墜越遠,你的身體越來越小。

然後,突然間,我已經在太平間裡。一個勤雜工掀開罩單,露出你的臉。我看見的是二十五歲時的你。

“你沒事吧?”

我直直地坐在床上,動靜把蓋雷驚醒瞭。“我沒事,隻是驚瞭一下,一時想不起自己在什麼地方。”

他睡眼蒙矓地說:“下回咱們去你傢好瞭。”

我吻瞭他一下,“別擔心,你傢很好。”我們蜷在一起睡瞭,我的背靠著他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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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後,你三歲時,有一次我倆爬一段很陡的盤旋樓梯,我會緊緊拉著你的手,你會使勁掙開。“我自己能行。”你會堅持說,然後從我身邊走開一段,證明自己說得沒錯。那時我會想起這個夢。你童年時,類似情景將一次又一次反復重現。我幾乎相信,正是因為我時時想保護你,反而激發瞭你執拗的天性,讓你養成瞭攀登的愛好:先是幼兒園的兒童攀架,然後是我們屋外的樹木、攀巖俱樂部的巖壁,最後——國傢公園的峭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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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完最後一個詞根,我放下粉筆,坐進辦公室書桌旁的椅子裡,向後一靠,審視自己寫下的滿滿一黑板的七肢桶句子。這個句子有好幾個復雜從句,我使盡渾身解數才把這一大團黏結成為一個整體。

看著這樣一個句子,我明白瞭七肢桶為什麼會發展出一套像七肢桶語言B這樣復雜的書寫系統。這種文字系統隻適合具有同步並舉式思維模式的種族。對它們來說,口頭語言是個瓶頸,因為說話需要一個字一個字連續地說。而書寫則不同,一眼之下便能攝入一張紙上的每一個符號。故意將文字也套上緊身衣,像口頭語言那樣一個字一個字以線型模式完成,是完全沒有必要的。七肢桶決不會這麼做。七語的書寫自然會盡量利用紙張的二維平面特性,而不會像施舍叫花子似的一個詞一個詞往外蹦。它們會把一張紙全部寫滿,隻消一眼,上面的內容便同時盡收眼底。

現在,七肢桶語言B也引導著我的意識,發展出一個同步並舉式的思維模式。我因此明白瞭七肢桶口語的基本原理;我從前習慣於線性思維,覺得它們的口頭語言有頗多不必要的繞來繞去的地方。現在我明白瞭,七肢桶口語發音方面仍然有連續性的限制,它們的口語極力想在這個限制之內獲取最大程度的靈活性。明白瞭這個,我現在能夠更加自如地運用語言A,但我仍然覺得,語言A隻是語言B貧弱的替代品。

傳來一記敲門聲,蓋雷探頭進來。“韋伯上校馬上就到。”

我擠出一個苦臉,“好吧。”韋伯要來參加與弗萊帕和拉斯伯裡的對話,由我擔任翻譯。我從來沒受過這方面的訓練,也討厭這種工作。

蓋雷走進辦公室,關上門。他把我從椅子上拉起來,吻我。

我笑瞭起來,“想在他來之前打起我的精神頭兒?”

“不,想打起我自己的精神頭兒。”

“其實你對和七肢桶談話根本沒有興趣,是不是?參加這項工作隻是為瞭把我弄上床。”

“嘿,你可算把我看透瞭。”

我凝視著他的眼睛,“你最好相信這一點。”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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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記得未來那段日子,你當時隻是個嬰兒。我會半夜兩點跌跌撞撞地下床給你喂奶。你的嬰兒室裡一股子味兒:治尿佈疹的油膏味、爽身粉味,還有屋角尿佈桶裡散發出的一股淡淡的尿味。我會在你的搖籃前彎下腰,把你這個哇哇大哭的小身體抱起來,坐在一把搖椅裡喂你。

“嬰兒”這個詞源自拉丁語,意思是“不能說話的”。但是你呀,有一句話的意思你可以毫不含糊地表達出來:“難受。”你時時刻刻表達這個意思,一點兒也不猶豫。你哭起來時會變成憤怒的化身,小身體的每一根纖維都在全力表達這種情緒。有件事挺好玩的:你安靜下來時好像會發出一種光。如果有人要替這時的你畫一幅像,我會堅決要求他畫上這輪光暈。可要是不高興起來,你簡直成瞭個小喇叭,全部身體構造好像都是有意用來發出噪聲。你這種時候的畫像就是一個警報喇叭,熊熊烈火中的警報喇叭。

在你生活中的那個階段,對你來說不存在過去,也不存在未來。不給你喂奶的時候,你不會有什麼心滿意足的回憶,對未來也不存任何期待。可吃奶的時候,一切就將截然不同,這一刻的世界盡善盡美。你隻知道這一刻,活在這一刻,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從很多方面說,這種狀態真讓人羨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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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肢桶無法用我們所理解的“自由”或“受約束”來描述。它們既不是怎麼想就怎麼做,也不是毫無能動性的機器人。七肢桶意識模式的獨特之處不僅在於它們的行動與未來事件相合,而且在於它們的動機與未來事件的目的相統一。它們行動,使既定的未來成為現實,也使事件有瞭先後順序。

自由並不是一種虛幻的假象,在先後順序模式的意識中,它的的確確是真實的存在。在同步並舉式的意識中,自由這種觀念卻沒有多大意義,但同時也不存在“被迫”。兩種意識不一樣,僅此而已。這就好像在哈哈鏡前,看不見照鏡子的人,隻能看到鏡中形象。鏡中出現的也許是個絕代佳人,也許是個鼻子上長著大瘤子的小醜,下巴長到胸口。兩種形象都是合理的闡釋,沒有對錯可言。但是,鏡子中一次隻有一個形象,你無法同時看到兩個。

與此相類,預知未來又與自由意志產生瞭矛盾。正因為能夠自由選擇,所以我不可能預知未來。反過來說,如果我已經知道瞭未來,我便不可能反抗這個既定的命運,也不可能把我知道的未來告訴其他人——這也是一種形式的反抗。預知未來的人不會奢談未來,讀過歲月之書的人不會承認自己讀過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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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開錄像機,塞進去一盒錄像帶,上面錄著沃思堡視鏡前的一次對話。與七肢桶談判的是一位外交官,伯哈特擔任翻譯。

外交官講的是人類的道德信仰,極力宣揚人類的利他主義,希望以此為今後的談判作好鋪墊。這場對話的結果七肢桶們知道得一清二楚,但還是積極參與,非常熱心。

如果我試圖對某個不曾預知這一切的人談起這些事,他一定會問,要是七肢桶事先早已知道它們會說什麼,會聽到什麼,為什麼還要白費唇舌浪費語言?這是一個合乎情理的問題。但問題是,語言不僅僅是一種交流工具,也是一種行動。按照語言—行為理論,諸如“你被逮捕瞭”“我將這艘船命名為……”“我保證”這些語詞,其本身就是行為,僅當發出這些語詞之後行為才算完成——話一出口,行為即成。對於這些行為而言,預先知道會說出什麼話並沒有什麼關系。婚禮上人人都知道會有一句“我現在宣佈你們結為夫妻”,這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主婚人說出這一句話。沒有這句話,單有其他儀式是不行的。對於述行語詞而言,說話就是行動。

對於七肢桶來說,所有說出口的話都是行為性的。它們所說的話不是用來交流思想,而是用來完成行為。無論什麼對話,七肢桶全都事先知道雙方會說些什麼,這是事實。但為瞭讓它們所知的對話變為真正的事實,對話仍然必須進行。

***

“金發小女孩先嘗瞭嘗熊爸爸的麥片粥,但碗裡盛的卻是甘藍菜,她討厭甘藍菜。”

你咯咯咯笑起來,“念錯瞭,念錯瞭!”未來那個時候,我們將緊緊挨著坐在沙發上,膝蓋上攤開一本薄薄的、貴得要命的硬皮書。

我繼續念:“小女孩接著嘗瞭嘗熊媽媽的麥片粥,但碗裡盛的卻是菠菜,她也討厭菠菜。”

你會把小手伸到書上攔住我,“你得按書上寫的念!”

“我就是按書上寫的念的呀。”我會一本正經地回答你。

“才不,你沒有!故事裡不是這麼說的。”

“好啊,既然你知道故事是怎麼寫的,幹嗎非得我念給你聽?”

“我想聽你念嘛!”

***

韋伯的辦公室裡有空調,涼快極瞭。空調帶來的舒適幾乎可以抵消和他談話的不愉快。

“它們願意進行某種形式的交換。”我解釋說,“但不是貿易。我們隻須給它們些什麼,它們也給我們一些東西作為回報。雙方事先都不告訴對方自己這一邊要給的是什麼。”

韋伯上校的眉頭稍稍皺起來。“你是說它們願意交換禮物囉?”

我早就知道自己要說什麼,“我們不應當把這個活動視為‘交換禮物’,因為我們不知道對七肢桶來說,這種交換是不是具有與人類相同的含義。”

“我們能否……”他尋找著合適的詞,“給它們點暗示,讓它們知道我們想要哪種禮物?”

“它們不這麼處理這種形式的交換。我問過它們,說我們可不可以提出要求,它們說可以,但就算提出來,它們也不會說出給我們的是什麼。”我驀地想起,有個詞在語詞形態上與“述行”(performative)非常接近:表演(performance)。可以用這個詞來描述你預先知道雙方臺詞的對話,就像在舞臺上演出。

“但經過要求,它們是不是更有可能把我們想要的東西當成交換禮物?”韋伯上校問。他對這場演出的腳本一無所知,但仍舊把自己角色的臺詞說得分毫不差。

“我們無從知道。”我說,“我個人表示懷疑。它們提出的交換可不是依對方要求訂制禮物。”

“如果我們首先給出己方禮物,它們會不會受我方禮物的影響,給我們同等價值的東西?”他這個角色是在現場發揮,而我則事先為這場演出作過精心排練。

“不會。”我回答,“就我們所知,對它們而言,禮物的價值無關緊要。”

“我的親戚們要是這樣想就好瞭。”蓋雷低聲說,表情冷淡。

我看著韋伯上校轉向蓋雷,“你們在物理方面有什麼新發現嗎?”他問道。一言一行完全依照腳本。

“如果你指的是有沒有人類不知道的物理新發現,那麼,沒有。”蓋雷說,“七肢桶們還是老樣子。我們向它們作演示,它們則拿出它們那一方的相關公式,但不會主動提出什麼,也不回答我們有關七肢桶知識領域的問題。”

有瞭七肢桶語言B的知識,人類自發產生的、具有交流功能的一句句口語對話變成瞭儀式,人人都在執行這個儀式,背誦自己的臺詞。

韋伯陰沉著臉說:“好吧,我們看國務院怎麼說。也許可以安排某種交換禮物的儀式。”

語言也和物理現象一樣,有兩種理解方式:從因果關系角度,從目的論角度。於是可以說,語言是發送信息的工具,因為我說瞭,所以你聽見瞭;也可以說,語言使預先知道的計劃成為現實。

“我覺得這個主意不錯,上校。”我說。

這是一句雙關語,但絕大多數人聽不出來。一句私人笑話,別逼我解釋。

***

雖然我已經精通語言B,但我知道,我仍舊不能像七肢桶一樣體驗世界。我的意識是人類的意識,我的語言是線性語言,這些已經定型瞭。這一點,無論怎麼熟悉外星人的語言也不能完全改變。我的世界觀是人類與七肢桶的混合物。

在我學會以七肢桶語言B作為思維工具之前,我的記憶仿佛是一截煙灰,意識的香煙連續不斷燃燒著當前,遺下一長條無數細小微粒組成的煙灰。學會七肢桶語言B之後,有關未來的記憶好像巨大的拼圖遊戲的拼板,一塊塊拼合起來。它們並不依次而來,按順序拼接,但不久便組合成為長達五十年的記憶,這是我學會語言B,並能夠用它思考之後的記憶,從我與弗萊帕、拉斯伯裡的討論開始,直到死亡。

通常,七肢桶語言B影響的隻是我的記憶,我的意識則和從前一樣,好像香煙上的火頭,緩慢地、連續地向前爬行。不同的是,現在,香煙兩頭都是記憶的煙灰,沒有燃燒的那一頭也是一樣。有時我也會被語言B完全支配,這種時刻,一瞥之下,過去與未來轟轟然同時並至,我的意識成為長達半個世紀的灰燼,時間未至已成灰。一瞥間五十年諸般紛紜並發眼底,我的餘生盡在其中。還有,你的一生。

***

我用七文寫下“進展—創造—終點—包含—我們”,意思是“我們開始吧”。拉斯伯裡同意,幻燈放映開始。七肢桶另外準備瞭一臺顯示屏,在上面顯示一系列圖像,包括七文和公式。我們也有一臺起同樣作用的顯示器。

這是我第二次參加“禮物交換”,已經進行瞭八次。我知道這將是最後一次。視鏡所在的帳篷裡擠滿瞭人,有沃思堡來的伯哈特,蓋雷和一個核物理學傢,研究各分支學科的生物學傢,人類學傢,軍界大人物和外交官。幸好他們裝瞭空調,帳篷裡還算涼快。對方顯示屏上的圖像我們會錄下來留作以後研究,以弄清七肢桶的“禮物”究竟是什麼。我方的禮物是展示拉斯科巖洞裡的巖畫。

我們全都擠在七肢桶的第二臺顯示屏前,試圖在圖像掠過時多少抓住點其中的內容。“初步評估?”韋伯上校問道。

“不是把我們的東西再傳回來。”伯哈特說。上一次交換中,七肢桶們交給我們的是有關我們人類的信息,這些東西原本就是我們告訴它們的。國務院氣得火冒三丈。我們沒有理由將這種行為視作侮辱;這可能表明,在七肢桶的交換中,禮物本身的價值沒什麼要緊。但仍然不排除以下可能性的存在:它們也許會向我們提供太空飛船驅動裝置,或者常溫核聚變原理,或者別的什麼奇跡,讓大傢心滿意足。

“好像跟無機化學有關。”那個核物理學傢趁顯示屏上的圖像還沒有改變,指著一個公式說。

蓋雷點點頭,“可能是材料科學方面的東西。”

“說不定這回總算有點進展瞭。”韋伯上校道。

“我還想看動物圖片。”我像個孩子似的噘著嘴,悄聲說。隻有蓋雷能聽見我的話,他笑起來,捅瞭我一下。我說的是真話,我真希望它們能像前兩次一樣,再給我們一份宇宙生物學報告。從那些報告上看,七肢桶所遇到的智慧生物中,以人類跟它們最為相似。要不再作一次有關七肢桶歷史的報告也行啊。那些報告中涉及的內容顯然經過預先處理,我們無法從中得出什麼推論。但不管怎麼說,還是很有意思。我可不願七肢桶給我們什麼新技術——政府拿那些技術想幹的事,我一點兒也不希望看到。

信息交換過程中我密切註視著拉斯伯裡,尋找任何反常舉止。它一動不動地站著,跟平常一樣。我看不出不久之後將發生什麼事的跡象。

一分鐘後,七肢桶的屏幕變成空白。此後一分鐘,我們的屏幕也一樣。蓋雷和大多數其他科學傢聚在一個錄像機的小屏幕前重播七肢桶的禮物。我聽見他們說什麼需要找個固態物理學傢過來。

韋伯上校轉過身,“你們兩個,”他說,一指我和伯哈特,“和對方安排下一次交換的時間地點。”說完便和其他人一樣,看起錄像重放來。

“遵命,立即著手。”我嘟噥瞭一句,又問伯哈特,“這份光榮,你來,還是我上?”

我知道伯哈特跟我一樣,熟練掌握瞭七肢桶語言B。“這是你的視鏡,”他說,“你來。”

我在發送信息的電腦前坐下,“我敢打賭,你讀研究生時,自己都想不到最後會幹上軍隊翻譯吧。”

“千真萬確,”他說,“就算現在我還是不敢相信。”我們彼此所說的雙方預先都知道,跟潛伏特工在公開場合接頭時交換約定的暗語一樣。沒有人識破我們。

我用七文寫下“地點—交換—辦理—會談—包括—我們”,調制解調器將這個句子打上屏幕。

拉斯伯裡寫下回答。按照腳本,我該皺眉頭瞭,伯哈特的角色則是發問:“這到底是什麼意思?”他的演出無懈可擊。

我寫下一個問句,要求對方澄清。拉斯伯裡的回答和剛才一樣。然後我望著它滑出視鏡裡的房間。我們這場演出的大幕就要落下來瞭。

韋伯上校一步跨上前來,“出什麼事瞭?它為什麼走瞭?”

“它說七肢桶走瞭。”我答道,“不是單指它一個,它們全都走瞭。”

“趕快把它叫回來!問它是什麼意思。”

“這個嘛,我想拉斯伯裡沒帶傳呼機。”

視鏡裡的房間圖像忽地消失,如此突兀,我的眼睛過瞭一會兒才明白看著的是什麼:視鏡另一邊的帳篷。視鏡現在變為完全透明。錄像機旁的熱烈討論突然中斷,一片死寂。

“這他媽到底是怎麼回事?”韋伯上校發問。

蓋雷走到視鏡前,又轉到背後,伸出一隻手摸著視鏡背面。在他手指觸及視鏡的地方,我從前面能清楚地看見他的指紋。“我認為,”他開口道,“我們剛剛看到的是遠距離物態轉換的演示。”

我聽見帳篷外傳來沉重急促的腳步聲,一個士兵沖進帳篷,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他手裡拿著一個超大型對講機。“上校,有消息——”

韋伯一把奪過對講機。

***

我還記得你剛生下來時的樣子。那時你父親急匆匆地跑去醫院自助餐廳吃快餐,你將躺在你的搖籃裡,而我,將緊緊偎依著你。

那時,分娩過去還不久,我仍然覺得自己仿佛是一條絞幹瞭水的毛巾。你看上去小極瞭,可我懷著你時覺得你是那麼大,前後相比,簡直不協調;懷著你時,我還以為你會大得多,結實得多。你的小手小腳又長又瘦,還沒有長出胖嘟嘟的寶寶肉。你的小臉紅通通、皺巴巴的,眼皮有點發腫,眼睛緊緊閉著。小娃娃都是這樣,像天使之前有個階段,真像小鬼頭。

我會用一根手指撫過你的小肚肚,你的皮膚嫩極瞭,叫人不敢相信,哪怕輕紗也會像粗麻一樣擦傷你。接著你會扭動起來,擰起你的小身子,一隻一隻蹺起腿來。我會記得這個動作,你在我肚子裡時就是這麼做的,好多次瞭。至少看上去是。

我無比欣慰,這就是那個獨一無二的母女關系的證據,證明你就是那個我懷過的孩子。即使我從來沒有見過你,我還是能夠在無數孩子的海洋中一眼把你認出來:不是那個,不,也不是她……等等,那邊那個。

對,就是她,她就是我的寶寶。

***

最後一次“交換禮物”也就是我們最後一次見到七肢桶。同一時間,全世界范圍內的七肢桶視鏡全部變為透明,它們的飛船也同時離開太空軌道。此後對視鏡作瞭檢查,發現它們隻不過是矽經過熱熔之後的產物,一點反應都沒有。最後一次交換時七肢桶向我們展示瞭一種新型超導材料,後來發現它們隻是重述瞭日本人剛剛完成的一個研究項目——它們沒有告訴我們任何人類未知的東西。我們始終沒有弄清七肢桶為什麼離開,它們為什麼來到地球,也不明白它們為什麼像這樣行事。我新獲得的能力也不能提供答案。也許七肢桶的行為也可以從線性發展的觀點得出解釋,但是我們始終沒有能夠解釋出來。我真希望自己能夠更多地體驗七肢桶的世界觀,以它們的方式感知世界。如果真是那樣,我可能會像它們一樣,覺得每個事件都有其必然性,並且全身心融入,徹底理解這些必然性。它們一定是這樣的。相反,我的一生都將淺嘗輒止,跟隨大小事件隨波逐流,為這些事件所裹挾。這是無可避免的。我將和各視鏡研究小組的語言學傢一樣,繼續練習七肢桶語言,可是我們的成績已經凝固在七肢桶與我們對話的那個階段瞭,終生都不會取得任何進步。

對七肢桶語言的學習將改變我的一生。正是因為這個事件,我和你的父親相遇,學會瞭語言B。兩者相加,使我和你有瞭相識的機會,就是現在,就在這個院子裡,在月光下。再過許多年,我將與你的父親分手,再與你分別。那一刻留給我的將隻剩下七肢桶語言。所以我希望專註地傾聽,記下每一個細節。

從一開始我就知道結局,我選定瞭自己要走的路,也就是未來的必經之路。我循路而前,滿懷喜悅,也許是滿懷痛苦。我的未來,它究竟是最小化,還是最大化?

這些問題充斥著我的腦海,這時你的父親問我:“你想要個孩子嗎?”我微笑著,說:“是的。”我把他的雙臂從我身上拉開,我們手拉著手,走進房間,做愛,做你。

[後記]

我對物理學中的變分原理的喜愛催生出瞭這個故事。從一開始接觸物理,我就覺得這些原理讓人著迷。但我一直不知道應該怎麼把這些定律作為故事元素寫進小說裡。有一天,我看瞭一出由保羅·林克表演的話劇,說的是主人公的妻子跟乳腺癌的搏鬥。我受到啟發,覺得自己也許能夠用變分原理寫個故事,描寫一個人面對無法避免的結果時的態度。幾年以後,這個想法和一個朋友有關她新出生的寶寶的故事結合在一起,組成瞭這篇小說的核心。

對於那些喜愛物理學的讀者,我應該指出:這個故事中對費爾馬最少時間律的討論略去瞭它在量子力學方面的內容,因為該定律的經典解釋更符合小說的主旨。

關於這篇故事的主題,也許我所見過的最簡潔的概括出現在馮內古特給《五號屠場》二十五周年紀念版所作的簡介中:“斯蒂芬·霍金認為我們無法預知未來很有挑逗意味。但現在,預知未來對我來說小菜一碟。我知道我那些無助的、信賴他人的孩子後來怎樣瞭,因為他們已經成人。我知道我那些老友的結局是什麼,因為他們大多已經退休或去世瞭。我想對霍金以及所有比我年輕的人們說:耐心點。你的未來將會來到你面前,像隻小狗一樣躺在你腳邊,無論你是什麼樣,它都會理解你,愛你。”

李克勤 譯

《你一生的故事(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