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比倫塔

這座塔如果放倒在示拿的平地上,需要兩天兩夜才能從塔的這一端走到另一端。豎立起來,從塔底攀到塔頂需要足足一個半月。這還是不帶東西,空手上塔。問題是,上塔的人沒有誰空著兩隻手。大多數人都拉著運磚頭的拖車,步伐於是慢瞭下來。把一塊磚放進這種拖車以後,要過四個月時間,它才會被人從拖車上搬下來,砌進塔身,成為這座塔的一部分。

***

這次遠行之前,希拉魯姆一直居住在以攔,從來沒有離開過。他對巴比倫幾乎一無所知,隻知道那兒的人購買以攔出產的銅。從卡倫河順流而下駛向大海的船隻載著以攔的銅錠,將它們運往幼發拉底河流域。希拉魯姆和其他礦工沒有乘船,他們走的是陸路。一同上路的還有一支滿載貨物的馱驢商隊。大傢沿著一條灰撲撲的道路走下高原,穿過一塊塊平原,來到田野翠綠、溝渠交錯的幼發拉底河畔。

他們中間,沒有誰見過那座塔。還在好些裡格之外,它便進入瞭大傢的視野。在熱騰騰的、閃爍著微光的空氣中,它就像一束細細的麻線,飄飄蕩蕩,從宛如一個泥殼的巴比倫城升騰而上。隨著他們越走越近,那個泥殼漸漸變成瞭那座城市的城墻。城墻巍峨,可他們眼中卻隻有那座塔。許久之後,大傢總算能放低視線,望向河流沖積而成的平原,於是看見瞭高塔在這座城市之外留下的印記:寬闊的幼發拉底河床深深地凹陷下去,那條大河在深溝底部流淌著——這是挖掘河泥燒制磚石造成的後果。還有城池之南那一排又一排早已不再生火冒煙的磚窯,它們同樣也是高塔的印記。

大傢走近城門。現在,那座塔顯得愈加龐大,比希拉魯姆能想象出來的任何東西都更加龐大。它是一根粗大的獨柱,跟一整座神殿一樣大,卻越升越高,漸遠漸小,終於看不見瞭。所有的人都一邊走,一邊仰著腦袋,在陽光下瞇縫著眼睛,仰望著高塔。

希拉魯姆的朋友南尼用手肘碰瞭碰他,滿懷敬畏地說:“咱們要攀的就是那個?攀到頂?”

“咱們礦工應該朝下鉆。爬上去開挖,感覺有點……逆天。”

礦工們來到西面城墻的中門,另一支商隊正從這裡離開城池。大夥兒挨挨擠擠,擁向城墻投下的窄窄的陰影。領頭的彼利對城門塔上的守門人喊道:“我們是從以攔應召喚而來的礦工。”

守門人興奮起來,其中一個叫道:“要上去鑿開天堂地窖的就是你們嗎?”

“正是。”

***

整座城市都在歡慶。八天前,最後一批磚上路,慶祝就此開始。它還將持續兩天。全城都在歡笑、舞蹈、宴飲,沒日沒夜。

和制磚工們一起慶賀的是拉車漢。攀登高塔的工作讓他們的雙腿筋肉虯結,像一條條絞纏的繩索。每天早晨都有一隊拉車漢啟程登塔,攀爬四天以後,他們將貨物交給下一隊拉車漢,第五天拉著空車回到下面的城市。就這樣,一隊隊拉車漢接力向上,直到塔頂。隻有最下面的一隊能和這座城市的人們一同歡慶,但住在塔上的人也有足夠的酒肉。這些食物已經在早些時候送瞭上去,好讓盛宴一路向上,貫穿全塔。

晚上,希拉魯姆和其他以攔礦工坐在陶土凳子上,面前是擺滿食物的長桌。城市廣場上,到處都是這樣的長桌。礦工們和拉車漢聊天,向他們打聽高塔的事。

南尼說:“聽說在塔頂工作的泥水匠如果失手掉落一塊磚,他們會扯著頭發痛哭號啕,因為四個月後才能補上這塊磚;可如果一個人墜塔而死,誰都不會在意。請問這是真的嗎?”

一個比較健談的拉車漢路加圖姆搖頭道:“哦,不是這樣,這隻是大傢編的故事罷瞭。運磚的車隊一支接一支上塔,持續不斷,每天都有幾千塊磚送上塔頂。掉落一塊磚,泥水匠根本不當回事。”他朝礦工們傾過身子,“不過還是有真正貴重的東西,比命還寶貴:磚刀。”

“磚刀有什麼寶貴的?”

“如果哪個泥水匠把自己的磚刀掉下去瞭,他就沒法幹活兒瞭,隻有幹等著,直到人傢把新磚刀給他送上來。一連幾個月,他沒法掙到自己的吃食,隻能借債度日。丟瞭磚刀,那才會讓人好好哭幾場呢。但是,如果有誰失足墜塔,他的磚刀還好端端地留在塔頂,其他人就會暗自慶幸——下一個弄丟磚刀的人就可以拿起這把多出來的磚刀繼續幹活,用不著求幫告貸瞭。”

聽瞭這話,希拉魯姆嚇壞瞭,慌忙計算他們這批礦工一共帶瞭多少把鎬頭。但他馬上明白過來。“這不可能。為什麼不事先多送些磚刀上去?跟送上去的那麼多磚頭相比,這些磚刀的分量可以忽略不計。還有,損失工人肯定會大大影響進度吧,除非他們能事先在塔頂安排多餘的人手,這個人還得正好是個熟練的泥水匠。沒有多餘人手的話,那份工作隻能暫停,直到另一個泥水匠從塔底爬到塔頂。”

拉車漢們哄堂大笑。“咱們騙不瞭這個人。”路加圖姆高興地說。他轉向希拉魯姆,“這麼說,慶祝活動一結束,你們就開始登塔?”

希拉魯姆從碗裡喝瞭口啤酒。“是的。我聽說有一批打從西邊來的礦工和我們一起上路,可我還沒見到他們。你知道那些人嗎?”

“知道,他們來的那個地方叫埃及。但他們跟你們不一樣,你們是采礦的,他們是采石的。”

“我們在以攔也幹過采石的活兒。”南尼滿嘴豬肉,嗚嗚嚕嚕地說。

“跟他們幹的沒法比。他們能鑿花崗巖。”

“花崗巖?”以攔人采的是石灰石、大理石,花崗巖可對付不瞭。“你說真的?”

“去過埃及的商人說,那邊有石頭砌的金字塔和神殿。石灰石、花崗石,全是大塊大塊的石料。他們還用花崗巖鑿出瞭許多巨大的雕像。”

“可花崗巖加工起來是多麼困難啊。”

路加圖姆聳聳肩,“在他們手裡不難。國王的建築師們覺得,等你們夠著天堂地窖的時候,這麼能幹的石匠說不定能派上用場。”

希拉魯姆點點頭。有這種可能。那時需要什麼手藝,現在誰能說得準?“你見過他們嗎?”

“沒。他們還沒到呢,還得再等幾天。慶祝活動結束時如果他們還沒到,你們以攔人就隻好自己登塔瞭。”

“你們不是會和我們一起上去嗎?”

“對,但隻能陪你們走頭四天,然後我們就得掉頭向下瞭。你們這些有福氣的才能繼續向上。”

“為什麼說我們有福氣?”

“我一直盼著能爬到塔頂。以前我在上面更高的隊裡拉車,到過十二天的高度。但我最高隻到過那兒。你們會上得更高,高得多。”路加圖姆有些傷感地笑瞭笑,“真羨慕你們啊,你們可以夠到天堂的地窖。”

夠到天堂的地窖,然後用鎬頭把它鑿開。這個念頭讓希拉魯姆惴惴不安。“其實用不著羨慕我們——”他開口道。

“沒錯。”南尼說,“等我們幹完瞭活兒,所有人都可以夠到天堂的地窖。”

***

第二天早上,希拉魯姆去觀察那座塔。他站在圍繞塔基的巨大的院子裡。塔基一側過去一點的地方建瞭一座神廟。如果沒有高塔,它肯定是一座雄偉的建築;可現在,它就那麼縮在塔邊,一點都不起眼。

他能感受到這座高塔是多麼堅固——無與倫比的堅固。關於這座塔有很多說法,所有說法都一致認定:沒有哪座金字塔像它一樣,如此厚重,如此堅實。這是由建造方法決定的。它從裡到外都是燒制的火磚,而普通金字塔用的不過是太陽曬幹的泥磚,僅僅在表面貼一層火磚。此外,砌磚的砂漿以瀝青為主料,它能滲進火磚,將磚塊牢牢地黏合起來,牢固程度不亞於磚塊本身。

高塔基座很像一般金字塔的最底下兩層。最下面是一個巨大的方形平臺,邊長兩百肘尺,高四十肘尺。平臺朝南的一面有三組梯級,中間一組通向上面另一座較小的平臺,高塔塔身便矗立在這第二座平臺上。

塔身呈正方形,邊長六十肘尺,撐天拄地,仿佛支撐著天庭的全部重量。一條平緩的坡道鑲嵌在塔身周遭,像纏繞在鞭子手柄上的皮條。不對,仔細端詳之下,希拉魯姆發現坡道其實有兩條,彼此交錯。每條坡道的外緣都豎立著密密麻麻的梁柱。這些柱頭並不太粗,但很寬大,給坡道內側提供瞭些許屏障。視線沿塔身向上,希拉魯姆看到的是無數梁柱形成的鑲邊、坡道、磚墻,然後又是坡道、磚墻……循環往復,最後變成無法辨別的渾然一體。渾然一體的高塔繼續向上、向上,伸向目力不及的高處。希拉魯姆的眼睛眨巴著,瞇縫著,直到頭暈目眩。他踉踉蹌蹌地後退瞭幾步,打瞭個寒噤,轉開瞭視線。

希拉魯姆想起瞭兒時聽過的故事,講述的是大洪水之後的世界。故事說到,洪災過後,人類重新在世界各地拓殖、生活,占據的土地比洪水之前更加廣闊。他們還航行到世界邊緣,看見大洋如何從世界邊緣瀉向下面霧靄沉沉、黑水橫流的深淵。人類就此知道瞭這個世界的邊界。他們覺得自己所處的世界太過狹小,渴盼著世界之外的東西,想見識耶和華的一切造物。他們將目光投向蒼天,想象著耶和華的居所,那個建造在天堂水面之上的美好所在。於是,許多個世紀之前,人們開始建造這座高塔,這座通向天堂的巨柱,可以讓人類緣柱而上,一窺耶和華的傑作。而耶和華也可以緣柱而下,看看人類的成就。

千千萬萬人辛苦勞作,無休無止,同時滿懷喜悅,因為這份工作最終會讓他們更加親近耶和華。一想到這個場面,希拉魯姆就無比振奮。當巴比倫人到以攔招募礦工時,他是多麼興奮啊。可現在,站在這座巨塔的底座,一種抵觸情緒油然而生:世上不應該存在如此高大的東西。仰望高塔的時候,他隻覺得自己所處的仿佛並非世間。

這樣一個東西,是他應該攀爬的嗎?

***

登塔的那個早上,第二層平臺上到處是構造堅固的兩輪拖車,排成一列又一列,把整個平臺擠得滿滿的。許多車上裝載的並非建築材料,而是各種食物:一袋袋大麥、小麥、扁豆、洋蔥、椰棗、黃瓜、面包和魚幹,還有數不清的大陶罐,裡面盛著清水、椰棗釀的酒、啤酒、羊奶和棕櫚油。還有些車子裡的貨物完全可以拉到市場上出售:青銅容器、草編籃子、一卷卷亞麻佈、木頭桌凳。車上甚至還有一頭育肥的公牛和一隻山羊,幾個僧侶正用佈蒙上它們的眼睛,讓它們看不見高塔兩側,免得上塔時受驚。到瞭塔頂以後,它們將被用作獻祭的犧牲。

對瞭,還有些車子載著礦工們的鎬頭和錘子,以及一個小鍛爐所需的全部工具。工頭事先還作好瞭安排,將大批木材和一捆捆蘆葦裝車上塔。

路加圖姆站在一輛車邊,系緊捆紮木材的繩索。希拉魯姆走瞭過去。“這些木頭是打哪兒來的?自從我們離開以攔,這一路上我沒見過森林。”

“這裡北面有座森林,裡面的樹都是開始建塔時種下的。砍伐的木材順著幼發拉底河漂流而下。”

“你們種植瞭一整座森林?”

“這座塔開工的時候,建築師們就知道磚窯需要大量木頭作燃料。這裡找不著那麼多木頭,於是他們種植瞭一座森林。好些人的工作就是給森林澆水。還有,每砍掉一棵樹,那些人就會補種上一棵新的。”

希拉魯姆驚嘆不已,“所有木頭都是這麼來的嗎?”

“大多數吧。北邊還有其他很多森林也被砍瞭,木頭順流漂下來。”他檢查拖車的輪子,拿出隨身帶著的一個皮革瓶子,拔下瓶塞,往輪子和車軸上倒瞭一點油。

南尼走瞭過來。他望著從他們眼前伸展開去的巴比倫城,道:“就這兒已經夠高的瞭。我還從來沒爬到過這麼高的地方,可以俯瞰一座城市。”

“我也是。”希拉魯姆說。路加圖姆卻隻是笑。

“走吧。車子都準備好瞭。”

沒過多久,所有礦工都兩兩成組,每兩個人拉一輛車。拖車上有兩個樁子,上面系著拉車纖繩,兩個礦工一人一根。礦工的車和拉車漢的車混編在一起,這樣才能保證整個隊伍的速度。路加圖姆和另一個拉車漢負責的車緊跟在希拉魯姆和南尼的車後。

“記住,”路加圖姆說,“和前車保持十肘尺的距離。轉彎的時候左纖放松,整輛車子全交給右纖。每小時換一次邊。”

前面的拉車漢們已經拉著拖車上瞭坡道。希拉魯姆和南尼躬下身子,將纖繩甩上後背,一人搭在左肩,一人搭在右肩。兩個人同時直起身來,將拖車前端抬離地面。

“拉吧。”路加圖姆喊道。

他們向前傾身,拽緊纖繩。車子開始滾動。動起來以後輕松多瞭。他們繞過平臺,來到坡道。到瞭這裡,兩人不得不再次深深地伏低身體,向前拉拽。

“他們把這算作輕載車?”希拉魯姆從牙縫裡嘀咕。

坡道的寬度能容納一輛車加一個人,必要時可以人車交錯。路面鋪磚,車輛通行數百年後,坡道上碾壓出瞭兩道深深的車轍。他們頭頂是梁柱支撐的天花板,向上升起,呈穹隆形,方形磚塊彼此重疊,在中央位置合攏。右側的梁柱十分寬大,讓坡道顯得有點像一條隧道。隻要別往邊上看,幾乎不會感到這是一座高塔。

“你們挖礦的時候唱歌嗎?”路加圖姆問道。

“隻在活兒不重的時候唱。”南尼說。

“那麼,唱首你們采礦的歌吧。”

這個要求上下傳遞到其他礦工耳朵裡。沒過多久,所有礦工都唱瞭起來。

***

影子越來越短,他們上得越來越高。這裡有屏擋遮住陽光,周圍是清爽的空氣,比塔底城市的狹窄小巷涼快得多。在下面的城市,正午的時候,溫度高得能把急匆匆爬過街道的四腳蛇熱死在半道上。朝旁邊望去,礦工們能看到沉沉流動的幼發拉底河,還有綠色的田地,延伸到許多裡格之外的遠方,橫貫其間的條條溝渠映著陽光,熠熠生輝。巴比倫城則是一幅由街巷和建築織成的極其繁復的圖樣,陽光下,建築上的石膏塗料閃閃發亮。登塔的人愈行愈高,城市也越來越模糊。它好像在不斷收縮,越來越靠近塔基。

希拉魯姆再一次換到右纖,緊挨著坡道外緣。就在這時,他所在的上行坡道的下一層傳來瞭叫喊聲。他想停下腳步,看看下面是怎麼回事,但又不想破壞步伐的節奏。再說就算真的去看,他也看不清下面坡道的情況。“底下出什麼事瞭?”他朝身後的路加圖姆喊道。

“你們有個礦工害怕瞭,恐高。第一次登塔的隊伍中,偶爾會出現這麼一位。這種人會死死趴在地下,沒法往上爬瞭。不過這麼早就嚇成這樣,還真少見。”

希拉魯姆知道是怎麼回事瞭。“我們那兒也有一種驚嚇癥,跟這個差不多。初次下井的新手礦工中間,有的人怎麼也不肯進礦井,害怕會被活埋在裡頭。”

“還有這種事?”路加圖姆喊道,“我從來沒聽說過。你們自己怎麼樣?在高處沒問題嗎?”

“我完全沒問題。”但他瞥瞭南尼一眼。究竟如何,他們自己清楚。

“手心直冒汗,對不對?”南尼悄聲道。

希拉魯姆在粗糙的纖繩上擦瞭擦手,點點頭。

“我也一樣。早些時候,我靠外緣的時候。”

“或許咱們也該在腦袋上套個套子,跟那頭牛和那隻山羊一樣。”希拉魯姆嘟噥著開瞭個玩笑。

“上到更高的地方以後,咱們會不會也恐高?你覺得呢?”

希拉魯姆想瞭想。他們的一個同伴這麼快就被高度嚇壞瞭,這可不是個好兆頭。他晃晃腦袋,甩掉這個念頭。上塔的人數以千計,他們並沒有害怕。一個礦工受驚,然後整隊礦工都被傳染——這實在太傻瞭。“咱們隻是不習慣而已。還得爬幾個月,咱們有的是時間來習慣高處。等到瞭塔頂之後,說不定還巴不得它更高些呢。”

“不會,”南尼說,“我肯定不會盼著繼續拉這輛車子。”兩人都笑瞭起來。

***

晚餐是大麥、洋蔥和扁豆,睡覺的地方是深入高塔內部的一條條巷道。第二天早晨醒來時,礦工們的腿疼得幾乎連路都走不動瞭。拉車漢們看得大笑不已,給礦工一些藥膏按摩肌肉,還重新分配瞭拖車裡的貨物,減輕礦工的負擔。

到瞭這裡,從坡道邊緣望下去,希拉魯姆嚇得雙腿發軟。這個高度上,風已經是持續不斷。他估計再往上爬,風力還會繼續增強。他想,不知道有沒有人一個不小心,被大風刮下高塔。這一路墜落,距離可不短啊,撞上地面之前能念完一段禱詞。這個念頭讓希拉魯姆打瞭個哆嗦。

除瞭腿疼之外,對礦工們來說,第二天的經歷跟第一天差不多。現在的視野更加開闊,一眼望去,大地遼闊得讓人震驚。他們甚至能望見田野之外的沙漠,那邊的一支支商隊看上去就像一行行小蟲子。這一天沒再有哪個礦工過於害怕,不敢繼續上行,登塔的過程十分順利。

第三天,礦工們的腿疼一點也沒有好轉,希拉魯姆覺得自己活像個瘸腿老頭子。到瞭第四天,腿疼有所緩解,礦工們重新接過拉車漢替他們分擔的貨物,車子的載重恢復到瞭出發的時候。傍晚時分,他們與負責上面一段的拉車漢會合瞭。後者拉著空車,輕快地從下行坡道走下來。上行和下行坡道互相纏繞,卻從不交叉,隻通過塔身內部的巷道相連。負責不同高度的一隊隊拉車漢繞著塔身或上或下,完成各自的路段以後再橫穿巷道,交換載重車和空車。

礦工們被介紹給第二隊拉車漢,當天晚上,大傢一起吃飯聊天。第二天一早,頭一隊拉車漢整理好空車,準備返回巴比倫。路加圖姆向希拉魯姆和南尼道別。

“照顧好你們的車子。它可是上上下下爬過整座高塔,來回的次數比任何人都多。”

“你不會也羨慕這輛車吧?”南尼問。

“不。它每次到瞭塔頂,還得一路爬下來。我可受不瞭這個。”

***

一日將盡,第二隊拉車漢停住腳步。負責希拉魯姆和南尼身後那輛車的拉車漢走上前來,想讓他們看點新鮮東西。他的名字叫作庫答。

“你們還沒在這麼高的地方看過日落呢。來,看看吧。”這個拉車漢走到塔邊,一屁股坐下,兩條腿搭在塔外。見兩人遲疑不前,他說:“來吧。害怕的話,你們可以先趴下來,再朝塔外看。”希拉魯姆不願意表現得像個膽怯的小孩子,但他實在鼓不起勇氣就那麼坐在塔邊,腳下就是幾千肘尺的絕壁,於是隻好肚皮貼地趴下,隻把腦袋探到塔邊。南尼也照他的樣子做瞭。

“太陽快落下去的時候,朝塔下看。”希拉魯姆隻向下瞥瞭一眼,趕緊將目光轉向地平線。

“這裡的日落有什麼不一樣嗎?”

“好好想想。太陽落到西邊那些山巔後面的時候,示拿的平原就變成瞭黑夜。可在這兒,我們比那些山更高。所以哪怕太陽落到瞭山後,我們還是能看見它。要讓我們這兒變成黑夜,太陽必須落到更遠的地方。”

希拉魯姆聽懂瞭,不由得感到震驚。“那些大山投下影子,下面就變成瞭黑夜。在地面,黑夜來得比這裡更早。”

庫答點點頭。“你們可以眼看著黑夜順著這座塔爬上來,從地面爬到天空。爬得很快,但你們還是能看見這個過程。”

他觀察著球狀的紅色太陽,過瞭一會兒,又朝下方望去,然後手一指,“快看!”

希拉魯姆和南尼向下望去。在巨塔的塔基,小小的巴比倫城已經籠罩在陰影中。緊接著,陰影順著塔身向上蔓延,像一把華蓋向上撐開。一開始,它爬得不是很快;希拉魯姆覺得自己可以數清流逝的時間。但隨著陰影接近,它變得越來越快。希拉魯姆還沒來得及眨一下眼睛,陰影已經掠過瞭他。他們身處黃昏之中瞭。

希拉魯姆翻過身來,向上望去,剛好趕上看見夜色飛快地漫過上面的塔身。慢慢地,太陽朝遙不可及的世界的邊緣沉瞭下去,天空黯淡下來。

“真壯觀,對吧?”庫答說。

希拉魯姆什麼也沒說。平生頭一次,他真正明白瞭黑夜是什麼——它是這個世界投下的影子,投射在天空中。

***

繼續攀登。又過瞭兩天,希拉魯姆漸漸習慣瞭高處。這裡高出地面差不多一裡格,他卻可以鼓起勇氣站在坡道邊緣,向塔下張望。希拉魯姆抱緊邊緣處的一根梁柱,小心翼翼地仰起身子,向上望去。他發現這座塔不再像一根光溜溜的柱子瞭。

他問庫答:“上頭的塔身好像變寬瞭。這怎麼可能?”

“看仔細些。那是伸在塔身外面的木頭陽臺。柏木做的,用亞麻繩子吊在塔上。”

希拉魯姆瞇縫著眼睛仔細打量。“陽臺?要陽臺幹什麼?”

“上面鋪著土,可以種蔬菜。這個高度缺水,種得最多的是不需要多少水的洋蔥。更高的地方雨水比較多,還能種豆子呢。”

南尼問:“既然比這兒高的地方有雨,雨水怎麼不落到這裡來?”

庫答有些奇怪地看著他。“這還用問嗎?沒等落下來就蒸發瞭唄。”

“哦,確實如此。”南尼聳瞭聳肩。

第二天結束的時候,他們來到瞭那些陽臺所在的地方。所謂陽臺,其實隻是平臺,上面種滿瞭洋蔥。陽臺用粗繩子吊在上面的塔身上,那些繩索上方則是上一層陽臺。每一層陽臺對應的塔身內部都有一些狹小的房間,拉車漢們的傢就安在這裡。婦女們坐在房門口縫縫補補,或者在外面的菜地裡拾掇洋蔥。小孩子沿著坡道上下追逐,在拖車間穿梭來往,繞著那些陽臺邊緣奔跑——毫無懼色!這些高塔裡的居民一眼就認出瞭新來的礦工,所有人都朝他們微笑和招手。

晚餐時間到瞭。拖車全都停放妥當,食品和其他貨物從車上卸下,供應給這裡的居民。拉車漢們問候過傢人,邀請礦工們共進晚餐。希拉魯姆、南尼和庫答一傢子一同用餐。晚餐很豐盛,有幹魚、面包、椰棗酒和水果,大傢吃得十分盡興。

就希拉魯姆所見,高塔的這一段已經形成瞭一個小小的鎮子,分佈在上行下行兩條坡道之間。鎮子裡有一座神廟,可以舉辦各種節日慶典和儀式。這裡有排解紛爭的治安官,有各種商店,它們的貨物來自拖車隊。整個鎮子與車隊是不可分割的,沒有其中一個,另一個也無法存在。不過,從本質上說,車隊意味著旅行,從一個地方開始,到另一個地方結束。所以,從一開始,這個小鎮就不是一個永久性的居住地,它僅僅是一次長達數百年的旅行的一部分。

晚餐之後,他問庫答和他的傢人:“你們有誰去過下面的巴比倫嗎?”

庫答的妻子阿麗特姆回答道:“沒去過。我們去那裡幹什麼?需要爬上爬下那麼多天,再說我們這兒什麼都不缺。”

“你們就不想實實在在地在大地上走一回嗎?”

庫答聳聳肩,“我們住在通往天堂的大道上,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瞭延伸這條大道。就算要離開這座塔,我們也會走上行坡道,走向天堂,而不是向下。”

***

時間一天天過去,礦工們不斷攀登。到瞭這一天,他們發現從這裡的坡道邊緣探頭望去,無論是朝上看還是朝下看,兩個方向的高塔成瞭一個模樣。往下看,塔身漸漸收縮,越來越小,最後消失。它從視線中消失的地方離地面還遠著呢。向上也是一樣,礦工們仍舊遠遠望不到塔頂。上下兩個方向,能看到的都隻有長長的塔身。仰視和俯視都令人惶恐——讓人心裡踏實的連續性消失瞭,他們不再是大地的一部分。這座塔完全可能是懸在半空中的一段線頭,向下踏不著大地,向上挨不著天堂。

在這一路段的攀行過程中,希拉魯姆時常感到苦悶。他覺得自己身處異地,和整個世界隔絕開來。大地似乎因為他的不忠拋棄瞭他,而天堂又不屑於接納他。他多麼希望耶和華能顯示一個征兆,讓大傢知道他支持他們的冒險之旅。如果沒有一點好兆頭,他們如何能在這樣一個讓人極度苦悶的地方堅持下去?

這個高度的高塔居民卻一點也不覺得這裡有什麼不對勁。他們總是熱情地迎接客人,祝礦工們挖掘天堂窖底時一切順利。這些人生活在潮濕的雲霧中,上下兩個方向都能看到暴雨,還在空中收割莊稼——卻完全不覺得人類不應該住在這種地方。這些居民並沒有獲得來自上蒼的許諾或者鼓勵,卻絲毫也不擔心,泰然自若地生活著。

一周又一周過去瞭。現在,每一天攀爬時,他們都覺得太陽和月亮比前一天升得低瞭些。銀色的月光瀉在高塔南壁,閃閃發亮,仿佛耶和華的眼睛在觀察他們。沒過多久,他們便和月亮的運行軌道齊平瞭。這是他們夠到的第一尊天體。大傢側著腦袋,註視著坑坑窪窪的月面,贊嘆地看著它不依靠任何支撐優雅地移動。

接下來,他們靠近瞭太陽。時值夏季,太陽的位置幾乎在巴比倫城的正上方,也就是說十分接近高塔的這一段。這個高度沒有居民,也沒有種植蔬菜的陽臺,因為這裡的太陽能把大麥烤熟。這裡黏合塔磚的也不再是瀝青,而是黏土。瀝青會被烤軟烤化,黏土隻會越烤越硬。為瞭遮擋白天的高溫,坡道的梁柱也大大加寬,幾乎成瞭一道連續不斷的墻壁,把坡道變成瞭一條隧道,隻留下一條條窄縫,透進呼嘯的狂風和一片片利刃般的金色陽光。

這個路段之前,各隊拉車漢的間隔一直很均勻,現在卻不得不作出調整。啟程上路的時間一天比一天更早,好在拉車時多一點陰涼,少一點日曬。到瞭與太陽齊平的路段,他們已經完全改在晚上拉車瞭。白天的時候,熱風吹著,大傢赤裸著身體,大汗淋漓,極力想睡一會兒,卻又擔心睡著瞭被烤死。不過拉車漢們在這個路段來往過許多次,沒有熱死過一個人。終於,他們爬到瞭高於太陽的地方,情況總算跟太陽下方的路段一樣瞭。

現在,白晝的天光變成從下向上照耀,這個景象簡直反常到瞭極點。陽臺上的有些板子被抽掉瞭,好讓下面的陽光透上來,照射上面的泥土,以及泥土上的莊稼。這些莊稼也不再向上生長,而是橫生蔓長,或者向下生長,彎曲著莖葉伸向陽光。

接下來,他們接近瞭星辰的高度。星星四面散佈,像一個個小小的火球。希拉魯姆原本以為它們會比較稠密,事實卻並不是這樣。即使多瞭許多在地面上無法看到的小星星,它們仍舊顯得十分稀薄。星星們也不是處於同一高度,而是高低錯落,分佈在他們上方幾裡格的位置上。由於不知道這些星星的大小,很難判斷它們離大傢是遠是近。偶爾也會有一顆運行到非常接近大夥兒的位置,這時就能看出它們的速度快得驚人。希拉魯姆意識到,所有來往於天空中的天體,其速度都大致相若;隻有這樣,它們才能在一天之內,從世界的一邊運行到另一邊。

白天的時候,天空的藍色比在地面上看到的淡得多。這表明他們已經接近天堂窖底瞭。細看之下,希拉魯姆吃驚地發現有些星星居然大白天也能看見。由於太陽的照耀,在地面上無論如何也看不見它們。可在這個高度,這些星星清晰可辨。

一天,南尼急急忙忙地找到他,說:“有顆星星撞到塔上瞭。”

“什麼!”希拉魯姆四下張望,大驚失色。他覺得頭昏腦漲,好像腦袋上挨瞭重重一擊似的。

“不,不是現在。很久以前的事,一個多世紀以前。有個住在這兒的人這麼說來著,他的祖父當時在場。”

兩人走進巷道,隻見好幾個礦工圍坐在一位枯瘦的老人傢身邊。“……射進塔磚,就在這上頭大概半裡格的地方。現在還能看見留下的大疤呢,像出水痘留下的一個老大麻點。”

“那顆星星怎麼樣瞭?”

“它卡在墻裡,燒得噝噝響,亮得讓人不敢正眼看它。大夥兒本打算把它撬松,說不定它還能接著飛。可它實在太燙瞭,沒法靠近,大傢又不敢往上澆水。過瞭好幾個星期,它才冷卻下來,變成瞭一大塊疙疙瘩瘩、來自天堂的黑色金屬,有一個人雙臂合抱那麼大。”

“那麼大?”南尼的聲音裡透著敬畏。有些星星的運行軌道會讓它們最終墜向地面,人們有時能撿到小塊的天堂金屬。這些金屬比最硬的青銅還硬,無法熔化重鑄,隻能加熱後鍛打。護身符就是用這種材料制作的。

“一點沒錯。地面上,這麼大塊的天堂金屬聽都沒聽說過。想想看,用它能打成多少工具!”

“你們不會當真用它打造工具吧?”希拉魯姆震驚不已。

“哦,不,不。大傢碰都不敢碰它。所有人都下瞭塔,等待著耶和華的懲罰,因為他們驚擾瞭神聖的造物。他們等瞭好幾個月,卻什麼兆頭都沒等來。最後大傢回到這裡,把那顆星星撬瞭下來。現在它被供奉在下頭城市的一座神廟裡。”

一片寂靜。過瞭一會兒,一個礦工開口瞭。“這座塔有那麼多故事,怎麼從來沒有人跟我提起這一個?”

“這是個罪過,不能隨便講的。”

***

他們越爬越高,天空的藍色也越來越淡。到最後,一天早晨,希拉魯姆醒來後站到塔邊,抬頭一看,嚇得大叫起來:之前看著還是蒼白的天空,現在的樣子卻好像白色的天花板,扣在他們頭頂,伸向無盡的遠方。這說明他們已經非常接近天堂的地窖,可以看清它的底部——那個拱形窖底就像一片硬殼,將整個天空容納其中。所有礦工都壓低嗓音竊竊私語,不斷抬頭看天,活像一群白癡,逗得此地的高塔居民捧腹大笑。

繼續攀登時,他們才吃驚地意識到自己是多麼接近目的地。窖底一片空白,讓他們的眼睛無法判斷,辨不清遠近。可突然間,它已經近在咫尺,就在他們頭頂。現在,與其說他們是爬向天空,不如說他們正攀向一片毫無特征、白茫茫的大平原。這片平原向各個方向延伸開去,大得無邊無際。

這幅景象讓希拉魯姆的所有感官都變得顛倒錯亂。有時候,望著上面拱形的窖底,他覺得這個世界好像不知怎地翻瞭個個兒;如果不小心失足,他不會摔向下面,而會墜向上方的窖底。有時候,窖底總算好端端地待在他的上方,卻又顯得沉甸甸的,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它就像一片巖層,其重量堪比整個世界,偏偏卻沒有任何支撐,這讓希拉魯姆產生瞭一種他身在礦井之下時從未有過的恐懼:害怕拱頂坍塌,把他埋在下面。

還有的時候,那片窖底又像一片壁立的峭壁,從他眼前向上升起,高得無法想象;而他身後黯淡的大地仿佛變成瞭另一片相似的絕壁。這時的高塔則成瞭一根夾在兩堵峭壁之間的纜繩,抻得緊繃繃的。還有一種情形比上面的種種更加可怕。在某個瞬間,“上”和“下”好像不存在瞭,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朝哪個方向爬行。這種感覺很像對高度的恐懼,隻是比那個嚇人得多。他時常從驚悸不安的睡眠中猛然驚起,渾身是汗,十指抽搐,拼命想摳住鋪磚的地面。

南尼和其他許多礦工同樣整天眼神渙散,但誰都不說自己晚上做瞭什麼噩夢。和工頭彼利的預想相反,攀登的速度變慢瞭。窖底在望不但沒有起到激勵作用,反而讓大傢提心吊膽。同行的拉車漢對礦工的表現很不耐煩。希拉魯姆不禁心想,能夠生活在這樣的地方,這些都是什麼人啊?他們是怎麼保持理智,不墮入瘋狂的?他們怎麼習慣這一切?出生在這種固態“天空”下的孩子,看到下面的大地時會不會嚇得尖叫起來?

也許人類本來就不該生活在這樣的地方。如果人類的天性限制瞭他們,不讓他們過分接近天堂,那麼,人類或許應該好好待在地面才是。

他們登上瞭塔頂。方位錯亂的感覺逐漸消失,也許是因為大傢慢慢習慣瞭。站在這裡,站在塔頂的方形平臺上,礦工們舉目望去,他們看到的是人類有史以來所見過的最壯麗的景色:在他們下面無比遙遠的地方,透過雲霧,鋪開瞭一張由大地和海洋織成的地毯,向四下展開,直伸向視野的盡頭。而懸在他們上方的,則是底下這個世界的屋頂,人間所謂“天”的極頂。天頂之下的他們,立身所在,正是這個世間的最高處。在這裡,耶和華的造物中,能為人類所理解的,盡在眼底瞭。

僧侶們帶領大傢向耶和華祈禱,感謝他允許他們看到這麼多;然後乞求他的原諒,因為他們還想看到更多。

***

塔頂在砌磚。大鍋熬煮著一團團瀝青,熔化的瀝青散發出濃重刺鼻的焦油味兒。四個月來,這是礦工們聞到的最富於塵世氣息的味道。他們翕動著鼻翼,搶在它被大風卷走之前多嗅一點兒。這種從大地罅隙滲出的黏稠液體混合著磚頭,在高高的塔頂凝結,固定,仿佛大地本身長出瞭一截肢體,伸進天空。

泥水匠人就在這裡工作。他們將拌合著砂漿的瀝青抹到需要砌磚的位置,然後熟練地砌好沉重的磚頭,位置不差分毫。泥水匠們絕不能像其他人那樣,被上面的窖底弄得頭暈眼花,影響自己的工作。高塔必須保持絕對垂直,不能允許哪怕一指寬的偏差。現在,泥水匠的勞作已接近尾聲,歷時四個月登上塔頂的礦工即將開始他們的工作。

沒過多久,埃及人上來瞭。他們都是小個子,深色皮膚,下頦留著稀疏的胡須。他們的拖車載著石錘、青銅工具和木頭楔子。埃及人的工頭名叫森穆特,如何鑿穿拱形窖底的問題要由他和以攔工頭彼利協商決定。埃及人用帶來的材料建瞭一座鍛爐,以攔人也一樣。開鑿過程中,青銅工具會磨損,必須回爐重鑄。

天堂的窖底就在上面,伸直手臂,指尖就能觸到。跳起來摸一把,感覺又光又涼。它的材質似乎是打磨得極其光滑的白色花崗石,沒有絲毫瑕疵,沒有任何與別處不同的特異之處——問題就出在這裡。

許久以前,耶和華放出瞭大洪水,讓大水從上下兩個方向奔湧而出。來自深淵的水從地面的泉眼噴出,來自天堂的水從天堂地窖的閘門瀉下。而現在,人們在近處打量窖底,卻找不到一點閘門的痕跡。大傢從各個角度仔細觀察,看到的仍是光禿禿的花崗石:沒有開孔,沒有窗口,沒有任何縫隙。

看樣子,他們的塔頂正好位於天堂的數個水窖之間。其實這是好事。如果能在上面看見閘門,鑿穿窖底就要冒打破水窖,讓大水湧出的危險。對下面的示拿平原來說,這就意味著傾盆大雨。下的季節不對,而且比冬雨更大,整個幼發拉底河流域都會爆發洪災。被破壞的水窖瀉空積水以後,大雨按說就該結束,但人們無法排除另一種可能:耶和華會懲罰他們,讓暴雨持續傾瀉,最後沖毀高塔,將巴比倫化為一片泥漿。

盡管看不見任何閘門,危險仍舊存在:或許閘門還是有的,隻是凡人的眼睛無法看見,所以渾然不知自己頭頂上方正好就是一座水窖。又或許,天堂的水窖極其龐大,就在他們上方,隻不過閘門離得遠,離他們最近的也在許多裡格以外,無法看見。

究竟應該怎麼著手,大傢爭執不休。

“耶和華肯定不會沖垮這座塔。”一個名叫奎杜薩的泥水匠爭辯道,“如果它是對神明的不敬,耶和華早就毀掉它瞭。這麼多世紀以來,我們一直在建它,卻從沒發現耶和華有一點點不高興。完全沒有這種征兆。如果上面是水窖,沒等我們鑿穿,耶和華就會先把它排幹的。”

“如果耶和華真的贊賞我們作這種嘗試,那他早就在地窖給我們安排好一架梯子瞭。”以攔人厄魯提反駁道,“耶和華既不會幫助我們,也不會阻撓我們。如果鑿穿瞭水窖,我們必將面對傾瀉而下的大水。”

這個時候,希拉魯姆再也無法壓制心中的疑慮,繼續沉默下去。“還有,如果大水無休無止,那該怎麼辦?”他問,“也許耶和華不會有意懲罰我們,但耶和華或許會讓我們承擔自己的錯誤判斷所造成的後果。”

“以攔人,”奎杜薩說,“雖說你們是新來的,也該多少瞭解一些情況。我們的勞作是出於對耶和華的愛。我們把一生都奉獻給瞭耶和華,還有我們的父輩、祖輩,無數代先輩。虔誠如我輩,是不會被苛責的。”

“我們的目標最純潔不過,這是事實,但目標的純潔並不一定意味著手段的明智。大地的泥土塑造瞭我們,我們卻決定讓自己的生活脫離這片土地,高於這片土地。這是正確的道路嗎?耶和華從來沒有對這種選擇表示過贊許。現在,雖然知道上方也許就是天堂的水窖,可我們還是準備鑿開天堂。如果這條路根本就是錯誤的,我們怎麼能夠相信耶和華會保護我們,讓我們免遭自身錯誤帶來的傷害?”

“希拉魯姆建議我們謹慎行事,我同意。”彼利說,“我們一定要確保不給這個世界帶來第二次洪災,連讓暴雨降落到示拿的大地都不行。我和埃及人森穆特討論的時候,他給我看瞭一些方案,他們曾經用那些辦法封閉埃及國王們的陵寢。我相信,開鑿工作開始以後,他們的方案會確保安全。”

***

僧侶們舉行瞭儀式:獻祭牛羊,誦經,焚香。然後,礦工們開始瞭工作。

早在礦工登頂之前很久,人們已經得出瞭結論:用錘鎬硬挖拱頂顯然行不通。那樣的花崗石,就算水平鑿進,一天最多隻能鑿開兩指寬,更別說向上開挖瞭。進展會非常非常緩慢。大傢準備采用火燒法。

礦工們在拱頂下方選好位置,用帶來的木柴生瞭一大堆火。他們不斷添柴,讓大火燒瞭一整天。火焰的熱量迸裂瞭拱頂的石頭,讓它們不斷剝落。大火熄滅之後,礦工們往石頭上澆水,加速迸裂進程。這樣,他們就可以把上面的石頭一大塊一大塊地撬下來,讓它們重重地落在塔上。火燒一天,他們差不多能鑿開一肘尺。慢慢地,一條向上的隧道漸漸成形。

這條隧道並不是豎直向上。它像樓梯一樣,有一定的坡度。人們又從塔上築瞭一條帶梯級的坡道與它銜接。用火燒法鑿開的隧道的洞壁過於光滑,大傢於是做瞭木頭框架放在腳下,裡面是踏腳的地方,這樣就不會腳底打滑,向後溜回去瞭。隨著隧道延伸,人們在最裡頭的地方用磚塊砌瞭火臺,繼續舉火燃燒。

隧道鑿進拱頂十肘尺以後,他們把它改平、加寬,形成一個房間。礦工們把被大火燒裂的石頭全部撬下來,然後,埃及人上場瞭。他們的采石工作不用火燒,工具也僅僅是石頭做的大錘和小錘。用這些工具,他們著手制作一扇花崗石滑動門。

埃及人首先做的是采石,他們將一塊巨大的花崗石從一堵石壁上摳下來。希拉魯姆和其他礦工想幫忙,卻發現采石工作難度太大。埃及人采石不是砸碎石頭,而是用鏨子在石頭上敲敲打打,開出溝槽。這項工作要求用力均勻,始終保持同樣的力量敲打,太輕太重都不行。

幾個星期以後,這塊石頭已經準備就緒,可以撬下來瞭。它比一個人高些,寬度更是超過瞭高度。為瞭讓它和地面分離,他們在石頭基腳處鏨開許多槽子,又將幹燥的木頭楔子砸進這些槽子。接下來,他們在大木楔中砸進許多更薄的楔子,讓大木楔裂開,最後再往裂縫中澆水,讓木頭膨脹。幾小時後,木頭上的裂紋擴展到瞭石頭上,整塊花崗石脫離瞭石壁。

在這個房間盡頭靠右手那一側,礦工們用火燒法鑿出瞭一條狹窄的、傾斜向上的巷道。他們又在這條巷道口挖出一條向下的坡道,從房間地面向下凹進約一肘尺。這樣一來,從巷道口到房間入口就有瞭一條平滑、連續的斜坡道,貫穿整個房間,止於房間入口稍微偏左一點的地方。埃及人把挖下來的那一大塊花崗石拉上斜坡道。他們拉呀推呀,把它弄上那條旁支巷道。石頭勉勉強強立在巷口,埃及人用大塊泥磚將它撐在巷道口的左壁,就像在坡道上方放瞭一根大柱頭。

有瞭這塊滑動擋水石,礦工們就可以放心大膽地繼續向上掘進瞭。如果他們鑿穿一座水窖,天堂的水向下沖向隧道,礦工們隻消砸掉起支撐作用的泥磚,擋水石便會順著坡道滑下來,進入房間地面上的凹槽,堵死房間入口。如果水勢極大,一下子就把礦工沖出隧道,那也沒關系。泥磚會漸漸溶開,擋水石還是會滑下來。大水被控制住以後,礦工們就可以避開水窖,另外選一個方向,重新鑿一條巷道。

礦工們在房間盡頭繼續掘進,采用的仍舊是火燒法。為瞭加快巷道裡的空氣流動,人們把牛皮繃在高大的木框上,呈對角立在塔頂的隧道口,將天堂窖底下方持續不斷的強風往上引,引進隧道。風力讓大火熊熊燃燒,並在大火熄滅後驅散煙霧,讓礦工們可以繼續鑿石,不至於吸入煙塵。

裝好滑動擋水石的埃及人並沒有停止工作。礦工們在巷道盡頭揮舞鎬頭的時候,他們忙著在後面堅硬的石地上鑿梯級,替換礦工臨時湊合用的踏腳木框。埃及人做這個活計時用的仍舊是木楔,他們從傾斜的石地上撬走一塊塊石頭,留下的便是一道道梯級。

***

礦工們就這樣工作著,讓隧道漸漸延伸。隧道始終向上,但每隔一段距離,它都會變個方向。它就像一根穿進針鼻的線頭一樣,在巨大的佈匹上不斷來回。一路上,他們建瞭好些配備滑動擋水石的房間;就算挖穿水窖,被淹沒的也隻有最上方的那一段隧道。他們還在窖底拱頂的表面鑿出承重孔、承重樁,懸掛吊索,吊住下面的索道和平臺。這些懸掛式平臺遠遠地離開瞭高塔的塔身。人們又以這些平臺為立腳點,向上鑿出旁通隧道,與深入拱頂的主隧道相連。大風進出於幾個隧道,形成通風效果,即便是最裡面隧道中的煙塵也能被清除幹凈。

一年又一年,他們的勞作持續進行。一隊隊拉車漢們向上搬運的已經不再是磚頭,而是火燒法所不可或缺的木柴和水。深入拱頂內部的隧道裡有瞭長住居民,他們在懸掛式平臺上種植向下生長的蔬菜。礦工們在這個天堂邊緣之地紮瞭根,住下瞭。其中一些人結瞭婚,生養小孩。幾乎沒有人再次踏上地面。

***

臉上蒙著濕佈的希拉魯姆踩著踏腳木框下到下面的石頭臺階上。他剛給隧道盡頭的火堆添瞭柴。大火會燒好幾個小時,他隻能在底下的隧道裡等著,這兒沒有上頭那麼濃的煙。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一陣咔咔的開裂聲,就像一座石山從中間迸裂。接著是持續不斷、越來越響亮的咆哮。一股激流從隧道洶湧而下。

一時間,希拉魯姆嚇得無法動彈。水流冰涼,寒徹骨髓,撞擊著他的雙腿,將他沖倒在地。他掙紮著爬起來,大口喘息,死命抓緊臺階,躬身對抗激流。

他們鑿開瞭一座水窖。

他得趕緊往下逃,逃到位置最高的那道滑動擋水石下面——搶在它封死退路之前。兩條腿恨不得連蹦帶跳地往下跨,但他知道,真要那麼做,他不可能穩住腳步;怒濤會把他沖倒,他很可能會被激流活活拍死。他鼓起勇氣,能走多快走多快,但一次隻下一級臺階。

他滑倒瞭幾次,每次都一下子滑下十幾級臺階。石階擦傷瞭他的後背,可他一點也沒感覺到疼痛。一路上他都以為隧道馬上就要坍塌,把他砸死在下面;或者整個拱頂會忽地敞開,讓他腳下除瞭天空之外別無一物,讓他和來自天堂的暴雨一塊兒墜落地面。耶和華的懲罰來瞭,第二次大洪水來瞭。

他離滑動擋水石還有多遠?隧道好像永無盡頭,水流卻越來越急。疾步變成小跑,他在梯級上跑瞭起來。

突然間,他腳下一絆,摔進一個淺水窪,攪得水花四濺。這是梯級的盡頭,他栽進瞭擋水石所在的房間。這裡的積水已經高過他的雙膝。

他站起來,看見兩個礦工同伴達姆奇亞和渥尼,兩人正呆呆地望著他。他們站在擋水石前,擋水石已經堵死瞭出口。

“不!”他大吼一聲。

“他們放下瞭擋水石!”達姆奇亞狂叫道,“他們沒有等我們!”

“上面還有人下來嗎?”渥尼絕望地喊道,“我們一道,說不定能搬開石頭。”

“上面沒有人瞭。”希拉魯姆回答道,“他們能從下面把擋水石推開嗎?”

“他們聽不見我們。”渥尼用錘子狠狠砸瞭一下那塊花崗石,在水流的咆哮聲中,一點動靜都聽不見。

希拉魯姆四下打量這個小房間,這才發現有個埃及人臉朝下泡在水裡。

“從臺階上摔下來,摔死瞭。”達姆奇亞喊道。

“咱們難道一點辦法都沒有瞭嗎?”

渥尼仰頭望著上方,“耶和華,饒恕我們吧。”

站在水面不斷攀升的積水中,三人拼命祈禱,但希拉魯姆知道,這一切都是徒勞。他的大限到瞭。耶和華沒有讓人們修建這座塔,也沒有讓他們鑿穿拱頂。作出這些決定的是人,也隻有人。而人們將在自己的這一奮鬥過程中死去,正如他們在地面上的種種奮鬥過程中死去一樣。盡管態度無比虔誠,他們仍將面對自己的行為帶來的所有後果。

水升到瞭他們的胸口。“向上,咱們往上去。”希拉魯姆喊道。

他們頂著洪流,竭盡全力攀登隧道。在他們身後,水面不斷上升,咬著他們的腳跟不放。為隧道照明的火把早已熄滅,他們在一片黑暗中向上攀爬,同時低聲禱告,盡管禱告聲連他們自己都聽不見。上方隧道的踏腳木框被沖瞭下來,卡在下面的隧道裡。他們爬過這些木框,一直爬到木框原來所在的光滑的石坡上。他們在那裡停下,等著上升的水面將他們托向更高處。

禱詞已經念完,他們默默地等待著。希拉魯姆想象著自己正站在耶和華黑漆漆的食道裡,而那位全能的神祇正大口地暢飲天堂之水,準備一口吞掉他們這些罪人。

水湧上來瞭,帶著他們湧向上方,直到希拉魯姆抬起雙手便能摸到拱頂。大水從中瀉下的那道巨大裂縫就在他旁邊。水面上升,隻有一小塊地方還殘留著一點空氣。希拉魯姆喊道:“水滿到頂的時候,我們就遊向天堂。”

他不知道另外兩人聽見沒有。水面升至拱頂,他吸進他的最後一口空氣,向上遊進那道裂縫。他將死於天堂近旁,比之前的任何人離天堂更近。

裂縫向上延伸,不知有多少肘尺。希拉魯姆一遊進去,剛才攀著的拱頂的巖石便從他指尖消失瞭,奮力擺動的肢體喪失瞭一切可以依靠之處。有一陣子,他感覺到一股水流帶動著他,但過瞭一會兒,他又覺得似乎不是這樣。四周一片漆黑,他又一次感受到瞭最初接近拱頂時所產生的那種眩暈——辨不清方向,連上下都無法區分。他又踢又蹬,卻連自己究竟是否在移動都不知道。

無依無靠。也許他正漂浮在靜止的水中,也許他正被水流裹挾沖刷。除瞭讓身體麻木的刺骨冰冷,他什麼都感覺不到。他看不見一絲光,難道這個水窖根本沒有所謂的水面,他永遠不可能浮起來瞭嗎?

就在這時,他撞到石頭上,他的雙手摸到瞭某種東西表面的一道裂縫。他正被沖回原點嗎?水流推動著他,而他完全沒有力氣對抗。他被水流拉進隧道,在隧道壁上撞來撞去。好深的隧道,好像最深最深的礦井。他的肺憋得快炸開瞭,但隧道仍舊長得沒有盡頭。終於,他再也屏不住呼吸瞭,不由自主地張嘴吸氣。他在溺亡,黑暗包圍瞭他,伸進他的肺中。

但猛然間,洞壁向四面敞開。一股湍流擁著他沖向前方,他感覺到瞭水面之上的空氣!緊接著,他什麼也感覺不到瞭。

***

醒來時,他的臉緊緊貼在一塊濕漉漉的石頭上。他什麼也看不見,但能感覺到附近是水。他翻瞭個身,呻吟起來。肢體沒有一處不疼,他全身赤裸,身上大片擦傷,沒有擦傷的皮膚被水泡得起皺。盡管如此,他能呼吸到空氣。

過瞭不知多久,他總算能站起身來。水流過他的足踝,流得很急。他朝一邊邁瞭一步,立即踏進瞭深水。另一邊則是幹燥的巖石,從觸覺判斷,應該是砂巖。

四下裡伸手不見五指,好像沒有火炬照明的礦井。他用傷痕累累的十指摸著地面,一點點向前摸索。地面抬升成瞭巖壁。他像盲人一樣緩緩地爬前爬後,發現流水原來來自地面上的一個大洞。想起來瞭!之前,正是從這個孔洞,水流挾著他沖出瞭水窖。他繼續爬著,摸索著,似乎過瞭好幾個小時。如果他所在的地方是個洞窟,那它一定非常大。

在某個地方,地面向上隆起,形成一個緩坡。這是通向上方的通道嗎?也許它可以將他帶入天堂。

希拉魯姆爬呀,爬呀。他不知道自己爬瞭多長時間,也不記得自己爬行的路線。但他一點也不在乎,因為他不可能掉頭而行,回到他來時的地方。溺水的時候,他灌瞭一肚子水,多到他不敢相信,可現在他重新覺得渴瞭,而且餓瞭。

他終於看到瞭光線,於是全力向外面沖去。

亮光刺得他睜不開眼睛。他跪倒在地,攥得緊緊的拳頭遮擋著臉龐。這是耶和華發出的光明嗎?他凡人的眼睛能看到這種光明嗎?過瞭幾分鐘,他睜開雙眼。希拉魯姆看到的是沙漠。他從中跑出的洞窟坐落在某個山腳下,眼前則是無盡的巖石和黃沙,一直伸向天邊。

天堂的模樣怎麼會和世間沒有區別?難道耶和華的殿堂就是這樣的地方?又或許,這裡不過是耶和華所創造的另一個世間,他所生活的人世之外的又一個人世,而耶和華的居所高居於這一切之上?

太陽倚在他身後的山巔。是日出還是日落?這個世界也有晝夜之分嗎?

希拉魯姆眺望著這片沙漠。天邊處,一行什麼東西在移動。是商隊嗎?

他朝那個方向跑去,一邊跑一邊用焦渴的嗓子放聲大喊,直到他喘不過氣,喊不出聲。商隊末尾的一個身影看見瞭他,整個商隊停瞭下來。希拉魯姆繼續跑著。

發現他的那一個應該是人,而非精靈,一身沙漠行旅打扮,手裡還舉著一個水袋。希拉魯姆大口猛喝,不時劇烈喘息一陣子。

他把水袋交還給那個人,一邊喘一邊問:“這是什麼地方?”

“你是遇上強盜瞭嗎?我們正要朝以力去。”

希拉魯姆瞪著他。“你騙我!”他叫道。那人退瞭一步,小心地打量著他,好像他是個被太陽曬昏瞭頭的瘋子。希拉魯姆看見商隊那邊又走來一個人,過來看看發生瞭什麼事。“以力在示拿!”

“對,確實在示拿。你不是去示拿的嗎?”對方問道,準備重新上路。

“我就是從——我本來就在——”希拉魯姆打住瞭,“你們知道巴比倫嗎?”

“哦,你是去那兒的嗎?巴比倫在以力北邊,從以力過去很方便。”

“我是說那座塔。你們聽沒聽說過那座塔?”

“當然聽說過,通向天堂的巨柱嘛。據說塔頂的人正在天堂地窖的拱頂裡打洞,想鉆穿拱頂。”

希拉魯姆一頭栽倒在沙地上。

“你怎麼啦?”兩個商隊馱手低聲說瞭幾句,又去和其他人商量。希拉魯姆顧不上他們瞭。

他在示拿。他回到瞭世間。他穿過瞭天堂的水窖,來到水窖之上,卻又回到瞭地面。是耶和華把他送來這裡,好讓他無法上到天堂的更高處嗎?可希拉魯姆沒有看到任何征兆,沒有任何東西表明耶和華註意到瞭他。他沒有感受到任何神跡,表明是耶和華把他安置在這裡。就他所知,他不過是拼命遊泳,向上遊出水窖,卻鉆進瞭下面的山洞。

不知怎麼回事,上面天堂的地窖竟然在大地之下。盡管這兩者相隔無數裡格,卻又仿佛緊緊相連,疊放在一起。這怎麼可能?兩個相距如此遙遠的地方怎麼可能緊挨著?這是多麼奇特的事啊,希拉魯姆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

接著,他豁然開朗:雕花滾筒!用這樣的滾筒在一塊柔軟的泥版上一碾,就會留下一個花紋印記。滾筒上不同側面的花紋會留下不同的印記。光看泥版,兩個不同的花紋完全可能一個在這頭,一個在那頭。可在滾筒上,這兩個花紋卻緊緊挨在一起。宇宙萬物就相當於這樣的滾筒。在人類的想象中,天堂和地面仿佛各在泥版的一端,中間橫著天空和星辰。可事實上,天堂與地面通過某種不可思議的途徑卷成瞭一個圓筒,在圓筒上,天與地相接相連。

他明白瞭耶和華為什麼不擊倒那座高塔,為什麼不懲罰人類,因為他們妄想沖破為他們劃定的邊界。原因就是:人類所能邁過的最長旅程並不能讓他們沖破邊界,而隻會帶領他們回到最初的出發點。數百年的勞作並不會多向人類透露一丁點造物的秘密,多於他們現在的所知。但經過這一番努力,人類會看到天堂與人間是多麼巧妙地聯系在一起,並由此窺見耶和華神奇得難以形容的造物手段。用這種方式,耶和華將他的造物展示在人類眼前;與此同時,又將他的造物隱藏於人類眼前。

於是,人類將懂得安分守己。

希拉魯姆站起來。對耶和華的敬畏讓他的雙腿顫抖不已。他走向商隊的馱手們。他要回到巴比倫。也許他會再次見到路加圖姆。他會帶話給那些仍在塔上的人,他會告訴他們宇宙萬物的存在方式。

[後記]

這個故事的緣起是一次和朋友聊天,他說他在希伯來學校裡學過另一個版本的巴別塔故事。關於那座塔,當時我隻知道《舊約》中的敘述;知道而已,並沒有留下多麼深刻的印象。但在更加詳盡的希伯來版本中,那座塔高聳入雲,需要一年時間才能爬到塔頂。如果有人墜塔摔死,沒有人哀悼;但如果掉下去的是一塊磚,砌磚的人會難過得掉眼淚,因為要一年後才能補上這塊磚。

巴別塔的故事講述的是挑釁上帝的下場,可它卻在我腦海中激發出瞭一連串形象:一座富於幻想色彩的天空之城,類似於雷尼·馬格利特那幅《比利牛斯山巔的城堡》。我被這座想象中的城市迷住瞭,於是開始琢磨這種城市裡的生活究竟是什麼樣子。

湯姆·迪希稱這個故事是“巴比倫人的科學幻想小說”。我動筆寫作的時候並沒有這麼想過——巴比倫人已經對物理和天文有所瞭解,所以他們肯定能看出這是一篇幻想之作——但我馬上明白瞭他的意思。小說裡的人物虔信宗教,但他們依靠的並不是祈禱,而是工程技術。小說中沒有出現任何神衹,裡面發生的每一件事都可以用純粹的機械術語解說清楚。從這個意義上說,小說所描寫的世界與我們的世界並沒有多大區別,盡管它在其他許多方面截然不同於現在的世界。

李克勤 譯

《你一生的故事(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