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六月十九日星期四至六月二十九日星期日

這幾天,佈隆維斯特一邊等候著范耶爾能否度過生死關頭的消息,一邊把手邊數據又看瞭一次,並且和弗洛德保持密切聯系。星期四晚上,弗洛德帶來消息說危機似乎暫時解除瞭。

“我今天和他說瞭一會兒話,他希望能盡快見到你。”

於是仲夏節前夕下午一點,佈隆維斯特開車到赫德史塔醫院去找范耶爾的病房。途中忽然冒出憤憤不平的畢耶擋住他的去路。亨利根本沒法見客,他說。

“那就奇怪瞭。”佈隆維斯特回答:“亨利派人傳話,很明白地表示他今天想見我。”

“你不是傢族成員,這裡沒你的事。”

“你說得對,我不是傢族成員,但我替亨利工作,而且隻聽令於他。”

此時若非弗洛德走出范耶爾的房間,兩人的交談恐怕會變得更火爆。

“喔,你來啦。亨利一直在問你呢!”

弗洛德將門打開,佈隆維斯特與畢耶擦身而過走入房中。

范耶爾整個人像老瞭十歲。他眼睛半閉躺在床上,鼻子插著氧氣管,頭發更是前所未見的蓬亂。一名護士一手用力按住佈隆維斯特的手臂,阻擋住他。

“兩分鐘,不能再久。別讓他太激動。”佈隆維斯特坐在訪客椅上,看著范耶爾的臉,心裡忽然泛起一種令他驚訝的溫柔,於是伸出手輕輕捏捏老人的手。

“有什麼消息嗎?”他的聲音很微弱。

佈隆維斯特點點頭。

“等你好一點我馬上向你報告。我還沒解開謎底,不過又找到一些新線索,現在正在追查。再過一兩個星期就能知道結果瞭。”

范耶爾能做的最大限度就是眨眼,表達他明白瞭。

“我得離開幾天。”

范耶爾揚起眉毛。

“我不是臨陣脫逃,而是要作些調查。我已經和弗洛德達成共識,以後我會向他報告。你同意嗎?”

“弗洛德……是我的代理人……無論什麼事。”

佈隆維斯特又捏捏范耶爾的手。

“麥可……如果我不……我要你……完成工作。”

“我會完成的。”

“弗洛德可以……全權……”

“亨利,我要你好起來。我好不容易有這樣的進展,你要是撒手走瞭,我會很生氣。”

“兩分鐘。”護士說。

“下次我們再長談。”

畢耶在外面等他出來。他一手放在他肩膀上將他攔下。

“我不希望你再來煩亨利。他病得很嚴重,不應該再受刺激或打擾。”

“你的憂慮我明白,也有同感。我不會刺激他的。”

“每個人都知道亨利雇用你是為瞭打探關於他的小嗜好……海莉。弗洛德說亨利心臟病發前和你談過話,然後變得非常激動。他還說你認為是你引發他的病。”

“我現在不這麼想瞭。亨利有嚴重的動脈阻塞,就算隻是小便也可能發病,這點你肯定也已經知道瞭。”

“我要你將這荒謬之舉的內容全盤托出!你現在攪和的是我的傢務事。”

“我說過瞭,我替亨利工作,不是為你們傢族。”

畢耶顯然不習慣有人頂撞他。有一度他瞪著佈隆維斯特的神情應該是想為自己爭取一點敬意,但反而更像一頭充瞭氣的麋鹿。畢耶轉身走進范耶爾的房間。

佈隆維斯特強忍住笑意。范耶爾正臥病在床,甚至可能就此撒手西歸,他病榻外的走廊實在不是該笑的地方。但他忽然想起六十年代名主持人雷納·希蘭一句押韻的字母詩文,和麋鹿有關:麋鹿隻身孤立,笑望森林廢墟。

在醫院大廳,他遇見西西莉亞。自從她取消假期回來後,他打瞭十幾次手機,但她從未接聽或回復。而當他經過她位於海澤比島的住處上前敲門時,她也總是不在傢。

“嗨,西西莉亞。”他招呼道。“亨利的事我很遺憾。”

“謝謝。”她說。

“我們得談談。”他說。

“我很抱歉就這樣避不見面。我能理解你一定很生氣,但這段時間我也不好過。”

麥可將手搭在她的手臂上,微笑著說:

“等等,西西莉亞,你弄錯瞭,我一點也不生氣。我還是希望我們能當朋友。可以一起去喝杯咖啡嗎?”他朝醫院餐廳的方向點瞭點頭。

西西莉亞有些猶豫。“今天不行。我得去見亨利。”

“好吧,但我還是需要和你談談。純粹是公事。”

“什麼意思?”她頓時起瞭戒心。

“你還記得你一月到我的小屋來,我們第一次的見面嗎?我說我們可以私下聊聊,不列入記錄,如果需要問一些正式的問題,我會告訴你。這事和海莉有關。”

西西莉亞氣得瞬間漲紅瞭臉。

“你真是個大混蛋!”

“西西莉亞,我發現一些事情,真的得和你談談。”

她倒退一步。

“你難道不明白浪費該死的精力追蹤該死的海莉,隻不過是想讓亨利內心不那麼空虛?你難道沒看見他躺在那裡快死瞭?現在他最不需要的就是再受刺激、再空歡喜一場……”

“這也許是亨利的消遣,但我現在發現的新資料比這麼多年來任何人的發現都還要多。眼下有些問題必須獲得解答。”

“如果亨利死瞭,這些無聊的調查馬上就得結束,到時候你這個偵探就得哭哭啼啼地卷鋪蓋走路瞭。”西西莉亞說完轉身就走。

所有店都打烊瞭。赫德史塔幾乎空蕩蕩的,居民們似乎也都躲到避暑小屋去過仲夏節瞭。佈隆維斯特走到史塔旅館的露天座,這裡還開著,於是他點瞭咖啡和三明治,看起瞭晚報。這世界沒發生什麼大事。

他放下報紙,想著西西莉亞。他沒有告訴任何人——除瞭莎蘭德之外——海莉房間的窗戶是她打開的。他擔心她會因此成為嫌犯,而傷害她是他最不想要的結果。然而問題總是要問,遲早罷瞭。

他在露天座待瞭一小時後,決定暫時擱下這些問題,在仲夏節前夕做點和范耶爾傢族無關的事。手機一直沒響。愛莉卡和丈夫不知上哪玩樂去瞭,他找不到人說話。

下午四點左右,他回到海澤比島,又作瞭另一個決定:戒煙。自從入伍後,他一直持續運動,或是上健身房或是沿著梅拉斯特蘭南路跑步,但溫納斯壯的事件開始後,這項習慣便中斷瞭。進瞭魯洛克監獄,他又開始舉重,主要是當成一種心理治療。但出獄後,便幾乎沒有運動,現在也該再重新開始瞭。他穿上運動服,一開始慢慢地往戈弗裡小屋的道路跑去,然後轉向要塞方向,跑上較崎嶇的越野路徑。在軍中他便不再參加越野比賽,但他始終認為在林區比在平坦的跑道上跑步更有趣。他沿著“東園”四周的圍墻跑回村裡,爬上賓館最後幾層階梯時已是全身酸痛、上氣不接下氣。

六點沖完澡,他煮瞭幾個馬鈴薯,又用芥末醬醃鯡魚、香蔥加蛋做瞭開面三明治,拿到屋外坐在搖搖晃晃的桌邊面向著橋吃瞭起來。他倒瞭一杯烈酒,為自己幹杯。最後看起薇兒·麥德米的推理小說《美人魚在唱歌》。

七點左右,弗洛德開車前來,往他對面的椅子重重坐下。佈隆維斯特給他倒瞭一杯斯科納燒酒。

“你今天激起瞭不小的情緒反應。”弗洛德說。

“看得出來。”

“畢耶是個自大的蠢蛋。”

“我知道。”

“但西西莉亞不是,她非常生氣。”

麥可點點頭。

“她吩咐要我阻止你繼續打探傢族的事情。”

“我明白,你怎麼回答?”

弗洛德看瞭看那杯斯科納酒,一口飲盡。

“我說關於你該做的事,亨利已經很清楚地指示我。隻要他沒有改變指示,你就得繼續照合約走。我希望你能盡力執行合約中你那部分的義務。”

佈隆維斯特仰頭望天,烏雲已逐漸聚攏。

“像是暴風雨要來瞭。”弗洛德說:“如果風吹得太猛,我會支撐著你。”

“謝謝。”

他們靜靜坐瞭一會。

“我能再喝一杯嗎?”弗洛德問。

弗洛德回傢後不到幾分鐘,馬丁便開著車來瞭,車子就停在小屋前的路旁。他過來是想打個招呼。麥可先祝他仲夏節愉快,並問他想不想喝一杯。

“還是不要比較好。我隻是回來換個衣服,然後就要開車回城裡,到伊娃那兒過夜。”

佈隆維斯特等著他繼續說。

“我和西西莉亞談過瞭。她現在有點心神紊亂——她和亨利一直都很親密。如果她說瞭什麼……不好聽的話,希望你能原諒她。”

“我很喜歡西西莉亞。”

“我知道,不過她也可能很難相處。我隻是想告訴你,她非常反對你繼續挖掘我們的過去。”

佈隆維斯特嘆瞭口氣。赫德史塔的人好像全都知道范耶爾雇他的用意。

“你覺得呢?”

“關於海莉這事已經糾纏亨利數十年。我不知道……海莉是我妹妹,但所有感覺畢竟都已十分久遠。弗洛德說你的合約隻有亨利能終止,以他目前的情況看來,恐怕是弊多於利。”

“那麼你希望我繼續嗎?”

“你有任何進展嗎?”

“抱歉,馬丁,我若未經亨利允許向你透露任何事,就等於違約。”

“我懂。”他忽然面露微笑。“亨利向來熱衷這類秘密協議,但最重要的是,我希望你不要讓他有過度的期待。”

“我不會的。”

“那就好……對瞭,換個話題,我們現在還有另一個合約要考慮。既然亨利病瞭,短期內無法履行他身為《千禧年》董事的職務,我有責任代替他。”

佈隆維斯特等著下文。

“我想應該開個董事會來討論目前的情形。”

“好主意。但據我所知,下一次董事會的預定日期要等到八月。”

“我知道,不過也許應該早點召開。”

佈隆維斯特禮貌地笑瞭笑。

“你真的找錯人瞭。我十二月就離開瞭,現在不是董事,你應該和愛莉卡聯系。她知道亨利病瞭。”

馬丁沒想到他會這麼回應。

“當然,你說得沒錯。我會找她談。”他拍拍佈隆維斯特的肩膀,道別後便離開瞭。

談話沒什麼具體的內容,但空氣中飄浮著威脅的氣息。馬丁已經將《千禧年》放在天平上。片刻過後,佈隆維斯特又倒瞭杯酒,重拾麥德米的小說。

那隻混雜其他顏色的棕色貓跑來跟他打招呼,在他腳邊磨蹭。他把貓抱起來,搔搔它的耳後。

“我們倆過瞭一個非常無聊的仲夏節前夕,對吧?”他說。

這時開始下起雨來,他便進屋上床。貓卻寧可待在外頭。

莎蘭德在仲夏節前夕牽出她的川崎摩托車,花瞭一整天作徹底檢查。輕型的一二五CC或許不是最有力的摩托車,但這是她的,她能掌控它。車子是她一個螺絲一個螺絲整修出來的,還增強瞭馬力,能跑得比速限再快一點點。

下午她戴上安全帽、穿上皮外套,騎到阿普灣療養院,和母親在庭院裡度過晚上的時光。她忽然感到一陣憂心與自責。母親好像變得更疏離瞭。三個小時間,她們隻交談幾句話,而談話時母親似乎並不認得她是誰。

佈隆維斯特花瞭幾天時間試圖找出那輛車牌AC開頭的車,耗費不少精力,最後在詢問赫德史塔一名退休的技師後,才得到結論:那是一輛福特安格利亞,是他從未聽說過的車款。後來他打電話給機動車管理部門的一名職員,詢問是否能查到一九六六年車牌以AC3開頭的所有福特安格利亞的名單。他最後得到的答復是:要查詢如此久遠的記錄並非不可能,但需要一點時間,而且這恐怕已超出公開數據的范圍。

直到仲夏節過瞭幾天之後,佈隆維斯特才跳進借來的沃爾沃,開上E4公路往北走。他悠哉地開著車。快到海諾桑橋的時候,他在維斯特倫糕餅店停下車買咖啡。

下一站是於默奧,他找瞭傢小旅館點瞭當天的特餐。接著買完地圖後,又繼續上路,來到謝萊夫特奧轉向諾斯約。他下午六點左右抵達,在諾斯約旅館訂房過夜。

第二天一早他便開始查訪。電話簿裡找不到諾斯約木工店。極地旅館的櫃臺服務員是個二十來歲的女孩,她從未聽過這傢店。

“那麼我該找誰問呢?”

服務員困惑瞭幾秒鐘,登時面露喜色,說可以問她父親。過瞭兩分鐘,她回來解釋說諾斯約木工店早在八十年代初便停業瞭。若想知道更多細節,可以去找一個叫佈爾曼的人,他曾經在那兒當領班,現在住在名叫向日葵的街上。

諾斯約是個小鎮,隻有一條主要街道貫穿全鎮,街名恰如其分就叫大街。大街兩旁商店林立,住傢的街道則與其橫向交叉。東端有一個小工業區和一個馬廄,西端有一間美得出奇的木造教堂。佈隆維斯特發現這座村鎮中也有一個宣道教會和一個五旬節教會。巴士站的廣告牌上貼瞭一張海報,宣傳狩獵博物館和滑雪博物館。還有一張殘留的宣傳單,預告維若妮卡將在仲夏節園遊會上演唱。從村鎮這端走到另一端還不到二十分鐘。

向日葵街上全是獨棟住宅,距離旅館約五分鐘路程。佈隆維斯特按瞭門鈴,無人應門。當時九點半,他心想佈爾曼大概出門工作去瞭,如果他已經退休,八成是去買東西。

他接著到大街上的五金行。他推斷凡是諾斯約的居民遲早都會上五金行。店裡有兩名店員,佈隆維斯特挑瞭年紀較大的那個,大約五十歲左右。

“你好,我想找一對夫妻,很可能是六十年代住在諾斯約,男的也許曾經在諾斯約木工店工作。我不知道他們的名字,不過有兩張一九六六年拍的照片。”

店員端詳照片許久,結果還是搖頭,說他兩個都不認得。

午餐時間,他在巴士站附近的熱狗攤吃瞭個漢堡。接下來他不再找商店,而是行經鎮公所、圖書館和藥房。那裡的警局空無一人,於是他便開始隨意找老年人詢問。中午過後不久,他問瞭兩名較年輕的女子,她們不認識相片中的男女,但倒是提瞭個好主意。

“如果照片是一九六六年拍的,這兩個人現在應該已經六十幾歲。你何不到索巴卡養老院去問問?”

佈隆維斯特向養老院櫃臺的女人自我介紹,並解釋來意。她不斷用懷疑的目光瞪著他,但最後還是被他說服,帶著他來到活動室。他花費半個小時讓一群老人看照片,他們都很熱心,隻可惜沒有人認識這對夫妻。

五點,他回到向日葵街敲佈爾曼的門,這回運氣好一點。佈爾曼夫妻倆都退休瞭,今天一整天都不在。他們請佈隆維斯特到廚房,妻子立刻動手煮咖啡,一面聽來客說明自己的任務。但和當天其他的嘗試一樣,又是徒勞無功。佈爾曼搔搔頭,點起煙鬥,片刻後才說他不認識相片中這對夫妻。佈爾曼夫婦彼此間說的是諾斯約的方言,佈隆維斯特偶爾會聽不懂。例如妻子提到相片中的女人有“knvelhra”,意思其實是“鬈發”。

“不過你說得沒錯,那是木工店的貼紙。”丈夫說:“你能認出來確實很聰明。但問題是我們到處發貼紙,對象有承包商、買木材或運送木材的人、木匠、機械工等等。”

“看來要找到這對夫妻比我想象中困難。”

“你為什麼要找他們?”

佈隆維斯特事先已經決定若有人問起便老實說。關於相片中的夫妻,無論捏造什麼謊話都隻會讓人一眼看穿,讓情形變得更復雜。

“說來話長。我正在調查一九六六年發生在赫德史塔的一樁罪行,我想相片中的人有可能——盡管可能性微乎其微——看到瞭事情的經過。他們絕非嫌疑犯,我想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可能擁有破案的線索。”

“罪行?什麼樣的罪行?”

“很抱歉,我隻能說這麼多。我知道將近四十年後還有人來到這裡找這對夫妻,聽起來很奇怪,但這案子尚未偵破,直到最近才又發現新物證。”

“原來如此。是呀,這的確是一項很不尋常的任務。”

“木工店裡有多少員工?”

“一般員工大約四十人。我從五十年代中期十七歲起就在那兒工作,直到店歇業後才變成承包商。”佈爾曼想瞭一下。“我可以告訴你,照片中的男人從未在店裡工作過,他可能是承包商,但就算是的話,我應該也會認得他。不過還有一個可能。也許是他父親或其他親戚在店裡工作,那車子不是他的。”

麥可點點頭。“我知道有很多可能性。依你看,我可以找什麼人談談嗎?”

“好吧,”佈爾曼點著頭說:“你明天早上過來,我們去找幾個老人問一問。”

莎蘭德面臨瞭相當大的手段問題。挖掘數據是她的專長,幾乎任何對象都難不倒她,但一開始總會有個活人的姓名和社保號碼。假如搜尋對象的數據在電腦上建瞭文件——每個人都免不瞭的情形——很快便會落入她的網中。假如此人會利用電腦上網、有電郵地址或甚至個人網站——受到她這種特殊調查的人也幾乎都有——她遲早能發掘他們深藏的秘密。

但她答應佈隆維斯特做的事卻全然不同。簡單地說,這項任務就是根據極度模糊的資料找出四個社保號碼,而且這些人很可能已經死瞭數十年,所以多半不存在任何電腦檔案。

佈隆維斯特從蕾貝卡的案子推斷這些人均已遇害,也就是說,他們應該會存於警方未偵破的案件資料中。這些兇案發生的時間與地點都毫無線索,隻知道是在一九六六年以前。就調查而言,她所面對的是全新狀況。

該從何著手呢?

她啟動谷歌搜索引擎,輸入關鍵詞“瑪格達”和“謀殺”。這是她能做的最簡單的搜尋方式,出乎意外的是竟然立刻有瞭突破。第一個收獲是卡爾斯塔德的衛姆蘭電視臺節目表,其中介紹瞭一九九九年播放的“衛姆蘭兇殺案”系列的部分內容。接著她又在《衛姆蘭民眾報》中找到一篇電視節目簡介。

“衛姆蘭兇殺案”系列新的一集將介紹蘭莫翠斯克的瑪格達·洛維薩·休柏案,幾十年前讓卡斯塔警方疲於奔命的可怕兇殺懸案。一九六〇年四月,這名四十六歲的農婦被發現在自傢馬廄遇害。記者克雷·古納斯將回顧她生前最後幾個小時以及徒勞無功的緝兇過程。當年這起命案造成極大的轟動,對於兇手身份也有許多臆測。被害人的一名年輕親戚將在節目中談論這項指控如何毀瞭他的一生。晚間八點播出。

她在《衛姆蘭文化》雜志一篇《洛維薩命案震撼全國》的文章中又找到更多具體訊息。雜志所有的文章內容都已上傳到網絡上。筆者以明顯幸災樂禍的心情和八卦閑聊的口氣,敘述洛維薩的伐木工丈夫霍雷爾·休柏五點左右回到傢,發現妻子死瞭。她受到粗暴的性侵害、被刺數刀,最後被長柄叉刺死。命案發生在她自傢馬廄裡,但最令人矚目的是兇手在行兇後還將被害人捆綁成跪姿,置於一個廄欄內。

事後發現農場上有一頭牛的脖子側邊被刺瞭一刀。

最初丈夫被列為嫌疑犯,但他從早上六點便和其他工作夥伴在離傢四十公裡的采伐區工作。而且當天上午十點,有個女性友人來找洛維薩,可以證實在此之前她還活著。誰也沒看見或聽見什麼,農場與最近的鄰居之間相距四百五十米。

丈夫的嫌疑洗清後,警方調查人員將目標鎖定被害人的二十三歲外甥。這個年輕人經常犯法,手頭十分拮據,曾經多次向阿姨借一些小錢。外甥的不在場證明薄弱得多,因此被羈押瞭一陣子,最後因為證據不足而被釋放。盡管如此,村裡的人大多認為八成是他犯的案。

警方轉而追查其他線索。有一度追的是曾在那一帶出現的一名小販,另外也有傳聞說有一群“吉卜賽竊賊”不斷連續偷竊。至於他們為何犯下殘暴的性侵害命案卻又沒偷走任何東西,誰都說不清。

還有一度偵辦方向轉移到村裡某鄰居身上。他單身,據說年輕時曾涉嫌一起同性戀罪行——這是早在同性戀仍屬可罰之罪的時期——而且根據一些人的說辭,他向來以“怪異”著稱。至於一個疑似同性戀者為何性侵婦女,也是誰都說不清。無論是這些或其他線索,最後都無人被定罪。

莎蘭德覺得這和海莉日記本中的名單有明顯關聯。《利未記》二〇:一六記載:“女人若與獸親近,與他淫合,你要殺那女人和那獸,總要把他們治死,罪要歸到他們身上。”一個名叫瑪格達的農婦在馬廄內遇害,又被綁起來置於廄欄裡,這不可能是巧合。

問題是為什麼海莉寫下的是瑪格達而不是洛維薩?後者顯然才是受害人常用的名字。若非電視節目介紹中寫出全名,莎蘭德絕不會留意。

此外當然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問題:一九四九年蕾貝卡命案、一九六〇年瑪格達·洛維薩命案與一九六六年的海莉失蹤案之間有無關聯?

星期六早上,佈爾曼帶佈隆維斯特徒步繞瞭諾斯約一圈。上午,他們拜訪瞭五名昔日員工,這些人住得很近,走路便可到達。每個人都請他們喝咖啡,也很仔細看相片,但最後總是搖頭。

回佈爾曼傢吃過簡單的午餐後,他們上瞭車,開往諾斯約附近有木工店前員工居住的四個村鎮。每到一處,佈爾曼都受到熱烈歡迎,但誰也幫不上忙。佈隆維斯特開始感到絕望。

下午四點,佈爾曼來到位於諾斯約北邊的諾斯約瓦倫,將車停在一棟典型的西博騰紅色農舍前,並向佈隆維斯特介紹退休的木工師傅漢寧·弗斯曼。

“喔,那是阿薩·佈蘭倫的孩子。”弗斯曼一看到佈隆維斯特拿出的照片便說。找到瞭!

“原來是阿薩的兒子。”佈爾曼說:“阿薩是我們的買傢。”

“怎樣才能找到他?”

“這孩子?那恐怕得去挖墳。他叫根納,在博利登礦場工作,後來在七十年代中期一次爆炸意外中喪生。”

佈隆維斯特一聽心都涼瞭。

“不過他妻子還活著。就是照片裡頭這個人。她名叫米爾德裡德,現在住在畢爾賽雷。”

“畢爾賽雷?”

“往巴斯蒂特賴斯克方向大約十公裡的地方。進村的時候右手邊那棟紅色長形屋子就是她傢,是第三間。我跟他們傢的人很熟。”

“你好,我叫莉絲·莎蘭德,現在正在寫一篇關於二十世紀女性所遭受的暴力犯罪的論文。不知道我能不能到蘭斯克魯納警局,查閱一九五七年一件案子的資料?是有關一個名叫拉凱兒·倫德女子的命案。請問你知道在哪兒可以找到這些數據嗎?”

畢爾賽雷有如西博騰鄉間的風景明信片。這裡大概有二十來棟屋子,在湖的一端相當緊密地排成半圓形。村子中央有個交叉路口,路標箭頭一個指向海明根,十一公裡,另一個指向巴斯蒂特賴斯克,十七公裡。路口附近有一座小橋,佈隆維斯特心想“溪水平緩”(1)大概就是形容橋下那條溪的吧。值此盛夏,風景有如詩畫。

他將車停在一間已經停業的昆薩姆超市前面的院子,幾乎就在右手邊第三間屋子正對面。他敲瞭門,無人回應。

他沿著往海明根方向的路走瞭一小時,經過一個溪水變得十分湍急的地方。回程前的途中遇上兩隻貓,看見一頭鹿,就是沒有半個人。米爾德裡德的傢門依然緊閉。

他在小橋附近一根柱子上看見一張脫落的宣傳海報,預告BTCC賽事,這應該是“二〇〇二年畢爾賽雷卡丁車錦標賽”的縮寫。所謂“卡丁”似乎是駕車在結冰湖上互撞的一種冬季運動。

他等到晚上十點才死心開車回諾斯約,很晚才吃晚餐,然後上床讀麥德米小說的結局。

結局令人毛骨悚然。

十點,莎蘭德在海莉的名單上增添一人,不過有點猶豫。

她發現一條快捷方式。幾乎定期會有關於未偵破的謀殺案的文章發表,她還在一份晚報的星期日特刊中發現一篇一九九九年的文章,標題是《許多女性殺手逍遙法外》。文章不長,但列出瞭幾個引人註目的兇案被害人的姓名與照片,其中包括北泰利耶的索維案、北雪平的阿妮塔命案、赫爾辛堡的瑪格麗塔等等。

最早的案子發生於六十年代,其中沒有一件與佈隆維斯特給她的名單吻合。但有個案子確實吸引瞭她的註意。

一九六二年六月,一個名叫莉亞·培森的妓女從哥德堡到烏德瓦拉探視母親和托母親照顧的九歲兒子。幾天後的星期日晚上,莉亞和母親擁抱道別,搭火車回哥德堡。兩天後有人在某廢棄工廠的一個貨櫃後面發現她。她遭到強暴,身體受盡凌虐。

莉亞命案喧騰一時,報章上還作成夏日系列報道,但兇手始終沒有落網。海莉的名單上沒有莉亞這個名字,她的死法也不符合海莉摘錄的任何《聖經》章節。

然而此案有個奇怪的巧合,讓莎蘭德的觸角立刻有所感應。在莉亞陳屍處約十公尺外,有個花盆裡頭裝瞭一隻鴿子。有人用線捆住鴿子的脖子,將線穿過盆底的洞,然後用兩塊磚頭將花盆架高在底下點瞭小火。無法確認這起虐行與莉亞命案有任何關聯,可能隻是孩童的惡作劇,但報上卻將命案稱為“鴿子命案”。

莎蘭德不讀《聖經》——手邊甚至沒有《聖經》——但當天晚上她去瞭赫加裡教堂,好說歹說地才借到一本《聖經》,然後坐到教堂外的公園長凳上讀起《利未記》。當她讀到第十二章第八節時,眉毛不禁高聳起來。第十二章談的是婦人生子後的凈化。

他的力量若不夠獻一隻羊羔,他就要取兩隻斑鳩或是兩隻雛鴿,一隻為燔祭,一隻為贖罪祭;祭司要為他贖罪,他就潔凈瞭。

莉亞應該也能列入海莉記事本中的名單:莉亞——三一二〇八。莎蘭德頓時體會到自己以前所作的調查,規模根本不及這次任務之萬一。

星期日上午十點,佈隆維斯特再次上門敲門時,米爾德裡德前來開門。她已經再婚,現在夫傢姓伯格倫。她當然老瞭許多,體重也約莫增加一倍,但他還是一眼就認出她來。

“你好,我叫麥可·佈隆維斯特。你想必就是米爾德裡德·伯格倫吧?”

“正是。”

“很抱歉如此冒昧來訪,但我一直在找你,說來話長。”他微笑著說:“不知道我能不能進屋去,占用你一點時間呢?”

米爾德裡德的丈夫和一個年約三十五歲的兒子在傢,她並未遲疑太久便請佈隆維斯特入內,坐進廚房。他和傢裡每個人都握瞭手。他這輩子從未像過去這二十四小時喝那麼多咖啡,但現在他已經知道拒絕諾蘭人的好意是很失禮的。咖啡杯端上桌後,米爾德裡德隨即坐下,好奇地問他她可以幫他什麼忙。他顯然聽不太懂她的諾斯約方言,於是她改口說起標準瑞典話。

佈隆維斯特深吸一口氣,說道:“這件事說起來又長又奇特。一九六六年九月,你和當時的丈夫根納·佈蘭倫去瞭赫德史塔。”

她露出訝異神色。他等她點頭之後,才將加瓦斯加坦的照片擺到她面前。

“這張照片是什麼時候拍的?你還記得當時的情況嗎?”

“天哪!”米爾德裡德驚呼道:“都已經那麼久的事瞭。”

她現任丈夫和兒子都站到她身邊來看照片。

“當時我們在度蜜月。我們開車南下斯德哥爾摩和西格吐納,回傢途中碰巧在某個地方停瞭一會兒。你說叫赫德史塔是嗎?”

“是的,赫德史塔。這張照片的拍攝時間是下午一點左右。我已經找瞭你好一段時間,這實在不容易。”

“你竟然隻憑著一張舊照片就找到我瞭,真是無法想象。”

佈隆維斯特將停車場那張照片放到桌子上。

“能找到你多虧瞭這張照片,是當天稍晚拍的。”他開始解釋自己如何經由諾斯約木工店找到佈爾曼,再通過他找到諾斯約瓦倫的弗斯曼。

“你找我找得這麼辛苦,肯定是有原因的。”

“的確。這張照片中站在你旁邊的女孩名叫海莉。她在當天失蹤後,便再也沒有人見過她或聽過她的消息,一般猜測她已遭遇不幸。我再讓你看一些照片好嗎?”

他拿出筆記本電腦,等候開機時一邊作瞭解釋。接著他打開那一系列照片,讓米爾德裡德看海莉的臉部表情變化。

“我就是在看這些舊照片時,發現你拿著相機站在海莉正後方,她當時註視著什麼進而引發如此反應,似乎正和你拍攝的方向一致。我知道希望其實很渺茫,但我之所以找你是想問問看你會不會還保留著當天的照片。”

他等著米爾德裡德來打消他的念頭,告訴他照片老早就不見瞭。不料她卻用淡藍色眼珠望著他,說蜜月照片當然還留著囉,仿佛這是天底下最理所當然的事。

她走到另一個房間,幾分鐘後拿著一個裝有幾本相簿的盒子回來。他們花瞭一點時間才找到蜜月相片。她在赫德史塔拍瞭三張;一張是模糊的大街街景,另一張是她當時的丈夫,第三張則是遊行隊伍中的小醜。

佈隆維斯特急切地貼近細看,看得出對街一名小醜身後有個人影。但從照片根本看不出所以然。

【註釋】

(1)瑞典語“sel”。

《龍文身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