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喬二強又長高瞭,超過瞭他大哥。

他還長胖瞭一些,喬一成又氣又笑:在傢裡吃瞭這麼多年的飯瘦得跟猴似的,把飯帶到單位裡吃就變味兒啦?特別營養啦?

三麗咬著筷子尖兒調侃二哥:單位裡是不是有大師傅給你開小灶?吃瞭什麼好的,二哥說一說,我們吃不著聽聽也是好的。

二強不答,呼啦呼啦地喝湯。

在單位裡給二強開小灶的不是大師傅,是女師傅馬素芹。

馬素芹每天多帶一點菜到單位,分一些給二強。大多是北方的燉菜,二強以前還真沒吃過,覺得特別的好吃。

師傅的確是個好師傅,二強力氣並不大,並沒有像同事前輩們想的那樣,把分給師傅的重活兒都能包下來,有時候去拖材料,男的老師傅們總愛叫上喬二強,馬素芹多半攔著不叫他去,說他小男娃傢,身子骨還沒長好,累猛瞭將來會落下病。

男師傅們就打趣:一枝花疼小徒弟象疼兒子。

又有的說:不象疼兒子,象疼小男人。

馬素芹一一有力地駁回去,罵人的聲音脆而響快,夾雜著許多北方的土話,二強不是很能聽懂。那些男人們卻象大夏天喝瞭冰水一樣地爽快,爆發出響亮粗嘎的笑聲。

二強臊得臉上噴火,低頭做活不敢說話。

人走遠瞭,才偷著問師傅:馬師傅,那個,他們幹嘛叫你一枝花。

馬素芹斜他一眼:小娃子傢傢的,不要問這個。

二強挺願意師傅斜著眼看他,馬素芹細長的單眼皮眼常會挑上去看人,總象是對人斜飛過來一個眼風,可她的神情卻又是端肅的,兩下裡合在一處,在二強看來,有點特別的滋味,很好看。

師傅待他也是真好,除瞭會多給他帶一份菜,教活計也很盡心。馬素芹是老師傅,技術算好的,經驗多,她在廠子裡工作瞭快十五年,手腳不算快,可次品出得少,二強腦子不大靈,手也還算巧,馬素芹多費一點口舌,他也就學會瞭。

廠子裡的人,多半欺生,倒沒什麼太大的壞心,有時那做檢驗的難免會挑挑小學徒的刺,馬素芹總是護著二強。

她在男人中很吃得開,他們喜歡挑逗她,卻又無形地回護著她,女人們於是多瞭幾分酸意地待她。時不時地會背著她說些閑言碎語,偶爾一兩句飄到二強的耳朵裡,似乎說她的男人怎麼怎麼,二強當著人面不敢出聲叫人傢住嘴,轉過臉去狠狠地呸在地上,覺得女人真是世上最難纏的一種生物,這麼想著的時候,他忘記瞭他師傅也是女人。

二強在那到處堆滿瞭東西的車間裡,呼吸著混合著鐵銹味道的空氣,覺得自己自在如小魚,池塘小是小,然而有足夠的養份,岸上還有風景,喬二強覺得自己找到瞭一輩子安身立命的地方。

他跟工人師傅們越來越熟,大傢都覺得這小孩沒心眼,聽話,嘴甜,怪討人喜歡。男師傅們漸漸地會叫上他一塊兒去廠裡澡堂洗澡,跟他開著粗俗的玩笑,在他裸著站在花灑下時笑他活象隻白斬雞。

洗完瞭澡,是最放松的時候,師傅們問二強:你還曉得你的馬師傅為什麼叫一枝花。

二強久久牽掛的問題終於要有答案瞭,心快樂緊張得砰砰跳,老老實實地答:我不曉得。

那大塊頭的師傅就說:你師傅進廠的時候,跟你現在差不多大,那可真是標標致致,兩根長辮子拖到屁股頭兒,一走三搖,個頭還少見得高,說是有一米七,嚇,真是沒有見過有小女娃高得那樣,還高得漂亮的。有一回她給人傢當伴娘,胸前戴瞭朵粉紅花,倒把新娘子給比下去瞭,所以以後就叫個一枝花。

一旁的師傅湊上來說:一枝花當年在我們廠裡不要太招眼啊!走到哪裡都一窩一窩的人看,眼睛都陷在她身上拔不出來。現在,當然是不能跟以前比瞭。

大塊頭說:不能比你還眼饞肚飽的?你是吃不著葡萄就說酸!

你不也沒吃著葡萄?假惺惺做什麼?依我說,要不是她嫁瞭那個人,也不會老得這樣快。才三十二三嘛,你看我們廠長的老婆,快四十瞭,還擦粉,前些天來穿瞭件玫瑰紅的衣服,真是非洲人跨溝,嚇人一大跳!(嚇這個字在南京話裡念he與南京話中的黑同音)

大塊頭嘴裡發出噓噓的聲音:少說她傢的那一個,少說,要叫那個邪頭曉得瞭,不好開交。

喬二強懵懂地聽著,師傅們的話裡,似乎藏著玄機,他解不開,聽不懂,然而這沒什麼,他願意從別人的嘴裡聽見對馬師傅的贊美,那讓他心裡暖洋洋的,有幾分得意。

那個漂亮的,明媚的,被大傢時時念叨著的女人,是他的師傅,並且,長得象他媽。

男人們在一塊兒,話題多半離不瞭女人,談女人的時候,總免不瞭抽上根煙。

喬二強人生裡頭一枝煙,就是大塊頭給的,他們拍著他瘦削的背,手勁兒大得讓他直打晃,以此來鼓勵他,試著抽上一口。

那煙低劣沖勁兒極大,二強隻吸瞭一口,便咳得快要斷氣。

就在他覺得自己不行瞭的時候,有人在他背上有力地撫著,替他順氣。那麼有力,做鉗工的,手上的勁道都大,連牙刷都比別人要費些。

二強眼淚與口水齊下,好容易睜眼看瞭,是自己師傅,一下子羞得恨不能鉆地洞。

馬素芹大聲地喝罵男人們作死,把那麼沖的煙讓一個小孩子抽。

二強眼一把鼻涕一把地,萬分羞慚地跟在師傅身後回自己的車間。

馬素芹給他一塊糖蒜,叫他去去嘴裡的臭味。

馬素芹說:小孩子,別不學好,我告訴你,一輩子,別抽喝嫖賭,有瞭這幾樣毛病,你過不好日子的。沒事多看看書,學習學習。

二強有點委屈地說:我腦子笨哪師傅。

馬素芹說:那你就讀讀報,也是好的。

於是二強就常讀報。連最枯燥的社論都論上好幾遍,讀不懂,還讀。

馬素芹教他用細鹽洗掉襯衣領上的黃汗漬,教他手指甲要常剪,以免裡面積瞭黑垢,伸到人前去好難看,教他不要駝著背,走路時不要晃肩膀,叫他夏天無論多熱也不要打赤膊,教他吃飯的時候不要叭唧嘴,教他在男人們說葷笑話的時候躲遠一點,別沒皮沒臉地湊上去聽。

她一點點地修正著這個男孩子,她願意看他一天天地幹凈起來,一天天地更加正派,懂禮數,一天天地,甚至連模樣都周正起來。

她也縱容他,給他很多的疼愛。

有一個階段,廠子食堂裡總愛進一種小毛魚,油炸瞭,用糖醋烹,吃得大夥嘴邊都發著微腥的氣息。

毛魚的肚腸被拋在食堂的垃圾裡,頂風能腥三裡地。

二強高興瞭,偷偷地把半截子藏在懷裡,帶到廠裡,午休的時候,讓它吃魚腸拌飯。

被馬素芹看見的時候,二強有點不好意思,下意識地要撲過去把半截子抓起來,往懷裡藏,馬上發現藏不住,就傻笑。

馬素芹看見那隻斷瞭尾的貓,剛吃飽,懶洋洋地蹭在男孩子的腳邊。

男孩的腳上是一雙半舊的球鞋,洗得發瞭黃,大約是哥哥穿剩下的,有點大,一走就撲塔撲塔地響。

馬素芹就不響瞭,想著這小孩兒,才十八,就出來做事,瘦得小雞仔兒似的,腦子也不大靈光,夠多麼不易。

馬素芹囑咐二強:看好它,別讓它亂跑,回頭讓那些傢夥看見瞭,他們有本事給它剝瞭皮烤著吃!

於是半截子就常在車間屬於二強師傅徒倆的小天地裡慢悠悠地踱步,漸漸地吃得胖瞭,就更懶,不時地趴在工具箱上呼呼地睡。

夏天來的時候,二強滿瞭十八。

因為從小營養不是很好,他的初次遺精來得晚。

那是一個初夏的早晨,二強醒來時,發現自己身體上的異樣,喬一成也發現瞭,踢瞭呆呆的二強一腳,撿瞭短褲叫他換。

換好以後,二強才突然醒悟過來是怎麼回事,在床背後那塊陰暗的終年不見天日的小角落裡,大張瞭嘴,腦子裡空白一片。

然後他憶起,他似乎是做瞭一個長而亂的夢,夢裡有團團的白影兒,象長長的樹藤那樣糾結成一片的頭發,面目模糊,卻仿佛是有氣味的。

花露水的香味,上海產雙妹牌,碧綠的顏色,藏在師傅的工具箱一角。

二強從此不敢正眼看師傅,馬素芹著實奇怪,這孩子怎麼別扭起來。

直到有一天,吃過飯,二強抱著半截子,躲在萌涼處歇汗。

有一尾蜻蜓從窗外飛進來,翅膀在盛夏的陽光裡映成淺金。

瑪令。馬素芹說。

什麼?二強轉過頭來看著師傅。

瑪令。我們那疙瘩管這個叫瑪令。是滿語。

瑪令。二強跟著重復,這個奇怪的新鮮的發音。他對著師傅笑起來。

馬素芹忽然覺得,在她無趣的,怨氣重重的生活裡,這孩子的笑臉,象是一道光,透過木柵欄門漏出來的那種。

夏天熱得要人命,鉗工車間西曬,一到下午陽光讓人無處躲藏,明晃晃地招人煩。工人們互相打掩護,輪著去澡堂裡沖涼,開始隻是那兩三個男人們去,後來女人們也受不住瞭,也偷空跑去。

二強不敢,渾身大汗縮在巴掌大的萌涼地裡,一把一把地擦汗。

大塊頭沖瞭澡回車間,看見熱得蔫頭蔫腦的喬二強,問他:你幹嘛不去洗一下,用涼水,舒服一會兒是一會兒啊。

二強說:我不敢,怕主任知道。

大塊頭說:毛主席教導我們,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哎哎哎,你真不去洗?有好東西看。

二強實在好奇瞭,問是什麼。

大塊頭神秘地叫他明天跟他一塊兒溜到澡堂裡去。

原來,那男女浴室隻間隔瞭一道墻,墻上有一扇極小極高的窗戶,全是臟,二強一直都沒發現。

大塊頭說的好東西,就是用一架梯子爬上去,湊到那骯臟的窗子被刻意清理出來的小小的一角,往女浴室那邊看。

二強很奇怪,這種地方為什麼會有窗。

大塊頭不懷好意地笑:可能是當初造這個澡堂的傢夥就存瞭一肚子壞水,故意弄的吧。

大塊頭又笑:小毛孩子,沒開過葷呢吧?正好先過過眼癮,真上戰場的時候,不會暈。你不想看看你傢師傅一枝花嗎?

二強一下子氣得心內血氣翻湧。恨不得在大塊頭的臉上煽它一巴掌。瞧那寬臉,巴掌打上去,一定結結實實的。

第二天,偷著來沖涼的男人們發現,那一角窗玻璃不知被哪個厚厚地塗瞭一層黑漆上去,刮都刮不動。都氣得罵咧咧。

二強得意地想,他可不學他們厚皮老臉。

他不能對不起那個美麗而和氣的好女人。

要喜歡,他就正正經經地喜歡她。

他喜歡她!

二強被自己嚇瞭一跳。

《喬傢的兒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