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九八七年這個炎熱潮悶的夏天裡,喬傢的兩個男孩子,一成和二強,同時陷入瞭愛情裡。
愛情在一天天的日子裡聚沙成塔,卻以一種突如其來的姿態出現,砰傢夥打在兩個男娃頭的腦袋瓜子上,叫他們且樂且暈。
所以在喬一成看到那個男人用一種極親密的手勢愛撫小姑娘居岸的時候,才會覺得那樣地憤怒,與多年前相似卻又完全不一樣的憤怒。
喬一成想都沒想,向那屋門抬腳踹去,第一腳沒有捍動那門,反而踹得腳生疼,喬一成嘴裡嘶哈嘶哈,又抬腳踹瞭一下,他多希望象電影那些男人那樣,一腳下去,門嘩啦散架,威風凜凜,殺氣騰騰。
其實門不是他踹開的,是從裡面打開的,那個男人詫異的表情讓他看起來更加蒼老,居岸緊張地躲在男人的身後,看到喬一成時,臉上的表情有點放松也有點奇怪。
喬一成把那老男人用力往裡一推,那男人打瞭一個趔趄,喬一成的拳頭隨著就招呼上去瞭。
居岸驚叫起來,撲過來擋,這叫喬一成很為難,他怕誤打到居岸,收瞭手,卻也不見那男人打回來,喬一成想他一定是做壞事心虛,更氣,抬腳踢過去。
居岸從身後抱住一成,細瘦的手臂把一成箍得緊緊的。
一成叫:居岸你放手你不要怕我替你打死他!
居岸也叫:你不要打不要打,不要打我爸爸!
喬一成呆住瞭。
他是你爸爸。
是我爸爸,是我爸爸,親爸爸。居岸的聲音裡已帶上瞭哭腔。
那個男人用力把喬一成推開,喬一成跌坐在椅子上。居岸哽咽著說:你不要跟我媽說,好不好?
喬一成有點茫茫然地抬頭看看居岸,又看看那男人,想從兩個人的面孔上看出相似的地方來。
他發現這父女倆樣子真的有些像。像的是一種隱隱的感覺,某個動作,轉頭的樣子,皺眉時的神情。喬一成坐不下去瞭,站起來說:那我走瞭。
居岸趕上一點,拉住他,她的掌心濕碌碌的全是冷汗,她說:一成哥哥,我跟你一起走。爸呀,我走啦!
一路上,居岸都沒有放開喬一成的手。
居岸細而淡的眉一直擰著,越走越慢,一步一蹭,喬一成心裡的不忍在加強,他的手心也開始冒冷汗,他們的手濕而粘地纏在一起,喬一成舍不得放開。
他安慰居岸:你不要怕,我不會告訴文阿姨的。
居岸的眼中馬上蒙上瞭一層淚光,她勇敢地忍著不讓眼淚沖出眼眶。快到居岸傢時,居岸忽地停住瞭腳步,說她不想上樓去。
喬一成就陪她坐在樓下的小花園角落裡,天很熱,陽光火熱地鋪在兩個人的背上與頭頂上,兩個人都是一頭的汗,他們的手還牽在一起,也許是忘瞭也許是不想放開。
他們像傻瞭似地一直坐在盛夏灼熱的陽光裡,渴得嘴唇都粘在瞭一起,沒有中暑真是奇跡。
快黃昏時一成才送居岸上樓。
走到二樓時,居岸忽然說:我爸每回就扛著煤氣包上七樓。她都不讓他上桌吃飯。
居岸哭起來。
喬一成拍著她的背,有點怕,這是樓道,隨時會有人上來,可是他不能不安慰她,她讓他的心突突地跳著痛,他想著,原來人傢老常說的心絞痛是這樣的。
居岸和一成的第一次擁抱,因為是在公共的樓道裡,應該是短暫的,可在喬一成的記憶裡,它漫長得離奇,長得象電影裡的停格,喬一成覺得那是他們倆最最接近的時候,最接近,也許他一輩子也不會再與任何女孩這樣接近。
居岸在以後的日子裡慢慢地告訴喬一成,她的父母是在農村結的婚,那時候她爸是村革委會主任的兒子,她媽是插隊的知青。爸爸告訴過她,其實多年以來媽媽一心想回城,做夢都想,從來沒有踏下心來跟他在農村過日子。後來媽媽終於回瞭城,參加高考,成瞭文化人,這是很可以理解的,外公一傢子本來就都是文化人。媽媽把她接過來,留在身邊讀書,爸爸被丟在瞭村子裡,實在忍不住瞭,找瞭來,媽媽不肯再接受他,拿他當個外人一樣。爸爸早些年其實是很有些脾氣的,這兩年,在媽面前越來越不自在,人傢說矮三分,他矮瞭十分,心甘情願地供媽媽驅使,一個人住在外面,媽媽不讓自己去看他,最好是越少接觸越好,媽媽想跟爸爸離婚,爸爸還沒有答應。
居岸說:我曉得他們不般配,但是不般配他也還是我爸爸,他脾氣不好,但是對我好,省下錢給我買衣服,但是媽不讓我穿,他帶來的那些土產放得爛瞭媽也不讓我吃。
居岸說著的時候,把腦袋輕輕地靠在一成的肩上,她總是喜歡用力捏緊一成的手,把自個兒手心裡的汗蹭一成一手。
媽是嫌爸是鄉下人,我也是鄉下人,居岸說,你嫌不嫌我是個鄉下人。
一成說:我不嫌,永遠不嫌你。我們倆互相不要嫌。
接下來每一個補習的日子,都是喬一成與文居岸的節日,他們在居岸的臥室裡相對讀書,居岸在做功課時都習慣地抓著一成的手,功課都做完瞭,居岸就把下巴墩在一成的手背上想心事。
喬一成覺得自己對居岸的感情澎湃卻又安詳,每當居岸握住他的手時,他都會覺得自己又多愛瞭她一分。他對她的愛,象慢慢堆積起來的細沙堆。
文居岸讓喬一成想起少年時喜歡過的一個小女孩子,叫做劉芳的,她們有一樣細苗苗的身體,幹凈的眼神與害羞的笑容。那個後來被他氣跑瞭的小姑娘,這麼久遠的記憶叫喬一成微笑起來。
然而離別還是來臨瞭,與愛情來臨時一樣地讓人措不及妨。
居岸的爸媽終於離瞭婚,文阿姨要帶著居岸上北京去瞭。
文阿姨在走前約喬一成到傢,居岸不在。
文阿姨給喬一成一個信封,說:這是最後這一個月的工資,小喬,謝謝你給居岸補課,她的成績進步瞭很多。
停瞭一下文阿姨又說:我們要去北京瞭,連我父親我都帶走,我們多半是不會回來瞭,我弟弟一直都說你是個好孩子,我也是這樣認為,所以請你一定要保證,再也不要跟居岸聯系瞭。
喬一成吃瞭一驚,他與居岸都認為他們的保密工作做得是極好的。
文阿姨竟然還笑瞭笑:傻孩子,你覺得我看上去象一個糊塗人呢還是你認為我就是一個糊塗人?如果我不信你是個好孩子我會容忍你跟我女兒接近這麼久?我的女兒也是好孩子,她小時候吃過苦,她值得更好的日子,她會有更好的生活。你說是不是?
喬一成把雙手緊緊地絞在一起:阿姨你認為我配不上居岸?
文阿姨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卻說:我知道居岸跟你說過我和她父親的事,她認為我是看不起她父親的,但是我可以告訴你,很多事,不是外人看到的樣子,我受過的苦,經歷過的事,不足與人道。不是一句忘恩負義可以概括的。愛別離怨長久,現在我可以不讓怨長久瞭,我有權利掌握自己的命運。小喬,你長大以後會懂的。
一成說:我不是孩子瞭。
文阿姨說:所以你更應該有清醒的頭腦。你跟居岸不會有結果。居岸還小,她要讀書。路長得很。
居岸卻還相信她與喬一成是有未來的,她抓緊走前的所有可能的時間來見喬一成,她要喬一成把傢裡的地址寫在她的日記本上,小心地收起來。她說她一到北京就寫信來告訴他地址,讀完書就回來找他,或者等喬一成畢業瞭也可以上北京去找她,如果有地址就絕對不會失散。
她說:我們是不會象電影裡演的那樣失散的對不對?那些都是編出來賺人眼淚的。
居岸在臨走前的一晚對喬一成說:一成哥哥,我會一直想著你。
喬一成想說:不用瞭。
可是最終什麼也沒有說。
居岸走的時候喬一成沒有送,其實他是去瞭火車站的,不過沒有進站臺。
他坐在候車大廳裡,聽著火車長鳴,載著他的居岸離開。然後起身回傢。
夜裡睡不著時,喬一成起身躲到小廚房裡去抽一根煙。
他是在打工的小飯店裡跟夥計們學會抽煙的,不過抽得很少。
喬一成看著手中的煙那一點紅光,覺得它象一隻眼睛在眨。
喬一成覺得臉上作癢,原來是流瞭淚。
喬一成記起自己很多年很多年沒有流過眼淚瞭,上一回是在母親去世之後。
他一直認為男人流淚多少有點羞恥,不過,這次的淚如同為母親流的一樣,沒什麼可恥的。
他為他最初的愛人,流著最真實的眼淚。
喬一成現在能體會四美在黑夜裡焚燒舊日信件的心情瞭。
也許人在十來歲二十歲的時候,總歸會起一點糊塗心思。
那一點痛而癢的,蠢而真的心思,在一天一天的日子裡,註定地,灰飛煙滅。
文老師知道瞭全部的事情,他並沒有怪喬一成,依然像過去一樣地幫他。
很快,喬一成也聽到瞭有關文老師的新的流言。
說他念研究生那會兒,似乎是跟自己的師母有點不清不楚的,後來他老師帶著師母回無錫去瞭,發誓永不會再認他這個弟子。
過瞭不多久,在喬一成大學畢業前夕,文老師也調走瞭。
走之前,文老師對喬一成說:其實有些事,遠不是外人眼中看起來的那個樣子。
這話文阿姨也說過,不約而同的。
喬一成花瞭不少的錢,給文老師買瞭臨別的禮物,文老師不肯收。說都還在同一座城市,為什麼要弄得這樣生離死別似的。這羊毛衫還是你自己留著穿吧,顏色很適合你。
喬一成大學畢業瞭。
他做瞭一個新的決定。
他沒有服從學校的分配,去一所中學教書,他拒絕去報到,他不想做一個清苦的老師,都說搞導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
他找算在傢裡準備考研,當然,同時也打打零工。
喬祖望氣得大罵他,他有很多年不敢罵大兒子,不過這次是真氣瞭。
他認為做老師是很體面的工作,工資也還算好。
喬祖望說:你看人傢齊唯民,人傢也畢業瞭,馬上進瞭一傢雜志社做編“劇”,下個月就要拿工資瞭。你呢?供你讀瞭這幾年書指望你出來掙錢帶著我們過兩天好日子,你倒好!讀完大學繼續做待業青年!你是夠自私的!
喬一成說:是你供我讀大學的嗎?我怎麼不知道?我自私?好啊我承認,那不是跟你學的嗎?
喬祖望啞瞭。
二強問大哥:你還要讀書啊?你會不會讀得腦漿子疼啊?
喬一成面無表情地答:腦漿子是不會疼的。
四美問:大哥你打算研究什麼?
全傢隻有三麗支持喬一成,她笑話二哥和小妹:人頭豬腦是不會懂得歡喜讀書的人的心的!
齊唯民工作瞭,在一傢不入流的雜志社,不過他還是滿懷熱情地去上班瞭。
他傢裡,最近起瞭一場風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