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喬七七這個小孩升瞭六年級瞭。

成績一直不好。

他安靜乖巧,可惜一上課總是不能集中思想,老師說他“神遊天外”,批評他時,罰他站,他就低著頭,雙手撐著課桌,悲哀而沉痛地站著。那付樣子很惹人憐惜,老師心一軟,叫他坐下,他便繼續神遊天外。記性似乎也不大好,很費力地記住一篇課文一些生詞,隔天默寫時,又忘得差不多瞭。

於是成績便提不上筷子,自上瞭四年級以後就再也不能及格,到後來,老師便不再在他身上多花氣力,把他的座位調到最後一排的角落裡,有點兒由得他自生自滅的意思。

齊唯民為此非常著急,一有空便替他補課。

這孩子趴在桌上,湊著燈光,寫得一頭細汗,目光散漫,吃力得捏瞭塊小得隻得指甲蓋大小的擦皮一遍遍地把錯題擦去,終於,擦破瞭。

齊唯民說:七七,那橡皮太小瞭,用不瞭瞭,扔瞭吧,哥給你買新的。

七七抬頭,羞慚地看著阿哥,說,不要不要。

齊唯民摸他汗濕的頭發,也不知怎麼辦是好。

有一回齊唯民出去采訪時,碰見一個老同學,在一傢教育報社工作,人很是活絡,言談中說起來,跟市裡教育部門的大小領導都鯰熟得很,齊唯民動瞭個心思,鼓足瞭勇氣請求老同學幫忙,給小七轉一個好一點的小學,小七快六年級瞭,這是頂關鍵的一年瞭。

齊唯民想起來,過去在學校時,因為個性並不相投,自己與這位同學並不親近,現在貿然地提這麼個請求,怕也叫人傢為難瞭。齊唯民於是花瞭兩三個月的工資,托人從南京煙廠買瞭兩條內部的好煙,打算送給老同學。

齊唯民這個老實人,把那煙裡三層外三層地包瞭個嚴實,那樣鼓鼓囊囊的一包,也看不出是個什麼來,藏著掖著地,塞到老同學手中,送禮的反比收禮的還要不好意思。

老同學還算是幫忙,過不多久,果然給齊唯民送來瞭確實的消息。

在喬七七升六年級時,齊唯民終於把他從原先那個學校轉到瞭省實驗小學。

多年以後齊唯民時常會想,也許這是一個極錯誤的決定。

可是此時的齊唯民卻無比高興,對喬七七說:七七,這可是個挺好的小學,你看那大樓房,喜歡嗎?阿哥以前沒有能力,隻好讓你進普通學校,所以你才成績不好對不對?這回可好瞭!我們小七要騰飛瞭對不?

可是喬七七並沒有如齊唯民所希望地那樣“騰飛”起來。

進校第一天,老師給他做瞭摸底測驗,這麼一摸,七七的那點底就讓老師摸瞭個通透。

老師拿著試卷嘆氣說:轉來個麻煩啊。

數學老師尤其不喜七七,覺得他是個榆木腦袋,便委派瞭一個小男生來幫助七七。

那小男生是個全年級最高大最聰明最英俊小傢夥,身邊有一群擁護者,是個小小的領袖人物,是一個極陽光的,象健壯得小馬駒一樣的小孩子。

也不知怎麼的,這小傢夥特別看七七不順眼。頭一個星期,就在七七的座位上塗滿瞭膠水,毀瞭七七的一條新上身的褲子。

頭一個月的測驗,七七照例地不及格,影響瞭全班的平均分。

那個叫做顧軍的優生約七七放學後跟他一塊兒走,說是要替他補習,七七傻頭腦地跟著去瞭,被帶進瞭一條僻靜的小巷裡。

那裡,早就有一夥小孩子在等著。

顧軍說:這些都是要幫助你的同學。

小傢夥們面對面站成兩行,形成一個通道,顧軍叫七七從通道裡走一遭,讓每個小孩給他一巴掌。

顧軍說,這樣,可以把七七身上的笨氣給打掉,打掉瞭笨氣,人就聰明瞭,就會及格瞭。

這就是我們幫助你的方法!顧軍神氣地說。

七七再遲鈍也明白這一步不能走出去,可是卻被大力搡著推進瞭那個“通道”裡。

男孩子們一人在他的頭,頸或是肩上大力地拍一巴掌,七七跌跌撞撞,都忘瞭用手護著自己。一回走下來,七七傻瞭。

顧軍個子要高出七七一個腦袋,他彎下腰,打量著七七,黑亮的大眼睛閃著興奮的光,饒有興趣地笑:哭瞭,要哭瞭。他說。

七七的眼睛裡包瞭一泡的熱淚,費勁地忍著,還是叭叭地落瞭下來。

顧軍摸摸七七的頭:小心哦,要是叫別人知道,還會有更厲害的幫助的方法呢。

這樣的事,老師自然是不會曉的,也沒有人會為瞭七七跟老師揭發。

七七也不敢說,說瞭,也沒有人會相信。

他也不敢告訴阿哥,阿哥不容易才把他轉來的,他怕阿哥會失望。

七七的成績當然沒有可能進步,數學更是一敗塗地,於是被一堂課一堂課地罰站,站到腿都抖。

班上,開始有人叫喬七七“漂亮的小白癡。”

漸漸的,年級裡都有人這樣叫。

七七變得象一隻嚇破瞭膽的小耗子。

新學校離傢挺遠,齊唯民隻要有空就會送他去,近來,回回走得快到學校門口時,七七都是臉色剎白,死死地抓著他阿哥的手,生離死別似的。

齊唯民挺著急,以為他是不適應新環境,還想著,也許等過一兩個月就好瞭。七七從小就是這樣,生人生環境總叫他怕。

慢慢地,齊唯民覺得事情有點不對勁。

一個晚上,齊唯民迷迷糊糊地,覺得耳邊有希希索索的聲音,朦朧睜眼一瞧,嚇瞭一跳。

喬七七站在床邊,大冬天的,隻穿瞭薄薄的秋衣秋褲。

齊唯民一把把他攬到懷裡,問他怎麼瞭?

七七說:阿哥,我睡不著。

齊唯民說:閉上眼睛一會兒就睡著瞭。

七七渾身凍得冰棍地冷,說話時上牙碰下牙,咯嗒咯嗒的:我聽見有人叫我。

齊唯民說:沒有人叫你小七,是風,你好好聽,是西北風。

七七說:他在叫我。還在叫我。

這一年的冬天,南京出奇地冷,才進十二月,就上瞭凍。在一個稍稍回暖瞭一點的午後,齊唯民接到學校打來的一個電話,說是喬七七在課堂上暈倒瞭。

齊唯民到的時候,七七已經醒瞭,坐在學校衛生室的小床上喝一杯葡萄糖水。

老師說,也許是沒有吃飽。

齊唯民把七七背回傢,路過一個花鳥市場,齊唯民說,七七,阿哥給你買個小動物吧。

七七伏在阿哥的背上,不說要也不說不要。

其實市場的小動物品種也不多,小貓,小鳥,小烏龜。

七七一直安靜地趴在哥哥背上,忽地一動,說:老鼠老鼠!

原來是有人在賣一籠小白鼠,毛乎乎的,雪白,扒著鐵籠子,小細爪子把鐵絲抓得索索地響。

七七從哥哥背上蹭下來,蹲在籠子前,看那些小白鼠。

賣者笑著哄勸:叫你爸給買一隻。

又轉而對齊唯民笑:這個不值錢,可是挺少見的,給孩子買一個吧。

七七有瞭一個新夥伴,一隻叫綿白糖的小白鼠。

有瞭綿白糖,七七夜裡不大起來瞭。

齊唯民多擠瞭時間出來陪他,給他補課,可是依然沒有辦法使他的成績提高。更糟糕的是,他發現七七越來越粘他,好象這小孩子的世界裡,隻剩下瞭他。

七七把自己關進瞭一間小屋裡,沒有門,隻留一扇窗,那窗子就是他。

喬七七在又一次的考試中敗到不可收拾,他不敢隱瞞哥哥,齊唯民也不敢當著他的面嘆氣,安慰他說:沒關系,將來上不到好學校,找不到好工作,也沒關系,哥養你一輩子。

二姨多少也知道些情況,有點看不下去瞭,偷偷地跑過來,跟齊唯民談心,叫他不要為喬七七耽誤瞭自己的前程。

二姨說:我聽喬傢的老大說,你的那個工作沒有什麼前途的,你比他聰明,他能考上那個什麼研究生,你也能的。你繼續讀下去吧,不要在這個三流的雜志社混下去瞭,媽供你,你有本事的,你就是讀到博士媽也供你。

齊唯民不知如何回答,隻跟媽媽玩笑道:媽現在學問好,連博士都知道瞭,那個時候,你還管記者叫記載,嘿嘿。

二姨拍瞭一下大兒子:你別把話題子扯遠瞭,說真的,不是媽自私,小七也快小學畢業瞭,老在咱們傢,也不是常事,總還是要回喬傢去的,落葉還歸根呢,總不成喬傢的兒子在齊傢成傢立業,生兒養女。

齊唯民說:他還小。

二姨說:他小你不小瞭,過完年二十五瞭。民啊,你不想讀也行,也可以考慮成傢瞭。你看中哪個媽都不反對。

母子倆說著話,聽見外間的門響瞭一下,二姨怕是齊傢老二或是小雅回來瞭,抬瞭腿要走。齊唯民走到外屋一看沒人,忽地看見七七的書包丟在堂屋的地上,狠拍下自己的腦袋,就要往外沖。

二姨在後面叫。

齊唯民第一回覺得自己媽對七七真是不厚道,急慌之下,想說又說不出,隻叫道:媽!你......你可......啊呀真是的!

小巷子裡並沒有七七的蹤影,齊唯民急得一頭一身的汗,隻恨自己是個大小夥子,不得當街呼天搶地,其實心裡就是呼天搶地瞭。

萬幸的是,七七一跑出巷口就撞上瞭剛剛回傢來的齊傢老二,老二看著這小孩面上顏色雪白,不大對勁兒的樣子,把他給攔住瞭帶回瞭傢。

連著三天,七七沒有上學,齊唯民在單位請瞭假,一刻不離地陪著他,整夜整夜地抱著他睡。

這一鬧騰過後,喬七七真變得怪裡怪氣,除瞭齊唯民,見誰都會怕,也怕去學校,一考試便昏厥,到醫院查瞭好幾回,都說不是羊角瘋。

七七最怕的,還是阿哥不要他瞭。醒時夢裡,都會問:阿哥你會不會丟下我?會不會不要我?

新學期,喬七七的班換瞭一個新的班主任,聽說是個先進,齊唯民的心頭又湧起瞭希望。

齊唯民費瞭點勁,打聽到這位老師的傢庭住址,厚著臉皮找上門去瞭。

這是一個挺幽靜的地方,獨門小院,青磚二層樓,在一個小小的山坡上,鄰近三所大學,是個鬧中取靜的地方。

齊唯民按響窄窄前門上的門鈴,過瞭不多會兒,有人來開門。

是一個女孩子。

美麗的女孩子。

女孩子問:你找誰?

齊唯民二話不說,恭恭敬敬地給人傢鞠瞭一個九十度的躬。

女孩子往後跳瞭半步,笑,脆脆地說:年過瞭江瞭,我沒有壓歲錢給你喲!

《喬傢的兒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