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唯民在多年以後還一直記得第一次見到妻子常征時的情況,她笑著,用清脆的聲音說:年過瞭江瞭,我沒有壓歲錢給你喲!
兩個人有時回憶起這件事來,齊唯民會笑著打趣道:你可真是鬼精靈,白讓我叫瞭你半天的老師。
常征笑答:是你自己誤會的。
喬七七的新班主任其實是常征的大姐。
那天,齊唯民跟常老師細談瞭很久。
偶爾,齊唯民透過書房開著的門可以看見一個穿著大紅色毛衣的高挑身影,在客廳裡輕輕地來去,那女孩子在吃一個很大很紅的蘋果,突然伸頭往書房裡看,眼神與齊唯民對上瞭,她忍不住地笑。
那天,是常征送齊唯民出小院的,齊唯民禮貌地說:再見,常......呃,同學。
常征忍住笑說:再見,小七他哥。
齊唯民的記憶裡,每一回見到常征,她總是看著他笑,這個美麗的女孩子,使齊唯民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是這樣一個充滿瞭喜劇感的人。
常征的姐姐是一個非常有愛心的老師,果然不愧是先進,她任教之後,很快地發現瞭顧軍小朋友玩的把戲,狠狠地批評瞭他,喬七七慢慢地變得不那麼自我封閉瞭,雖然他的成績並沒有很大的起色,他依舊是一個懶洋洋對學習沒有什麼興趣十分粘齊唯民的孩子,可是,到底,算是個正常的孩子瞭。
他這樣漂亮安靜乖巧,足以讓人原諒他的散漫與疏懶。
有一回喬七七有點不舒服,齊唯民去接他時發現他靠在改作業的常老師懷裡,學著“綿白糖”的樣子用門牙嘴著一塊餅幹時,齊唯民徹底放瞭心。
所有發生在喬七七身上的事,喬一成都不大關心。
不過,需要他關心的事還是一件接著一件。
喬四美自做主張地離開瞭傢,跑得無蹤無影。
喬一成細問瞭三麗二強,也沒有得到半點線索。
喬一成覺得,也許他是九命貓妖投胎的,要不然,為什麼這麼許多年被傢裡這些亂七八糟的事纏得心力交萃,然後收拾起殘骸來還夠湊成個囫圇的人。
正在一傢子急得暈頭轉向的時候,三麗在四美的床底下發現一封信,雪白的信封上蹭著蛛網。
信很短,四美歪七扭八的字跡寫著:我跟幾個老同學去一下北京,去見我們至親至愛的費翔哥哥,他在那裡開演唱會,我很快回來,不要擔心。
喬一成氣急敗壞:她哪來的錢買火車票?
二強吱唔著說:我我我,我給她的。
喬一成朝著二強呸瞭一聲:你錢多燒的是不是?你每個月都給她錢?
二強委屈地說:她問我要,不給就偷偷翻我口袋拿。還有三麗,三麗也給她錢的,你怎麼不說三麗?
喬一成唉瞭一聲,心裡頭已經決定馬上買火車票趕到北京去。一天一夜的火車,得在學校裡請上兩天的假,再湊上個星期天,希望能夠夠時間把四美找到並帶回來。
就在他準備起程的時候,他聽到一則社會新聞,說是在北京有個女孩子,因為向費翔求愛被婉言拒絕而臥軌自殺瞭,說是這個女孩是千裡迢迢特地跑到北京去找費翔的。
喬一成一聽腿一軟,差一點在教室裡就跌在地上。好半天腦子才轉過來,打瞭好長時間的電話,請北京的老同學先幫著打聽一下新聞中提到的女孩子是哪裡的叫什麼名字,一邊跑到火車站把車票換成最早一班去北京的票,連行李也來不及拿就上瞭路。
一路上連牙刷都沒有,下瞭火車時人快散瞭架子,自己都聞著自己身上的臭味,躲在火車站廁所裡對著那模糊不清的鏡子用冷水洗瞭兩把,出站的時候,還好有老同學接他。
老同學告訴他說,那個自殺的女孩子是從山東來北京的,其實人也並沒有死,給人及時地救下瞭,而且費翔的演唱會昨晚就結束瞭。
喬一成當然沒有在北京找到四美,因為四美自己回傢瞭。風塵仆仆,精神亢奮,眼睛象夜裡的野貓似地亮。
等到喬一成回到南京,見到四美時,那丫頭多少有點慚慚地迎上來,說大哥,我給你燒好瞭洗澡水,你休息休息。
喬一成竟再沒精神跟她發火,疲憊地搖搖手說:你別管我瞭,你去嫁你的費翔哥哥吧,隻要他肯要你,你明天就嫁吧,有多遠你給我嫁多遠。
喬一成足有大半年沒有答理喬四美,喬四美也不以為意,每天依然厚著臉皮大哥長大哥短的。
她有接下來的很長時間裡,都如同祥林嫂似地對周圍的人描述她在北京見到費翔時的情景,說那個有著一半兒中國血統的高大英俊的歌星如何在臺上賣力地演出,現場是如何地沸騰,她又是如何費瞭九牛二虎之力擠到最前面把一朵玫瑰扔到費翔的懷裡並跟費翔握瞭手。
三麗嘲弄地說:你這手有半年沒舍得洗瞭吧?是不是打算一輩子再也不洗瞭?
哪裡能一輩子不洗。
喬四美對費翔的無限熱情隨著小虎隊的到來漸漸地降瞭溫。
喬二強笑話她:好傢夥,這回四個,你可以慢慢地選,看嫁哪一個。
日子在雞毛蒜皮閑扯蛋中過得特別地快,喬一成依然一邊讀著書,一邊仍然打著零工。
不過這一回,他不再做那些在飯館裡打下手端盤子的那種事瞭,他開始給報紙雜志寫稿,還當瞭電視臺的特約通迅員,專門負責寫一些社會新聞的稿子,收入比起過去瞭,相當地不錯。
喬二強依然老老實實地在工廠裡上班,並且享受著與師傅馬素芹之間的隱密而微帶著罪惡感的快樂。
他們在沒有人的時候,偷偷地躲在角落裡吃東西,親熱地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膝頭碰在一處,打著顫。
他們在看電影的時候借著黑暗的掩護,把手緊緊地握在一起,握得兩個人都是一手的汗。
馬素芹的丈夫依然拿著妻子的辛苦錢做著各種生意,不斷地賠著錢,不能實現的發財夢使得他越來越象一隻困獸。
喬二強依然是傢裡不被註視的那一個,這個瘦長的年青人,有著極微弱的存在感,因為這二年他變得比過去沉默一些而更加地減弱瞭存在感。
然而他還是快活的。
他甚至把每個月的工資留下部分交給傢裡之後交到師傅的手上,馬素芹替他在銀行開瞭個戶口,幫著他存起錢來。
二強想著,有一天,存上足夠的錢,跟師傅過上全新的日子。那全新的日子是什麼樣,是什麼地方,二強的心裡其實很糊塗,他從小想象力貧弱,那日子隻象是一團暖的七彩斑斕的光,在他的前方不遠處,似乎隻在他一直一直地走過去,也許在明天,就可以走到。
三麗依然跟她的一丁安靜地和睦地相處著,他們象兩隻相親相愛的小螞蟻,一點一點地經營著他們未來的日子。
三麗跟人學會瞭鉤針,買瞭許多的棉線來,白色與牙黃色,開始鉤她的嫁妝,窗簾,臺佈,杯墊,放在沙發上的枕巾。一到星期天,兩個人就一傢一傢地跑傢俱店,一丁暗暗地記下那些傢俱的樣式,回到傢裡畫下圖樣,準備自己買來木料打制。每一次,他們的錢隻夠買一部分木料,堆在王傢的搭出來的小披房子裡,等著有一天湊夠瞭料,就動手打傢俱。
也正是這段日子,喬傢添瞭一件稀罕物。
喬祖望跟兒女們提議,現在日子好過瞭,說什麼也得買上臺彩電。
不是齊唯民傢那種黑白的蒙上層塗瞭淡彩的透明塑料的那種土制彩電,是真正的彩電。
喬老爹向兒女們提要求說,每個人拿一部分錢出來,不夠的自己添一點。
二強三麗都出瞭錢,老頭子也出瞭,四美還是待業青年,理直氣壯地一分不拿,算起來還有三百多塊的缺,等著喬一成來補上。
這筆錢,喬一成是拿得出來的,可是,拿得不大情願。
他有瞭一個想頭,想著存將來結婚用,他慶幸自己還好沒有把給電視臺寫新聞稿拿稿費的事兒告訴傢裡,他用的是筆名。
一傢子人眼巴巴地看著喬一成,喬一成還是把錢拿出來瞭。
懷揣著厚厚一疊票子的喬一成帶著弟妹們去商場選彩電,喬祖望也遠遠地跟在後面,如同很久遠很久遠,過年時的情景。那個時候,母親還活著,他們一傢子上街玩。
喬二強看著大哥的臉色,擔心地問:大哥,你不舒服?
喬一成沒好氣地說:肝痛。
四美沒心沒肺咋呼著討好:要不要去醫院看下啊大哥?
隻有三麗聽懂瞭,吃吃地笑,笑得喬一成也笑瞭。
到商場時一丁早就借好瞭三輪車坐在那兒瞭。
喬傢有瞭第一件貴重的東西。
那現代的,喧鬧的,光影紛飛,聲色俱全的東西,使得喬傢人的生活有瞭翻天覆地的變化,使他們眼界天闊起來,舉止文明起來,關系和睦起來。
喬老頭晚上不大出去瞭,守在電影前看新聞看戲。他的嘴裡漸漸地有瞭一些新名詞:改革開放,搞活經濟,砸爛鐵飯碗,引進外資。
四美會看到很晚,有一次她獨自一個人看至深夜,甚至把一個濕乎乎的吻印在屏幕上,那上面,正有一個她喜愛的明星在賣力地演出。
新鮮的東西來瞭一件,其他的便接踵而來。
到瞭第二年,喬傢又買瞭一臺電冰箱。
單門的,蘇州廠,香雪海牌,是齊唯民給幫忙找人買的,他的一個朋友有辦法買到,並且說,如果買兩臺的話,可以便宜不少。
這一回喬老爹爽快地出瞭大頭的錢,但凡是享受的事,他不會錯過的。
那淡綠色的冰箱被放在喬傢堂屋的一角,發出低低地嗡嗡聲。
喬祖望在每次吃完飯後都會極鎮重地大聲交待,剩菜記得放冰箱,不要浪費。
其實並沒有什麼好放的,喬傢的孩子向來飯量大胃口好,幾乎頓頓飯菜吃個精光,有沒吃完的,等到半夜四美看電視看餓瞭也會熱熱吃掉。實在是沒有什麼東西好放時,喬祖望把豆腐乳和五香大頭菜放瞭進去,每天早上用冰豆腐乳或冰大頭菜下早飯。
一九八九年還算沒有大的波折,過去瞭。
九零年來瞭。
九零年的春節,在喬傢人心裡,是很難忘懷的。
正是這一年的元宵節那天,喬傢的大門被人踢散瞭,喬傢的鍋被人砸瞭,喬傢的彩電若不是喬四美奮不顧身地撲上去保護也是要被砸個稀巴爛的。
喬傢的二強,被打傷瞭,斷瞭兩根肋骨,鼻青臉腫,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把年送過瞭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