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元宵節那天晚上,喬傢一傢子聚在堂屋裡吃元宵,喬祖望邊吃邊盯著電視看《打龍袍》,四美不敢跟老爹搶電視,嘟囔著吃著東西,三麗正小聲地問一成,生的元宵還有沒有,可不可以留十個給王一丁,喬二強埋頭在大碗裡吃得歡。

忽然間,堂屋的被大力地踹開,那力道太大,門嘩地一聲,散瞭,半扇門轟然倒在地上,揚起一層灰土,四美尖叫:地震啦!

一傢子全呆掉瞭,門口站著一個男人,高大健壯如一堵墻,遮住瞭一片光。

那男人高叫:喬二強出來!

二強跳起來,先退瞭半步,又跨前半步。

那男人上前伸出長長胳膊往八仙桌上一捋,桌上的鍋碗盤碟一骨腦兒全砸到瞭地上,碎瞭個稀巴爛,元宵全粘在地上,唯一幸存的舊鋼精鍋被男人的大腳踩上去,立刻扁瞭。

喬一成喊:啊,你幹什麼幹什麼?你你你你是哪個。

男人氣沖霄漢:我是哪個問你傢喬二強!

一邊說著一邊手上也沒閑著,椅子被砸散瞭架,墻上的鏡框被掃到瞭地上。

喬傢一傢子男的老的老,文的文,還有兩個都是年青姑娘傢,那男人的氣勢又太足,動作又快,直到這會兒,喬二強與喬一成才猛地沖上去,想要制止男人,可是兩個完全不是個兒,兄弟倆的胳膊綁一塊兒怕也不及那男人的粗,喬一成一下子被搡瞭出去,腰磕在桌腳上,一下子就散瞭勁兒,喬二強從後面抱住那男人,差一點被橫著掄出去,男人隻一轉身,便抓住瞭二強的脖領,揚手就是兩個大嘴巴,再一推,二強跌下去,吐出一顆牙,混著一口血沫子,在白熾電燈下嚇人地鮮紅。

那男人抬腳對著二強踢下去,一腳又一腳,喬祖望大叫:殺人啦!三麗大哭著沖出門去叫救命,救命,哪位幫叫一下派出所人來啦,求你們啦求你們啦!

男人拎起一條椅子腿沖著堂屋裡擺著的電視機就去瞭,四美尖叫一聲,合身撲在上面,把喬一成急嚇得魂都要出竅瞭。

鄰居終於有膽大的男人站出來,沖上去一左一右拉住男人的胳膊:你憑什麼打人!叫警察啦!我們!

男人一邊掙動一邊叫:叫警察來誰怕?誰敢管我?喬二強睡瞭我老婆!我打死他,我今天一定要打死他。

這麼一句,如孫悟空的定身術,把所有在場的人定在瞭當下,喬一成隻覺耳中嗡的一聲,在那數十秒中,他失聰瞭似的。

喬二強從地上艱難爬起:我沒有!我們清清白白的!

男人聽瞭這話,甩開本就松瞭手勁的兩個鄰居,上去沖著二強的臉又煽瞭一巴掌,二強踉蹌倒地。

男人說:你們電影也看瞭,床也上瞭,還說清白!

二強叫:我不像你混蛋!我不像你!我喜歡馬素芹,我稀罕她!

男人不再說話,一下子騎在還沒能爬起來的二強身上,拳頭象雨點一樣地招呼上去。

一成扯瞭半根椅腿,砸在男人的肩背上,把他打得一歪身,一成舉起椅腿再打,男人用胳膊一格,木條應聲而斷。

派出所警察終於來瞭,把那男人制住,反剪瞭雙手推到墻角。男人尤自罵個不休。二強早就躺在地上動彈不得。

一成和三麗四美一起把二強抬起來,有人說叫救護車,可急救中心的電話一直打不通,警察叫人找來瞭一輛三輪,總算把二強抬上去,二強滿臉是血,直挺挺地躺著,嘴角還不斷地湧出血沫來。

喬一成騎上三輪一路七扭八拐著把二強送進瞭醫院。

這裡,警察帶走瞭那個男人。

隻剩瞭喬祖望,看著一片狼藉的屋子,地上元宵被無數雙腳踩得稀爛,一塊一塊地粘在堂屋的磚地上,玻璃茬子在燈光下閃著碎光,象一雙雙驚恐的眼睛。

窗外,有炮竹炸響。

喬祖望頹然坐在唯一完好的椅子上,覺得這一個晚上折瞭他十年的壽。

喬二強在醫院足昏瞭兩天才清醒。臉腫得他的大哥與妹妹們都認不得他瞭。

喬一成幾次想要問他事情的究竟,終還是把話咽下去瞭。

二強的腦子象是銹住瞭,隻剩下一股子痛感,撲天蓋地,象一張大網叫他沒處躲藏。

醫生說,他斷瞭兩根肋骨,還好斷骨沒有插進肺裡,不然,是救不過來的。腦袋上挨的那一下子,是一定會留疤的,因為傷口太深,還好藏在頭發窩子裡,不會顯眼,掉瞭兩顆牙,身上的青紫看著嚇人,散瞭瘀血倒不要緊。

差不多十天以後,喬二強才能完整地說上幾句話,可病房裡全是人,喬一成有話也問不出來。

他嫌丟人。

生活作風問題啊,比偷東西打架都丟人。

這事兒的嚴重性,與殺人差不多瞭。

殺人要賠命,這種事,要賠上臉。

喬傢一傢子的臉面。

喬一成被心中的疑問折磨得寢食難安。第一次,他害怕再跨進那個傢,那個滿是麻煩的,拖得他死不得活不得的傢。

可是他又不能不回去,傢裡有老而無用的爸爸,妹妹們又是弱小無助的,再也經不起出任何事瞭。

這種日子過瞭一個月多,二強終於可以下地瞭。

喬一成把他偷帶出來,找瞭個背人的地方,問他:倒底是怎麼一回事,你今天不給我說清楚,你就再也不要叫我大哥。

二強頭上的繃帶拆瞭,但仍貼著塊紗佈,前額的頭發被剃掉瞭大塊,隻冒出星點青色的發茬子,他低著頭,隻把那青色的一塊腦袋對著哥哥。然後,下瞭大決心似的,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講瞭出來。

二強說:我要跟馬素芹在一起。

喬一成大大地一口呸在喬二強的頭臉上,指著他的鼻子壓低瞭嗓門兒叫他趁早死瞭這份心,那個女人有男人還在勾引小青年,不是什麼好人。

喬二強刷地抬頭,直直地盯著大哥的臉,目光無畏,火一樣地燙,把喬一成嚇瞭一跳。

喬二強說:喬一成你不準這麼說他,不準你這麼說他!

喬一成後退半步:好,你這麼護著她,真叫情深意重。隻是這情意用錯瞭地方。喬二強我清清楚楚地告訴你,你也給我清清楚楚地聽好瞭:你--休想,休--想--跟--她--在一起!除非你有本事殺瞭我!

二強抬起眼,眼淚如斷線的珠子,成雙成對地往下掉:大哥,我們是有愛情的。

喬一成年青的聲音裡有著無限的滄桑:愛情,愛情是最奢侈的奢侈品。

喬二強出院以後才發現,在這短短的兩個月裡,他的世界被顛覆瞭。

他被廠裡除瞭名,重新成為一個待業青年。

馬素芹的男人被關瞭半個月,又放出來瞭。

聽廠子裡的師傅們說,馬素芹因為跟男人提出要離婚,被打得也在醫院裡躺瞭一個多月,頭發都被揪掉瞭一片,頭頂禿瞭,也從廠裡退瞭職,連傢也搬瞭,誰也說不上她去瞭哪裡,也許是回瞭東北老傢。

喬二強蹲在院子裡的泥地上,看著半截子吃一盤魚汁拌飯,這些日子沒有管它吃喝,它已是瘦得皮沓,脖頸間的皮軟軟地疊在一處,一拎老長。

來往的鄰居們眼光在二強的身上梭來梭去,二強全不在意。

從小就是這樣,他一有不開心的事,便愛蹲在院子裡,仿佛是希臘神話中的安泰俄斯,那塊泥地能讓他回復元氣似的。

半個月後,半截子死瞭。

在巷口,被飛馳而來的一輛汽車輾得腸子都出來瞭,血淋淋地塗瞭一地,引瞭一群綠頭蒼蠅轟轟地飛。

再過瞭一些日子,那塊血污的痕跡也就談得看不出來瞭。

九零年,人們的生活中出現瞭一個新名詞:下崗。

喬祖望這一回趕瞭這一輩子的第一個潮流。

在臨近退休之際,光榮,下崗瞭。

喬祖望拿瞭細麻繩,打算故技重施,到廠長傢門口去上吊。

可是居然完全不起作用。

廠長說,廠都賣掉瞭,我自己都沒得幹瞭,也要沒飯吃瞭,老喬你要死不如我這個曾經的領導陪著你一塊兒去算瞭,也算是對老工人的一個交待。你看好是不好呢?還是你覺得我一個人陪你死不夠本,我傢裡還有一個老伴兒,兩個女兒,是不是也陪著你一塊兒走?

喬祖望邪的碰上瞭不要命的,鎩羽而歸,認命地接受瞭下崗的命運。

過不多久,喬祖望得知,他們的廠子買給瞭外商,生產衛生紙和衛生用品,新翻蓋瞭廠房,並且,他發現廠長又回去做瞭幹部,不過不叫廠長瞭,叫經理。

中方經理。

喬祖望在傢裡大罵他修瞭,由紅色領導退化成瞭黑色的資本傢。

還好傢裡有件天大的喜事,沖淡瞭元宵節以來一直籠罩著的愁去慘霧。

喬一成終於研究生畢瞭業,通過考試,進入電視臺成瞭一名記者,他這兩年的通訊員生涯著實給他加瞭不少的分。這叫喬老爹爹興奮得忘乎所以。

電視臺那是什麼地方?那是政府的嗓子眼兒啊!

老喬傢在電視臺有人瞭!

妹妹們也十分興奮,三麗說大哥終於出人頭地瞭,我就知道你有那麼一天的。大哥你要不要買件西裝,還是做一件?一丁的妹妹男朋友的表弟他爸是李順昌的老師傅,叫他給你量著身子做一件吧。

四美尖著嗓子說,以後電視臺要辦晚會大哥你可一定要帶我看現場啊。又忸捏著說,或者你們電視臺的導演要找群眾演員的時候你介紹我去呀,演個女三號女四號都可以,有一點點臺詞就行。啊,大哥,你會認得那個主持人嗎?白凈臉龐笑起來喜歡微微歪一點嘴角的那個?

喬一成也是快樂的,他終於走出來瞭,走到瞭一片更為廣闊的天地裡來瞭,在他二十六歲的這一年,他終於活成瞭一個自己理想中的人。

第一次跨進電視臺寬闊的大廳,四周十分透亮,反映著他的身影,他沒有坐電梯,結結實實地一步一個臺階地踩上去,上瞭六樓,進瞭辦公室,那裡有一張屬於他的空空的辦公桌,很快,他會把那張桌子填得滿滿的,用紙用書用他全部的青春與熱情。

有個女孩子闖瞭進來,身後背瞭一個很大的雙肩包,蹬蹬蹬地走進來,把包從肩上拿下來,咚地很大聲地墩在喬一成對面的空桌上。

那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子,五官不見得有多美,湊在一處,有些乍眼,穿瞭件極寬松的毛衣,蝙蝠袖,那袖子在她伸展瞭雙手做瞭個深呼吸時,讓她象一隻五彩的蝴蝶,馬上就要飛起來似的。

然後,女孩子對喬一成綻出一個燦爛的笑臉:我叫胡春曉,你呢?

喬一成。喬一成聽見自己躊躇滿志的聲音在作答。

喬二強失瞭業,不過也不並急著找新的工作。

他跑到馬素芹曾經租住過的傢去,那裡空著,門上貼著招租字條。

窗上的玻璃碎瞭一角,可以看見屋裡空空的。

門上還掛著冬天時的厚藍佈門簾,師傅說過,你們南方的冬天可真冷啊,又陰又冷,被子裡都是潮的,冬天門上一定要掛個厚佈簾子,不然風直鉆進來,骨頭裡面都冷。

二強久久地盯著那佈簾子,盯得那麼厚的簾子無風自動起來。

原來是眼睛裡的一泡淚水給晃的。

《喬傢的兒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