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小朗是北方姑娘,來自一個很小的北方小鎮子,十分鐘內可以走遍全鎮,路上遇到的每一個人都有可能沾點親帶點故,物價倒是低,日子不難過,隻是悶得人身上要生出黴斑來,無端地失瞭志氣。所以,在葉小朗考上瞭大學,第一天跨進這個城市,站在華蓋一般遮天蔽日的梧桐樹下時便下定瞭決心,這輩子絕不再回傢去,不僅不回去,她還要在這個城市站穩腳跟,有自己的一方天地,然後,把父母接出來。再然後,也許會去往一個比這個城市更大更美更現代更新潮的地方去,歸根的是葉子,葉小朗不是葉子,葉小朗是一棵蒲公英,好風頻借力,要一直一直地往更好的地方去。
葉小朗能夠留在市晚報社是一個極偶然的機會,那是一傢新興的報社,正在招人,許多人看到他們窄小的辦公環境,便打瞭退堂鼓,那可真是三五個人七八條槍,葉小朗不在乎單位小,小有小的好處,靈活,上頭管人的婆婆少,葉小朗采編攝影一把抓,連跑印刷廠這種雜事也照樣幹,倒也做得有聲有色。
兩人都在新聞單位,難免的,也就有瞭常碰見的機會,或者,也是緣份吧。
有時碰上瞭,便在一塊兒吃頓飯,兩個人閑聊起來,小朗提到她的傢鄉,喬一成笑著說:真看不出你是北方姑娘,這麼小個兒的一個。
小朗斜起眼來瞪瞭一成一眼,一成心頭突地一跳。
這一笑,仿佛是像著什麼人,不過很久很遠的事瞭,喬一成不大願意想起來。
小朗又笑起來:算瞭,遺傳罷瞭,我媽媽就是小個兒,比我還矮半拉腦袋。
這麼一笑,那一點點的像,也不見瞭蹤影。
偶爾有回在一塊兒吃飯,就那麼巧讓同事看見瞭,於是便說:喬一成有瞭個女朋友,也是我們新聞界的人,挺能幹的,是晚報的頂梁柱,喬一成想否認,卻發現是越抹越黑,索性不說瞭。
胡春曉依然坐喬一成的對面,趁著沒有人在的時候,低瞭頭帶笑不笑地問:有女朋友瞭?聽說挺漂亮。
喬一成說:一般人,跟我一樣。
胡春曉撩起眼來看看他,短促地笑瞭一聲:別這麼說,依我說,你是這個新聞部裡頭最有良心的人。
喬一成沒有接她的話,心裡冷笑一聲,轉瞭話題說:我聽說你現在正在爭取做晚間播報的主播,是不是真的?
胡春曉也冷笑一聲:是啊。
喬一成倒有點不好意思起來,略有些結巴地說:那很好,說不定以後你上街就要戴上墨鏡瞭,會有人找你簽名,呵呵。
胡春曉的頭越發地低,額發落下來擋住瞭眉眼,忽然說:一成,咱們別這樣,我們是一樣的身份,彼此多多照看些對方,好不好?要不然,在這裡的日子真不好過。你以為電視臺是什麼高尚的地方嗎?我告訴你說,一群小人,上上下下幾百雙勢利的眼睛。有幾個是真正在做節目的?我爭主持人的位置怎麼啦?要惹得他們背前背後地議論,說我靠著夫傢的面子往上爬,我是名牌大學畢業生,當年拿獎學金的,十幾歲就在雜志上發表文章,至少我不會把作繭自縛讀成作繭自搏。
喬一成悠悠地說:你現在可不是一般人瞭,我們不再是一樣的身份。
喬一成起身逃也似地出瞭辦公室的門,他不喜歡跟這個女人再做這樣有一點私密性的對話瞭,好不累人。
相比較之下,喬一成倒慢慢地喜歡上瞭葉小朗的直爽與粗線條來,同樣是想著要改變目前的生活環境,他喬一成是埋頭苦熬,葉小朗不過想憑自己的努力站牢瞭腳跟,胡春曉想的卻怎麼樣最快最省力的飛上高枝。
道不同不相為謀啊,喬一成想,還好,自己跟胡春曉曾經隻有那麼一點點的曖昧而已。
喬一成與葉小朗,就那麼自然而然地交往起來瞭,葉小朗好動,象是有無窮的精力,兩個人難得有空過一個周末,小朗帶著一成遊遍瞭這個城市的每一個角落,一成笑說:你一個外來妹,比我這個土生土長的南京人還要熟悉這裡。
小朗說:我喜歡這個城市,大氣又有點愚鈍,說現代吧還有點兒土,說土吧還有點不凡,讓人覺著好,容易親近。
一成開玩笑地說:是這個地方好還是這個地方的人好?
小朗頓也不打一個地說:都好!
她那樣全無妨備地把心思攤出來,讓喬一成頗為感動。
葉小朗跟一個朋友合租一套房子,廚房與衛生間都是共用的,小朗時常說什麼時候能有一個真正屬於自己的空間就好瞭,這話她常說,每說一次,就撞在喬一成心口上一次。
他何嘗不是這樣想。
從小到大,他生活在一個窄小的空間裡,至今與弟妹住一間臥室,隻不過各自長大瞭,那臥室被用薄的木板隔成瞭兩間,妹妹們在裡,他與二強在外,舊的大床換成瞭上下鋪,除瞭床隻隔得下一張書桌一把椅子,屋子裡就滿滿登登的瞭。
他實在受夠瞭與這麼滴滴達達一大夥人住在一塊兒的日子,這種夏天要排著隊在木盆裡洗澡,早起要端瞭尿盆去倒的日子。
在與葉小朗相處三個月紀念日,他約小朗出去。原本想在飯店裡好好吃一頓飯的,也偏湊巧那天也不知犯瞭什麼邪瞭,走瞭大半天,象樣一點的地方全是人,兩個人在路邊攤上隨便吃瞭點,沿著街道慢慢地沒有目的地走著。那些天他們都挺忙的,都覺得走得腿酸。四周黑黢黢的全是筆直的水杉,地上鋪著舊年落的針葉,厚而軟的一層,踩在腳下象毯子。
忽地前方出現瞭幾幢樓房,窗口亮著團,毛茸茸的一團又一團。
葉小朗嘆瞭口氣,說:我真希望那裡有一個窗口是屬於我的。
喬一成也看著那一團團的光亮,他們傢,冬天也愛用這種燈,三麗說,黃色的光看上去暖和,夏天用白熾燈就清涼些,她不厭其煩地按季節更換著燈泡。
他們兄妹幾個,在那樣的房子裡住瞭二十來年,在小披屋裡做飯,煙熏火燎,在院子的水籠頭下洗衣,為瞭搶一點好太陽曬被子與鄰居口角,四美與三麗輪流倒馬桶刷馬桶,四美那丫頭,做著做著就怨聲載道。
二十年,是很長很長的日子瞭,便是再好的日子,二十年,也很長瞭。
喬一成握瞭葉小朗的手,對她說:要不,我們結婚吧。
喬一成回傢對喬祖望和弟妹們宣佈他要結婚瞭,要搬出去住,一傢人都驚呆瞭。
還是喬祖望先反應過來,放下手中的筷子說:結吧結吧。我早說過,十八歲以後你們各人顧各人,自存自的錢,結婚我沒有意見,我可是沒有錢的。有一點存款這兩年買傢電我都貼在裡頭瞭。
喬一成於是忙碌起來,上著班時都會偷跑出去看房子。
終於看定瞭一套兩屋一廳的,在五樓,是八十年代的房子,還算新,有點兒西曬,所以要的租價不高,倒很整潔。
喬一成和葉小朗租下瞭房子,開始佈置他們的新傢。
按喬一成的意思,傢俱電器什麼的,按目前的經濟能力買,暫時買不起的,就留著以後慢慢地添置。小朗卻有不同意見,想要一步到位,說她有兩個要好的小姐妹,可以先借一點,結婚以後再慢慢地還上,反正兩個人都有固定工資,不怕欠一點兒,喬一成堅決不答應,說他一輩子最恨的就是欠人傢錢。兩個人都忙碌得有點上火,言語難勉磕絆,還好小朗懂得退步,喬一成心一軟,把原本打算買的二十一寸的彩電換成瞭二十五寸的,讓小朗高興得抱著他吊在他身上象個猴似的。
結婚前兩天,三麗與二強都包瞭個紅包給喬一成。四美說:大哥,我是沒有什麼存錢的,你也曉得,送你個花瓶吧,你不要嫌棄,對瞭,我可以給新娘子當伴娘,不要紅包。
說著瘋頭瘋腦地笑。
喬一成把二強的紅包偷偷地又還給瞭他,叫他自己存起來。
二強生瞭氣,死活不肯拿回去,喬一成隻好收下瞭。
打開三麗給的紅包裡,喬一成嚇瞭一大跳,深更半夜地,再也睡不著,輕敲著板壁叫三麗到院子裡,兄妹兩個在冬天的寒風裡直打哆索,一邊說話。
一成說:你自己不打算跟一丁結婚瞭嗎?給這麼個大紅包。
三麗說:我還有。我頂會存錢你又不是不知道。
一成說:我知道,你要是再成天地吃素炒雪裡蕻很快你自己就要變成一棵雪裡蕻瞭。聽話,哥拿一點兒,剩下的你收起來。
三麗突然地偎上來:哥,我真是想不到,你這麼快就結婚,我這麼看著你,好象回到媽剛死的那陣子。那時候年紀小,也不懂得傷心,看見人傢哭,就跟著哭,倒沒有現在這會兒傷心。
一成身體有點僵,也許是太冷瞭。
他們兄妹之間,從來沒有這樣抱著貼著的,三麗似乎也不習慣這樣的親近,隻貼瞭一會兒就縮回去。
喬一成說:你聽我的話,把錢拿回去。要不我結婚也結不安,你不想我好日子裡心裡不安吧。
三麗打著冷顫說:那麼你多少拿一點。
一成答應瞭。
第二天,三麗拉一成到她的房裡,打開她平時放衣服的箱子,指著那箱子裡滿滿的各色鉤織品,說大哥你挑兩樣放在新房裡。
一成說:我就拿塊臺佈吧,小朗就想要這麼一塊,可是她手笨,不會鉤。
三麗不作聲,埋著頭,在箱子裡挑撿瞭半天,撿出一幅牙黃色的窗簾和一幅花樣細密繁復的臺佈給喬一成包瞭起來。
小朗見瞭說:真好看啊,這得花多少工夫,就是不大擋光。
喬一成說:不擋光也要掛起來。
他們沒有辦酒席,一方面是喬一成嫌麻煩,一方面,也的確是沒有多餘的錢瞭。
小朗的父母也從北方過來瞭,兩傢人合在一處在一傢川菜館裡吃瞭一頓飯,連王一丁一共九個人,連二姨他們都沒有請,隻送瞭喜糖,二姨還是送瞭份子錢來,隻是臉色略有些不好看。
齊唯民和常征商量送點什麼,常征說,錢是要的,最好還要送點實用的東西,她竟然給一成弄來個煤氣包,一成頗為感激。
小朗的姐姐們沒有來,也隨瞭禮。
小朗的爸媽都是極老實的人,說是不要住女兒傢,小夫妻總希望獨處的,別把他們的新房弄亂瞭,在招待所裡住瞭兩天就回去瞭,倒是喬一成不忍,托人買瞭臥鋪的票,送他們走瞭。
當喬一成終於在新房的床上安安穩穩地躺下來時,他的存折上的數字已變為兩位數。
不過,他想,總算是,有瞭一個屬於自己的傢瞭,也算是有產階級瞭。
喬祖望終於接受瞭下崗的事實,並且,開始享受起這個事實來。
這麼一閑,他的老毛病犯瞭,白天也開始外出打牌瞭。
這兩年,管得也松瞭,兒女們也大瞭,跟他更遠瞭,沒有人再管他幹什麼,喬祖望覺得日子這麼過著也挺滋潤的。
老牌友們重新聚在一塊兒,也不知怎麼興起的,都開始喝一種補酒,喬祖望喝得上瞭癮,自覺身體好瞭很多,滋滋地往外冒勁頭。
牌友兼酒友在牌桌上說起來,說是要集資一起去做生意,買賣鋼材,他傢的親戚有路子能弄到盤條,隻在中間做個轉手的人,就大把大把地來錢瞭,搞活經濟嘛,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政府都這樣號召的,喬老頭動瞭心,問怎麼個集法,牌友說,這事兒,越多人參與就越好,大傢把閑錢集在一起,買賣做得大自然賺得多。
於是喬老頭牌也不打瞭,成天說動別人一起集資,真還就給他說動瞭一些人,喬祖望第一次覺得自己很有做生意的天份,把多年前老本都賠光的事忘瞭個精光。
這一年,喬四美離開瞭街道小廠,考入一傢新開的涉外賓館做瞭服務員。
這是多年以來,喬傢小幺女四美在考試上取得的唯一一次勝利,這勝利還很輝煌,聽說考試的有千把號人,最後隻錄取瞭三十個。
喬四美並不十分漂亮,但是身材很好,勻稱,苗條而挺拔,穿著飯店統一配發的制服,雪白的襯衫,紫紅的小馬甲,同色的一步裙,把一頭篷勃的頭發束成一個髻,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一下子,成瞭個大美人。
她又迷上瞭汪國真詩選,天天下瞭班就讀,不上班時便穿白襯衫,格子長裙,放下頭發來,梳得整整齊齊,扮淑女。文靜地笑著,迎上婚後頭一回回傢的喬一成,三麗在一旁笑著說:大哥,你曉不曉得這是什麼風格?我說給你聽:啊,怕隻怕,愛也是一種傷害!
喬一成微笑地調侃:明白明白,感情的債是最重的呵,我無法報答,怎能忘記。
待業青年喬二強重又找到瞭一份比較穩定的工作。
他接替瞭妹妹喬四美,進瞭街道印刷廠。
這個作坊式的小廠子,多半是街道上閑散的傢庭婦女,冷不丁地來瞭個小夥子,那一群閑得發慌的女人們,對著這個突然出現的年青的面孔,興奮得象炸瞭窩的喜鵲。成天拿二強打趣,說笑到興頭,還會動手動腳。
也有大嫂子們私下裡議論:他就是喬傢那個跟老婦女談戀愛的小男娃,於是,有人應:噢喲,作孽。
廠長是個腿腳不大好的老頭子,看出二強的不自在,索性派他出去送貨,二強就常騎瞭三輪車將裝訂好的書本運到客戶那裡,再裝瞭新的待裝定的書本回來。
這個城市冬天潮冷陰濕,夏天悶熱如火爐,明晃晃的太陽水銀似地鋪一地。這兩季,都長得叫人絕望,二強踩著三輪,那車的一個輪子不大好,總發出吱呀的聲音,二強就踩著這樣的車子,一天天在大街小巷裡吱呀著來去。人被太陽曬著,風吹著,人更加地黑瘦,倒練出瞭點瘦筋骨,隻是臉上的孩子像全不見瞭,看上去竟然比喬一成老相,眉間一個淺淺的川字。
黑黑的喬二強,不大說話的喬二強,總微皺著眉頭的喬二強,在廠子裡的小媳婦大嫂子眼裡,倒頗吃香,有人就說,喜歡喬二強那種“高倉健”式的表情,比奶油小生耐看。
二強聽瞭這種評價,臉上起有一種茫然,這麼一來,似乎又不大像高倉健瞭。
隻有喬一成,暗地裡看起來,總覺得二強象個被催熟瞭的果子,他更情願他象以前似的沒心沒肺。
二強工資不高,一成時常也塞些錢給他,二強也就拿著,後來有一個偶然的機會,一成發現那些錢還有他平日裡的多半工資,都被二強存進瞭那個舊存折裡。
存折被二強小心地夾在一本舊日記本裡,壓在箱底。
那本子還是當年母親在廠子裡得的獎,黃色的紙面,扉頁上印瞭個“獎”字,年代久瞭,顏色褪得差不多瞭,不知二強從何處找瞭來做這個用途,還鎮重地被壓在箱子底。
一成看瞭,站在二強身後說瞭句:癡情的人是可恥的。
二強不作聲也不回頭看,隻給瞭哥一個倔倔的後腦勺。
那天喬二強踩著三輪送完貨,難得一個秋天涼快的天氣,他慢慢地沿著街道騎著,想混過上午去,不那麼快回廠子。
有一輛五路公交車從他身邊經過,路窄,車開得不快,車窗玻璃咣咣地震響著向前。
有個女人向車外探瞭探頭,又極快地縮瞭回去,大約是被售票員罵瞭。
二強忽地一歪把,差一點摔下三輪去。
立刻又坐正瞭,緊趕慢趕地踩起腳踏。
那車上瞭大路後開始加速,二強拼命地蹬著追在後面,趕得太厲害,嗓子眼緊緊的,象被一隻手攥著似的,每一口呼吸都生痛的。
好容易到瞭一站,車門開處,那女人下瞭車,下得急,歪瞭一下,剛剛趕到的喬二強幾乎滾下三輪想扶她一下,沒扶著,她略轉臉看看滿面是汗的二強,走瞭。
那麼一轉臉,先前那一會兒隱隱的一份相似完全沒有瞭。
二強把車停在路邊,坐在馬路牙子上。
旁邊有傢店子,門前擺瞭個冰櫃在賣冷飲,這一夏最後的存貨瞭吧。
二強歇過勁兒來,走過去,買瞭十支白雪公主,一氣全吃瞭,吃到反胃,吐瞭一地,被戴紅袖套查衛生的老太太罰款兩元。
喬一成婚後的小日子過得還算不錯,如果不算上一些小而碎的不如意,喬一成基本上覺得自己是一個幸福的人,至少是一個近似幸福的人瞭。
那些小不如意,說穿瞭,不過雞毛蒜皮,簡直地拿不到臺面上來說,可是,就象是眼裡的砂,小,沒有危險,然而落進眼裡就叫人不舒服,眼睛不舒服,有時候,就是天大的事似的。
結婚後兩個人一直是輪流做飯的,兩個人從小都不是嬌生慣養,這倒也不是難事。
兩個人都在新聞單位,都是最基層的記者,一忙起來,跟刑警差不多,接到電話就要外出的,所以,一個星期七天倒有六天兩個人不能坐下來一同吃個飯,平時都是各自在單位的食堂裡混上一頓兩頓。電視臺的夥食相當不錯,也有餐費補貼,可是喬一成從小節儉習慣瞭,總覺得食堂裡的菜貴得叫人肉痛,一個人做飯又犯不著,寧可在外面的小店裡買點包子餛飩,小朗卻不在乎,每天在報社食堂買上兩個菜,呼啦啦一氣吃個幹凈,她從不挑食,加上在這個城市總算是有瞭一個傢,心一寬,胃口更旺,所以,結婚兩個月,葉小朗一下子胖瞭十斤出來,個頭本來小,這下子,有點象隻飽滿的白胖餃子,喬一成卻瘦瞭有五斤,面色青黃,惹得同事們打趣調笑。
好容易有個周末,兩個人都休息,喬一成說好好做頓飯吃,葉小朗主動說她去買菜。
喬一成看著小朗買回來的一堆葷素菜,挑著撿著一堆綠色葉子說:小朗,你這買的是什麼?
小朗說:韭菜啊,這你都不認得瞭?
一成笑說:我當然認得,可是你看啊,這韭菜都皮瞭,摸在手上都發粘,這怎麼吃?
小朗問:怎麼不能吃。
一成說:這樣的韭菜味兒沖,不好吃。
小朗把水籠頭開得極大,嘩嘩地沖著手:好吃的。
喬一成說:你是北方人,從小愛吃蒜,不怕沖,才會覺得好吃。
小朗不耐煩起來:喂喂,一成,大男人,吃不得蒜怎麼行?你們南方男人就是窮講究,怪不得人傢叫你們小男人。
說著咣咣咣地切肉。
一成笑瞭,揉揉她頭發:你這話可有點地域歧視啊。
一瞥眼,看見葉小朗切的肉:喂,你這是什麼?打算做個什麼菜?
葉小朗白他一眼,笑瞭:肉片炒青椒,不是你說愛吃我才買的?
喬一成說:我說的是肉絲炒青椒。
那不一樣嗎?
我習慣吃肉絲炒青椒,我們傢從來都是吃肉絲炒青椒。
那我們傢還從來都吃肉片炒青椒呢!我們傢買來的肉都片成片的。
我們傢的肉都切絲。
小朗咣地把刀扔下,氣呼呼地看著喬一成:我說你,大男人傢,瑣瑣碎碎你煩不煩。
喬一成也覺得自己有點兒小題大做,看她瞪圓瞭眼睛挺可愛,不由得軟下來說:行行行,我不瑣碎瞭行不行?你願意片就片吧,幹嘛把毛都炸起來,跟個小野貓似的。
葉小朗得意地笑瞭,拿起刀來沖喬一成晃晃,繼續片肉。
兩個的口味也著實是南北相差太遠,喬一成做的飯菜葉小朗嫌淡,葉小朗做的飯菜喬一成覺得咸,葉小朗愛吃面食,動不動就包餃子,總覺得好吃不過餃子,喬一成卻是打小就不大吃面食,喜歡熱呼呼的小炒就米飯。兩個人便時常為瞭飯桌上的吃食菜色而叮叮當當的。
然而到底還是新婚燕爾,吵兩句,隻當是調情逗樂,轉眼又粘乎到一塊兒去瞭。
比起吃不到一塊兒去來,喬一成對葉小朗的另一個缺點更為不滿一點。
在喬一成看來,葉小朗實在是太亂糟糟瞭。別的不說,單就她的一個衣櫃,那天喬一成無意中拉開,嘩,一團衣服滿頭滿臉地向他撲來,嚇瞭他一跳。平時傢裡,但凡有東西沾瞭小朗的手,十有八九就會不見瞭,起先喬一成還打趣她有一雙魔手,實在不該當記者,做魔術師倒是好的,後來,在從沙發扶手的夾縫裡把久尋而不見的一把切菜刀找到之後,喬一成受不瞭瞭,也沒心情跟小朗逗樂子瞭。
喬一成說:葉小朗啊葉小朗,你可真是亂雞毛似的。
小朗不高興瞭:亂點怕什麼呀,我的觀點是:亂而不臟。
喬一成從被子底下扯瞭雙穿過的團成瞭團的襪子出來,送到她鼻子底下說:這也叫不臟?
小朗臉一紅,往後一讓:唉唉,這個是我忘瞭。
喬一成說:這可是非正常范圍內的亂瞭。
小朗鼓起腮幫說:不是非正常范圍的亂,隻不過不是你能容忍范圍的亂,你不是說會待我好嗎?這一點都不能忍?
喬一成嘆氣:你可真是亂得不象個姑娘傢。
小朗真生瞭氣:你那碎嘴,可也真是不象個男人!
兩個人就這麼都起瞭毛瞭,竟然為瞭這事兒足有兩天互不答理。
到第三天,小朗回傢,端瞭桌上的冷水就要喝,喬一成恨恨地搶過來,兌瞭熱水給她遞過去,小朗不接杯子,人到蹭到一成的懷裡來瞭。
一成笑起來:下回不準說我不象男人,聽見沒?咬著牙笑著補充:我是不是男人你不知道?
小朗用力叭地在一成的背上打瞭一掌。
晚上,躺在床上的時候,喬一成忽地起瞭個念頭: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似乎愛上的是這種日子,而不是葉小朗。
這個念頭叫喬一成打一個哆嗦,側過身去看睡在一旁的小朗,看她蓬瞭一頭的短發,窩在枕頭裡,睡得正香。
喬一成為這個念頭慚愧內疚,這個女孩子,在這城裡舉目無親,她能依靠的,不過是自己,而自己也是下瞭決心要跟她好好地過的。
一成摟摟熟睡的小朗,聞著她頭發上淡的發香,日子才剛開始,一成想,磨磨就好瞭。
日子還長著呢。
隔天小朗回來時,挺高興的,對一成說:哎,今兒我可是給你辦到瞭件事。好事!
一成問:什麼好事?
小朗拍著手說:哎哎,我要給你傢二強介紹個對象,我們單位,有個後勤做雜務的方阿姨,她有個侄女,今年二十二瞭,小二強一歲,在新華書店站櫃臺,聽方姨說人長得也不錯,我一聽,條件還真不錯,就托她問一下,看能不能給二強牽個線。方姨說明天就給我回話兒。
這消息的確讓喬一成挺欣慰,二強一時犯糊塗,真要正正經經地交個同年紀的女朋友,興許那點糊塗心思也就煙消雲散瞭。
第二天,一成在單位就接到瞭小朗打過來的電話,小朗在電話裡喜滋滋地說:人傢姑娘願意見面呢,我跟他們說,擇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吧,人傢答應瞭呢。
一成趕緊溜出來,回瞭趟傢,在街道廠子找到二強,可巧二強還沒有出去,一成想,這可不是天意嗎?
一成事情跟二強說瞭,二強愣愣的,不說好也不說不好。
一成搗搗他的肩膀,叫他給個態度。
二強低著頭用腳碾地上的土:我不想見。
一成說:二強,我跟你說,你心裡的那事兒,你放不到臺面上說的,不管怎麼樣,也是你不對,也是你沒理。她是有傢有孩子的。於情,於理,你都嘴短,你明白嗎?這事兒不成的。哥不會害你,你固然不怕流言蜚語,可是,你的路還長呢,不能為一時的感情沖動錯失瞭一輩子幸福的機會對不對?聽話,晚上去見見,成不成都不要緊。
二強微微一點瞭頭。
見面安排在一個小公園裡,葉小朗陪著二強去瞭,一成不放心,偷偷地躲在角落裡看。
要說看,也沒什麼看的,公園裡一到晚上,黑燈瞎火的,什麼也看不清,那女孩子的樣子,連二強都沒有看清楚,隻覺得中等個頭,適中的身材,連介紹人四個人在一片昏黑中站瞭半天,小朗與方姨寒暄著,那兩個當事低著個頭,象兩朵開在黑暗裡的向日葵,竟然有兩分喜劇效果。
一成聽見小朗清脆的聲音,對二強與那姑娘說:那麼我和方姨先走羅,你們倆再聊聊,二強,回頭送小茉回傢啊?對瞭二強,你不送送方姨?來吧。
小朗拉著二強陪方姨往小公園門口走,那叫小茉的女孩子自然也跟瞭出來,躲在一邊的喬一成忽地明白瞭小朗的意思,那小公園門口,有唯一的一盞燈。
事後一成跟小朗說:你個鬼精靈!
小朗說:我要不把她往亮處帶,你那個傻弟弟有本事一個晚上都看不清人傢的長相,你信不?
一成說:我信我信。
這事兒成瞭就好瞭,一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