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一成看著眼前的女人,驚訝於她在歲月面前的無敵。
她依然是多年以前那副衣著整潔雅致極其妥貼的樣子,頭發是由黑變白之前的麥色的黃,越加襯得她的臉色白皙,臉部略微有點松馳,卻使得她的五官顯得比從前柔和,完全掩蓋瞭原本的那一點點凌厲。她還是那麼苗條,長至膝下的大衣服貼地勾出她修長的體態。她在這個年紀依然是一個引人註目的女人,她的年紀隻使她的韻味更加豐厚起來。
喬一成看著她想,有的女人是這樣的,她們永遠有本事把自己的命運握在掌中,她們還要把別人的命運也一並地握住。
喬一成在她的面前忽地覺得自己變回成瞭那個二十歲的毛頭小夥子,在這樣的女人面前,總有一份隱隱的懼怕,怕她輕而易舉地於一派閑適優雅中就摧毀瞭自己苦心經營的一切。
事實上,喬一成有點過慮瞭,居岸母親開口說話時,態度是那麼地誠懇溫柔。
她說:居岸現在住在你那裡嗎?
是的。喬一成下意識地就挺瞭挺脊背,倔強地,示威地。
居岸母親伸手在喬一成的手背上輕輕地拍瞭一拍:不要誤會。我是真心地,想感謝你為居岸做的一切。我想不到她還會遇上你,這是她生活裡最終出現的陽光。
喬一成笑瞭,哦,原來他現在成瞭一片陽光瞭。當然,現在的他,有學歷有一份不錯的工作,這一切似乎使他這個出身平寒的小子周身光鮮瞭起來,入得瞭人的法眼瞭。而過去,在這位女士的眼裡,他喬一成不過是一片烏雲,懸在文居岸的頭頂上,好像隨時會給她帶來一陣陰雨。
喬一成越想,越生氣起來。
居岸母親繼續說:居岸,她這些年,很吃瞭一些苦楚。她過得並不好。她,有過一次極不如意的婚姻。那個男人,對她很不好,有一年,我去看她時,發現她被那男人打得躺在床上動彈不瞭。小喬老師,她延用瞭過去對喬一成的稱呼,小喬老師,居岸她,能走出那場婚姻真的很不容易,能再遇到你,得你這樣待她,我做母親的,真的很欣慰。可是,有件事我得跟你說明白,居岸她,有一次在懷孕時遭她前夫暴力對待,身體上受瞭很大的傷害,她可能這一輩子都不會有孩子瞭。如果你介意,我想,你們還是現在就劃上一個句號的好,如果你不介意,我做母親的,祝福你們。
可是,興許你也已經瞭解瞭,我也並不值得您這樣欣慰,我是個離過兩次婚的男人,我的生活也不如意,我還是拖瞭一群弟妹們,含辛茹苦,我的條件還是和二十年前一樣,並不符合您的要求。
喬一成的言語漸次尖刻起來:二十年前我入不瞭您的眼,您一定要把我和居岸隔開,二十年後您卻以這樣的低姿態來施舍給我們一個新的機會,說到底無非就是您覺得居岸有過這樣的經歷,居岸在您心目中的價值打瞭折扣瞭,所以可以與我這樣的男人湊合瞭,對不對?喬一成湊近居岸母親,聲音裡有壓制的憤怒,哪有您這樣做母親的?哪有母親可以這樣看自己的女兒?一個做母親的,就算女兒零落成泥也依然會把她當一個寶。
居岸母親的臉色微變:居岸一直是我的寶貝,從前是,現在是,將來也會是。
可是你卻從來不懂得怎麼樣好好地愛她,喬一成說,拿起自己的外套,穿上,他發現自己在發著抖,完全沒有辦法拉好外套的拉鏈:你不許她見親生父親,你逼得她嫁一個自己根本不喜歡的人,現在你又用這樣施舍的態度來污辱她。喬一成說:你放心,我會待居岸好的,我什麼也不會介意,我要居岸,不是因為她現在可以曲就我瞭,是因為我一直都把她放在我心裡頭。而且,喬一成笑起來,有幾分驕傲:而且我們現在,也不需要得到你的允許才能在一起!把你施舍的姿態收一收吧。
喬一成憤而離去,隻聽得居岸母親極低的句話:你不明白,不是你想的那樣......
喬一成不想再聽她的任何一句話,他甚至覺得跟她出來見這一次面都是極大的錯誤。
喬一成到傢時,看見文居岸正在廚房裡做飯,穿瞭一成的一件圍裙,長大得一直拖到小腿上,背影看來格外地單薄。她發著愣,直到鍋開,再手忙腳亂地揭開鍋蓋。
居岸回過頭來的時候,看見喬一成呆呆地站在廚房的門那兒看著自己,居岸訝異地發現一成滿眼是淚。
居岸試探地問:你回來瞭?你......你見過她瞭?
一成點點頭。
居岸低瞭頭:她說瞭什麼讓你不開心瞭嗎?
不,她沒有,我也沒有不開心。一成說。
居岸扯瞭圍裙一角,顯得特別地緊張,她還告訴你什麼沒有?
她的眼淚開始大顆大顆在落將下來,喬一成走過去把她抱在懷裡:不,這沒什麼居岸,這個不成問題,喬一成說,居岸的眼淚反使他的心境平和,使得覺得自己的周身充沛著一種極度的溫柔,他接著說:這沒有什麼的居岸,真的,我十二歲就帶著弟弟妹妹們,我這輩子,實在是帶夠瞭小孩子瞭。
居岸在一成的懷裡抬起頭來,微微有點詫異:她就說瞭這個?還說瞭別的什麼嗎?
一成笑起來:沒有。哦對瞭,她還說祝福我們。可是我告訴她,我們不再需要她的允許不需要她的同意瞭。
居岸也笑起來,臉色復又暗瞭一暗:其實她這麼多年來也是不容易,她為瞭我操瞭好多好多的心。當年,她給我介紹她的學生,說那是一個很優秀的人,可是我一心隻想著怎麼樣做才能讓她生氣,我說我要自己選一個人嫁,我要向她一樣,我要嫁一個她眼裡的下等人。我要嫁沒有學歷的,沒有體面工作的,出身也不好的,來自農村的,我說,隻有這樣的人我才嫁,我就喜歡嫁這樣的人。後來我就跟我的前夫結瞭婚,她是我們單位的勤雜工,我回傢去告訴她我要結婚瞭,我知道她很痛苦,可是她還是給我準備嫁妝,我過得不好,是我自找的,與她,沒有關系。
兩年前,我離婚後,回到南京來找父親。一年以後父親重病。但這兩年,我還是快活的,她沒有攔過我,我要在這裡找工作,也是她幫的忙,她給父親治病買房找醫生......她沒有愛過我父親,她這一輩子,沒有得到過一個愛的機會。她也很苦的。
居岸從一成的懷裡掙出來,回過身去盛湯,廚房裡很安靜,隻聽得勺子碰上碗沿的輕輕的叮當聲。
一成在一片寂靜裡對著居岸的背影說:居岸,我們結婚吧。
在之後的一段日子裡,一成與居岸開始慢慢地做著結婚的準備。
一成的快活裡有一絲絲不安,因為他發現他自己拿不準居岸的意思,居岸也不是不快樂,隻是她的快樂總會讓一成覺得有一些偽裝的成份,似乎她總在告訴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提醒自己:我是應該快樂的,應該快活,苦盡而甘來,原本就是人生的一件樂事。一成覺得可能居岸還是有心結需要時間來一點點地打開,直到有一天,一成發現居岸其實還是偷偷地喝酒,更加肯定瞭自己的猜想。
居岸是需要時間的。而喬一成也願意給她時間。
喬一成的婚姻大事其實呈現出一種膠著的狀態,而喬傢卻有一個人,積極地做起瞭結婚的打算。
一個讓人猜破瞭腦殼兒也想不到的人。
喬祖望,喬一成他們的老爹。
喬祖望被他的保姆曲阿英照顧得相當不錯,喬老頭子一輩子生活困頓,從來沒有過過什麼特別富裕的日子,可是倒是極挑嘴的,就算是最艱苦的那幾年他也想盡一切辦法使自己能吃上口好的,合口的。他在過去的四十年裡,先是挑剔他的老婆燒得菜不夠好吃,後來是挑剔他的兒子女兒們。他總覺得他這一輩子都沒有享到他想要的口福。料不到在七十多數上頭,他得瞭這樣一個保姆,她做的飯菜極對他的胃口。
也許那句話說得對,抓住一個男人的心是從抓住他的胃開始的,曲阿英漸漸地,在喬祖望的心目中成瞭一個不可或缺的人,有一次她傢大兒子結婚,她不過回去瞭一個星期,喬祖望便打瞭無數的電話過去,催著她回來。
漸漸地,喬傢的兒女們發現喬祖望竟然白胖起來,因瞭這點白這點胖,他的面目也不似過去那樣可憎,有瞭一點上瞭年紀人的長眉慈目樣兒來,平日裡也會在曬著太陽心情極好的時候摸出一些零錢給外孫女巧巧買一點吃食,極有耐心地喂到孩子的嘴裡。
慢慢地,曲阿英對喬老頭的態度有瞭微妙的變化,她不再叫他“東傢”,卻叫他喬大哥,她會在他抽煙時喝斥他,抱怨他弄臟瞭她剛換好的床單,又給她添瞭麻煩,他讓她買什麼菜她常常駁回,這個你不能吃,這個的時新菜,你知道多少錢一斤嗎?她甚至每晚跟他面對坐著小酌上一杯。而喬一成,也開始不讓四美支使曲阿英做事瞭,每回四美叫她幫著曬一曬衣服或是看一會兒孩子,喬老頭子都大聲地阻止,說請的這位保姆不是為瞭照顧她,你二哥給的錢是為瞭讓她來照顧我的,人傢沒有義務做替你做事情,除非你肯再添人傢一份工資。喬老頭子說。
四美偶爾在兄姐面前笑言:老頭子對這個保姆比對自己兒女還心疼呢。
可終究誰也沒有把這些事放在心上,老頭子能有現在這個樣子,舒舒坦坦安安生生,身體精神都不錯,也的確虧瞭這個保姆。
終於有一天,四美著急忙慌地給喬一成打瞭個電話,四美在電話裡尖著嗓門兒哭聲哭調地說:不得瞭瞭大哥,我們傢要出大事瞭!
喬一成有不少日子沒有聽到四美這樣尖聲尖氣沒頭沒腦地說話瞭,喬一成想:攤上這麼個傢,就是隻貓,他都得短命!
他問:什麼大事?
四美說:爸,他,他要結婚瞭!
什麼?喬一成幾乎要長聲大笑起來,他要什麼?
結婚,四美重復,他要跟保姆結婚。
我的天,喬一成嘆,我錯瞭我錯瞭,真是折壽啊,這種傢庭,這種老子,那得是烏龜命才能對付!
喬傢兄妹幾個沒有想到他們再一次聚在一起竟然是為瞭老父親的婚事!這事兒,真是叫人又好氣又好笑。簡直地就是一場笑話!
四美氣得眉眼挪位,說:老頭子一輩子吃喝抽賭,就隻一個優點:從來不嫖,說女人麻煩得很。誰想得到,老瞭老瞭,反而把這唯一的優點丟掉瞭,多生出一段花花腸子來!
三麗本來也氣乎乎的,聽到這裡倒撲哧一聲笑瞭出來,二強也笑瞭。四美拍拍巴掌說:你們還有心思笑得出來!
二強安撫小妹妹說:你也別急成這個樣子,興許他隻是一時的念頭,不當真的。
四美說:怎麼不真,他都開始看日歷找日子瞭,居然還要定酒席!
二強猶猶豫豫地說:其實吧,曲阿姨呢,的確對老頭子照顧得不錯,現在時代不同瞭,老年人結婚,也,也算不上特別奇怪的事,也不怎麼丟臉的,如果老頭子真的要結婚就讓他結去算瞭,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們當兒女也不好太過阻撓。
四美利利落落地反駁二哥:你是老二,但是你不能二,現在不是我娘要嫁人,我娘早死瞭,骨頭都能敲鼓瞭!現在是人傢要嫁到我傢來做我娘!我長這麼大,連老婆婆的氣都沒受過,哦,我老來反而要弄個後媽來磨折我?
三麗說:我倒是不擔心她磨折我們,我們都大瞭,她怎麼可能欺負得著我們?我倒是怕,她有什麼別的打算呢。她可能想著人財兩得!
二強撲地笑起來:三麗,你從來就不是這樣的人,而且,老頭子有多少錢我們還不清楚?他這一輩子,少爺身子窮小子命,有一點點錢就吃喝賭掉瞭!
四美加入進來:說你二,你不光二,還弱起來!老頭子是沒得錢,可是有房子!別看這一進老舊的房子,可是冬暖夏涼。現在正在搞老城改造,已經拆到前街口瞭,明後年這裡一拆,政府有補助的,還不少,那不就是錢!
二強說:不是說這一帶屬於文物,要保護傳統民居,不會拆的?
四美說:狗屁!保護是保護人傢以前大戶人傢的公館,裡裡外外好幾進的大宅子!這裡一定是要拆的,拆瞭好跟那個大宅子連成一片,弄成個旅遊點收錢的!況且我也真不是為瞭那些錢,我有工作,養得活自己,我隻是替我死去的媽不值,我媽一輩子跟著老頭子沒有過過好日子,憑什麼讓這個女人來把什麼都占瞭去?大哥,你說句話吧!
喬一成一句話也不說,就隻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