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老頭子要在七十高齡的時候結婚,在喬傢的幾個孩子中間揭起瞭軒然大波,與喬老頭子爭吵最激烈的是三麗。三麗說喬老頭子一輩子自私,是不是打算自私到死?
喬老頭子勃然大怒,順手拿瞭桌上喝水的杯子就朝三麗頭上砸去,若不是一成拉瞭三麗一把,把她護到身後去,三麗的頭鐵定要被砸破瞭。
水杯砸在喬一成的背上,隔瞭冬衣也覺得悶痛,水濺到一成的發角上,順著直流到一成的脖子裡,在脊背上劃出一線冰冷,這天,才十一月,來瞭寒流,居然冷成這樣。
三麗看老頭子竟然下瞭狠手,大睜瞭眼看著老頭子因為生氣而紫漲的面皮,三麗恨聲地說:你砸我?你又為瞭你自己恨不得害死我?
隻有喬一成聽出三麗話中的含意,多年前不堪的舊事撲面而來,帶著陳腐的氣息,拉瞭人直往過去裡沉下去沉下去,一成看著三麗抖著的雙唇,赤紅的眼睛,才明白一件事:能忘卻的人,都不是親身經歷過的人。
喬一成把三麗拉過來,冷眼看向父親問瞭這一天來的頭一句話:你真的要結婚?
要結怎麼樣?你做兒子的再有本事也管不到老子結婚。老頭子梗瞭脖子答。
喬一成卻又笑瞭:我不管你,我就問你一聲,你可想清楚瞭?
一成的態度叫喬老頭莫名的心虛,眼皮子也跳瞭一跳:想清楚瞭。我把你們養到這樣大,也該我自己去過兩天有人侍候的好日子瞭。
一成扯瞭臉皮,喉嚨裡發出呵呵的聲響來,二強知道,他哥氣急時才會有這種表情與動靜。一成笑說:哦,這倒是我頭一回聽說,原來這麼多年都是你在照顧著我們,侍候著我們。真是父恩難忘。行,你要結婚,我們沒人攔你,你盡管結好瞭,可是,男人成瞭傢結瞭婚就要自己養傢糊口,從這個月起,生活費我們都可以不給你瞭,多謝你老爹爹體貼兒女們的不易,二強三麗四美,老爸給我們省錢瞭,以後,我們可以不用拿一分錢來貼他瞭。
一成邊說著邊往門外走:走瞭走瞭,我們都走,不要耽誤著他老人傢跟愛人商議終身大事。
轉過頭來又對喬老頭子說:你老要不要借輛車接新娘子?我有朋友,有輛加長凱迪拉克,我替你開口借,他一定會給我個面子。
喬老頭氣得要瘋,從這日起不與幾個兒女們來往,並勒令四美趁早找瞭房子搬出去,說喬傢老屋是他的房子,從此半寸地面也不叫不孝子孫們占瞭去。
一成叫四美先搬到他那裡住,喬四美犯瞭牛脾氣,死活不肯走,說是就要留下來跟後媽鬥爭到底,一成打瞭幾次電話叫她從傢裡搬出來,他有辦法治那個老頭子,可是四美說她是絕不會走的,這屋子是老頭子的不假,可是這房產前兩年買下來的時候,可都是他們兄妹幾個出的錢,老頭子半毛錢也沒有拿,現在憑什麼把出錢的人趕出去?把這一進三間房子給外人占瞭去?況且她喬四美在這裡生在這裡長在這裡結婚在這裡過日子,三十來年瞭,離瞭這地方就像桔子樹移瞭窩,是要死的。
喬四美在電話裡對自己大哥說:我就不信鬥不過他們瞭,我告訴你大哥,我現在才明白毛主席他老人傢說得真對,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老頭子敢把那個女人往傢裡娶,我就在他們辦喜事的那天大喇叭給他放賈寶玉哭靈!
喬一成被喬四美逗樂瞭,這依然還是他那個啥也不怕氣沖霄漢的小妹妹,沒頭沒腦,想到做到,愛憎分明,勇往直前。
喬一成並不怕喬老頭子真的趕四美出去,他有他的殺手鐧,幾十年他早就學會對這個做父親的留一手,他隻是怕四美在傢裡受氣,看這情形,四美也吃不瞭大虧,喬一成便由得她去瞭。
因為有兒女們的這一場鬧,倒真的讓喬老頭子把熄瞭那高調辦婚事的念頭。老頭子想,反正現在已住在一起瞭,辦不辦的,以後再說吧,也好,省兩個錢。
曲阿英在這一場吵鬧中卻一直是保持著一種高姿態,她不參加爭吵,不發表任何意見,她溫順地隱在一角,低眉搭眼,連聲息都是輕的淡的,影子也是薄的稀的,做事也是輕手輕腳,利落勁兒還是照舊,待老頭子卻格外地溫厚瞭。
對喬四美的挑釁與冷眼指桑罵槐,她也隻一味地裝聾作啞,這麼個小小的傢,同一個大門進進出出,抬頭不見低頭也見,說不難過是不可能的,曲阿英在鄉下這許多年,遠近的人都知道,那也不是個好相與的角色,不過,管他呢,曲阿英在水龍頭下嘩嘩地放著水沖著一把紅梗菠菜,管他呢,隻要老頭子不開口叫她走,她便有機會在這傢裡站住瞭腳,紮下瞭根。她抬頭望望青得發黑的屋脊,是好地方啊,她想。她不過三十便喪夫,生活裡所有的一切,都要她自己給自己掙來,也沒什麼不好,她總做得瞭自己的主。
她知道她現在最要緊的,是籠絡好老頭子,所以格外地對他照顧得周周到到。
那天喬老頭子與兒子女兒們大鬧瞭一場,等喬傢的幾個子女都走瞭,喬四美也抱瞭女兒出門逛去瞭,曲阿英弄瞭兩樣小菜,拉瞭喬老頭子對坐著喝起來。天冷,曲阿英說,我給你溫瞭點米酒,剛有人從老傢那邊帶過來的,自己釀的,分瞭一點給我,嘗嘗。
喬老頭子這一晚上足多喝瞭幾杯,一張臉紅裡透出瞭紫,顴骨處泛著油光,松塌的兩頰上老人斑格外地鮮明,眼眶紅瞭,眼角有濁黃的粘液浸出來,曲阿英想,到底是大瞭自己近二十歲的人,他的的確確就是一個糟老頭子瞭,近看瞭時,可以聞見他嘴裡噴出的老人的氣味兒,那種漚爛的東西發出的味道,再細看時,新換沒兩天的內衣領口上一圈老油漬。人哪,曲阿英想,人老瞭,不就是這麼個東西,年青時再光鮮水靈,也都會有這麼一天的,誰都經不起日子的磨磋。
曲阿英拿掉喬老頭子手中的酒杯,換上一小碗的濃湯,喬老頭子端起來喝,淋淋瀝瀝地潑瞭一襟口。曲阿英拿來幹凈毛巾替他擦瞭之後幹脆就把那毛巾給他掖在脖頸間。
她對他是沒有什麼感情的,然而這麼面對面地坐著,對著燈,喝著酒,看他露出老態來,聽寂靜裡那一點自心口傳出的悶悶的心跳聲,總還有一點點憐憫一點點地不忍碎木屑浮出水面似地浮上心頭,輕飄含混。
三麗這些日子卻沒有精力來管自傢老爹爹要結婚的事。
一丁的父親自摔瞭腿以後在床上躺瞭好些年瞭,前不久,老爺子走瞭。
原本病瞭多年的老人,這也是正常的,隻是事情來得太過突然。那天晚上,一丁他爸還跟一丁的兒子玩瞭一小會兒,然後說有點累瞭,想早點睡,睡前還讓小孫子替他把收音機調到新聞頻道,說是聽一會兒新聞就睡瞭。隔瞭約莫有十來分鐘,一丁他媽說:你的收音機怎麼開那麼大聲?
卻聽不到一丁爸的回答,一丁媽又說:睡瞭嗎?走過去替他關瞭收音機,細一看不對勁,老頭子的臉孔突地塌瞭下去,伸手指到鼻端一探,鼻息全無。
一丁媽愣瞭一下,驀地大聲哭叫起來。
一丁從房裡沖出來,看到這情形,趕緊打電話叫救護車,車子到後醫生查瞭一下,確認老人已經死亡。
一丁媽這一回拉長瞭聲音嚎啕大哭起來。
這一場喪事盡管盡可能地從簡瞭,還是讓一丁與三麗忙亂瞭一場。弟妹們都不在身邊,隔瞭兩天才趕回來。
一丁爸突然離世,一丁媽哭得很兇,親友與來賓們都苦勸,說一丁爸也是拖瞭好多年的病人瞭,這樣一走,沒有再受多一點的苦楚,也是他的修來的福氣。一丁媽隻是拉著來人的手,反反復復喋喋不休地說:太突然瞭啊,太突然瞭啊,一點準備也沒有啊,前十分鐘我還和他講話的,後十分鐘就去瞭。
一直到葬禮過後好幾天,一丁媽依然是見人就重復著這幾句話,她女兒聽得煩瞭,上前阻止說,媽不要跟祥林嫂似地,那麼幾句話總顛過來倒過去地說。
這麼說瞭幾次之後,一丁媽果然不再對人說瞭,話也漸漸地少瞭起來。
小兒子和女兒又回瞭自己的傢。日子又照常地這麼往前過。天越往冷裡去的時候,一丁媽開始咳嗽不止,有一天一丁發現,媽媽痰裡帶血,嚇瞭一跳,跟三麗說要帶媽去看病。
一丁和三麗把老太太送到醫院,醫生叫拍瞭片子,說是肺氣腫,一丁和三麗都放瞭心。雖說病也不輕,可到底不是什麼絕癥,慢慢吃藥調養著會好的吧。
這麼拖到瞭五月,有一天三麗偷偷地跟一丁說,我看還是再找個好醫院好大夫替你媽再看一次吧,這藥吃瞭這麼久也不見好轉,還是咳,現在越到瞭晚上越嚴重,我怕......會不會是上次那個大夫誤診瞭?
一丁聽瞭心裡就是一拎,口裡說不會吧,心裡卻也想著這是很有可能的事。
三麗說:我看她不大好呢,吐出來的痰帶著紫黑的血,我聽人說,如果是鮮紅的血還不要緊,要是緊黑的血,多半不是好病,得趁早再查一下。
一席話說得一丁也怕起來,便跟媽媽商量著再去醫院看一回,一丁媽堅決不肯,瘦得塌下去的臉繃得緊緊的,一丁勸瞭半天,她突然說:我是再不要去醫院的,這一回進去瞭,我就出不來瞭。我曉得的!
一丁一點辦法也沒有,老太太原本就倔,現在添瞭病,更是沒法講理,這一句出不來瞭生生砸在一丁的心口,是瞭,她待他不好,可是,總還是他的媽。他不能看著她在傢裡等死。
最後還是三麗想出瞭辦法,她把上一回老太太拍的片子拿到喬一成那兒,求他給找個相熟的好醫生給再看看,到底是什麼毛病。正巧宋青谷說他的表嫂就是軍區醫院放射科的,陪著喬一成把片子拿去一看,醫生斷定是肺癌。
一丁一聽到消息整個人就萎頓下去,拉瞭三麗的手隻曉得問:怎麼辦怎麼辦?
三麗也是怕的,怕的是老太太這次可能真的是逃不瞭一劫瞭,然而更怕的是這一場一場的變故,怕的是把她這一傢子老的老小的小放在手裡裡撥弄著的命,半點也不由人。
喬一成對一丁說,什麼時候瞭你們還在猶豫,沒頭的蒼蠅似的,還不趕快把老太太弄到醫院來,是化療還是放療,先治病要緊。
可是,沒有人能勸得動一丁媽,老太太躺在床上,緊裹瞭一床新制的裡外三新的棉被,被頭一直拉到下巴處,水紅色軟緞的面子,襯得她的臉更加蒼黃,額頭隱隱的一道陰影。
她往被子裡又鉆瞭一鉆說,享服羅,新裡新面新棉花,什麼也不瞭在傢裡的床上睡覺舒服。死瞭也值瞭。
一丁本來想趁著她睡著之後把她抬到醫院,可是老太太精明瞭一輩子,到瞭這會兒也不肯糊塗一點,說瞭,有誰敢把她往醫院抬,就等著給她收屍算瞭。
一丁與三麗完全沒瞭辦法,真真應瞭那句話:病急亂投醫。聽鄰居說,用棗樹的枝子煮水喝可以治這個病,老實人王一丁生平第一次趁著夜色在離傢不遠小花園裡偷摘瞭幾捧棗樹的細枝,三麗給煮出水來,淡紅色的一小碗,捧到老太太床前,哄小孩兒似地哄著她喝瞭。一天三次,一次也不落。又聽說有個老中醫有個什麼治肺癌的偏方,一丁在城南曲裡拐彎的街巷裡,破房舊舍間穿梭瞭大半個上午,才找到那老中醫的小診所,一看那地方,一丁的心就涼瞭半截,硬著頭皮進去見瞭老中醫,要來瞭偏方,那人倒也沒要一丁太多的錢,他說,這年頭孝子少見,他算是替自己積德瞭。
這麼又拖瞭一個多月,夏天來瞭。
這個城市的夏天最難熬,濕悶酷熱,長得令人生瞭絕望的心。一丁傢是老房子,密封得不好,空調不大管用,一丁媽也不讓用,說是那冷氣直往骨頭裡鉆,長瞭牙似地,啃得她渾身痛。
她在這樣的天氣裡竟然還裹著那床棉被,死活不叫人把被子拆瞭洗曬,捂得脖子上都長瞭痱子,撓破瞭,血紅的印子看瞭怪嚇人的。
三麗怕她生瞭褥瘡,隻好一天幾次打瞭溫水替她擦身,內衣一天一換,饒是這樣,老太太頭發裡還生瞭虱子,三麗頭一次在老太太的頭發裡看見那細小的灰白色蠕動的小東西時,忍不住吐瞭一地。
三麗發瞭火,一聲不吭出門去,買回一把亮閃閃的推子,按住老太太的腦袋,一推子把她稀疏的灰白頭發推瞭個精光,又不由分說地替她洗瞭個澡,撤換掉瞭那床厚被子。
老太太其實已瘦成瞭一把骨頭,身子兩側的皮掛塌著,一層疊著一層,既使是熱水洗過瞭,皮膚還是呈一種可怖的青色,仿佛她整個的人未死而先成瞭灰。
三麗的態度強硬,老太太倒溫順瞭起來,靠在三麗的懷裡,小孩子一樣地因著洗凈身體後的舒適微嘆著氣,光腦袋使她看上去很醜陋,固然是難看到瞭極點,但不知為什麼,褪去瞭臉上原本的那一股子尖刻與精明,此刻的她,倒顯出一點老人的溫和良善來。
她突然抓住瞭三麗的胳膊,啞著聲說:我死的時候,你記得,給我把那床水紅帳子張掛起來。
什麼?三麗沒聽清。
老太太微笑瞭,略提高瞭一點聲音:我是對不起一丁的。
他不是我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