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居岸覺得,一生沒有比面對喬一成講敘她的所作所為,以及她的將做將為更為痛心的時刻瞭。
從頭到尾,這個男人待她是好的。
人常說,初戀時,我們不懂愛情。不懂也許是的,但是那點感情是真的,比什麼年歲上頭的感情都不差,真心真意,掏心掏肺,她隻是不知道,原來喬一成這個男人,把那份感情藏瞭那麼多年,重逢時滿腔真摯地再捧到她面前。
隻是她已經回不瞭頭瞭。
認識現在這個男人,是在父親病重的那一年裡。他是父親的主治大夫,年近五十的人,身板依然挺拔,兩鬢微白,眉目卻是年青的。在父親幾次病危的時候,陪在她身邊的隻有他。
他沒跟她說過諸如傢庭不幸福妻子不理解之類的話,她甚至也沒有問過一聲有關他傢庭的事,一切就那麼發生瞭。
不是沒有負罪感的,尤其在發現他妻子是一個體弱的,溫文的女人之後,那位太太並不是不知道他們之間的私情,隻是一味地忍著,忍得他不能提離婚,忍得她終於想到要離開他。
就象文居岸自己在喬一成面前對這一段糾葛的評價:一場狗血淋漓。但是,知道是一回事,明白又是一回事。
文居岸知道她是掙不出來瞭。也許她就合該這樣一天一天沒有希望沒有盡頭地等下去,何苦還拉上一個喬一成墊背。
喬一成安靜地聽文居岸說完全部,就隻說瞭一句:我以為你需要我。
文居岸失聲痛哭起來。
一成拍著她的背,驚訝於自己打心底裡的那份冷靜。這事實來得突然,可以並不全然是突然的。
不怕,一成說,不怕。你自己多保重,多小心,多留個心眼。如果你不讓別人傷你,就沒有人會傷得瞭你。
對不起,文居岸說,我知道說多少句對不起都不足以彌補我犯下的過錯。可是,還是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一成說:傻丫頭啊,你哭什麼?該哭的是我才對。
居岸抬起淚漬漬的臉,喬一成想,也許自己會永久地記得居岸曾經為自己流過的這些眼淚。不過,眼淚不能再讓他傻下去瞭,不能再讓他自欺下去瞭。
居岸說:對不起一成哥,不是你不好,不是的,隻是......
喬一成微笑起來:當然不是我不好。
不是我不好,也不是你不對。
隻是,落花流水。
春去也。
喬一成送走文居岸,在看她的背影消失之前,有那麼一剎那間,有一點點沖動,想問一下居岸,那個男人,到底有沒有給她一個準確的答復,要她等到什麼時候,將來會怎樣地安排她。可是話到嘴邊,生生地被他吞瞭回去。
各人有各人不得自拔的泥潭,誰也救不瞭誰。
那個男人是文居岸的泥潭,可是她認瞭,旁人,不過是眼睜睜地看著她往裡頭跳。拉是拉不得的。
文居岸又何嘗不是他喬一成的泥潭?他用瞭二十年的時間來忽略這個道理,卻與居岸重逢,驗證瞭這個道理,然後再與她分離。
看到居岸走遠及至消失不見,心裡卻還是痛的,那種綿長逼得人走投無路,隻得把真實的那個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躲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自己抱著自己說可憐。
但是一成也明白,她走瞭,是好的。
是對的。
於他,於她,都好,都對。
可是,一輩子,總會有一個人,被我們放在瞭心裡最柔軟的地方。那就放她在那裡,不要再打擾她瞭。
喬一成說,各人有各人的泥潭,也許真是不錯的。
喬一成有他自己的泥潭,他最不待見的小弟弟喬七七也有他自己的泥潭,他在那泥潭裡陷瞭有十來年瞭,有一天早上起床,他忽地發現,他找不著他的泥潭瞭。
零七年的年頭,元旦假還沒有放完,齊唯民在自傢客廳裡,嘆著氣,看著坐在他傢沙發上的人,那人垂著頭,手按在膝蓋上,額發披下來擋住眉眼與表情,可是那體態語言已足夠淒涼。
齊唯民和聲說:七七,芝芝媽媽去瞭哪兒,你就一點點數也沒有?
喬七七搖頭。
她平時有什麼親近的朋友嗎?你知不知道?
喬七七搖頭。
那你問過你嶽父嶽母嗎?他們有沒有頭緒?
喬七七還是搖頭。
一旁的常征實在看不下去,高聲道:小七你有話說話!光搖頭是什麼意思?
七七猛地抬頭,神色淒惶又摸不著頭腦,滿眼的淚,要落不落。
齊唯民拉拉妻子的胳膊,把她領到一邊:小點兒聲小點兒聲,有話慢慢說。
常征說:哎喲我的老齊哎,什麼時候瞭你還怕嚇著你的寶貝弟弟,他又不是孩子!三拳打不出個悶屁來,往後怎麼辦?
齊唯民嘆氣:七七真是命不好!
齊唯民從小就七七、七七地叫他,到現在,他拔瞭個子長瞭胡子有瞭孩子還是如此。
他還是舍不得他。從小到他,他都舍不得他,漸漸地,卻讓他成瞭一個這樣軟弱而不經事的人。平時天真散漫,遇到丁點事情,立刻敗下陣來,跑到哥哥這裡來苦巴巴地坐著。少年時這樣,現在還這樣,常征覺得一時真是沒有辦法跟老公說得通。
齊唯民說:要不,咱們出面,幫七七在電視臺發一個尋人啟事吧。小楊,她要是有良心,還惦著這個傢和孩子,興許會回來的。那孩子的本質並不壞。
在齊唯民夫妻兩人幫著喬七七找楊鈴子的時候,楊鈴子已經坐上瞭南下的列車。車過瞭長江之後,楊鈴子慢慢地吞出一直提著的一口氣來。
這麼多年瞭,楊鈴子想,總算到瞭這麼一天瞭。
在這離開的一刻,她忽地那麼清楚地記起初次見到喬七七時的情景。
那個軟軟頭發,神情落寞的漂亮少年,曾經是她最深最好的夢裡走出來一樣的人,他們也那麼快地在一起瞭,有瞭孩子,過瞭這麼多年。開始時還是快樂的,她是愛過他的,隻是,一年比一年更清楚地,她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喬七七是一個總是要停滯不前的人,他喜歡把自己的生命留在某一個狀態中,長久地,不要改變不要前行,因為那會叫他害怕。楊鈴子簡直不曉得他在怕什麼,或者他根本不是怕,隻是為他的懶惰與無能找借口,當想通這點的時候,楊鈴子簡直要暴跳起來。不行,她想,她不能跟著他一塊兒,就這麼耗著耗著,慢慢地就老瞭,老瞭也還是那付樣子,與年青時一樣無能一樣不知事,一樣躲在別人的身後面。年青時的小可憐或許還惹人愛,一把年紀還這付樣子,足以叫一個精力旺盛總想著生活裡來點子變化的女人心煩瞭,惱瞭,萌生瞭去意。
楊鈴子記得自己一向是喜歡七七那種茫茫然的樣子的,以前以為他是心事重重,憂鬱無比,夢幻般的憔悴,後來才猛地發現,不是的,他隻不過是在發呆,真的在發呆。
同樣的事,以前是一個愛的理由,多年以後則變成瞭一個離開的借口。
鈴子看著窗外飛掠而過的景致,越往前走,冬天的顏色會越少,這楊鈴子知道,最南邊,這一月裡,也是有春光的。
女兒,楊鈴子想到,女兒,還好女兒的性格並不像喬七七,過些年,再回去接她出來。
會有那一天的。楊鈴子說服瞭自己。
人嘛,做什麼事不都得要找一個理由,她想,找到瞭,不管真假,估且安瞭心。
至於今後,鈴子想,今後,也許也會有磨難吧,興許那個新的男人並不全然如他所說的那麼可靠,可是自己也並不是吃素的,多少也有一點辦法也有一點手藝。
而且,管不瞭那麼多,且顧眼下要緊。再不離開,這一輩子都快要沒有瞭。
窗玻璃上映出一個女人的樣子,不太清晰,但是還是可以看出三十歲女人的鮮艷與美來。
楊鈴子慢慢地綻出一個笑來。有樹影從窗上掠過,把她的樣子打散瞭,過瞭樹叢,那微笑的漂亮的面孔又顯現出來,映在窗外冬天碧青的天空裡。
電視臺的社會專題節目這兩天在播放時,下面都會滾動著一行小字:楊鈴子女士,你的愛人與女兒以及父母,都在焦急地等著你回傢,望看到電視後速與傢人聯系。
喬一成自然馬上知道瞭消息。
常征虎著臉來找過他,到底是喬傢的兒子呀,一樣是兒子,為什麼出瞭這麼大的事,喬傢連問都不問,真是太欺負人瞭。
誰知喬一成這一次竟然沒有一點冷言冷語,反而一臉懇求,甚至對常征抱拳說:請你與表哥多費心瞭,我實在是,顧不過來瞭。
喬一成也並不是敷衍。
喬老頭子在春節過後,晚上起夜時摔傷瞭腿,傷在髖骨,很嚴重,醫生說,位置不好,病人年歲又大瞭,怕是從此以後要癱在床上瞭。
正湊巧,曲阿英又回瞭老傢,四美氣得罵人,幹脆不要回來瞭,來瞭也不讓她進門!
喬一成兄弟幾個輪流排班去照顧老頭子,還請瞭個護工。老頭子疼不過,整夜地亂叫,一整個病房的人都被他吵得休息不好。
還好喬一成找瞭相熟的醫生,醫生也表示理解,年紀這樣大,這樣重的傷,的確是很痛的,便給他搬瞭個病房,那房間裡住瞭個植物人,倒不怕吵,喬老頭子卻又嫌晦氣,最終還是喬一成一句話把他給治服瞭:你要麼就住下,要麼你看哪裡好,我們送你去。是回傢呆著還是上曲老太太老傢那裡?鄉裡人多,請他們照顧你付你的醫藥費如何?
喬老頭子不響瞭。
曲阿英差不多開瞭春才回來。
同時回來的除瞭她的大兒子與臨產的兒媳婦之外,還添瞭她的小女兒。
等到喬老頭子終於可以回傢休養的時候,發現,曲阿英竟然讓她兒子與兒媳住進瞭喬老頭子的屋子,她與女兒則在堂屋裡隔瞭一小間打瞭個鋪。
曲阿英說,眼看著兒媳婦要生瞭,女兒是來照顧嫂子做月子的,她還要照顧老頭子,怕一個人忙不過來。
那麼你把你女兒跟我老爸一同放在堂屋裡也不合適吧?還是你打算讓我搬出來讓她住呢?四美拉長瞭臉問:這下可好瞭,一傢子都來瞭,等到小的生下來,可真的是落地生根瞭,把正主兒都擠走瞭,那句話怎麼說來著?鴉占雀巢?
喬一成冷笑著接過妹妹的話:是鳩占雀巢,我從小就教你,要好好學習,不然沒有知識。其實這世道呢,沒有知識也不要緊,有本事就行,沒有本事也不要緊,有厚臉皮就行。既然是曲大媽要替我們照顧父親,那再好也沒有,喬四美,你這就收拾一下跟我走,把房間騰出來讓給這位小妹住。
喬四美簡直要氣瘋瞭,她怎麼也想不到大哥居然會說出這樣一句話來,妥協成這個樣子,馬上跳起腳來,卻被三麗一番推搡弄進瞭裡屋,也不知三麗怎麼勸的她,過瞭沒多長時間竟然收拾瞭兩個箱子出來,氣呼呼又有點得意地真地跟著她大哥走瞭,臨走還回頭下死勁地白瞭曲阿英一眼。
曲阿英原本鼓足瞭一肚子的勇氣準備與喬傢的幾個厲害兒子女兒拼著大鬧一場,必要時拉散瞭頭發坐在地上哭一場也是可以的,可料不到意然一拳打到棉花上,失瞭勁頭的空茫,連她自己無法承受。
喬一成走出大門的時候,捏瞭拳頭想:還不到時候。
還不到時候呢。
四美帶著女兒住進瞭三麗傢。
這邊箱,齊唯民找瞭警局的朋友,將楊鈴子臨走時留下的字條拿到做瞭檢驗。人傢說,那幾個字:我走瞭,不要找我。的確是楊鈴子的筆跡。這可就比較難辦瞭,如果她真心出走,就難找瞭。
喬七七看著齊唯民一下子老瞭幾歲的樣子,心裡難受得喘氣都不勻。
這個是他的阿哥。
那個時候,肯收養他的人。
他從小在二姨傢長大,可到底是隔瞭一層肚皮的孩子啊。
隻記得冬天永遠拖著鼻涕,因為太冷。棉衣的袖子永遠短瞭一截。夏天永遠長一身的痱子,還有熱癤子。
阿哥是對他最好最好的人,是他最溫暖的所依。他也不過大他十二歲,就象他的小爸爸一樣,管他吃飯,管他的穿衣,雖然也管不太周全,但還是努力地粗針大線地替他縫衣服,釘紐扣。替他用花露水擦痱子,帶他去醫院治頭癤,治腿病。
大哥對他,永遠是三個字:舍不得。就算他不爭氣,腦子笨,讀不好書,每每考個二三十分回傢,也能得阿哥一張溫和的笑臉。長大一點才明白,那笑容裡有多少無可奈何。阿哥為瞭他,選瞭本地的大學,考研究生時也揀著本校,雖然依他的成績完全可以去北京。每周都抽空跑回傢,替他做一頓吃的,洗一回衣服。阿哥有瞭結婚的對象,連約會都時常帶瞭他同去,阿哥結婚瞭,他覺得自己好象又回到瞭從前失母的時候。生怕阿哥從此跟他疏離瞭。可是並不,大嫂子是個好女人,他等於又有瞭一個小母親。
後來他闖的禍走的彎路,再後來的開店,哪一樣不是阿哥與阿姐在裡頭護著幫著,總想著要還瞭欠阿哥的錢,以後好好地孝敬他,料不到還有這麼一天,他大瞭,成人瞭,可還是不成器,拖累瞭阿哥。
喬七七說:阿哥,你別操心瞭。我也這麼大瞭,自己能處理好,再怎麼難,也挺得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