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小茉摸到喬二強傢門口的時候,站住瞭,愣瞭一會兒,終於推開半掩著的門走瞭進去。
屋裡零亂得很,但依稀還是可以看得出它曾經是一個潔凈齊整的地方。一面墻上貼的全是照片,錯落有致,架子上的小擺設,沙發上一看便是手工制的大厚墊子,墻角的花,枯瞭,可還有以往的那一點安穩與妥貼在。
孫小茉在客廳裡轉瞭兩轉找人,有人趿瞭拖鞋踢踏而來。
是喬二強,手裡端瞭個諾大的碗,裡面半碗糊爛瞭的面條,嘴裡還吸著半根面,神情頹唐,看到孫小茉時,微微一驚。
倒是小茉先笑瞭:你這吃的是中飯還是晚飯?都三點多瞭。
二強胡亂地用手背擦擦嘴:你坐。我......我不曉得你會來。小茉在沙發上坐下:我不來,事情就要一輩子這麼糊塗下去瞭。二強傻愣愣地望著她。
孫小茉從口袋裡拿出一張銀行卡:這個,還給你。這筆錢,我不能要。
二強開始結巴起來,眼皮也飛快地眨動:這個錢......是......是給孩......孩子的。可是,我......我不能......我總是要......找我師傅回......回來的。
那是應該的,孫小茉低瞭頭說:不過錢還是要還給你。我要不起。
二強越加地結巴起來:是......是......是給......給.....孩.......孩子的。
小茉的頭越來越低:給孩子我也不能要。我也......沒臉要。
孫小茉終於抬起頭,看著喬二強,心說這幾年這個男人並沒有見老,或許心計少的人都不大容易老,孫小茉想著,不過這男人不是自己的,他們再不會過到一處瞭。
小茉微笑起來。
二強被小茉臉上這一點點含糊的柔軟的笑弄得很慌張,他聽說人受瞭大的刺激是要傷腦子的,二強怕起來,小茉原本是受不得刺激的。
二強忙說:我的意思是......
他的話頭被小茉打斷瞭:二強,我今天來,是想跟你說句真心話。二強,錢我不能拿,我沒有臉拿。孩子不該你養,他,小茉直直地望著對面電視機上一個永動儀玩具,那銀亮的擺呱嗒地擺過來呱嗒擺過去,沒有個瞭局。人哪能活成這麼個東西呢?
他不是你的孩子。
孫小茉說。
他的親生父親是我的上級,我們書店以前的主任。那個時候,有一回,我糊塗瞭,就那麼一回,我有瞭這個孩子。
二強呆望著孫小茉,自己都似乎聽見腦殼裡咯啦咯啦生硬轉動的聲音,他有點懵。
那個時候,我也沒敢跟我媽說這回事,直到我們......分開瞭,肚子也明顯瞭,瞞不住瞭。
那個男人,起先賭咒起誓地說,要跟我好好地過,他說他沒有兒子隻有女兒,要是我給他生個兒子,我們自然可以在一起好好地過。我媽跟我,起先是癡心妄想著,既然事情已經這樣瞭,不如就等孩子生下來再說。
二強回身給小茉倒瞭一杯水,遞過去,小茉伸瞭手來接,一個沒接穩,二強扶住她的手,那麼一觸之間,小茉手上那透骨的涼意叫二強打心底裡軟瞭一軟,像是有什麼東西,捧在手中的,因瞭這一點軟,拿不住瞭,直要往下墜落。二強隱隱地記起,小茉的手與腳一年四季總是這樣冰涼的,這麼多年,也沒有好起來。
孩子落瞭地,倒是個兒子。可是,他也不說要不要孩子,也不再說跟我一起過的話,就那麼一天一天地拖著,拖著孩子會走瞭,會說瞭,我媽找上門去,被罵出來瞭,她氣病瞭。原本,這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我也是,做瞭回不像人樣的事情,那個時候,真是......真是......就那麼一會兒的糊塗,一步錯就步步錯瞭。
小茉輕輕地吸吸鼻子,那天,碰上瞭你,回傢孩子漏瞭嘴,我媽,又起瞭點私心,想著,要是你能認得這個孩子,她說,眼看著小孩要上學瞭,這麼個小人兒,戶口都沒有,現在上學都要講學區劃分,怎麼辦?那是她的一點自私,為兒為女,寧可昧瞭良心,二強你是好心的人,不要記恨她。
我不記恨,二強說,隻是,這錢,小茉你得拿著。我們.......就算是親戚,親戚給小孩一點見面禮......
小茉說:要是拿瞭你這錢,喬二強,我自己會看不起自己。
小茉走的時候,忽地問二強:二強你還記不記得,有一年夏天,天特別熱,我們從肉聯廠裡拖瞭點冰塊回來,放在臉盆裡,用電扇對著吹,吹出一點涼氣來。那時候也不覺得怎麼苦,現在,一到熱天,好像沒有空調就過不得瞭。人都是慣出來的毛病,你說是不是?
二強亂亂地點頭,心裡直發著慌,心好像跳到瞭舌根處,得咬著牙才能阻止瞭它不跳出來,熱熱地噴在地上。
孩子不是他的,不是他的,小茉是個好人,不過,師傅是走瞭。
七七八八的念頭瘋瞭似地在二強的腦子裡打著架,他昏頭昏腦的,卻還記得送瞭小茉下樓,小茉走遠瞭,二強回到傢,捧瞭大碗,那一碗面條早就冰冰涼瞭。
喬老頭子如今也隻吃得上一碗冷飯瞭。
他睡在堂屋裡,床小,硌得他渾身疼痛無比,他跟曲阿英說瞭兩回,曲阿英說,這堂屋也隻擱得下這麼小的床瞭,要不你看大哥,我們把這舊八仙桌扔瞭吧,放在這裡又大又笨,也舊得不像話,換一個小點的桌子,又輕巧又少占地方,然後再換個床,我看到店子裡有單人的席夢思的,買個來用?要我說,有好多東西也該換一換瞭。
喬老頭子把手中一碗涼瞭的紅豆粥搡到曲阿英的手裡:你現替我去換一碗熱的來,我吃冷的不受用。
曲阿英忙說自己糊塗,趕著給他換來瞭。
曲阿英坐在喬老頭身邊,看著他吃粥,替他擦一擦嘴角流下來的米汁,老頭子吃著,兀自哼哼著,他是喘不上來氣瞭,病瞭這麼一場,他的一口牙差不多掉光瞭,嘴癟下去,樣子變瞭好多,原本就稀疏的發現在更加稀得不堪,薄薄的覆在頭頂,遮不住頭皮。臉孔上一團灰氣,脖子裡竟然起瞭塊塊的鱗片,像老瞭的樹,從裡頭被蛀得空瞭,曲阿英的心慌慌地亂跳起來,定定神說:大哥,我還是替你添置張床吧,把桌子也換瞭,你看,上一回的傢用是早就沒有瞭.......
喬老頭咽下一口粥,說:桌子就算瞭吧,如今我又坐不到桌上去吃飯,就添一張好床,五六百塊錢也夠瞭。
曲阿英正要再說點什麼,走進來一個人,拎瞭大包的東西,背著光,看不表臉,身形削瘦,拖著步子踢踏踢踏蹭過來。
曲阿英忙站起來笑著迎上去:是小七啊,來坐。說著接過東西去,道瞭破費,又誇小七懂事孝順,還記得這個老爸。
喬七七在喬老子身邊坐下來,喬老頭正有一口痰堵著,狠命地大咳瞭起來,七七站起來替他捶著,好容易喘過來一口氣,喬老頭子問:齊傢老大這一回沒跟你一起來?
七七答:我阿哥出差瞭。
聽聞老頭子生瞭病,齊唯民每周都會帶著七七一同來看看。
七七呆坐在老頭子的床邊,老頭子突然問:你的老婆還是沒有找到?
沒有。七七合攏瞭雙手夾在雙膝間,微不可聞地嘆瞭一口氣,又說一遍:沒有呢。她可能......不會回來瞭。
老頭子喘著說:你就不會硬氣一點?在你傢大哥的電視臺裡發一個告示,跟她脫離關系?
七七搖搖頭。
老頭子更喘瞭,一口氣呼呼地在胸間湧動著:你就窩囊成這個樣子?難不成你還替她給她娘老子養老送終?
七七低瞭頭,好一會兒說:嗯!他們待我好。
喬老頭子連著哼哼起來,實在是坐不住瞭,叫瞭七七替他拿掉背後靠著的被子,一點點蠕著鉆進被窩裡,七七替他把被子蓋嚴實,撲起一點風,帶起瞭一股子病人的酸臭氣。
七七說:叫曲阿姨多燒一點水,我一會兒幫你洗一個澡好不好?
喬老頭仰躺著望著天花,哼著說:我懶得動,渾身疼。
七七便又坐下去夾瞭雙手不吭氣,偶爾轉頭看看床上躺著的老頭。
老頭子的樣子全變瞭,五官都皺成瞭一團,鼻子尖銳得要戳破什麼似的,嘴也因瞭癟而皺得如包子的口,然而這是個餿敗瞭的包子,老得不詳瞭。
七七的心裡不知為什麼竄著一小股的熱乎乎的情緒,張張口想叫一聲老頭子,可是上下唇幹瞭,粘在一塊兒似的,七七伸手拿過八仙桌上的一個杯子倒瞭點水喝瞭一口,把那一句叫吞回肚子裡去。
老頭子忽地又問:你女兒還好?十幾瞭?
七七說:十二瞭。還好。七七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把事情說給這個老頭子聽,他們原本是那麼地生疏,曾經許多年裡,他們差不多就是陌生人,七七把這一切歸結於那神奇的誰都躲不瞭抹不去的血源的聯系。
七七說:身體還好,但是,不曉得怎麼搞的,說是有點心理病。
什麼?老頭子沒聽懂。
就是,就是,就是,她總是.......在店裡亂拿人傢的東西。可是老師說瞭,不是犯罪,也是有病。
老頭子拍瞭床欄粗瞭聲音說:狗屁!你就是太窩囊!要是我,打不死她!狠治她一次我保管她什麼病也沒有瞭!
老頭子又是一陣大咳,曲阿英過來,給老頭子喂瞭回藥,老頭子睡瞭。
這天以後,老頭子的病一天重似一天瞭,七七再來時,他就一直沒有坐起來過。曲阿英做主,把老頭子的藥給停瞭,說是吃瞭也沒有用,反而把那麼一點點的胃口也全敗光瞭,不如做點好吃的給他吃吧。
喬七七心裡頭覺得是這是不對頭的,想著要反對,可囁嚅著還是沒有說出來,還是告訴瞭齊唯民,齊唯民覺得事情不大好,趕著跟喬一成說瞭。
然而喬一成還沒有來得及管這件事,他自己倒遇上點事情。
跟居岸徹底分手之後,居岸的媽媽給喬一成來過一封信。信裡替居岸請求喬一成的諒解,最後寫道,不要記恨著我從前你以及後來對你們之間的事的阻撓,我是過來人,早早地看清瞭一件事,你們不合適,你們倆,都含瞭一肚子的冤氣,這冤氣在你們的肚子裡出不來也化不瞭,但你是不一樣的,你比居岸活得更有責任感。對於你對居岸的照顧,請接受我的真誠的謝意。原本我想著要補償你,可是那無異於對你的侮辱。一成,居岸母親最後這樣稱呼喬一成,願你前路順暢,你一定會得到幸福,你值得所有的幸福。
喬一成看完瞭信之後,隔瞭一天,一把火燒掉瞭全部與文居岸有關的東西。形式主義與戲劇化原本是喬四美愛的玩藝兒,這一回喬一成才明白其中也有妙處,看火苗竄得老高,映瞭臉,火熱的一團,喬一成覺出一種浴火重生的快慰來。
然後,喬一成出瞭點事。不過,按宋青谷的說來說,所謂禍兮福所依,這世上的事,就是這樣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