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筱也有些懊惱,自己是否太急於求成瞭?如果群星廣場墊付的錢收不回來,天成今年明年的利潤都要填進去瞭。汪洋很快察覺到蘇筱的情緒變化,專門找瞭一個機會開解她:“其實咱們做工程也是看天吃飯。很多項目看起來很好,但會有這樣那樣的意外最終賠瞭錢。這是人力沒有辦法左右的。但是好項目來瞭咱們接不接呢,還得接呀,因為咱們看不到未來,是不是。”
“當時陳主任說的也有道理……”
汪洋打斷她:“別胡思亂想瞭,又不是你拍板的,決定是我做的,我來承擔責任。”
蘇筱很是感動。她其實並不欣賞汪洋這種粗枝大葉的管理風格,什麼事情都大而化之,不高興的時候就罵罵咧咧。但他每回在關鍵時刻總是能立住,展示出領導者應有的擔當,蘇筱辭職時他果斷挽留,堅定地推行《分包商評估體系》,以及一力承擔這次工程的責任……不像陳思民,一股腦兒地將臟水潑在她身上。她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搞定九門大炮,把天成墊付的錢給要回來。
也許是念念不忘,必有回想。
有一天蘇筱經過公園,看到一群孩子在嬉鬧,你追我趕。其中一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拿著玩具槍跑過,差點摔倒,蘇筱一把扶住他。小男孩站穩後,卻拿槍對著蘇筱扣動板扣,嘴裡模仿著開槍的聲音“噠噠噠”。蘇筱也童心大起,拿過旁邊摩托車上掛著的一個頭盔在面前一擋。
電光石火般,一個念頭在腦海裡閃過,怎麼就光想著把大炮調轉方向呢?其實完全可以換一種思路嘛。回到辦公室,她草草地畫瞭一個圖,傳給夏明。夏明很快回瞭電話:“你畫的是什麼?”
“盾牌,鋼盾。”蘇筱興奮地說,“群星廣場還在做地基,現在改變大廈的外墻設計完全來得及,從直筒型改成鋼盾型,然後外墻全部采用水藍色玻璃幕墻,藍色屬水,可以克制屬火的火炮。”
“你怎麼想出來的呀。”夏明聲音明顯帶瞭興奮,“我覺得應該可以。”
兩人找瞭一個繪圖師,專門畫瞭一張外墻的效果圖,然後一起去瞭群星集團。等瞭一個多小時,神秘的五把手終於肯見他們瞭。他五十出頭,一張沒有表情的撲克臉,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後面,不茍言笑。身後站著一個身穿白色唐裝“仙氣飄飄”的大師。五把手看過圖片後,遞給大師。
大師掐著手指,來來回回,片刻後點瞭點頭。
困擾大傢兩個多月的問題就這麼解決瞭。當蘇筱和夏明回到地下停車場時,還有一種恍然如夢的感覺。實在太高興瞭,兩人幾乎同時張開胳膊,擁抱在一起,作為戰友,慶祝這來之不易的勝利。起初的擁抱不帶個人的情感,純粹是慶祝,但是後來漸漸就有些不一樣瞭,克制太久的情感借機一瀉千裡淹沒瞭理智。
這一刻,兩人也放棄瞭抵抗。
很快,第一期工程款結算回來瞭。
汪洋很高興,特別召集工程部和預算合約部開會,宣佈:“群星廣場的問題解決瞭。”
會議室裡一片歡欣鼓舞,除瞭面無表情的陳思民。
汪洋看著蘇筱,如同看著親閨女:“一個優秀的造價師能夠在施工過程裡通過修正投標階段的錯誤而控制成本,這是業務能力。一個優秀的造價師也可以針對甲方的變故及時更改策略,這是應變能力。在蘇筱身上,我同時看到這兩種能力,希望她繼續努力,做出更大的成績。”
大傢很熱烈地鼓掌,真心的,假意的。
汪洋又讓行政部通報表揚蘇筱。他以前對蘇筱都是口頭表揚,這次用文件形式發到公司各個部門,包括項目組。凡是心思稍微靈敏的人都知道這是汪洋為蘇筱接替主任經濟師一職造勢。
表揚書貼在公司進門的告示欄上,十分醒目,提醒著天成建築的每一個員工,權力格局要重新格式化瞭。
陳思民也知道自己大勢已去。一直以來他都是公司的二把手,汪洋之下眾人之上,當年他隨口說瞭一句喜歡舊書,一個月內就收到五十本舊書。現在,大傢對他客氣依舊,但他的話卻再也不管用瞭。
果然沒幾天,汪洋拉他去喝酒,說哥們好久沒一起喝過酒瞭,今兒喝個痛快。
到瞭飯店,要瞭一個小包間,汪洋叫瞭最便宜的燒刀子,先喝上一大口,膽氣壯瞭,臉皮厚瞭,這才打開話閘:“老陳,還記得咱們剛開始跟著董事長到遼寧嗎?那時候就是喝這種酒,三塊一瓶。每回咱們買兩瓶,你一瓶我一瓶地對吹。”
“當然記得,那年春節就咱倆看工地,外面飄著大雪。那房子漏風,冷得不行,咱們裹著棉被縮在床上,一碟花生米,一大盆土豆牛肉下酒喝。”
“是呀。那時候咱們的工資可真低呀,我記得不到600,你呢?”
“我是617元,你是563元。”
“記得這麼清楚?”
“你也不想想我是搞什麼的。”
“也是。”汪洋又喝一口酒,“當時咱們就這麼一點工資,日子過得苦哈哈的,隻喝得起這種酒。當時我想,將來要是賺瞭大錢,一定要把什麼XO、軒尼詩全搬回傢。現在雖然如願以償瞭,可是覺得那些酒都不夠帶勁,真的,真不如燒刀子帶勁。老陳,你怎麼不喝呢?”
陳思民心情苦澀,哪有興致喝酒,隻是小抿瞭一口。
汪洋把一瓶酒都喝光,心裡辣辣的,眼裡熱熱的。他拉著陳思民的手說:“老陳,咱們打小認識,幾十年朋友瞭,我也不跟你打馬虎眼。蔡祖雄那裡少個主任經濟師,我跟他說好,要是你肯去,他很歡迎。”
陳思民隻覺得燒刀子在肚子裡割瞭千刀萬刀,冷笑一聲:“看來我是完全沒有利用價值瞭。”
汪洋有些不快:“老陳,你這麼說就過分瞭,有些事你我心知肚明。”
“我是心知肚明,什麼兄弟之情都是扯淡。當年我幫你爭取到涿州項目的時候,你把我捧得多高,現在找到比我更能讓你賺錢的人,你就把我一腳踢開。汪洋,你自己摸摸良心說,是不是這樣?”
汪洋放開他的手,心不辣瞭,眼也不熱瞭:“你說這話就過分瞭,兄弟我這些年虧待過你嗎?給你的工資不比咱們集團的徐知平低,你兒子出國留學,我包的紅包就是一年的生活費。你也摸著良心說,我汪洋有對不起你的地方嗎?”
陳思民沒話說瞭,大口地喝著酒。
汪洋繼續說:“要是你業務水平比蘇筱厲害,今天我早把那丫頭踢出去瞭。可是你不行,你沒有人傢行,一個你做下來隻有15%利潤的項目在她手裡就有20%。你讓兄弟我怎麼做?你也知道,現在搞工程沒有以前那麼好混,咱們接個項目得到處求爺爺告奶奶的。項目少,回扣高,咱們還搞粗放經營是沒有活路的。這下面可是七八百號人靠我吃飯,你說我容易嗎?”
陳思民冷笑一聲:“汪洋你就別在我面前裝瞭,現在你是當上資本傢瞭,在你腦子裡隻有利潤、效益這兩個詞,其他你全忘掉瞭。”
汪洋抹抹臉,說:“老陳,多餘的話我不說瞭,咱們幾十年交情,還是好聚好散吧。你給我面子,走得爽快點,我也不會虧待你。”
陳思民氣得手都哆嗦瞭:“我不會走,要想我走,讓集團人力資源部炒我好瞭。”
汪洋看著他的眼神冷瞭:“行,你要是覺得有必要,明兒我就通知他們。”將杯子裡的酒喝光,重重一放,起身走瞭。他一口氣走到飯店外面的停車場,從口袋裡摸出一支煙含在嘴裡,抽瞭幾口,火氣漸消,想想大半輩子的交情,也是同甘共苦過的,就此鬧掰瞭,很是可惜。他將煙掐滅,轉身走回包廂。
陳思民還沒有走,臉色鐵青,一杯緊著一杯喝酒,顯然氣壞瞭,手還在微微發抖。
汪洋走上前,奪過他的酒,說:“別喝瞭,你身體又不好。”
陳思民不說話,也不抬頭,目光落在面前一桌幾乎沒動過筷子的飯菜上,腮幫子繃得緊緊的。
汪洋將酒杯擱在桌子上,在他對面坐下,緩瞭緩語氣說:“老陳,對不起,剛才我說的都是氣話,你別放在心上。咱們從小就認識,這麼多年互相幫持,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多不容易呀。我不希望因為這件事鬧生分瞭。”
陳思民冷冷地哼瞭一聲說:“別跟我說這些瞭,說這些還有什麼意思,不就是想哄我走嗎?我為天成是立下過汗馬功勞的。還是那句話,要我走,可以,讓集團人力資源部來開瞭我。”
汪洋見他油鹽不進,說:“你是為天成立下過汗馬功勞,但你也得到瞭應有的報酬,我給你的,你自己拿的……”
陳思民驚詫地抬頭看著汪洋。
“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你就當我不知道呀?我不說你,是因為拿你當兄弟,我希望你過得好。”
這是勸告也是威脅,陳思民心裡很堵,拿起酒杯,舉到唇邊卻又喝不下去。
“我一直希望你和蘇筱一起,把咱們天成搞好,但你就是容不下她,搞出這麼多事,你以為我看不出來嗎?特別是她把你的關系戶清掉後,你處處針對她,指使別人賄賂她舉報她。老陳,你已經這麼有錢瞭,你的錢足夠你下半輩子花天酒地。”汪洋看著陳思民痛心疾首地說,“為什麼,你不能為公司考慮一點點,為我考慮一點點?”
陳思民頹然地放下酒杯,垂下腦袋,背也佝僂瞭。
汪洋長嘆一口氣,說:“你走得太遠瞭,我也拽不回你瞭。你說我能怎麼辦?隻能讓你走瞭。”稍頓,抽抽發酸的鼻子,一掃目光中的其他情緒,重新變得銳利,“你體諒我一下,痛快點走,我不會虧待你的。”
陳思民慢慢地抬起頭,盯著汪洋的眼睛。
汪洋不退讓地迎著他的視線。
片刻,陳思民眼圈微微泛紅,他意識到自己要失態瞭,連忙站瞭起來,抓過旁邊的公文包,快步走瞭。因為動作太大,撞瞭桌子一下,盆碗相碰,酒瓶子倒瞭,湯也灑瞭,一桌狼藉。
聽到砰的關門聲,汪洋松懈下來瞭,慢慢地垮瞭肩膀,從口袋裡摸出一支煙叼著,又摸過桌子上的打火機。火苗躥起,香煙點燃。汪洋雙指夾煙,深深地抽瞭一口,腦袋後仰靠著椅背,鼻孔噴出兩道白煙。
他就這麼攤手攤腳地坐著,看著天花板,直到食指與中指夾著的香煙燒到盡頭,灼燒瞭他的手,他才如夢初醒,起身離開瞭包廂。
第二天,陳思民沒有來上班,陸爭鳴代表部門打電話詢問,他說是生病瞭。
一開始大傢信以為真,但是陳思民連著好幾天都沒有來,而汪洋這幾天臉也特別臭,動不動就把人罵得狗血淋頭,便有流言傳來,說汪總跟陳主任鬧翻瞭。大傢都知道風向要變,一個個謹小慎微,本來熱熱鬧鬧的辦公室也變得靜悄悄。
一個星期後,陳思民終於來瞭辦公室,他是來提交辭職信的。說是自己最近體檢發現有肝硬化的趨勢,醫生建議辭職休息,為瞭健康,隻能忍痛告別天成瞭。他給足汪洋面子,汪洋反而愧疚,囑咐財務多發半年的工資給他算是賠償金。
而後,陳思民和蘇筱開始交接。交接完畢後,汪洋為陳思民舉行瞭盛大的歡送儀式。在最好的酒店,當著所有的員工,他舉著酒杯說:“陳主任為天成的壯大立下瞭汗馬功勞,沒有陳主任也沒有天成的今天,他的離開是我們天成的損失……我汪洋代表天成所有員工感謝陳主任。”說得情深意切,眼睛都紅瞭。
陳思民回得也情意深重:“汪總,不,從今天開始我要叫他老汪瞭。老汪有些誇大其詞瞭,其實我沒有這麼重要,更不敢說沒有我就沒有天成的今天,我也就是一顆螺絲釘……在天成和各位一起工作我覺得非常幸運,也非常開心,如果不是身體太差,我會留下來和你們繼續一起為天成奮鬥。讓我們一起祝福老汪,祝福天成。”
大傢紛紛鼓掌。
在掌聲中,陳思民和汪洋擁抱在一起,場面十分感人,似乎前些天的刀光劍影從不曾有過,似乎他們之間的友情還停留在二十多年前。大傢都感動瞭,眼睛裡熱熱的,特別是財務部的梅大姐,直接抹眼淚瞭。大傢可沒有汪洋的KPI指標概念,總覺得就這麼失去瞭一位好同事,很可惜。
稍後,汪洋進洗手間,正好遇到陳思民也在。汪洋舉手想拍拍他肩膀,陳思民不動聲色地閃開瞭,迅速走出瞭洗手間。汪洋看著自己的手,搖頭失笑。
陳思民走後第二天,集團人力資源部的任命書正式公佈。蘇筱接任天成建築的主任經濟師,崗位職責簡單地說,就是參與公司一切經濟活動控制成本、提高利潤。更簡單地說,她的工作就是開源和節流。
這是振華集團歷史上最年輕的主任經濟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