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閑花滿地愁

南風薰暖。霞光綺雲中,孩子們到陶然亭喊嗓去。雨後的筍兒,爭相破土而出。

“師父挑瞭我做旦,你做生。那是說,我倆是一男一女……”

“是呀,那一出出的戲文,不都是一男一女在演嗎?”

“但我也是男的。”

“誰叫你長得俊?”

幾個被編派做龍套的孩子,很快也忘掉他們的命途多舛,不盡如意。圍過來說話:

“你倒好,隻你一個可以做旦,我們都不行。”

艷羨之情,溢於言表。其實大夥根本不太明白,當瞭旦角,是怎麼一回事。隻道他學藝最好,所以十個中挑一個。自己不行,也就認命瞭。不然又能怎樣?

小豆子就這樣開始瞭他的“旦角”生涯。關師父也開始把他細意調理,每個動作、身段,柔靡的、飄蕩的,簡直是另一世界裡頭的經驗。

硬受瞭一刀傷疼的手,脫胎換骨,重生瞭。

他攤著蘭花手,繞個腕花,在院子中的井欄邊上,輕輕走圓臺,一步、一步、一步。腳跟子先試試位置,然後是腳掌,然後到腳尖。緩緩地緩緩地半停頓地好不容易到瞭花前,假裝是花前,一下雙晃手指點著牡丹,一下雲手回眸,一下穿掌托腮凝思,眼神飄至老遠,又似好近。總之,眼前是不是真有花兒呢?是個疑團——時間過得很快,眼神流得很慢。一切都未可卜。

萬般風情。

小豆子唱著“思凡”:

“小尼姑年方二八,

正青春被師父削去瞭頭發,

見幾個子弟遊戲在山門下,

他把眼兒瞧著咱,

咱把眼兒覷著他,

兩下裡多牽掛……”

當她嬌羞回望,眼角斜睨過去,便見小石頭們在開打。

關師父邊敲銅鑼,邊給點子,燦爛聲喧中,永遠有他的吼叫:

“要打得合節奏,不能一味蠻打、狠打、硬打、亂打……”

小石頭亮相,也真有點威儀,不失是個好樣的生。人人用各式兵器壓住他的大槍,他用霸王腔調暴吼一聲,將眾人擋開,打將起來。

他適才見到小豆子,蘭花指理鬢、整襟、提鞋、穿針、引線……同是男的,大傢學的卻兩樣,想想也好笑。便被小豆子瞥到瞭。

在這喧囂中的沉默。

小豆子想:“真好,很快就可與師哥合演一臺戲瞭。”

正忘形時,關師父一喝:

“看什麼?那是生凈活路,沒你的事。給我踩蹺去。各練各的!”

在基本的訓練功夫中,還有蹺工,一踩蹺,全身重心就都集中在足尖和腳掌之間。師父那麼大個子,在熱天裡敞開上衣,見肚臍上還長毛,一直往上長著呢。怎能想象他會得踩蹺?所以一群徒兒圖看新鮮,圍過來。師父隻憑口說,讓小豆子在圈心練著。

“小肚子往內收,收呀,吸一口氣,肌肉往上提,試試看。”

小豆子婀娜地立起“三寸金蓮”,娉婷走幾步,身子不敢癱下來偷懶歇工。晃蕩幾下,不穩當,險險要跌。小石頭上前急扶一把。

大局已定。

二人相視一笑。

“春花茶館”的周遭是小桌子,茶客沏瞭壺好茶,嗑著瓜子,啖著餅餌,也聽聽戲。有的客人把一排排長板凳搬到前面坐下,後面的便說笑打鬧,說壞瞭規矩。

小二提著大銅壺,跑腿的窮孩子給大夥遞毛巾把子,也有賣糖果、花生仁兒的,冬天還賣糖炒栗子。乘機看蹭兒戲。

茶館讓出一爿空地作為前臺,旁邊有紅底黑字的戲碼,上書“群英會”。

這“群英”,原就是師大爺給東傢推許過的科班小子。關師父那天拎瞭點心匣子來見過。東傢爺們在調弄小鳥,回頭打量打量幾個臺柱,還登樣。

“你給我開個戲碼,替你插個場子就是。可咱的規矩——”東傢道,“第一是唱白天,第二是唱開場,第三……”

“成啦成啦,給孩子一個機會見見世面,踏踏臺毯嘛,這就鞋面佈做帽子——高升瞭。其他嘛,賞孩子們幾大枚點心錢就好。”

正式扮戲瞭。

前臺左右各有上場門下場門,後面鬧嚷嚷的。師父給每人畫瞭半邊:“自己照著這一半來上油彩,給你們看著樣兒。”

於是都仔細端詳鏡中的陰陽臉,抖呀抖地妝扮著,最後搖身一變,成為一個個古人。

“哎,用白的用白的,你瞧,你這邊不是畫多瞭嗎?鐘無艷一樣!”

小豆子第一次扮演美人,吊梢鳳眼,胭脂緋紅連綿腮邊臉頰眼瞼上,不知像什麼。也許一個初生的嬰兒也是這般的紅通通。

“我替你畫。”小石頭興起,在另一邊臉上依樣葫蘆。

“小石頭你管你自己不就成瞭?磕一個頭放三個屁,行好沒有作孽子。你替他畫瞭,他自己不會畫,這不就害苦他?以後你照應他一輩子呀?”

小石頭隻好死死地溜開,還嘀咕:

“一輩子就一輩子!”

小豆子自鏡中朝他作個鬼臉,他也不反應,自顧自裝身去,好一副倔脾氣。

師父又過來打量小豆子的妝扮。

不對勁,加添瞭數筆,發牢騷:

“祖師爺賞你飯吃,成瞭紅角兒,自有包頭師父,現在?談不上!”

終於鑼鼓響起。拉胡琴的歪鼻子丁二叔問:“準備好啦?上場囉!”

上場瞭:生是呂佈,旦是貂蟬。還有董卓、諸葛亮、關公、張飛……戰戰兢兢唱一場。

小石頭出場時,小豆子躲在一壁偷看,手心都出汗瞭。輪到他出場,二人在茶館的中心,勉力地唱著不屬於他們年歲的感情,一點也不明白,隻是生生地背著詞兒,開腔唱瞭。呂佈與貂蟬,春花茶館。是呀,群英會,“群英”的奠基。

二三十年代,社會中人分三六九等,戲曲藝人定為“下九流”,屬於“五子行業”。哪五子?是戲園子、飯館子、窯子、澡堂子、挑擔子。好人都不幹“跑江湖”事兒。

五子中的“戲子”,那麼地讓人瞧不起,在臺上,卻總是威風凜凜,千嬌百媚。頭面戲衣,把令人沮喪的命運改裝過來,承載瞭一時風光,短暫欺哄,一一都是英雄美人。

還沒下妝,十歲上下的“群英”,一字排開,垂手而立,讓師父檢討這回踏臺毯得失。關師父從來不贊,這回更是罵得慌——罵盡瞭古今英雄:

“你這諸葛亮,笨蛋!學藝學到狗身上去啦?”

“董卓半點威武也使不出,一味往‘腿子’裡躲,怵陣啦?”

“關雲長怎麼啦?千斤口白四兩唱,你還‘吃栗子’呢!”

“張飛亂賣氣力,搶到臺中心幹嘛?”

“你這呂佈,光是火爆,心一慌就閉眼,怎麼唱生?我看你不如扮個狗形算瞭!”

“還有貂蟬,身體癱下來,一點都不嬌媚,還說‘四大美人’哪?眼睛往哪兒瞧?瞧著我!”

師父這四下數算瞭一番。你瞧他那毛茸茸的頭臉,硬蓋住瞭三分得意勁兒,心裡有數:功夫還真不賴,不過小孩兒傢,寵不得,非罵不可。多年的大道走成河,多年的媳婦熬成婆……

最初是唱茶館子,後來又插瞭小戲園的場子瞭。戲班後臺有大鍋飯,唱戲的孩子可以在後臺吃一頓“保命”飯,平時有棒子粥,有棒子面窩窩頭,管飽。過節也有饅頭吃。

一天一天地過去瞭。

三伏天,狗熱得舌頭也伸出來。

河畔,一群隻穿粗佈褲的孩子,喧嘩地下水去。

趁著師父外出,找爺們有事,大夥奔竄至此玩樂,打水戰,扭作一堆堆小肉山。

還有人扮著關師父平素的兇悍模樣兒,瞪眼翹胡子,喊打喊殺的。小孩不記仇恨,更加不敢拂逆,背地悄悄裝龍扮虎,圖個樂趣無窮。

有一個汗水大的,總被師父痛罵:

“還沒上場就滿身的汗,像從水裡撈上來,你這‘柴頭汗’,媽的,怎能吃戲飯?光站班不動也淌出一地的水!”

這柴頭汗現下可寬心瞭,汗水加河水,渾身濕淋淋個痛快,再也不用莫須有地被痛罵一頓。他最開心,還仿效著念白:

“包龍圖,打坐在,開封府。”

毛躁的小煤球,趁他馬步不穩,順手一推,他趴個狗吃屎。

小煤球拉開山榜:“此乃天亡我楚,非戰之罪也!”

終於你潑我,我潑你,無一幸免。

隻有小豆子,一個人在岸邊,沉迷在戲文中。他這回是蘇三:

“人言洛陽花似錦,奴久系監獄——不知春——”

盡管人群在潑水挑釁,小豆子隻自得其樂。局外人,又是當局者。

大夥忍不住:

“喂,你怎麼個‘不知春’呀?”

小三子最皮,學他扛著魚枷的“蘇三起解”,扭扭捏捏:

“小豆子我本是女嬌娥——”

一個個扭著屁股,裊裊婷婷地,走花旦碎步,扭到小豆子跟前,水潑到他身上來。

他忙躲到小石頭身後。

小石頭笑:“別欺負他。”

小豆子邊躲著:“師哥,他又來瞭!”

小三子和小煤球不肯放過,一起學:“哎唷,‘師哥,他又來瞭!’多嬌呀!娘娘腔!”

小豆子被羞辱瞭,眼眶紅起來:

“你們再說……”

小黑子湊過來:

“他根本不是男人,師父老叫他扮女的。我們剝他褲子看看!大傢來呀——”

一呼百諾,嘯叫著逼近。

小豆子聽瞭,心下一慌,回身飛跑。

小石頭護住他,一邊大喝:“你們別欺負他!你們別欺負他!”

看上去,像個霸王之姿。

不過寡不敵眾,小豆子被包抄逮住瞭,你拉我扯的,好懸。小石頭奮不顧身,不單以所向無敵的銅頭一頂,還揪一個打一個,扭作一團。兵荒馬亂中,突聞厲聲:

“哎呀!”

這場野戰,小石頭被撞倒在硬地亂石堆上。頭是沒事,隻眉梢破瞭一道口子,鮮血冒湧而出。

大夥驚變,陡地靜下來。

小石頭捂住傷口不言語。

“怎麼辦?”

“快用腰帶綁著,止血。”

“千萬別讓師父知道。”

一個個取來腰帶,濕漉漉的。

小豆子排眾上前,流著淚,解下自己的腰帶,給小石頭紮上瞭。一重一重地圍著:

“你這是為我的!師哥我對你不起!”

他幫他裹紮傷口的手,竟不自覺地,翹起蘭花指。是人是戲分不開瞭。

“疼不疼?”

“沒事!”

小豆子忽無限灰心:

“我不再挨瞭!娘答應過一定回來看我,求她接我走,死也不回來!你也跟我一塊走吧?”

小石頭靜默一下:

“你娘,不會來接你的。”

“為什麼?”小豆子受驚瞭。

“她不是已簽瞭關書,畫瞭十字嗎?你得賣給師父呀。”

懂事的大師哥道:

“大夥都別蒙自己瞭——我也等過娘來,等呀等,等瞭三個新年,就明白瞭。”

天地蒼茫,黃昏已近。

大夥無助地,有握拳呆立,有懊恨跪倒,有俯首閉目……都不語。

霞光映照在野外一群赤裸的小子身上,分外妖嬈邪惡。

不知誰省起:

“快回去,晚瞭師父會罵。”

眾收拾心情回“傢”轉。剛才的歡騰笑鬧言猶在耳,卻是杳不可尋。想傢,想娘……

一進門,師父果然破口大罵:

“都死到哪兒去?太陽快下山瞭,才曉得回來。老子一時不在,就躲懶打水戰去?你看你這柴頭汗,渾身……”

又是柴頭汗遭殃。他不敢吭聲。

一見小石頭:

“——咦?你這道口子是怎麼攪的?連臉都不顧啦?臉壞瞭,誰看你?薑子牙開酒飯館呀?賣不出去自己吃呀?”

師父急瞭,一壁張羅著:

“哎呀,藥散呢?你,還有你,給拿來,同仁堂那瓶。”

徒兒戰兢地,看他細意地調弄傷口,嘴巴卻不曾饒過,聲大氣粗:

“這麼顯眼的口子!在眉梢骨上。哼!眉主兄弟,看你破瞭相,將來兄弟斷情斷義!”

小豆子聽得此句,受驚至深,在一眾徒兒中間,一抖。

“真不知輕重,”師父又道,“還得到公公的府上出堂會呢。好不容易出頭瞭——”

藥散很狼虎,小石頭忍疼皺瞭眉,更疼。小豆子但願可以分擔一半。

夏天最後一個晚上。

大紅燈籠把大宅庭院照得輝煌耀目。“萬年歡”奏得喜氣洋洋。

院裡搭瞭個大戲臺,上吊透雕大罩頂,後掛錦緞臺帳,刺繡斑斕,是一個大大的“壽”字。臺上正上著“跳加官”——都民國瞭,萬眾一心,還是想的是“官”,換個名兒,也是官。源遠流長的虛榮。都想當主子,都不想當下人。

關師父徒兒出堂會瞭。快上場,正對鏡勾臉時,師大爺拎著戲單,一臉疑惑不解地對關師父道:

“倪老公過壽,幹麼要點‘霸王別姬’?”

關師父搖頭,也不明白。

“我也奇怪,這哪是賀壽的戲碼兒?”但他隨即就順服瞭,“公公愛這個,就給他唱這個嘛。”

隻瞥得不遠處一臉胭紅的小豆子,正托著小石頭的臉,小心翼翼地勾著霸王的色相。小石頭眉梢帶傷,吃這彩一上,疼。小豆子怕弄壞瞭,住瞭手,又怕師父見到。

小石頭忍著,隻好若無其事,免他不安。

關師父不敢在公公府上罵孩子,隻裝作看不見。

催場的跑過來,念著他半生最熟習的對白:“戲快開瞭!快點!快點!”——不管對著誰,就這幾句。

大夥在後臺,掀簾偷窺看客。

隻見都是衣飾麗都的遺老遺少,名媛貴婦。辮子不見瞭,無形的辮子還在。如一束遊絲,捆著無依無所適從的故人,他們不願走出去。便齊集於此,喝茶嗑瓜子聽戲抽煙。

眾簇擁的,是倪老公。年事已高,六十瞭。臉色緋紅而多皺折,如風幹的豬肚子。他無須,花發,眼角耷拉,看上去倒很慈祥慈悲,隻尖寒的不男不女的聲音出賣瞭他。他道:

“行瞭行瞭,別多禮,坐,坐。”

——還是有“身份”的。

這位老奶奶似的老頭坐好,瞇著眼,讓一臺情義,像一雙輕重有致的手,按摩著他。萬分沉醉。

小豆子扮演的虞姬,從上場門移步出來瞭。

他頭戴如意冠,身披圍花黃帔,項帶巨型金鎖,下著百褶戲裙——戲衣是公傢的,很多人穿過,從來不洗,有股汗酸味。但他扮相嬌美,沒有人發覺它略大、略重。

小虞姬唱“西皮搖板”:

“自從我隨大王東征西戰,

受風霜與勞碌年復年年。

恨隻恨無道秦把生靈塗炭,

隻害得眾百姓困苦顛連。”

聽戲的人齊聲吆喝:

“好!好小子!”

給瞭一個碰頭好。

烏騅馬嘯聲傳來,小石頭扮演的霸王,身穿黑蟒大靠,背插四面黑旗,也威風凜凜地開腔瞭:

“槍挑瞭漢營中數員上將,

縱英勇怎提防十面埋藏;

傳將令休出兵各歸營帳。”

霸王也博得一片彩聲。

關師父在後面聽瞭,籲一口氣,如釋重負。比他自己唱還要緊張。

不茍言笑的他,偷偷笑瞭——因為看戲的人笑。

公公府上的管傢也笑吟吟地過來。把一包銀元塞進他手中:

“老公有賞啦!”

正瞅著兩個頂梁柱子在卸妝的關師父一聲哎唷,忙道:

“謝謝啦!謝謝啦!”

“成瞭。”管傢笑,“你這班子藏龍臥鳳!”

待要謙恭幾句。

小豆子正給小石頭擦油彩擦汗,擦到眉梢那道口子,它裂瞭。

“哎——”

小豆子一急,捧過小石頭的臉,用舌尖吸吮他傷口,輕輕暖暖的,從此不疼……

可恨管傢吩咐:

“老公著小虞姬謝賞去!”

“呀!快,快!”

小豆子鮮艷的紅唇,方沾瞭一塊烏跡,來自小石頭眉間傷疼。又沒時間瞭。

小豆子抬起清澈無邪的大眼睛,就去瞭。

倪老公剛抽過兩筒,精神很好。

他半躺在鴉片煙床上。

寢室的門在小豆子身後悄然關上。乍到這奢華之地,如同王府。小豆子不知所措,隻見紫黑色書櫥滿壁而立,“二十四史”,粉綠色的刻字,十分鮮明。一一訴說前朝。

倪老公把煙向小豆子一噴。幾乎嗆住,但仍規規矩矩地鞠個躬。

小豆子嬌怯地:

“倪老公六十大壽,給您賀壽來瞭——”

老公伸出纖弱枯瘦的手止住:

“今年是什麼年?”

“……民國十九——”

他又揮手止住:

“錯瞭,是宣統二十二年——大清宣統二十二年!”

倪老公自管自用一塊珍貴的白絲綢手絹擦去小豆子紅唇上的烏跡,然後信手一扔,手絹無聲下墜,落到描金紅牡丹的痰盂中去。痰盂架在紫檀木上。

他把小豆子架在自己膝上。無限愛憐,又似戲弄。撫臉,捏屁股,像娘。膩著陰陽怪氣的嗓音:

“唔?虞姬是為誰死的?”

“為霸王死。”

他滿意瞭。也因此亢奮瞭。鴉片的功效來瞭。

“對!虞姬柔弱如水一女,尚明大義,盡精忠,自刎而死,大清滿朝文武,加起來竟抵不過一個女子?”他越說越激昂,聲音尖刻變調,“可嘆!可悲!今兒我挑瞭這出戲碼兒,就是為瞭羞恥他們!”

他的忠君愛國大道,如河缺堤,小豆子在他膝上,坐得有點不寧。

“怎麼啦?小美人?”

小豆子怯怯道:

“想——尿尿。”

倪老公向那高貴的痰盂示意。

小豆子下地,先望老公一下。半遮半掩地,隻好剝褲子——

他見到瞭!

倪老公見到他半遮半掩下,一掠而過,那完整的生殖器!平凡的,有著各種名稱的,每一個男子都擁有的東西。孩子叫它“雞雞”、“牛牛”。男人喚作“那話兒”、“棒棰”、“雞巴”……粗俗或文雅的稱呼。

他臉色一變。

他忘記一切。他睽違已久。他刻意避忌。艷羨驚嘆百感交集,在一個不防備的平常時刻。

倪老公有點失控,下頦微抖:

“慢!”

小豆子一怔。

倪老公取過幾上一個白玉碗,不知哪年,皇上隨手送他的小禮物。晶瑩剔透,價值連城。他把它端到小豆子身下。

生怕驚擾,無限憐惜。輕語:

“來,尿在碗裡頭吧。”

小豆子憋不住瞭,就尿尿。

淋漓、痛快、銷魂——倪老公凝神註視。最名貴的古玩,也比不上最平凡的生殖器。他眼中有淒迷老淚,一閃。自己也不發覺。或隱忍不發,化作一下欷歔,近乎低吟:

“呀——多完美的身子!”

他用衣袖把它細意擦幹凈。

驀地——

他失去理智,就把那話兒,放在顫抖的嘴裡,銜著,銜著。

小豆子,目瞪,口呆,整個傻掉瞭……

邁出公公府上大門時,已是第二天的清晨。關師父興致很高,一壁走著,一壁哼曲子。

徒兒各人臉上殘留脂粉,跟在他後頭,說著昨夜風光。

“嘩,公公傢門口好高呀!”

“戲臺也比茶館子大多瞭。”

小石頭懷中揣瞭好些偷偷捎下的糕點、酥糖,給小豆子看:

“嘻,捎回去慢慢吃,一輩子沒吃這麼香。來,給。”

見得小豆子神色淒惑。小石頭毫無機心,隻問:

“怎麼啦?病啦?”

小豆子不答。從何說起?自己也不懂,隻驚駭莫名。

“啞巴瞭?說呀!”

面對小石頭關心的追問,他仍不吭一聲。

“小豆子你有話就說出來呀,什麼都憋在心裡,人傢都不知道。”

走過胡同口,垃圾堆,忽聞微弱哭聲。

小豆子轉身過去一瞧,是個佈包。

打開佈包,咦?是個娃娃。

全身紅紅的,還帶血。頭發還是濕的。肚子上綁瞭塊破佈。

關師父等也過來瞭:

“哦,是野孩子,別管閑事瞭。”

他把佈包放回原地:“走哇!”

“師父——”小豆子忍不住淚花亂轉,“我們把她留下來吧?是個女的。”

“去你媽的,要個女的幹嘛?”關師父強調:“現在搭班子根本沒有女的唱。咱們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

小豆子不敢再提,但抽搐著,嗚咽得師父也難受起來,粗聲勸慰:

“你們有吃有穿,還有機會唱戲成角兒,可比其他孩子強多瞭。”

小石頭來拍拍他,示意上路。他不願走,挨挨延延。

淚匣子打開瞭關不住。是一個小女孩呀,紅粉粉的小臉,一生下來,給扔進垃圾堆裡頭,哭死都沒人應。末瞭被大人當成是垃圾,一大捆,捆起扔進河裡去……她頭發那麼軟,還是濕的。哭得多淒涼,嗓子都快啞瞭,人也快沒氣瞭。

恐怕是餓呀,一定是餓瞭。

她的娘就狠心不要她?一點也不疼她?想起自己的娘……

關師父過來,自懷中摸出兩塊銀元,分予二人。又一手拉扯一個,上路瞭。像自語,又像說大道理:

“別人騎馬我騎驢,仔細思量我不如;可是回頭看,還有挑腳漢!”

小豆子心裡想:

“娘一定會來看我的,我要長本事,有出息,好好地存錢,將來就不用挨餓瞭。”

他用手背抹幹淚痕。

小石頭來哄他:

“再過一陣,逛廟會,逛廠甸,我們就有錢買盆兒糕,買十大塊!盆兒糕,真是又甜、又黏、又香。唔,蘸白糖吃。還有……”

滿目憧憬,心焉向往。

“小豆子,咱哥兒倆狠狠吃它一頓!”

又到除夕瞭。

大夥都興高采烈地跑到胡同裡放鞭炮,玩捉迷藏。唱著過年的歌謠,來個十八滾、飛腿,鬧嚷一片。

傢傢的砧板都是噔噔噔的剁肉、切菜聲,做餃子餡——沒錢過年的那傢,怕廚中空寂,也有拿著刀剁著空砧板,怕人笑。

小豆子坐在炕上,用紅紅綠綠的亮光紙剪窗花,他也真是巧,剪瞭一張張的蝴蝶、花兒。執剪刀的手,蘭花指翹著,細細地剪。

“咿——”門被推開。小石頭一頭一臉都泛汗,玩得興頭來瞭,拉扯小豆子出去。

“來呀,凈悶在炕上幹什麼?咱放小百響、麻雷子去。小煤球還放煙火,有金魚吐珠,有滿地錦……”

“待會來。”

“剪什麼呀剪?”

小石頭隨手拎起來看,手一粗,馬上弄破一張。小豆子橫他一眼,也不察覺。

“這是什麼?蝴蝶呀?”

“蝴蝶好看嘛。喏,送你一個,幫忙貼上瞭。”

小石頭放下:

“我才不要蝴蝶。我要五爪金龍、投林猛虎。”

小豆子不作聲。他不會剪。

“算瞭,我什麼都不要!”

小石頭壯志凌雲:“有錢瞭,我就買,你要什麼花樣,都給你買,何必費工夫剪?走!”

鞭炮噼啪地響,具體的吉慶,看得到,聽得見。一頭一臉都濺瞭喜氣。

“過年囉!過年囉!”

隻有在年初一,戲班才有白米飯吃,孩子和大人都放恣地享受一頓,吃得美美的。然後扮戲裝身,預備舞獅助慶,也沿門恭喜,討些紅包年賞。

小石頭、小煤球二人披瞭獅皮整裝待發,獅身是紅橙黃耀目色相,空氣中飄漾著歡喜,一種中國老百姓們永生永世的企盼。無論過的是什麼苦日子,過年總有願,生命中總有企盼,支撐著,一年一年。光明大道都在眼前瞭,好日子要來瞭。

小豆子結好衣鈕,一身瀲灩顏色,彩藍之上,真的佈滿飛不起的小白蝶,這身短打,束袖綁腿,便是誘獅的角色,持著彩球,在獅子眼下身前,左右盤旋繚繞,拋向半空,一個飛身又搶截瞭。獅子被誘,也不克自持,晃擺追蹤,穿過大街小巷。

人人都樂呼呼地看著,連穿著虎頭鞋、戴著鑲滿碎玉片帽兒的娃娃,也笑瞭。

掌聲如雷。

就這樣,又過年瞭。

舞至東四牌樓的隆福寺,上瞭石階,遙遙相對的是西四牌樓的護國寺。兩廟之間,一街都是花市,一叢叢盛開的鮮花,萬紫千紅總是春。遊客上香祈福,絡繹不絕。

師父領瞭一幹人等,拜神討賞,又浩蕩往護國寺去。寺門有一首竹枝詞:

“東西兩廟最繁華,不數琳瑯翡翠傢;惟愛人工賣春色,生香不斷四時花。”

每過新年,都是孩子們最“富裕”的日子。

但每過新年,娘都沒有來。

小豆子認瞭——但他有師哥。

廠甸是正月裡最熱鬧的地方瞭。出瞭和平門,過鐵路,先見一眼望不到頭的大畫棚,一間連一間,逶迤而去。

然後是嘩嘩啦啦一陣風車聲,如海。五彩繽紛的風車輪不停旋轉,暈環如夢如幻,叫人難以沖出重圍。

暈環中出現兩張臉,小石頭和小豆子流連顧盼,不思脫身。

風箏攤旁有數丈長的蜈蚣、蝴蝶、蜻蜓、金魚、瘦腿子、三陽啟泰……

小石頭花盡所有,買瞭盆兒糕、艾窩窩、薩其馬、豌豆黃……一大包吃食,還有三尺長的糖葫蘆兩大串,上面還給插上一面彩色小紙旗。

正欲遞一串給小豆子,他不見瞭。

原來立在一傢刺繡店鋪外,在各式英雄美人的錦簇前,陶醉不已。他終於掏出那塊存瞭數年的銀元,換來兩塊繡上花蝶的手絹。

送小石頭一塊,他兩手不空,不接,隻用下頦示意:

“你帶著。”

小豆子有點委屈瞭。

“人傢專門送你擦汗的。”

“有勞妃子——今日裡敗陣而歸,心神不定——”唱起來。

他和應:“勸大王休愁悶,且放寬心。”

“哈!”小石頭道,“錢花光瞭,就隻買兩塊手絹?”

“先買手絹,往後再存點,我要買最好看的戲衣,置行頭,添頭面——總得是自己的東西,就我一個人的!”小豆子把心裡的話掏出來瞭,“你呢?”

“我?我吃香喝辣就成瞭,哈哈哈!”

小豆子白他一眼,滿是縱容。

走過一傢古玩估衣店,琳瑯滿目的銅瓷細軟。這是破落戶變賣傢當之處。

——赫見墻上掛瞭一把寶劍,纓穗飄拂著。劍鞘雕鏤顏色內斂,沒有人知道那劍身的光彩,隻供猜想。如一隻闔上的眼睛。

但小石頭傾慕地怔住瞭。

“嘩!太棒瞭!”他看傻瞭眼,本能地反應,“誰掛這把劍,準成真霸王!好威風!”

小豆子一聽,想也不想,一咬牙:

“師哥,我就送你這把劍吧!”

“哎呀哈哈,別犯傻瞭!一百塊大洋吶。咱倆加起來也值不瞭這麼大的價,走吧。”

手中的吃食全幹掉瞭。

他扳著小豆子肩膀往外走。小豆子在門邊,死命盯住那把劍,目光炯炯,要看到它心底裡方罷休。他決絕地:

“說定瞭!我就送你這把劍!”

小石頭隻拽他走:

“快!去晚瞭不得瞭——人生一大事兒呢!”

是大事兒。

關師父正襟危坐,神情肅穆。

一眾剃光瞭頭的小子,也很莊嚴地侍立在後排,不茍言笑,站得挺挺的,幾乎僵住。

拍照的鉆進黑佈幕裡,看全景。祖師爺的廟前,露天,大太陽曬到每個人身上,暖暖的,癢癢的,在苦候。

良久。有點不耐。

空中飛過一隻風箏,就是那數丈長的蜈蚣呀,它在浮遊俯瞰,自由自在。

一個見到瞭,童心未泯,擰過頭去看。另一個也見到瞭,咧嘴笑著。一個一個一個,向往著,心也飛去瞭。

一盞鎂燈舉起。

照相的大喊:

“好瞭好瞭!預備!”

孩子們又轉過來,回復不茍言笑,恭恭敬敬在關師父身後。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他要他們站著死,沒一個鬥膽坐著死。

鎂燈轟然一閃。

人人定在格中,地老天荒。在祖師爺眼底下,各有定數。各安天命。

隻見一桌上放瞭神位,有紅綢的簾遮住,香爐燭臺俱備。黃底黑字寫上無數神祇的名兒:“觀世音菩薩”、“伍猖兵馬大元帥”、“翼宿星君”、“天地君親師”、“鼓板老師”、“清音童子”……反正天上諸神,照應著唱戲的人。

關師父領著徒兒下跪,深深叩首:

“希望大夥是紅果拌櫻桃——紅上加紅……”

一下、兩下。芳華暗換。

後來是領著祈拜的戲班班主道:

“白糖摻進蜂蜜裡——甜上加甜。”

頭抬起,隻見他一張年青俊朗的臉,器宇軒昂。他身旁的他,纖柔的輪廓,五官細致,眉清目秀,眼角上飛。認得出來誰是誰嗎?

十年瞭。

《霸王別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