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抬頭 見碧落 月色清明

又一場瞭。

戲人與觀眾的分合便是如此。高興地湊在一塊,惆悵地分手。演戲的,贏得掌聲彩聲,也贏得他華美的生活。看戲的,花一點錢,買來別人絢縵淒切的故事,賠上自己的感動,打發瞭一晚。大傢都一樣,天天地合,天天地分,到瞭曲終人散,隻偶爾地,相互記起。其他辰光,因為事忙,誰也不把誰放在心上。

歪歪亂亂的木椅,星星點點的瓜子殼,間中還雜有一兩條慘遭踐踏、萬劫不復的毛巾,不知擦過誰的臉,如今來擦地板的臉。

段小樓和程蝶衣都分別卸好妝。

樂師們調整琴瑟,發出單調和諧返璞歸真的聲音。蝶衣把手絹遞給小樓。他匆匆擦擦汗,信手把手絹擱在桌上。隨便一坐,聊著:

“今兒晚上是炸窩子般的彩聲呀。”小樓很滿意,架勢又來瞭,“好像要跟咱鬥鬥嗓門大。”

蝶衣瞅他一笑,也滿意瞭。

小樓念念不忘:

“我唱到緊要關頭,有一個竅門,就是兩隻手交換撐在腰裡,幫助提氣——”

蝶衣問:

“撐什麼地方?”

“腰裡。”

蝶衣站他身後伸手來,輕輕按他的腰:“這裡?”

小樓渾然不覺他的接觸和試探:“不,低一點,是,這裡,從這提氣一唱,石破天驚,威武有力。”——然後,他又有點不自在。

說到“威武有力”,蝶衣忽記起:

“這幾天,倒真有個威武有力的爺們夜夜捧場。”

“誰?”

“叫袁四爺。戲園子裡的人說過。”

“怕不懷好意。留點神。”

“好。”稍頓,蝶衣又說道,“噯,我們已經做瞭兩百三十八場夫妻瞭。”

小樓沒留意這話,隻就他小茶壺喝茶。

“我喜歡茶裡頭擱點菊花,香得多。”

蝶衣鍥而不舍:

“我問你,我們做瞭幾場夫妻?”

“什麼?”小樓胡塗瞭,“——兩百多吧。”

蝶衣澄明地答:

“兩百三十八!”

“哎,你算計得那麼清楚?”不願意深究。

“唱多瞭,心裡頭有數嘛。”

蝶衣低忖一下,又道:

“我夠錢置行頭瞭,有瞭行頭,也不用租戲衣。”

“怎麼你從小到大,老念著這些?”小樓取笑,“行頭嘛,租的跟自己買的都一樣,戲演完瞭,它又不陪你睡覺。”

“不,虞姬也好,貴妃也好,是我的就是我的!”

“好啦好啦,那你就乖乖地存錢,置瞭行頭,買一個老大的鐵箱子,把所有的戲服、頭面,還有什麼幹紅脂胭、黑鍋胭脂……一古腦兒鎖好,白天拿來當凳子,晚上拿來當枕頭,加四個軲轆兒,出門又可以當車子。”

小樓一邊說,一邊把動作誇張地做出來,掩不住嘲弄別人的興奮。蝶衣氣得很:

“你就是七十二行不學,專學討人嫌!”

想起自“小豆子”搖身變瞭“程蝶衣”,半點由不得自己做主:命運和伴兒。如果日子從頭來過,他怎樣挑揀?也許都是一樣,因為除瞭古人的世界,他並沒有接觸過其他,是險惡的芳香?如果上學堂讀瞭書,如果跟瞭一個制藥師傅或是補鞋匠,如果……

蝶衣隨手,不知是有意抑無意,取過他的小茶壺,就勢也喝一口茶。

——突然他發覺這小茶壺,不是他平素飲場的那個。

“新的茶壺呀?”

“唔。”

“好精致!還描瞭菊花呢。”

小樓有點掩不住的風流:“——人傢送的。”

“——”蝶衣視線沿茶壺輕遊至小樓。滿腹疑團。

正當此時,噔噔噔噔噔跑來興沖沖的小四。這小子,那天在關師父班上見過兩位老板,非常傾慕,求爺爺告奶奶,央師父讓他來當跑腿,見見世面,也好長點見識。他還沒出科,關師父隻許上戲時晚上來。

小四每每躲在門簾後,看得癡瞭。

他走告:

“程老板,爺們來瞭!”

隻見戲園子經理、班主一幹人等,簇擁著袁四爺來瞭後臺。

袁四爺先一揖為禮。

“二位果然不負盛名吶。”

隨手揮揮,隨從端著盤子進來,經理先必恭必敬地掀去綢子蓋面,是一盤瑩光四射的水鉆頭面。看來隻打算送給程蝶衣的。

“唐突得很,不成敬意。隻算見面禮。”

蝶衣道:

“不敢當。”

袁四爺笑:

“下回必先打聽好二位老板喜歡什麼。”

小樓一邊還禮,一邊道:

“請坐請坐,人來瞭已是天大面子瞭。四爺還是會傢子呢。”

袁四爺不是什麼大帥將軍。時代不同瞭,隻是藝人古舊困囿狹窄的世界裡頭,他就是這類型的人物。小人書看多瞭,什麼《隋唐傳》《王寶釧》《三國志》,還有自己的首本戲《霸王別姬》……時代不同,角色一樣。

有些爺們,倚仗瞭日本人的勢力,倚仗瞭政府給的面子,也就等於是霸王瞭。臺上的霸王靠的是四梁八柱、鏗鏘鼓樂、唱造念打,令角色栩栩如生。臺下的霸王,方是有背景顯實力。誰都不敢得罪。

袁四爺懂戲,也是票友。此刻毫不客氣,威武而深沉,一顯實力來呢:

“這‘別姬’嘛,淵源已久。是從昆劇老本‘千金記’裡脫胎而來。很多名傢都試過,就數程老板的唱造念打,還有一套劍,真叫人嘆為觀止。”

啊哈一笑,瞅著蝶衣:

“還讓袁某疑為虞姬轉世重生呢,哈!”

蝶衣給他一說,臉色不知何故,突泛潮紅。叫袁四爺心中一動。他也若無其事,轉向段小樓:

“段老板的行腔響遏入雲,金聲玉振。若單論唱,可謂鰲頭獨占,可論功架作派嘛,袁某還是有點意見——”

袁四爺習慣瞭左右橫掃一下,見各人像聽演說那樣,更加得意。大夥倒是順著他,賠著笑臉。他嘴角一牽:

“試舉一例,霸王回營亮相到與虞姬相見,按老規矩是七步,而你隻走瞭五步。楚霸王蓋世英雄,威而不重,重而不武,哪行?對不對?”

段小樓隻笑著,敷衍:

“四爺您是梨園大拿,您的高見還有錯兒麼?”

蝶衣看出小樓心高氣傲,趕忙打圓場,也笑:

“四爺日後得空再給我們走走戲?”

袁四爺一聽,正合孤意:

“好!如不嫌棄,再請到舍下小酌,大傢敘談。就今兒晚上吧!”

“哎喲四爺,”小樓作個揖,“真是萬分抱歉,不趕巧兒我有個約會,改天吧,改天一定登門討教去。”

蝶衣失神地,一張笑臉僵住瞭。

小茶壺映入眼簾。

“不趕巧兒我有個約會”?他約瞭誰去?怎麼自己不知道?從來沒聽他提過?

花滿樓。

正是另一個舞臺。

“彩鳳、雙喜、水仙、小梅、玉蘭香……”男人在念唱著姑娘花名,一個一個,招展地步下樓梯,亮相。

窯子中一圍客人在座,見瞭喜歡的姑娘,便招招手,她款擺過來就座。高跟鞋、長旗袍,旗袍不是緋紅,便是嫩黃。上面繡的不是花,便是柳,晃蕩無定。

簡直是亂潑顏色,舉座目迷。

段小樓一身烏紫衣赴約來瞭。他高聲一喚:

“給哥哥透個實情,菊仙在哪間房呢?”

仆從和姑娘們招呼著:

“菊仙姑娘就來瞭,段老板請稍等,先請坐!”

老鴇出迎,直似望穿秋水殷勤狀:

“唷!霸王來瞭呢!就等著您呀!”

小樓樂呼呼,出示那小茶壺,不可一世:

“專誠來道謝姑娘送我的禮物。”

“真的用來飲場?”老鴇笑,“別誑咱姑娘們。”

“嘿,小茶壺盛滿瞭白幹,真是越唱越來勁——”

正展示著架勢,一人自房間裡錯開珠簾沖出來,撞向小樓滿懷。

珠簾在激動著。

這也是個珠環翠繞的艷女,她穿緞地彩繡曲襟旗袍,簪瞭一朵菊花,垂絲前劉海顯然紛亂。風貌楚楚卻帶一股子傲氣。眼色目光一樣,蒙上一層冷,幾分倉皇。

“我不喝!”

她還沒看清楚前面是誰,後面追來一個叼著鑲翠玉煙嘴的惡客,流裡流氣:

“咦?跟著吃肉的喝湯兒,還要不依?”

老鴇一迭聲賠不是,又怪道:

“菊仙,才不過喝一盅——”

“他要我就他嘴巴對嘴巴喝,”菊仙不願委屈,“我不幹!”

直到此時方抬頭一瞥,見到段小樓。她忙道:“小樓救我!”

見此局面,小樓倒信口開河:

“救你救你。”

旁邊有幫腔的,一瞧:

“哦?唱戲的?”

惡客是趙德興,人稱趙七爺,當下便問:

“你是她什麼人?”

小樓好整以暇,不變應萬變:

“我是男人,她是女人。”

“哈哈哈!”趙七與幫腔的大笑,“大夥誰不是王八看綠豆,公豬找母豬?圖段老板嗓門大不成?咱們誰也別掃誰的興瞭。”

他啪的一聲,把整袋銀元擱在桌面上。小樓隻眼角一瞅,趙七毫不示弱,盛氣凌人:

“菊仙姑娘仗著盤兒尖,捧角兒來瞭?”

菊仙靠近小樓一步。小樓當下以護花姿態示眾。對方一瞥,鄙夷地:

“捧角兒,由我來!我把花滿樓的美人包瞭,全請去聽段老板唱,哈哈!臺上見,你可得賣點力,好叫咱聽得開心!對吧菊仙姑娘?”

“菊仙——”小樓大言,“我包瞭!”

她聞言,一愕。

他來過幾回,有些人,是一遇上,就知道往後的結局。但,那是外面的世界,常人的福分。她是姑娘兒,一個婊子,浪蕩子在身畔打轉,隨隨便便地感動瞭,到頭來坑害瞭自己。“婊子無情”是為瞭自保。

菊仙凝望小樓。

隻見他意氣風發,面不改容。

她一字一頓地問:

“要定我瞭?”

小樓不假思索,是人前半戲語?抑或他有心?菊仙聽得他答:

“你跟我就要唄!今兒咱就喝盅定親酒吧!”

小樓拿過一盅,先大口喝瞭,然後遞送予她,不,把杯子一轉,讓她就自己喝過的唾沫星子呷下去。一眾見此局面,措手不及。

趙七怪笑連聲:

“啊哈!逢場作戲,可別順口溜。何況,半點朱唇萬客嘗,老子才剛嘗——”

話未瞭,段小樓把趙七掀翻在酒桌杯盤上,扭打起來。他像英雄一般攥起拳頭搏鬥,舞臺上的功架,體能的訓練,正好用來打架。

來人有五個,都是在出事時盡一分力氣的。拳來腳往。

一人覷個空兒,拎起酒壺,用力砸向他額頭上,應聲碎裂。大夥驚見小樓沒事人一樣,生生受瞭它。

這才是護花的英雄,頭號武生。

菊仙在喧囂吆喝的戰陣旁邊,傾慕地看著這打上一架的男人,在此刻,她暗下決心。連她自己也不相信,她綺艷流金的花國生涯,將有個什麼結局?

第二天晚上,戲還是演下去。

蝶衣打好底彩,上紅。一邊調紅胭脂,自鏡中打量他身後另一廂位的小樓。

他正在開臉,稍觸到傷瘀之處,咬牙忍一忍。就被他逮著瞭。

“聽說,你在八大胡同打出名兒來瞭。”

二人背對著背,但自鏡中重疊反映,仿如面對著面。

“嘿嘿,武松大鬧獅子樓。”

小樓卻並未刻意否認。

“——姑娘好看嗎?”

“馬馬虎虎。”

蝶衣不動聲色:“一個好的也沒?”

“有一個不錯。有情有義。”

聽的人,正在畫眉毛,不慎,輕濺一下。忙用小指拭去。

“……怎麼個有情有義法?”

小樓轉身過來,喜孜孜等他回答:“帶你一道逛逛怎樣?”

“我才不去這種地方!”蝶衣慢條斯理,卻是五內如焚。

“怎麼啦?”

他正色面對師哥瞭:“我也不希望你去。這些窯姐兒,弄不好便惹上瞭臟病。而且我們唱戲的,嗓子就是本錢,萬一中瞭彩,‘蹋中’瞭,就完瞭。唱戲可是一輩子的事。”

這樣說,小樓有點抹不開:

“這不都唱瞭半輩子麼?”

師弟這般強調,真是冷硬,叫人下不瞭臺。人不風流枉少年。

蝶衣不是這樣想。一輩子是一輩子。差一年、一個月、一天、一個時辰,都不能算“一輩子”。

一陣空白,蝶衣忍不住再問:

“什麼名兒?”

“菊仙。”

又一陣空白。垂下眼來,畫好的眼睛如兩片黑色的桃葉,微抖。

“哦。”

蝶衣回心一想,道:

“——敢情是姘頭,還送你小茶壺。上面不是描瞭菊花嗎?就為她?打上瞭一架?”

“不過閑話一句嘛,算得上什麼?真是!”

這個男人,並不明白那個男人的斷續試探。

那個男人,也禁不住自己的斷續試探,不知伊於胡底。

上好妝,連脖子耳朵和手背都抹瞭白水彩。白水彩是蜂蜜調的,持久地蒼白,直到地老天荒。

原來是為瞭掩飾蒼白,卻是徒勞瞭。

按常情,蝶衣慣於為小樓作最後勾臉。他硬是不幹瞭。背瞭他,望著朦朧紗窗,嘴唇有點抖索。他不肯!

直到晚上。

“大王醒來,大王醒來!”

舞臺上的虞姬,帶著驚慌。

因她適才在營外閑步,忽聽得塞內四面楚歌聲,思潮起伏。

霸王欷歔:

“妃子啊,想你跟隨孤傢,轉戰數載,未嘗分離,今看此情形,就是你我分別之日瞭!”

“砰!砰!”

戲園子某個黑暗角落響起兩下槍聲。

一個幫會中人模樣的漢子倒在血泊中。觀眾慌亂起來。這是近日常有的事,本月來第三宗。

小樓一愕,馬上往池座子一瞧。

他的目光,落在臺下第一排右側,一個俏麗的女子身上,蝶衣也瞥到她瞭。

嗑著瓜子聽戲的菊仙有點蒼白失措。但她沒有其他人骨酥筋軟那麼窩囊。她一個女子,還是坐得好好的,不動。小樓給她作瞭一個“不要怕”的手勢示意,她眼神中交錯著復雜的情緒。本來猶有餘悸,因他在,他著她不要怕,她的心安定下來瞭。

蝶衣在百忙中打量一下,一定是這個瞭,一定是她!

不正路的坐姿,眉目傳情的對象,忽地泛瞭一絲笑意,佯嗔薄喜,不要臉,這樣地勾引男人,渴求保護。還嗑瞭一地瓜子殼兒。

小樓在眾目睽睽下跟她暗打招呼?她陶醉於戲與戲外武生的目光中?她的喜悅,泛升上來,包容瞭整個自己,旁若無人。

蝶衣在臺上,心如明鏡。總得唱完這場戲。為著不可灑湯漏水,丟板荒調,抖擻著,五內翻騰,表情硬是隻剩一個,還得委婉動情地勸慰著末路霸王。

“啊大王,好在垓下之地,高崗絕巖,不易攻入,候得機會,再突圍求救也還不遲呀!”

警察及時趕至。四下暗湧。他們悄無聲響地把死人抬出去。

一切都定瞭。

大王一句:

“酒來——”

虞姬強顏為歡:

“大王請。”

二人在吹打中,同飲瞭一杯。

四面楚歌,卻如揮之不去的心頭一塊陰影。

菊仙也定下來,下瞭決心。她本來要的隻是一個護花的英雄,妾本絲蘿,願托喬木,她未來的天地變樣,此際心境平靜,她是全場最平靜的一個人——不,她的平靜,與舞臺上蝶衣的平靜,幾乎是相媲美的。

妒火並沒把他燒死。

幕下瞭。

他還抽空坐在寫信攤子的對面。這老頭,穿灰士林大褂,態度安詳溫謙,參透人情,為關山阻隔的人們鋪路相通。

他不認識他,故蝶衣全盤信賴,慢慢地近乎低吟:

“娘,我在這兒很好,您不用惦念。我的師哥小樓,對我處處照顧,我們日夜一齊練功喊嗓,又同臺演戲,已有十多年,感情很深……”

他自腰間袋裡掏出一個月白色的荷包,取出鈔票。裡頭原已夾著一幀與小樓的合照,上面給塗上四五種顏色。都一古腦兒遞給對面的老頭。他剛把這句寫完,蝶衣繼續:

“這裡有點錢,您自己買點好吃的吧。”

信寫完瞭,他很堅持地說:“我自己簽名!”

取過老頭的那管毛筆,在上面認真地簽瞭“程蝶衣”,一想,又再寫瞭“小豆子”。就在他一個長得這麼大個的男子身後,圍上幾個剛放學的小孩,十分好奇,在看他簽名。有個女孩還朗朗地念:

“娘,我在這兒很好,您不用——惦念……我的師哥——”

她看不到下句,把脖子翹得老長的:“——小樓,對我——”

蝶衣一下子靦腆起來:“看什麼?”小孩見他生氣,又頑皮地學他的女兒態瞭:“看什麼?看什麼?”一哄而散。

老頭折好信箋,放進信封,取些飯粒捺在封口,問:“信寄到什麼地址呀?”

蝶衣不語,取過信,一個人踽踽上路。走至一半,把信悄悄給撕掉,扔棄。又回到後臺上妝去。

花滿樓的老鴇一臉納罕。她四十多,描眉搽粉,發髻理得光溜,吃四方飯,當然橫草不拿豎草不掂,隻叼著一根掃帚苗子似的牙簽兒剔牙。

厚紅的嘴唇半歪。

她交加雙手,眼角瞅著對面的菊仙姑娘。

雲石桌上鋪瞭一塊湘繡圓臺佈,已堆放一堆銀圓、首飾、鈔票……

老鴇意猶未盡。

菊仙把滿頭珠翠,一個一個地摘下,一個一個地添在那贖身的財物上。

還是不夠?她的表情告訴她。

菊仙這回倒似下瞭死心,她淡淡一笑,一狠,就連腳上那繡花鞋也脫掉瞭,鞋面繡瞭鳳回頭,她卻頭也不回,鞋給端放桌面上。

老鴇動容瞭。不可置信。原來打算勸她一勸:“戲子無義……”

菊仙靈巧地,搶先一笑:

“謝謝幹娘栽培我這些年日瞭。”

她一揖拜別。不管外頭是狼是虎。

旋身走瞭。

老鴇見到她是幾乎光著腳空著手,自己給自己贖的身。

白線襪子踩在泥塵上。

風姿秀逸裊娜多姿,她繁榮醉夢的前半生,孤註一擲豁出去。老鴇失去一棵栽植多年的搖錢樹,她最後的賣身的錢都歸她瞭。老鴇氣得說不出話來。

菊仙竟為瞭小樓“卸妝”。

《霸王別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