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衣在後臺,他也是另一個準備為小樓卸妝的女人吧。虞姬的如意冠、水鉆鬢花、緞花、珠釵……一一拔將下來。
小樓更衣後,過來,豪爽地拍拍他的肩膀:“怎麼?還為我打架的事兒生氣?”
“我都忘瞭。”
小樓還想說句什麼,無意地,忽瞥見一個倩影,當下興奮莫名:
“哎,她來瞭!”
一回身。“你怎麼來瞭?”
他一把拉著女人:
“來來來,菊仙,這是我師弟,程蝶衣。”
蝶衣抬頭,一見。忙招呼:
“菊仙小姐。”
小樓掩不住得意,又笑:
“——啊?別見外瞭,哈哈哈!”
蝶衣不語。菊仙帶笑:
“小樓常在我跟前念叨您的。聽都聽成熟人瞭。”
蝶衣還是執意陌生,不肯認她,帶著笑,聲聲“小姐”:
“菊仙小姐請坐會,我得忙點事。”
隻見那菊仙已很熟絡大方地挽住小樓臂彎。小樓坐不住:
“不坐瞭。我們吃夜宵去。”
蝶衣一急:
“別走哇——”
轉念,忙道:
“不是約瞭四爺今兒晚給咱走走戲的?”
小樓忘形:
“我今兒晚可真的要‘別姬’瞭!”
還是當姑娘兒的菊仙得體:
“小樓,你有事嗎?”
“嘿嘿!美人來瞭,英雄還有事麼?”小樓正要親熱地一塊離去,“走!”
菊仙忽地神色凝重起來:
“我有事。”
直到此時,心竅著迷的段小樓,方才有機會端詳這位懷著心事相找,不動聲色的女人,方才發覺她光著腳來投奔。
“你,這是怎麼回事?”
她低頭一望,白線襪子蒙瞭塵。似是另一雙鞋。菊仙溫柔,但堅定,她小聲道:
“我給自己贖的身!”
小樓極其驚訝,目瞪口呆,隻愣愣地站著。她把他拉過一旁說話去:
“花滿樓不留喝過定親酒的人。”
他一愕,擰著眉頭凝著眼看她,感動得傻瞭。像個刮打嘴兔兒爺,泥塑的,要人扯動,才會開口。
“是——”
菊仙不語,瞅著他,等他發話。她押得重,卻又不相信自己輸。淚花亂轉。
不遠處,人人都忙碌著。最若無其事地豎起耳朵的,隻有程蝶衣一個,借未抹的油彩蒙瞭臉。他用小牙刷,蘸上牙粉,把用完的頭面細細刷一遍,保持光亮,再用綿紙包好。眼角瞥過去,隔瞭紗窗,忽見小樓面色一凝,大事不好瞭。
“好!說話算數!”
——他決定瞭?
班裡的人都在轟然叫好。傳來瞭:
“好!有情有義!”
“段老板,大喜瞭!”
“這一出賽過‘玉堂春’瞭!”
“唉喲,段老板,”連班主也哄過來,“真絕,得一紅塵知己,此生無憾。什麼時刻洞房花燭夜呀?”
小樓又樂又急,搓著雙手:
“你看這——終身的事兒,戒指還未買呢——”
菊仙一聽,懸著的心事放寬瞭。小樓大丈夫一肩擔當,忽瞅著她的腳:
“先買雙喜鞋!走!”
“撲”的一下,忽見一雙繡鞋給扔在菊仙腳下。
蝶衣不知何時,自他座上過來,飄然排眾而出:
“菊仙小姐,我送你一雙鞋吧。”
又問:
“你在哪兒學的這出‘玉堂春’呀?”
“我?”菊仙應付著,“我哪兒敢學唱戲呀?”
“不會唱戲,就別灑狗血瞭!”
眼角一飛,無限怨毒都斂藏。他是角兒,不要失身份,跟婊子計較。
轉身又飄然而去。
隻有小樓,一竅不通。
他還跑到他的座前,鏡子旁。兩個人的中間,左右都是自己的“人”。
“師弟,我大喜瞭!來,讓我先挑個頭面給你‘嫂子’!”
掂量一陣,選瞭個水鉆蝶釵。
熟不拘禮。蝶衣一臉紅白,不見真情。
小樓樂得眉花眼笑,殷勤叮囑:
“早點來我傢,記住瞭!證婚人是你!”
然後又自顧自地說:“買酒去,要好酒!”
菊仙隻躊躇滿志,看她男人如何實踐諾言。蝶衣目送二人神仙眷屬般走遠。
他迷茫跌坐。
泄憤地,竭盡所能抹去油彩,好像要把一張臉生生揉爛才甘心。
清秀的素臉在鏡前倦視,心如死灰,女蘿無托。
突然,一副翎子也在鏡中抖動,顫顫地對峙。它根部是七色生絲組纓,鑲孔雀翎花裝飾。良久未曾抖定。
袁四爺的臉!
他穩重威儀,睨著翎子,並沒正視蝶衣:
“這翎子難得呀!不是錢的問題,是這雉雞呢,它傾全力也護不住自傢的尾巴瞭,趁它還沒死去,活活地把尾巴拔下來,這才夠軟,夠伶俐,不會硬化。”
然後他對蝶衣道:
“難得一副好翎子。程老板,我靜候大駕瞭。”語含威脅。
他就回去瞭。
隨從們沒有走,佇候著。
蝶衣惶惑琢磨話中意。思潮起伏不定。
隨從們沒有走。
這是一個講究“勢力”的社會。“怎奈他十面敵難以取勝,且忍耐守陣地等候救兵。”像一段“西皮原板”,“無奈何飲瓊漿消愁解悶,自古道兵勝負乃是常情。”
想起他自己得到的,得不到的。
蝶衣取過一件披風,隨著去瞭。在後臺,見大衣箱案子下有一兩個十一二歲的小龍套在睡覺;一盞暗電燈,十四五歲的小龍套在拈針線繡戲衣上的花。這些都是熬著等出頭的戲班小子。啊,師哥、師弟,同遊共息……蝶衣咬牙,近乎自虐地要同自己作對:豁出去給你看!
他的披風一覆,仿如幕下,如覆在小龍套身上。如覆在自己身上。如覆在過去的歲月上。決絕地,往前走,人待飛出去。
豁出去給你看!
袁四爺先迎入大廳。
宅內十分豪華,都是字畫條幅。紅木桌椅,紫檀五鬥櫥,雲石香案。
四爺已換過便服,長袍馬褂。這不是戲,也沒有舞臺。都是現實中,落實的人,一見蝶衣來瞭,一手拉著,另一手覆蓋上面,手疊手,把怯生生的程老板引領內進。
各式各樣的古玩,叫人眼界一開。
袁四爺興致大好,指著一座鼎,便介紹:“看,這是蘇幫玉雕三腳鼎,是珍品。多有力!”
借喻之後,又指著一幅畫像,一看,竟是觀音。
“這觀音像,集男女之精氣於一身,超塵脫俗,飄飄欲仙!”
蝶衣隻得問:
“四爺拜觀音麼?”
“尚在欲海浮沉,”他笑,“隻待觀音超渡吧。”
又延入:
“來,到我臥室少坐,咱聊聊。”
四爺的房間,亮堂堂寬敞敞。
一隻景泰藍大時鐘,安坐玻璃罩子內,連時間,也在困囿中,滴答地走,走得不安。
床如海,一望無際。棗色的緞被子。有種惶惑藏在裡頭,不知什麼時候躥出來。時鐘隻在一壁悶哼。
臥室中有張酸枝雲石桌,已有仆從端瞭涮鍋,炭火屑星星點點。一下子,房中的光影變得不尋常,魁麗而昏黃。
漫天暖意,驅不走蝶衣的荒涼。
袁四爺繼續說他的觀音像:
“塵世中酒色財氣誘惑人心,還是不要成仙的好——上瞭天,就聽不到程老板唱戲。”
四爺上唇原剪短修齊的八字須,因為滿意瞭,那八字緩緩簇擁,合攏成個粗黑威武的“一”字,當他笑時,那一字便活動著,像是劃過來,劃過去。
蝶衣好歹坐下瞭。
四爺殷勤斟酒:
“人有人品,戲有戲德。說來,我不能恭維段小樓。來,請。這瓶光緒年釀制的陳酒,是貢品,等閑人喝不上。”
先盡一杯,瞅著蝶衣喝。又再斟酒。蝶衣等他說下去,說到小樓——
他隻慢條斯理:
“霸王與虞姬,舉手投足,絲絲入扣,方能人戲相融。有道‘演員不動心,觀眾不動情’。像段小樓,心有旁騖,你倆的戲嘛,倒像姬別霸王,不像霸王別姬吶!”
蝶衣心中有事,隻賠笑:
“小樓真該一塊來。四爺給他提提。受人一字便為師。”
“哈哈哈!那我就把心裡的話都給你掏出來也罷。”
他吩咐一聲:
“帶上來!”
仆從去瞭。
蝶衣有點著慌,不知是什麼?眼睛因酒烈,懵懂起來。
突聞拍翼的聲音,驀見一隻蝙蝠,在眼前張牙舞爪。細微的牙,竟然也是白森森的。那翼張開來,怕不成為一把巨傘?
他不敢妄動。恐怖地與蝙蝠面面相覷。
四爺道:“好!這是在南邊小鎮捕得,日夜兼程送來。”
見蝶衣吃驚,乘勢摟摟他肩膀,愛憐有加:“嚇著瞭?”
說著,眼神一變。仆從緊捉住蝙蝠,他取過小刀,“刷”一下劃過它的脖子。蝙蝠發狂掙紮,口子更張。血,汩汩滴入鍋中湯內,湯及時沸騰,嫣紅化開瞭。一滴兩滴……直至血盡。
沸湯千波萬浪,袁四爺隻覺自己的熱血也一股一股往上湧。眼睛忽地放瞭光。蝙蝠奄奄一息。
蝶衣頭皮收縮,嘴唇緊閉,他看著那垂死的禽獸,那就是虞姬。虞姬死於刎頸。
四爺像在逗弄一頭小動物似的,先涮羊肉吃,半生。也舀瞭一碗湯,端到蝶衣嘴邊:
“喝,這湯‘補血’!”
他待要喂他。
蝶衣臉色煞白,白到頭發根。好似整個身體也白起來,嚴重地失血。
他站起來,驚恐欲逃。倒退至墻角,已無去路,這令他的臉,更是楚楚動人……
“喝!哈哈哈!”
蝶衣因酒意,腳步更不穩。這場爭戰中,他讓一把懸著的寶劍驚擾瞭——或是他驚擾瞭它?
被逼喝下,嗆住瞭,同時,也愣住瞭。
他抹抹灑下的血湯,驀然回首,見到它。
半醉昏暈中,他的舊夢回來瞭。
“這劍——在你手上?”
“見過麼?”四爺面有得色,“話說十年瞭吧,當年從廠甸一傢鋪子取得,不過一百塊。你也見過?咱可是有緣呀。”
蝶衣馬上取下來。
是它!
他“嘩”地一下,抽出劍身。
“喜歡?寶劍酬知己。程老板願作我知己麼?”
知己?知己?
蝶衣已像坍瞭架,丟瞭魂。他持劍的手抖起來。火一般的熱,化作冰一般的冷。酒臉酡紅,心如死灰。誰是他知己?隻願就此倒下,人事不省。借著醉。薰紅瞭臉。
有戲不算戲,無戲才是戲。
“不若咱也來一段吧?”袁四爺道,“來,乘興再做一篇妝色的學問!”
他是會傢子,他懂,他上瞭妝,不也是一代霸王麼?蝶衣由得四爺如撫美玉般,細細為他揉抹胭脂。
四爺也借瞭醉,先唱:
“田園將蕪胡不歸,
千裡從軍為瞭誰?”
蝶衣醉悠悠地,與他相攙相扶,開始投入瞭戲中,聽得四爺又念:
“妃子啊,四面俱是楚國歌聲,莫非劉邦他已得楚地不成?孤大勢去矣!”
蝶衣淌下清淚,一壁唱,一壁造:
“漢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聲。
君王意氣盡,
賤妾何聊生……”
一伸手,把劍搶過來。
他迷惘瞭,耍瞭個劍花,直如戲中人。那癡心女——
四爺猛地伸手一奪。厲聲阻止:
“這可是一把真傢夥!”
仗劍在手,勝券在握。他逃不過瞭。
“不信?”
四爺一劍把蝶衣的前襟削破。蝶衣隻覺天地變樣,金星亂冒。迸出急淚。四爺狂喜:
“哎——哈哈哈!”
再虛晃一招,劍扔掉。
趁蝶衣癱軟,他仆上去,把他雙手抓住,高舉控倒在幾案上,臉湊近,直貼著他的臉廝磨,揉碎酡紅桃花。酒氣把他噴醉。
兩張如假戲如現實的,色彩斑斕的臉貼近搓揉。
蝶衣瑟瑟抖動。
四爺怎會放他走?
燈火通明,血肉在鍋中沸騰的房間。他要他!
這夜。蝶衣隻覺身在紫色、棗色、紅色的猙獰天地中,一隻黑如地府的蝙蝠,拍著翼,向他襲擊。撲過來,他跑不瞭。他仆倒,它蓋上去,血紅著兩眼,用刺刀,用利劍,用手和用牙齒,原始的搏鬥。它要把他撕成碎片方才甘心。他一身是血,無盡的驚恐,連呼吸也沒有氣力……
那囚在玻璃罩子中的時鐘,陪同他呻吟著。
遲遲鐘鼓初長夜,
耿耿星河欲曙天。
辰星在眨著倦眼。蝶衣孤寂地坐在黃包車上。他雙臂緊抱那把寶劍。因羞赧,披風把自己嚴嚴包裹,蓋住那帶劍痕的衣襟,掩住裂帛的狂聲。
也隻有這把寶劍,才是屬於自己的。其他什麼也沒瞭。他在去的時候,毋須假裝,已經明白,但他去瞭。今兒個晚上,自一個男人手中蹣跚地回來,不是逃回來,是豁出去。他堅決無悔地,報復瞭另一個男人的變心。
街上行人很少。
特別空寂,半明半昧。
——是山雨欲來麼?
忽聞鐵蹄自遠而近,得得得,得得得。如同打開一個密封的瓶子,聲音一下子急湧而出。來瞭。
一隊騎兵。
黃包車遠遠見著,知機地一怔。差點叫撞上瞭,是一隊日軍。太陽旗在大太陽還沒出來時,已耀武揚威,人強馬壯。
黃包車夫如驚弓之鳥,打瞭幾個轉,嚇得覓地逃生,一拐,拐到胡同去。
窄小的胡同,是絕路。三面均是高墻。車子急急煞住,手足無措,憂心忡忡。
蝶衣神魂未定——日本鬼子終於來瞭,他們說來就來瞭!
思想如被深沉的天色吞噬去。沒想過會發生的事一一發生瞭。一夜之間,他再不曉得笑瞭。
胡同盡處,卻有個孩子在笑。他十歲上下,抱著一個帶血的娃娃,頭發還是濕的,肚子上綁瞭塊破佈。他認得他,也認得那孩子,木然地瞪著他——那是小豆子,他自己!
隻覺小豆子童稚的嘴角泛起一絲冷笑。陰寒如鬼魅,他瞧不起程蝶衣。前塵舊夢。二者都是被遺棄的人。
蝶衣震驚瞭。
一定在那年,他已被娘一刀剁死。如今長大的隻是一隻鬼。他是一隻老瞭的小鬼。或者,其實他隻不過是那血娃娃。性別錯亂瞭。
他找不回自己。
回首,望向胡同口,隔著黃包車的簾子,隔著一個避難的車夫,他見到滿城都是日本的士兵!
個人愛恨還來不及整理,國傢危情已逼近眉睫。做人太難瞭。
還得收拾心情去做人。
蝶衣抱著劍走進來,名旦有名旦的氣派,坐有坐相,站有站相。最淒厲也不容有失。緩緩走進來。
但見杯盤狼藉,剛才那桌面,定曾擺個滿滿當當,正是酒闌人未散。
班裡的人在劃拳行令,有的醉倒,有的尚精神奕奕,不肯走。一塌胡塗。哪有人鬧新房鬧成這樣的?蝶衣一皺眉。
小樓一見,馬上上前,新郎倌怨道:
“你怎麼現在才來?”
“師弟,快請坐!”
他見到菊仙。
在臨時佈置的彩燈紅燭下,喜氣掩映中,她特別地魅艷,她穿瞭一襲他此生都穿不瞭的紅衣,盛裝,鬢上插瞭新娘子專利的紅花。像朵紅萼牡丹。她並肩挨膀地上來,與小樓同一鼻孔出氣——他們兩個串通好,摒棄他!
鑼鼓嗩吶也許響過瞭,戲班子裡多的是喜樂,多的是起哄的人,都來賀他倆,賓主盡歡。她還在笑:
“小樓昨兒晚上叫人尋瞭你一夜,非要等你來,婚禮延瞭又延。”
她也知道他重要麼?
“今兒得給你補上一席,敬上三杯瞭。”
小樓又道:
“你說該罰不該罰?師哥大喜的日子也遲到。”
菊仙忙張羅:
“酒來——”
蝶衣不理她,轉面,把懷中寶劍遞與小樓。
“師哥,就是它!沒錯!”
小樓和菊仙愕然。
小樓接劍,抽開,精光四射,左右正反端詳:
“呀!讓你給找到瞭!太好瞭!”
大夥也圍上來看寶貝。
小樓嚷嚷:
“菊仙,快看,是我兒時作的一個夢!”
菊仙依他,代為歡喜。
蝶衣咬牙切齒一笑:
“師哥,你得好好看待它!”
說畢,不問情由,旁若無人,走到段傢供奉的祖師爺神像牌位前,虔誠肅穆地,上瞭一炷香。
他閉目、俯首。一點香火,數盞紅燈,映照他邪異莫名的舉止。
小樓不虞有他,很高興:
“好,就當是咱結婚的大禮吧。禮大,我不言謝瞭。”
蝶衣回過頭來,是一張淡然的臉:
“你結婚瞭,往後我也得唱唱獨腳戲瞭。”
小樓一時不明所以,這又有什麼關系呢?
隻有玲挑剔透、見盡世情的姑娘兒,開始有點明白瞭。菊仙心裡邊暗暗地撥拉開算盤珠兒,算計一下各人關系。嘴裡不便多言。小樓笑著遞上一盅。
蝶衣取過酒,仰面幹瞭。這是今兒第二次醉,醉瞭當然更好。
忽聞屋子外頭有人聲吆喝。
聽不懂。
是日本話:
“掛旗!掛旗!大日本大東亞共榮!”
馬上有人代作翻譯,也是吆喝:
“掛旗!掛旗!大日本大東亞共榮!”
門外來瞭一個人。是蝶衣那貼身的侍兒小四,他倉皇地跌撞而至。
小四驚魂未定:
“滿城——日本兵,正通知——各門各戶,掛太陽旗呢!”
一眾目瞪口呆。
胡同裡,未睡的人,驚醒的人,都探首外望。有人握拳透爪,有人默默地,拎出入侵者的旗幟。孩子哭起來,突然變作悶聲,一定是有雙父母慈愛的大手,給捂住,不想招惹是非。
無端地如急景凋年,日子必得過下去。
一傢一傢一傢,不情不願,悄無聲息,掛上太陽旗。
隻有蝶衣,無限孤清。外面發生什麼事,都抵不過他的“失”。
後來他想通瞭。
多少個黑夜,在後臺。一片靜穆,沒有傢的小子,才睡在臺毯下衣箱側。沒成名的龍套,才膜拜這虛幻的美景。他俯視著酣睡瞭的人生。亂世浮生,如夢。他才二十歲,青春的豐盛的生命,他一定可以更紅的。即使那麼孤獨,但堅定。他昂然地踏進另一境地。
睥睨梨園。
有滿堂喝彩聲相伴,說到底,又怎會寂寞呢?
那夜之後,他更紅瞭,戲本來就唱得好,加上有人捧,上座要多熱鬧有多熱鬧。抗戰的人去抗戰,聽戲的人自聽戲,娛樂事業畸形發展。找個借口沉迷下去,不願自拔——誰願面對血肉模糊的人生?
“程老板,”班主來諂媚,“下一臺換新戲碼,我預備替您掛大紅金字招牌,圍瞭電燈泡,懸一張戲裝大照片,您看用哪張好?”
蝶衣一看,有“拾玉鐲”、“宇宙鋒”、“洛神”、“貴妃醉酒”……他換瞭戲碼,對,獨腳戲,全以旦角為主。
“就這吧。”他隨手指指一張。
“是是。還有您程老板的名字放到最大,是頭牌!”
花圍翠繞,美不勝收。
小樓呢?蝶衣刻意地不在乎,因為事實上他在乎。
袁四爺又差人送來更講究的首飾匣子瞭,頭面有點翠、雙光水鉆石、銀釵、鳳托子、珍珠耳墜子、絢縵炫人的頂花。四季花朵,分別以緞、綾、絹、絲絨精心紮結。花花世界。他給他置戲箱,行頭更添無數。還將金條熔化,做成金絲線繡入戲衣,裙襖上綴滿電光片。蝶衣嗔道:
“好重,怕有五六斤。”
班主愛帶笑恭維著他的行頭:
“唷,瞧這頭面,原來是貓眼玉!好厲害!”
背地呢,自有人小聲議論:
“又一個‘像姑’……”
……
但,誰敢瞧不起?
首天夜場上“拾玉鐲”。蝶衣演風情萬種的孫玉姣。見玉鐲,心潮起伏,四方窺探,趑趄著:拾?還是不拾?詐作丟瞭手絹,手絹覆在玉鐲上,然後急急團起,暗中取出,愛不釋手。
男伶擔演旦角,媚氣反是女子所不及。或許女子平素媚意十足,卻上不瞭臺,這說不出來的勁兒,乾旦毫無顧忌,融入角色,人戲分不清瞭。就像程老板蝶衣,隻有男人才明白男人吃哪一套。
暗暗拾瞭玉鐲,試著套進腕裡,顧盼端詳,好生愛戀。一見玉鐲主人,那小生傅朋趨至,心慌意亂,當下脫瞭鐲子,裝作退還狀。
他不是小樓。
他隻是同臺一個扇子小生——是蝶衣的陪襯。臺上的玉姣把鐲子推來讓去:
“你拿去,我不要!”
往上方遞,往下方遞:
“你拿去,我不要!”
硬是還不完。是,你拿去吧,他算什麼?我不要!一聲比一聲嬌嬈,無限嬌嬈。誰知他心事?
過兩天上的“貴妃醉酒”,仍是旦角的戲,沒小樓的份兒。
蝶衣存心的。他觀魚、嗅花、銜杯、醉酒……一記車身臥魚,滿堂掌聲。
他好一似嫦娥下九重。
連水面的金鯉,天邊的雁兒,都來朝拜。隻有在那一刻,他是高貴的、獨立的。他忘記瞭小樓。艷光四射。
誰知臺上失寵的楊貴妃,卻忘不瞭久久不來的聖駕。以為他來瞭?原來不過裴力士誆駕。他沉醉在自欺的綺夢中:
“呀——呀——啐!”
開腔四平調:
“這才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忽然一把傳單,寫著“抗日、救國、愛我中華”的,如雪花般,在臺前某一角落,向觀眾撒過去。場面有點亂。有人撿拾,有人不理,隻投入聽戲。蝶衣的水袖一拂,傳單揚起。
但一下子,停電瞭。
又停電瞭。
每當日本人要截查國民黨或共產黨的地下電臺廣播,便分區停電。頭一遭,蝶衣也有點失措,但久而久之,他已不管外頭發生什麼事瞭。
心中有戲,目中無人。
他不肯欺場,非要把未唱完的,如常地唱完。在黑暗中,影影綽綽的娘娘拉著腔:
“色不迷人——人自迷。”
“好!好!”
大傢都滿意瞭。
回到後臺,還是同一個班子上,他無處可逃躲。
憲兵隊因那撒傳單的事故,要搜查抗日分子。戲園子被逼停演。又說不定哪個晚上可以演,得再等。
菊仙倒像沒事人。跟瞭小樓,從此心無旁騖。隻洗凈鉛華,幹些良傢婦女才幹的事兒。蝶衣仍舊細意洗刷打點他心愛的頭面,自眼角瞥去,見菊仙把毛線繞在小樓雙手,小樓耗著按掌,像起霸,怡然自得。
夫妻二人正說著體己笑話呢。
“趕緊織好毛衣,讓你穿上,熱熱血,對我好點。”
“你還嫌我血不熱?”
“血熱的人,容易生男孩。”
“笑話!沖我?吃冰碴子也生男的!”
小樓一抖肩,毛線球滾落地上,滾到蝶衣腳下。無意地纏瞭他的腳。他暗暗使勁,把它解開踢掉。一下子,就是這樣地糾纏,卻又分明不相幹瞭。
“菊仙小姐,”蝶衣含笑對菊仙道,“你給師哥打毛衣,打好瞭他也不穿。這真是石頭上種蔥,白費勁。”
小樓嚷嚷:
“怎麼不穿?我都穿瞭睡的。”
“睡瞭還穿什麼?”菊仙啐道。
小樓扯毛線,把菊仙扯回來拉著手,在她耳畔不知說瞭句什麼話。
菊仙罵:
“二十一天不出雞——壞蛋!”
小樓隻涎著臉:
“咦?你不就是要我使壞?”
聽得那麼懶散、荒唐的對答,蝶衣不高興瞭。難怪他退步瞭。
他把邊鳳刷瞭又刷,心一氣,狠瞭,指頭被它指爪刺得出血。
菊仙還打瞭他一記。
蝶衣忍無可忍,仍帶著微笑:
“停演也三天瞭,就放著正經事兒不管,功夫都丟生啦。”
小樓道:
“才幾張傳單紙!到處都撒傳單紙。憲兵隊那幫,倒乘機找碴兒。”
想想又氣:
“媽的!停演就停演,不唱瞭!”
蝶衣忙道:
“不唱?誰來養活咱?”
小樓大氣地,非常豪邁:
“別擔心!大不瞭搬抬幹活,有我一口飯,就有你吃的!”
蝶衣驀地為瞭此話很感動。
“一傢人一樣。”
瞅著蝶衣滿意地一笑,菊仙也親熱地過來,先自分清楚:
“小樓你看你這話!蝶衣他自己也會有‘傢’嘛!”
這人怎的來得不識好歹不是時候?蝶衣臉色一沉。她猶兀自熱心地道:
“我有個好妹妹,長得水靈不說,裡外操持也是把好手。”菊仙沖蝶衣一笑,“我和小樓給你說說去——”
蝶衣聽不下去。他起來,待要走瞭:
“這天也白過瞭。還是回去早點歇著吧。”
才走沒幾步,地上那毛線球硬是再纏上瞭,繞瞭兩下沒繞開,乘人不覺,索性踢斷瞭。
“說是亂世,市面亂,人心亂,連這後臺也亂得沒樣子瞭。”
他轉過臉來,氣定神閑,搖頭嗔道。
忽聞得外面有喧鬧聲。
班上有些個跑腿來瞭,小四也央蝶衣:
“程老板慢走,經理請您多耽擱一下。”
“外頭什麼事?那麼吵?”
“是個女學生——”
聽得戲園子門外有女子在吵鬧啼哭:
“我不是他戲迷,我是他許嫁妻子。妻子來找丈夫,有何不可?”
還有掌摑聲。
“什麼事?”蝶衣疑惑地問。
然後是警察的喝止,然後人雜沓去遠瞭。
經理來,先哈腰道歉,才解釋:
“來瞭個姓方的女學生,說為您‘一笑萬古春,一啼萬古愁’程老板戀愛癡迷。死活要見一面。她來過好多趟瞭,都給回絕。這趟非要闖進來,還打瞭看門的一記耳光,狠著呢。”
蝶衣隻無奈一笑。
這樣的戲迷多著呢,最勇敢的要數她。不過,被拘送警察署,多半由雙親贖回,免她癡迷傷痛,亂作誓盟,不正當,總是把她速嫁他方,好收拾心情。
崇拜他傾慕他的人,都是錯愛。他是誰?——男人把他當作女人,女人把他當作男人。他是誰?
房間裡佈置得細致而慵懶。清人精繪彩墨摹本,畫的是同治、光緒以來十三位名噪一時的伶人畫像,喚作“同光十三絕”。生是男人,旦也是男人,人過去瞭,戲傳下來。他們一眾牽牽嘴角,向癱坐貴妃椅上的蝶衣,虎視眈眈——兒時科班居高臨下也是他們。
隔瞭雙面蝶繡,隻見蝶衣四肢伸張,姿態維持良久未變。
他頭發養長瞭些,直,全攏向後,柔順垂落,因頭往椅子背靠後仰,益顯無力承擔。
似醉非關酒,聞香不是花。
是大煙的芳菲。抽過兩筒,鑲瞭銀嘴的煙槍率先躺好睡去。煙霞猶在縹緲,薰香不散。像煉著的丹藥,叫人長壽、多福。但生亦何歡?
蝶衣瞇瞭雙眼,他心裡頭的擾攘暫時結束瞭。他的性別含糊瞭。
房中四壁,掛上四大美人的鏡屏,可當鏡子用,但照瞭又照,隻見美人搶瞭視線。似個浮泛欲出的前朝麗影。除瞭她們,還有大大小小的相框,嵌好一幀幀戲裝照片、便裝照片,少不瞭科班時代,那少年合照——長條型,一個一個禿著頭,骷髏一樣。
墻上的照片都釘死瞭。封得嚴嚴,誰也別想逃出生天。
包括在萬盛影樓,段小樓和程蝶衣那屐履也風流的合照。
一剎那的留影,伴著他。
除此,還有一頭貓。
他養瞭一頭貓。黑毛,綠眼睛。蝶衣抽大煙時,它也迷迷糊糊。待他噴它一口,兩口,貓嗅到鴉片的香味,方眨眨眼,抖擻起來。
人和貓都攜手上瞭癮。
蝶衣以他羞人答答,柔若無骨的手,那從沒做過粗重功夫,沒種過地,沒扛過槍,沒撥過算盤珠子,沒搓過藥丸,沒打過架的,潔白細膩,經過一刀“閹割”的手,愛撫著貓——像愛撫著人一樣。
小四長得益發俊俏。跟瞭他幾年瞭,又伶俐又聽話。因為這依稀的眉目,蝶衣在他身上,找到自己失去的歲月。
小四捧著兩件新造好的戲衣進來,道:
“程老板,今兒個早上您出去時間長瞭點,來福就瞇著眼睛沒神沒氣的,現在等您噴它兩口煙,才又歡騰過來呢。”
蝶衣愛憐地:
“敢情是,你看它也真是神仙一樣。”
小四傾慕地討好主子:
“您也是洛水神仙呀!”
蝶衣嘆喟一聲:
“小四,隻有你才日夜哄我。”
稍頓,又道:
“不枉我疼你一場。”
小四聽瞭,骨頭也酥瞭。特別忠心。把戲衣仔細擱下,好讓蝶衣有工夫時試穿。忽省得一事:
“剛才朱先生來探問,晚上的戲碼是否跟段老板再搭檔?好多戲迷都寫信來,或請托人打聽,都央請您倆合演。憲兵隊的也來。”
“也罷。分久必合。倒是好一陣不曾‘別姬’瞭。”他笑,“就湊到一塊再‘別’吧。”
“不過——”
“幹嘛吞吞吐吐的?”
“朱先生說的,他找段老板,找不到。多半是喝酒玩蛐蛐去。”
一九四三年。大夥仍在日本人手底下茍活著。活一天是一天。
一群酒肉朋友簇擁著,在陳先生傢裡大吃大喝。還各捧個名貴細瓷盅兒,展覽著名貴的蛐蛐。
小樓在桌邊吆道:
“喝!我這銅甲將軍,昨兒晚上給喂過螞蟻卵,打得兇!誰不服氣,再戰一局!”
又朝菊仙得意地笑:
“菊仙,你給我收錢吧。”
他又贏瞭,錢堆在桌面。
友人幫腔恭維:
“真是霸王,養的蛐蛐也渾身霸氣!”
“噯,不是好貨色,還不敢在真霸王跟前亮相吶!”
小樓大笑,賣弄一下唱腔:
“酒來——”
聲如裂帛,鶴唳九霄,眾附和地喊:
“好!好!”
有人趁機:
“段老板,趁您今天高興,借兩花花?”
小樓豪氣幹雲。桌面上摸瞭點給他:
“拿去也罷!”
看兩個人去瞭,菊仙才道:
“啐!人傢加你一倍包銀,你有本事花去三倍!”
小樓在場面上,不搭理,隻道:
“你先回去。晚上給我弄紅燒肉。”
菊仙恨恨地走瞭。
“再來再來!”小樓嚷,“女人就是淺。”
此時,蝶衣由小四及催場先生引領瞭來,見小樓無心上場,極為可惜,蝶衣不多話,隻道:“開臉吧。”
小樓不動:
“你沒見我忙著吶!”
催場的又在念他的獨門對白瞭:
“我的大老板,快上場吧,憲兵隊爺們許要來聽戲,得順著點,得罪不起呀。”
“光開臉沒用。”
小樓回頭一看蛐蛐的盅兒。蝶衣氣瞭,一急,把它一掃,盅兒撥拉到地上去,碎裂。恨他吊兒郎當。
催場的忍氣吞聲,做好做歹:
“兩位老板,您是明白人。我先找人墊場,請馬上來,我先走一步,咱等著您倆吶!”
蝶衣趕緊去扯小樓衣袖子,又哄他:
“你這是幹嘛?”
“找人贖行頭吧,進瞭當鋪瞭。”
“哎!”蝶衣跺足,喚小四,給他錢,附耳吩咐幾句。小四唯唯。
蝶衣氣瞭:“段小樓,你這是好架勢。難怪當鋪錢老板樂得多出點供你大爺花花,就是看準你不會當死,明天又有人給贖回來瞭!”
“誰管明天是什麼日子?如果日本人亡掉我們,誰有明天?”
“你沒有明天,我可有!”
“是,你有!你天天抽‘這個’,不僅嗓子糟蹋瞭,扮相也沒光彩。你就有明天?”
“你花錢像倒水一樣,倒光瞭,誰照應你?往後我倆真拆夥瞭,誰給你贖行頭?”
“你不愛惜自己,還能夠唱多久?到那個時候,你不拆夥,我也不要合演!”
蝶衣抖索著。血氣上湧,思前想後,千愁萬恨。他隻想起當年河邊,小石頭維護著小豆子,不讓大夥上前,他說:“你們別欺負他!你們別欺負他!”
蝶衣萬念俱灰:“我們拆夥吧!”小樓也怔住,不能自持,張口結舌地望著他。孰令致此?——小四把行頭贖回來瞭。小樓爽步上前:“待會多上一點粉,蓋住臉上灰氣,虞姬還是虞姬。我呢,那麼一起霸,就是彩。上瞭臺,一對拔尖角兒,我們肯唱二軸,誰都不敢跟在後面哩!戲,還是要唱下去的。”
終於回到後臺去。
戲園子的後臺,這一陣子也有設瞭賭場,給人散戲後推牌九耍樂;也有設瞭煙局,讓抽兩口解憂;老客還可帶瞭妓女上來小房間休息。一塌胡塗。
今非昔比。到底是兄弟情誼,戲,還是要唱下去的。
小樓一壁開臉,忘記瞭適才的過節。他是為他好,按捺不住又道:
“看來今兒晚上都是來捧你虞姬場的人。”
“臺上是臺上,臺下是臺下。”
“誰說不是。有的爺們捧角兒,不過貪圖你臺上風光,害瞭你都不知道,別暈頭轉向。”
小樓知道得多,隻覺自己不給他說,又有誰來教訓他?就是憋不住,自己是師哥。
“還有,這話我不能不說,”他正色,“師弟,你還是……別抽‘這個’瞭。一下子抽少瞭,又打呵欠,又沒精神。抽多瞭,嗓子成瞭‘雲遮月’——我是為你好!”
蝶衣覺得他是關懷的,遂望定他:
“我——”
還沒說,小樓又接上去:
“菊仙也讓我勸勸你。”
蝶衣的深情僵住瞭。
“那天她說的那門親事,怎麼著?有沒有想過成傢?你倒是回個話,菊仙——”
沒等小樓說完,蝶衣過去審視小四贖回來的行頭。他聽到什麼“菊仙也……”轉悠來,轉悠去,心神不定。兄弟共話,誰料又夾瞭第三者?他還是體己的,他還是親。誰要她呢?沒來由地生氣。誰要她?
“哎,小豆子——”小樓一時情急。蝶衣背影一怔。但又想到自己無法欺身上前,前塵僅是拈來思念。極度隔膜。
他忽地回過頭來,負氣:
“你以後就是典當老婆,也不能再典當行頭瞭!你瞧瞧,讓當鋪老鼠咬出這麼大的洞洞,還得我給你補!”
轉身自顧自更衣去。
鑼鼓已在催場——及時地。
這戲便又唱下去瞭。
約莫過瞭一大段,還沒到高潮。幕後正是漢兵的“楚歌”。四面皆是,用以惑眾。
聲韻淒涼,思鄉煽情:
“田園將蕪胡不歸,
千裡從軍為瞭誰?
……”
為瞭誰?
“四面俱是楚國歌聲,莫非劉邦他已得楚地不成?”項羽長嘯:“孤大勢去矣!”
連烏騅,也被困垓下,無用武之地瞭。
眼看到瞭“別姬”精彩處,忽自門外,操進一隊日軍。都戎裝革履,靴聲伴著臺上的拉腔,極不協調。
全為一位軍官開路、殿後。
他是關東軍青木大佐。
青木胸前佩滿勛章,神采奕奕。不單荷槍,還有豪華軍刀,金色的刀帶,在黯黑的臺下,一抹黃。戎裝畢挺無皺折,馬刺雪亮。
英姿颯爽地來瞭。
四下一看,馬上有人張羅首座給他——先趕走中國人。
怕事的老百姓,不趕先避。看得興起的,不情不願滿嘴無聲咒詛。卻也有鞠個躬給皇軍,惟恐討不瞭他歡心。
楚歌聲中,他們毫無先兆地,把戲園子前面幾排都霸占瞭。有幾個走得慢瞭點,馬上遭拳腳交加。臺下有慘叫。
全場敢怒不敢言。
小樓在臺上,一見,怒氣沖天。
性子一硬,完全不理後果,他竟罷演,一個勁兒回到臺下:
“不唱瞭不唱瞭!媽的!滿池座子都是鬼子!”
幕急下。鼓樂不敢中斷,在強撐。
班主、經理和催場的臉色大變:
“哎,段老板,您好歹上場吧,得罪瞭,吃不瞭兜著走!求求您瞭!”
“您明白人,跟憲兵隊有計較的地兒麼?把兩位五花大綁瞭去,也是唱……”
小樓大義凜然:
“老子不給鬼子唱!”
又道:
“我改行,成瞭吧?”
菊仙知道情勢危殆:
“小樓,這不是使性子的時候——”
小樓不反顧,像頭蠻牛,卸瞭半妝,已待拂袖離去。
外面有什麼等著他?一概不管。猛獸似的陰影。菊仙急忙追上去。
“小樓你等我——”
大夥追出。
蝶衣立在原地。他沒有動,他想說的一切,大夥已說瞭。他自己是什麼位置?——小樓的妻已共進退!
不識相的段小樓根本回不瞭傢,也改不瞭行。一出門,即被憲兵隊逮走。
囚室中,皮鞭子、槍托、拳打腳踢。任你是硬漢子,也疼得嘴唇咬出血來。
“不唱?媽的不給皇軍唱?”
他分不清全身哪處疼哪處不疼。四肢百骸都不屬於自己。一陣暈眩,天地在打轉……
但,小樓竟可屏住一口氣,不肯求饒。他站不住,倒退栽倒,還企圖爬起來。
他橫眉豎眼,心裡的火躥到臉上,鬼子越兇,他越不倒。
——他的下場肯定是斃瞭。
蝶衣還沒睡醒。
不唱戲,他還有什麼依托?連身子也像無處著落。睡瞭又睡,睡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醒瞭?煩你喊一下,急死瞭!”
菊仙顏來瞭。追問著小四。
他道:“剛睡醒,請進來。”
蝶衣在一個疑惑而又曖昧的境地,跟她狹路相逢似的。剛睡醒,離魂乍合,瞇著眼,看不清楚,是夢麼?夢中來瞭仇傢。
菊仙馬上哀求:
“師弟,你得救救小樓去!”
他終於看見她瞭。她臉色蒼白,老瞭好幾年呢,像拳皺瞭的手絹子,從沒如此憔悴過。她不是一個美人嗎?她落難瞭。蝶衣嗤的一笑,輕軟著聲音:
“什麼‘師弟’?——喊蝶衣不就算瞭?”
稍頓,分清輩分似的:
“‘我’師哥怎麼啦?”
菊仙忍氣吞聲,她心裡頭很明白,她知道他是誰。依舊情真意切,求他:
“被憲兵隊抓去瞭。盼你去求個情,早點給放出來,你知道那個地方……拿人不當人。這上下也不知給折騰得怎麼樣。晚瞭就沒命瞭。小樓的性子我最清楚瞭——”
“你不比我清楚。”蝶衣緩緩地止住她,“你認得他時日短,他這個人呀……”
他堅決不在嘴皮子上輸給“旁人”。盡管心中有物,緊纏亂繞,很不好受——他不能讓她占上風!
菊仙急得淚盈於睫,窘,但為瞭男人,她為瞭他,肺腑被一隻長瞭尖利指爪的手在刺著、撕著、掰著,有點支離破碎,為瞭大局著想,隻隱忍不發:
“你幫小樓過這關。蝶衣,我感激你!”
蝶衣也很心焦,隻故作姿態,不想輸人,也不想輸陣。
他心念電轉——此時不說,更待何時?真是良機!水大邁不過鴨子。她是什麼人?蝶衣沉默良久。菊仙隻等他的話。終於僵局打破瞭:
“就看我師哥分上,跑一趟。”
為瞭小樓,他也得顏事敵,誰說這不是犧牲?
但蝶衣瞅著菊仙。她心腸如玻璃所造,她忽地明白瞭。他也等她的話呀。
“——你有什麼條件?”
蝶衣一笑,閉目:
“哪來什麼條件?”
菊仙清淚淌下瞭。
隻見蝶衣伸手,款款細抹她的淚水,順便,又理理對方毛瞭的鬢角,一番美意,倒是“姊妹情深”。
小四在房門外窺探一下,不得要領,便識趣走開。
蝶衣自顧自沉醉低回:
“都是十多年的好搭檔。從小就一起。你看,找個對手可不容易,大傢卯上瞭,才來勁。你有他——可我呢?就怕他根本無心唱下去瞭,暈頭轉向呀,唉!”
聞弦歌,知雅意。
菊仙也一怔:
“蝶衣?——就說個明白吧。”
“結什麼婚?真是!一點定性也沒有就結婚!”
他佯嗔輕責,話中有話。
菊仙馬上接上:
“你要我離開小樓?”
“哦?你說得也是。”
蝶衣暗暗滿意。是她自己說的,他沒讓她說。但她要為小樓好呀。
“你也是為他好。”他道,“耽誤瞭,他那麼個尖子,不唱瞭,多可惜!”
——二人都覺著對方是貓嘴裡挖魚鰍!
末瞭菊仙翹瞭二郎腿,一咬牙:
“我明白瞭,隻要把小樓給弄出來,我躲他遠遠兒的。大不瞭,回花滿樓去,行瞭吧?”
蝶衣整裝出發。
榻榻米上,舉座亦是黃臉孔。
憲兵隊的軍官,還有日本歌舞伎演員,都列座兩旁。他們都裝扮好瞭,各自飾演自己的角色。看來剛散瞭戲,隻見座上有“忠臣藏”、“弁天小僧”、“四谷怪談”、“助六”……的戲中人,臉粉白,眼底愛上一抹紅,嘴角望下彎的化妝。兩個開瞭臉,是不動明王和妖精。兩頭獅子,一白發一赤發。歌舞伎也全是男的,最清麗的一位“鷺娘”,穿一身“白無垢”。
他們一一盤膝正襟而坐,肅穆地屏息欣賞。因被眼前的表演鎮住瞭!
關東軍青木大佐,對中國京戲最激賞。他的翻譯小陳,也是會傢子。
除瞭小陳,惟一的中國客人,隻有蝶衣。
蝶衣清水臉,沒有上妝,一襲灰地素凈長袍,清唱: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
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賞心樂事誰傢院。
朝飛暮卷,
雲霞翠軒,
雨絲風片,
煙波畫船。
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隻要是人前表演,蝶衣就全情投入,心無旁騖。不管看的是誰,唱的是什麼。他是個戲癡,他在“遊園”,他還沒有“驚夢”。
“則為你如花美眷,
似水流年。
……”
都在夢中。
他來救他。他用他所學所知所有,反過來保住他。小樓。
那虎彪彪的青木大佐,單眼瞼,瘦長眼睛,卻烏光閃閃,眉毛反倒過濃,稍上豎,連喜歡一樣東西都帶兇狠。
“好!中國戲好聽!‘女形’表演真是登峰造極!”
小陳把他的話翻譯一遍。蝶衣含笑欠身。
青木強調:
“今晚談戲,不談其他。‘聖戰’放在第二位。我在帝國大學念書時,曾把全本‘牡丹亭’背下來呢。”
蝶衣欣然一笑:
“官長是個懂戲的!”
他一本正經:
“藝術當然是更高層的事兒——單純、美麗,一如綻放的櫻花。在最燦爛的時候,得有盡情欣賞它們的人。如果沒有,也白美瞭。”
蝶衣不解地等他說完,才自翻譯口中得知他剛才如宣判的口吻,原來是贊賞。是異國的知音,抑或舉座敵人偶一的慈悲?
隻見青木大佐一揚手示意。
紙糊的富士佳景屏風敞開,另一偏房的榻榻米上,開設瞭盛宴,全是一等一的佳肴美酒、海鮮、刺身……晶瑩的肉體,粉嫩的,嫣紅的。長幾案佈置極為精致,全以深秋楓葉作為裝飾。每個清水燒旁邊都有一隻小小的女人的紅掌,指爪尖利妖嬈。
青木招呼著大傢,歌舞伎的名角,還有蝶衣:
“冬之雪、春之櫻、夏之水、秋之葉,都是我們尊崇的美景。”
蝶衣一念,良久不語。無限低回:
“我國景色何嘗不美?因你們來瞭,都變瞭。”
對方哈哈一笑:
“藝術何來國界?彼此共存共榮!”
是共存,不是共榮。大夥都明白。
在人手掌心,話不敢說盡。記得此番是顏事敵,博取歡心。他是什麼人?人傢多尊重,也不過“娛賓”的戲子。頂尖的角兒,陪人傢吃頓飯。
蝶衣一瞥滿桌生肉。隻清傲淺笑:
“中國老百姓,倒是不慣把魚呀肉呀,生生吃掉。”
生生吃掉。被侵略者全是侵略者刀下的魚肉。
蝶衣再卑恭欠身:
“謝瞭。煩請把我那好搭檔給放瞭。太感激您瞭!”
“不。”青木變臉,下令,“還得再唱一出,就唱‘貴妃醉酒’吧。”
蝶衣忍辱負重,為瞭小樓,道:
“官長真會挑,這是我拿手好戲呢。”
他又唱瞭。委婉地高貴地:
“好一似嫦娥下九重,
清清冷落在廣寒宮,
啊,
廣寒宮。”
他打開瞭金底描上緋紅牡丹花開富貴圖的扇子,顫動著掩面,鶯嬌燕懶。
貴妃。
隻在唱戲當兒,他是高高在上的。
待得出來時,夜幕已森森地低垂。
蝶衣在大門口等著。
憲兵隊的總部在林子的左方,夜色深沉,隻見群山林木黑魆魆的剪影。也隻見蝶衣的剪影。
清秋幽幽的月亮,不知蹤跡,天上的星鬥,也躲入漆黑的大幕後似的。
等瞭一陣,似乎很久瞭,創痕累累的段小樓被士兵帶出來。他疲憊不堪,踉蹌地卻急步上前。
見著蝶衣。
“師哥,沒事瞭。”
他意欲扶他一把。一切過去瞭,他的身邊隻有他一個人瞭。
誰知小樓非常厭惡,痛心,呼吸一口子急速,怒火難捺。他的眼神好兇,又夾雜瞧不起,隻同吃下去一頭蒼蠅那樣,迫不及待要吐出來:
“你給日本鬼子哈腰唱戲?你他媽的沒脊梁!”
一說完,即時啐瞭蝶衣一口。
唾液在他臉上,是一口釘子!
他驚訝而無措,頭頂如炸瞭個響雷。那釘子刺向血肉中,有力難拔。
呆立著。
黑夜中,伸來一隻手。一隻女人的手。她用一塊輕暖的手絹兒,把那唾液擦去。款款地,一番美意。一切似曾相識,是菊仙!
她溫柔地拍拍小樓,然後挽著他臂彎,深深望蝶衣一眼。
菊仙挽著小樓,轉身離去。一切悄沒聲色。幕下瞭。
望向林子路口,原來已停瞭黃包車,原來她曾悄沒聲色地,也在等。
她早有準備!她背棄諾言!
——抑或,她隻是在碰運氣,誰知撿瞭現成的便宜?
蝶衣永遠忘不瞭那一眼。她親口答應的:“我躲他遠遠兒的!”但他沒離開她,她倒表現得無奈,是男人走到她身邊去。
這是天大的陰謀。
婊子的話都信?自己白賠瞭屈辱,最大的屈辱還是來自小樓的厭惡。誰願哈腰?誰沒脊梁?蝶衣渾身僵冷,動彈不得。一切為瞭他,他卻重新失去他,一敗塗地。臉上唾液留痕處,馬上潰爛,蔓延,焚燒——他整張臉也沒有瞭,他沒臉!
月亮不識趣地出來瞭。
清寒的月色下,忽聞林子深處有人聲步聲,還有沉重呼喝:
“走!”
蝶衣大吃一驚。
“打倒日本鬼子!打倒——”
然後是口鼻被強掩的混濁喊聲,掙紮,毆打。
“砰!”
槍聲一響。
“砰!”
槍聲再響。
林中回蕩著這催命的嘯聲,世界抖瞭一下。又一下。林子是槍決的刑場。憲兵功德圓滿地收隊瞭。
受驚過度的蝶衣,瞪大瞭眼睛,極目不見盡頭。他同死人一起。他也等於死人。驀地失控,在林子咻咻地跑,跑,跑。倉皇自他身後,企圖淹沒他。他跑得快,淹得也更快。
跌跌撞撞地,逃不出生天。蝶衣虛弱地,在月亮下跪倒瞭。像抽掉瞭一身筋骨,他沒脊梁,他哈腰。是他聽覺的錯覺,轟隆一響,趴噠一聲,萬籟竟又全寂,如同失聰。
人在天地中,極為渺小,孑然一身。浸淫在月色銀輝下。
他很絕望。一切都完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