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蕩的閩江下遊,是福州。
小樓下放勞動改造,到瞭一個他從未想過要到的地方。在南邊。北方的人流落南蠻去,南方的人遠赴北大荒。八千子弟俱散盡。
所有在“幹校”茍活的反革命分子,混在一處,分不清智愚美醜,都是蕓蕓眾生——一念,咦?日子回到小時候,科班的炕上,惺忪而起。
仍是操練。
拉大車、造磚、建棚、蓋房子。在田間勞動、種豆和米,還有菜。鑿松瞭硬地,或把爛地挖掘好,泥裡有痰涎、鼻涕、大小二便、血膿,和汗。上、下午,晚飯後,三個單元分班學習……
小樓的功架派用場瞭,當他鋤禾日當午時,猶有餘威。他逝去的歲月回來瞭,像借屍還魂。但他老瞭。
聽說蝶衣被送到酒泉去。酒泉?那是關山迢遙的地方呀。在絲綢之路上,一個小鎮。酒泉、絲路,都是美麗的名字。蝶衣在一間工廠中日夜打磨夜光杯。連夜光杯,聽上去也是美麗的名字呢。
小樓並無蝶衣的消息。
他想,整個中國的老百姓,也是如此這般地老去吧,蝶衣又怎會例外?
福州是窮僻的南蠻地。
閩菜樣樣都帶點腥甜,吃不慣,但因為饑餓,漸漸就慣瞭。
傢傢是一張傢禽票,十隻定量蛋過年的。拿著木棒,拼命敲打艱辛輪候買來的一塊豬肉,打得粉爛,和入面粉,制成皮子,包蔬菜吃,叫作“肉燕”。真奇怪。那麼困難才得到的肉,還不快吃,反而打爛,浪費工夫。小樓就是過這樣的活。歲月流曳,配給的一些“雞老酒”,紅似琥珀,帶點苦味。它是用一隻活雞,掛在酒中,等雞肉、骨都融化以後,才開壇來飲。因人窮,這雞,都舍不得吃,留著,留著,再釀一次。就淡然瞭。
留著也好。
小樓總是這樣想:活著呢。活著就好。他也沒有親人瞭。菊仙不在,蝶衣杳無音訊。
當初,他們還是同在一片瓦面底下。
是的。他原諒蝶衣瞭。他是為瞭他,才把一切推到女人身上。蝶衣決不會出賣他!他一定是為他好,不過言詞用錯瞭。但在那批鬥的戰況中,誰不會講錯話?自己也講錯過。他掛念:酒泉?是在哪兒呢?也許今生都到不瞭。當明知永遠失去時,特別地覺得他好。恩怨已煙消雲散。
到底是手足。沒錯。
而日子有功,他們一眾都做得很熟練。每天早上起床後,全對著貼在墻上的毛主席像,先三鞠躬,再呼喊:“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敬祝林副主席身體健康!身體健康!”便是“早請示”。
晚上,睡覺以前,又再重復一遍。然後,向毛主席像稟告,今日已有進步,思想已經覺悟,開會學習相當用心。念念有詞,這叫“晚匯報”。
人人都習慣瞭謙恭木訥,唯唯諾諾。不可沽名學霸王。連手握語錄,都有規矩,大指貼緊封面,食指、中指和無名指貼緊封底,表示“三忠於”。還有,小指頂著書的下沿,表示“四無限”——忠於毛主席、忠於毛澤東思想、忠於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對毛主席無限熱愛、無限信仰、無限忠誠、無限崇拜。
認真地改造。九蒸九焙,很忙碌。
還得提著馬紮兒到廣場,跟大隊看革命電影,學習。
某個晚上,一個老人在看電影中途,咕咚地倒地,他挨不住,死瞭。胡琴第一把好手。
是幾個男的,包括小樓在內,抬到山腳下給埋瞭。墳像扁扁的饅頭,餿的。營養瞭黃土地。
會仍繼續開著。遙望是黯黃的燈,鬼火似的閃著。
忽地發覺地裡有人偷白薯。悉悉的挖泥聲。埋死人的幾個,喝罵:
“媽的!偷吃!”
“咱種得好,一長足就來偷!不止一次!”
逃的逃,追的追,逮住一個臟兮兮的小孩,和兩個比較大的,十六七歲模樣。都衣衫襤褸,饑不擇食。
“住哪兒!父母呢?”
小孩顫著:
“爸……媽都……上鬥資批修……學習班……去,一年多。傢裡……沒人……餓……”
兩個少年,看來像學生,原來破爛的衣袖仍纏著臂章,上面是用指定的黃油寫上的“紅衛兵”三個字。紅衛兵?是逃避上山下鄉的紅衛兵呀!
曾幾何時,他們串聯、上京,意氣風發。一發不可收拾,國務院發佈指示,終止串聯,並號令全部返回原來單位。他們的命運,是無用瞭,不知如何處置,一概上山下鄉,向貧下中農再學習。
流竄在外的,回不瞭傢的,聽說不少死於不同派系的槍下……
一個驀地自他口袋中,掏出一把紀念章,向揪著他的小樓哀求:
“大叔,我讓您挑一個,您喜歡哪個就要瞭吧,請給我們白薯吃。兩三天沒吃瞭。”
他來求他?
當初兇悍地把他們踩在腳底下的黃毛小子,倒過來求牛鬼蛇神放一條生路?同種同文,自相殘殺後,又彼此求饒?
……
十年過去瞭。
毛主席死瞭。
華主席上場瞭。
華主席下臺瞭。
“四人幫”被打倒瞭。
災難過去,那些作惡的人呢?那些債呢?那些血淚和生命呢?
回憶一次等於脫一層皮。
舉國都受瞭巨大的騙。因而十分疲倦。
一時之間,誰也不知道什麼是錯,什麼是對——小樓在香港灣仔天樂裡一間電器鋪子上的電視機,看到“四人幫”之審訊戲場。
小樓是在福建循水路偷渡來香港的。
霸王並沒有在江邊自刎。
這並不是那出戲。想那虞姬,誑得霸王佩劍。自刎以斷情。霸王逃至烏江,亭長駕船相迎,他不肯渡江。蓋自會稽起義,有八千子弟相從,至此無一生還,實無面目見江東父老……
現實中,霸王卻毫不後顧,渡江去瞭。他沒有自刎,他沒有為國而死。因為這“國”,不要他。但過瞭烏江渡口,那又如何呢?大時代有大時代的命運,末路的霸王,還不是面目模糊地生活著?留得青山在,已經沒柴燒。
“別姬”唱到末段,便是“暑去寒來春復秋,夕陽西下水東流。將軍戰馬今何在,野草閑花滿地愁”。
“喂,是不是買?要什麼牌子?”那電器鋪子的職員見小樓專註地看電視,馬上過來用這種招式趕客,以免他們占住門口一席位。
“對不起,看看吧。”寄人籬下,小樓隻好識趣地走瞭。
幸好全港九的人都在追看這熱鬧繽紛的偉大節目,所以小樓走前一點,又在一間涼茶鋪前駐足,與一大群好事之徒仔細追認。是她瞭,就是她!“四人幫”這審訊特輯,許是一九八一年全港收視率最高之電視節目瞭。江青,舉世矚目,昂首上庭,她說:“革命是一個階級試圖推翻另一個階級而采用的暴力。”她說:“我,與毛主席共患難,戰爭時,在前線,惟一留在他身邊的女同志,三十八年整,你們都躲到哪裡去啦?”她說:“我隻有一個頭,拿去吧!”她說:“我是毛主席的一條狗,他叫我咬誰,我就咬誰!”她說:“記不起!”她說:“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這戲明顯地經過彩排剪輯。江青受審的時候是六十六歲。一般六十六歲的老人,若不是因為她,和她背後的偉人,應該含飴弄孫靜享晚年,不過,如今……
但香港人,隔瞭一個海,並無切膚之痛,隻見老婦人火爆,都鼓起掌來。
“嘩!這婆娘好兇!”
“喂,給你作老婆你敢不敢要?”
“謝謝!你慢用!”
小樓落寞地,退出場子。塵滿面鬢如霜,他也是六十多的老人瞭。
一輛“回廠”的電車,駛過小樓身畔。
小樓傾盡所有,竭盡所能逃來香港。最初他便是在電車公司上班。勞改令他的身子粗壯,可以挨更抵夜。
在這美麗的香港,華燈初上,電車悠悠地自上環駛向跑馬地。叮鈴的響聲,寂寞的夜,車軌一望無際,人和車都不敢逾越。
“回廠”的電車到瞭總站,換往另一路軌行駛時,需用長竹竿把電纜從這頭駁過那頭。紮著馬步,持著長竿的,是垂垂老矣的末路霸王。是的,當年曾踏開四平大馬的霸王。可是他勉強支撐,有點抖,來回瞭數番,終於才亮瞭燈,車才叮叮地開走。由一條路軌,轉至別一條路軌。
直至更老瞭。他又失去瞭工作。
如今他賴以過活的,是他以前駕駛電車的同事,兒子申請到廉租屋,自己的一層物業隱瞞不報,在未處置之前,找小樓看屋,給他一點錢。小樓申請公共援助,又把這情況隱瞞不報,於是他每月得到六百多元。如果一旦被揭發有外快,社會福利署便會取消他的援助金瞭。他有點看不起自己。
但營營役役的小市民,便是靠一些卑微鄙俗的伎倆,好騙政府少許補助。像穴居的蟲兒,偶爾把頭伸出來,馬上縮回去;不縮回去,連穴也沒有。而香港,正是一個窮和窄的地方,窮和窄,都是自“穴”字開始。
小樓踱回他的巢穴。那是在天樂裡附近。他喜歡“天樂裡”。他記得,剛解放那年,他與蝶衣粉墨登場,在天橋,天樂戲院。大張的戲報,大紅底,灑著碎金點,書瞭鬥大的“霸王別姬”。天橋、變戲法、說書場、大力丸、拉洋片、餛飩、豆汁、小棗粽子、吹糖人、茶館……但小樓,自一九六六年起,嗓子打壞瞭,從此沒再唱過半句戲。見到天樂兩個字,隻傻呼呼地笑瞭。多親切。
樓下還有警察抽查身份證。剛查看完一個飛型青年,便把他喚住:
“阿伯,身份證。”
小樓趕忙掏出來,恭敬珍重地遞上。他指點著:
“阿sir,我是綠印的!”
八二年開始,香港政府為遏止偷渡熱潮,實施“即捕即解”法令。小樓的“綠印”,令他與別不同,胸有成竹。他來得夠早,那時,隻要一逃進市中心,就重生瞭。他比其他人,幸福安全得多。
“上海佬!”
一個小胖子敲鐵閘,小樓過去開閘,讓他進來。小胖子才讀四年級,他喜歡過來隔壁這個老伯的空屋中玩龜。
今天不見瞭那龜。
小胖子問:“上海佬,龜呢?”
“我不是上海佬,”小樓用半咸淡的廣東話強調,“我講過很多遍,我是北京來的!”
他很奇怪:“那有什麼不同?”
小樓無法解釋,他有他的驕傲:“我是北京人!不是上海人!”
“龜呢?”
他環視小樓的空屋。一張枯藤椅,一張木板床,床腳斷瞭一截,卻沒有倒塌,啊!原來小樓捉瞭那隻龜,墊著床腳,它硬朗而又沉默地頂著,活著,支撐著整張床。
龜旁有一小碟飯和水。
“有沒有攪錯?”小胖子大叫,“它會死的!”
他懶得同小孩談論生死。本身沒有文化,但文化大革命他慣見生死。在他自北方下放至南邊時,五百多人被折磨掉二百多,一天之間,傳染病死去三十人。不停的鬥爭,目睹有人雙腿被鋸斷,滿口牙齒被打落,生不如死,死不如死得早。往上推吧,小樓想,北洋、民國、日治、國共內戰、解放、土改、抗美援朝、三反、五反、整風、反右、三年自然災害……到瞭“文革”,中國死瞭多少人?中國人是世上最蠢、最苦,又最緣慳福薄的民族。蠢!總是不知就裡地,自己的骷髏便成瞭王者寶座的墊腳石——但不要緊,小孩一個個被生下來,時間無邊無涯,生命川流不息。死瞭一億算什麼?荒廢瞭十年算什麼?小樓面對小孩鮮嫩的歲月,他很得意,他快死瞭,但畢竟還沒死。
“很悶呀,沒好玩的,我走瞭。”連小孩也跑掉。
還是香港的小孩幸福。小樓望著這個無禮但又活潑的小胖子。他懂什麼政治?
如果他在北京……聽說打倒“四人幫”之後,北京的小學生被教育著,上體育課,是用石塊扔擲一些稻草人,上面畫著江青的像。小孩扔擲得很興奮——但,“萬一”江青若幹年後被“平反”瞭,這些小孩,豈非又做“錯”瞭?
大人都喜歡假借小孩的力量來泄憤。這是新中國的教育方針。香港小孩幸福多瞭。小胖子高興的時候,來教小樓玩一種電子遊戲機,是一個傻瓜千方百計要走入一間屋子內,在投奔的過程中,高空扔下水桶、木錘、鋸等雜物,中瞭頭顱,他就一命嗚呼。但有三次“死”的機會——多像中國人頑強的生命力!
小樓手指不甚靈活,總是很快便玩完瞭。“一聽到音樂聲就知你又死瞭!”小胖子是這樣地嘲笑他。
音樂?對瞭,他很久很久,沒聽過任何音樂瞭。他殘餘的生命中,再也沒有音樂瞭。忽然,他又感到日子太長,怎麼也過不完。
幸好他擁有自由。
他自由地乘坐電車。他愛上遊車河,主要是便宜,且隻有這種胡琴上弦動的節奏,才適合他“天亡我楚,非戰之罪”的霸王。四面是楚歌。楚歌是雨。雨打在玻璃上,霧濕而不快。
小樓為瞭謀殺時間,由灣仔坐到筲箕灣。途經北角新光戲院,正在換畫片,又有表演團訪港瞭。他沒留神。後來由筲箕灣坐回灣仔。自昏暈的玻璃外望,十分驚愕——
“程蝶衣”。
他赫然見到這三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