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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上法語課,晚上要看《惡魔》:卑鄙惡劣的丈夫,被叫作“次品”的妻子,情人,一樁殺人案,一具消失的屍體。你可以打敗一具消失無蹤的屍體嗎?
但先要完成日常工作。我吞下藥片,趴在桌邊,點擊鼠標,輸入密碼。登錄阿戈拉網站。
不管什麼時候,不管白天黑夜,這裡總有人在線,至少幾十人。這個網站的用戶星星點點遍佈全球。有些人我能叫得出名字:舊金山灣區的塔利亞;波士頓的菲爾;那個曼徹斯特的律師有個很不像律師的名字,米茨;玻利維亞的佩德羅,他的英語馬馬虎虎,比我的洋涇浜法語好不到哪裡去。另外一些人就隻能看網名瞭,包括我——在某個靈光一閃的瞬間,我起瞭“恐曠安娜”這個頗有賣萌嫌疑的名字,後來我跟一個網友坦白,說自己是心理醫生,一傳十,十傳百,所以現在我的名字是“醫生在此”。她馬上就會為你看診瞭。
恐曠癥,即廣場恐懼癥、曠野恐懼癥,詞根來源於希臘語中的市集“阿戈拉”,作為醫學用語,指代一系列焦慮紊亂癥狀。首個病例出現於十九世紀晚期,過瞭一個世紀才成為醫學領域公認的“獨立的診斷結果”,但大部分情況下會被歸類為恐慌癥的並發癥。如果你有興趣,可以參閱《精神病診斷和統計指南(第五版)》,簡稱“DSM-5”。這個書名總能把我逗樂;聽起來就像一部電影的衍生系列。喜歡“精神病4”?那你肯定會愛上續集的!
隻要涉及診斷,醫學讀物就會展現出非同尋常的想象力。“恐曠癥患者的恐慌癥狀……包括獨自離傢在外;在人群或隊伍之中;在橋上。”要是能站在橋上,我願意付出一切。該死的,要是能出去排個隊,你要什麼我就給你什麼。我還喜歡這個:“在劇院座位的正中央。”竟然能想到正中央的座位!
如果你有興趣看全文,請參閱113頁到133頁。
我們中的很多人——病情最嚴重的人往往要克服創傷後遺癥導致的焦慮和紊亂——都宅在傢裡,躲開外面那個混亂、擁擠、喧囂的世界。有些人害怕洶湧的人群,有些人害怕洶湧的車流。我呢?我怕的是無垠的天際,無盡的地平線,完全暴露於天地之間,一走到戶外就無法承受壓力。“DSM-5”籠統地稱之為“開放空間”,這個詞會急不可耐地把你引向它的186個腳註。
身為醫生,我會這樣說:患者一直在尋求能掌控的環境。這是臨床診斷。但身為患者(這個詞準確無比),我會說恐曠癥並沒有毀掉我的生活,而是成為瞭我的生活本身。
進入阿戈拉網站的首頁,我掃瞭一眼留言板,理瞭理思路。已經三個月沒出傢門瞭。卡拉88,我知道你的苦衷,我都快十個月瞭,還在繼續。情緒決定恐曠癥癥狀?早起的鳥同學,這聽起來更像是社交恐懼癥,或是甲狀腺有異樣。還是找不到工作。哦,梅根——我瞭解,深表同情。多虧瞭埃德,我不需要找工作,但我非常想念我的病人們,很擔心他們的安危。
有個新用戶給我發來郵件。我把春天時一揮而就的《幸存者手冊》發給瞭她,還留瞭一句話:“看起來你有恐慌癥哦。”——我覺得這樣聽起來比較輕松,不至於讓人太沉重。
Q:我該吃什麼?
A:藍圍裙,美餐,生鮮即送……美國有很多美食外賣供你選擇!如果你在其他國傢,可以找找類似的外賣業務。
Q:我怎麼去拿藥?
A:美國所有大藥房現在都可以直接配送到傢。如果有配送方面的疑問,請讓你的醫生和當地藥房直接聯絡。
Q:怎樣保持房子的整潔?
A:打掃啊!找清潔公司上門服務,或者自己幹。
(我沒有雇人,也沒有自己幹。我傢真的需要徹底大掃除瞭。)
Q:垃圾怎麼處理?
A:你雇用的清潔工可以幫你扔垃圾,或者安排親朋好友來幫你。
Q:怎樣做才能讓自己不覺得無聊?
A:嗯,這確實是個難題……
諸如此類的問答。總體來說,我覺得這份手冊寫得還不賴。連我都想照著它做。
這時,我的屏幕上跳出一個聊天窗口。
薩莉4號:醫生,你好!
我覺得嘴邊漾出一絲笑意。薩莉:二十六歲,住在澳大利亞的珀斯,今年復活節的那個周日遭到強暴。一條手臂骨折,雙眼和臉部有多處撞傷。警方無法辨認並逮捕強暴她的罪犯。薩莉在傢裡關瞭四個月,在世界上最孤單的城市裡孤零零地與世隔絕,但現在已有所好轉,最近十周她可以走出傢門瞭——如她所說:這對她有好處。心理醫生,厭惡療法,心得安。沒什麼比β受體阻滯劑更有用瞭。
醫生在此:你也好呀!都好嗎?
薩莉4號:都好!今天早上去野餐瞭!
她一直很喜歡用感嘆號,甚至在抑鬱時期也照用。
醫生在此:怎麼樣?
薩莉4號:幸存!:)
她也喜歡使用表情符號。
醫生在此:你是個幸存者!還在服用心得安嗎?
薩莉4號:在吃,我已經減少到80毫克瞭。
醫生在此:每天吃兩次?
薩莉4號:就一次!
醫生在此:最小劑量!太棒瞭!有沒有副作用?
薩莉4號:就是眼睛幹澀而已。
她挺幸運的。我也在吃心得安(及其他藥物),可副作用很明顯,經常頭痛,痛得我感覺腦袋都快炸裂瞭。心得安會導致偏頭痛、心律失常、氣短、抑鬱、幻覺、嚴重的皮膚反應、惡心、腹瀉、性欲減退、失眠和嗜睡。“副作用再多一點,這種藥就堪稱完美瞭。”埃德曾這麼說。
“自燃。”我也提出非凡的見解。
“爆屎。”
“緩慢、拖延的死亡。”
醫生在此:有沒有復發?
薩莉4號:上星期有過一次掙紮。
薩莉4號:但熬過去瞭。
薩莉4號:用呼吸練習法。
醫生在此:老土的紙袋法。
薩莉4號:我覺得自己像個白癡,但真的管用。
醫生在此:確實管用。幹得漂亮!
薩莉4號:多謝:)
我抿瞭一口紅酒。又一個聊天窗口跳出來:安德魯,我在經典電影愛好者網站認識的男性網友。
這周末去安格利卡電影中心看格雷厄姆·格林系列?
我愣瞭一下。《墮落的偶像》是我最喜歡的老電影之一:陰鬱的管傢,充滿宿命寓意的紙飛機。我十五年前看過《恐怖內閣》。正是老電影讓我和埃德走到瞭一起。
但我還沒向安德魯解釋過自己當下的處境,隻能回復一句“沒空哦”瞭事。
我回到薩莉的窗口。
醫生在此:你還在看心理醫生嗎?
薩莉4號:是的:)謝謝你。減少到一周一次瞭。她說進展神速。
薩莉4號:吃好藥、睡好覺是關鍵。
醫生在此:你睡得好嗎?
薩莉4號:還是會做噩夢。
薩莉4號:你呢?
醫生在此:我睡得很多。
也許是太多瞭。我應該和菲爾丁醫生聊聊。但我不確定自己會不會這樣做。
薩莉4號:你進展如何?進入備戰狀態瞭嗎?
醫生在此:我沒有你那麼快!PTSD(創傷後應激障礙)勢如猛虎。但我也很強。
薩莉4號:是的,你很厲害!
薩莉4號:隻是上線看看這裡的朋友——想你們哦!
我和薩莉道別,正巧法語老師打來瞭網絡電話。我自言自語起來,用法語問好:“伊夫,早安。”其實我還沒按下Skype的通話鍵呢,我愣瞭一下,意識到自己很想見到他——烏黑的頭發,深棕色的皮膚。他有兩道生動的眉毛,每當我的美國口音讓他無論如何都聽不懂時(經常發生),他就會緊緊蹙眉,兩條眉毛幾乎連在一起,扭成重音符號的形狀。
如果現在安德魯發消息過來,我肯定置之不理。也許這樣做是對的。經典電影?那是我和埃德共享的事情。不會再有其他人瞭。
我把書桌上的沙漏倒過來,看著細沙落下,在金字塔形的小沙堆上激出漣漪。那麼多時間。快一年瞭。我差不多一整年沒有走出過這棟房子。
好吧,這八周裡,我幾乎嘗試過五次:從廚房出發,鼓起勇氣,走進花園。用菲爾丁醫生的話說,我有自己的“秘密武器”:傘——其實是埃德的傘,倫敦霧牌,搖搖晃晃的。菲爾丁醫生自己也像個東倒西歪的稻草人一樣站在花園裡,當我把門推開時,那把雨傘在我身前揮舞。彈簧彈起,傘面自動撐開;我緊張地凝視那隻大碗形的傘,緊盯著傘骨和傘面。深色格子圖案,每一片弧形傘面上分佈著四塊黑色方格,每一格的縱橫邊緣都由四條白色細線標出。四格,四線。四黑,四白。吸氣,數到四。呼氣,數到四。四。魔法數字。
撐開的大傘像一面盾、一把軍刀擋在我前面。
就這樣,我向外邁出一步。
呼,二,三,四。
吸,二,三,四。
尼龍傘佈在陽光下反著光。我踏下瞭第一級(總共有四級臺階,又是四!),把傘稍微傾斜,指向天空,就斜那麼一點點,快速瞥瞭一眼他的鞋子,他的小腿。整個世界湧進我的視野,就像水池裡的水快要滿溢瞭。
“記住:你有你的秘密武器。”菲爾丁醫生對我喊道。
才不是什麼秘密,我好想大叫一聲;這他媽的就是一把破傘,被我撐開、在光天化日之下揮舞。
呼,二,三,四;吸,二,三,四。真沒想到,這種小口訣起到瞭效果;我竟然走下瞭臺階(呼,二,三,四),走過瞭幾米草地(吸,二,三,四),直到恐慌的水池終於滿溢,水如潮汐般湧來,淹沒瞭我的視野,淹沒瞭菲爾丁醫生的聲音。之後……還是別去想那個場面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