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 10月30日

7

暴風雨。白蠟樹渾身顫抖,灰巖地磚怒目而視,昏暗潮濕。我記得有一次在庭院裡失手摔瞭一隻玻璃杯,它像肥皂泡一樣碎掉,紅酒濺在地上,流進地磚縫隙裡,黑紅色液體蠕動著,流向我的腳邊。

有時候,天空陰沉,我會幻想自己在天上,坐在飛機裡,或躺在雲端,俯瞰下面這個小島:橋自東岸跨過來,車輛擠擠挨挨駛上橋墩,如同被燈光吸引而來的飛蟲。

我已經很久沒有感受到雨水瞭,還有風——風的擁抱,我忍不住這樣說,哪怕聽起來有點惡心,超市裡的廉價愛情小說才會這樣措辭。

但是,我是說真的。還有雪,不過我再也不想站在雪裡瞭。

今天早上收到瞭生鮮直送包裹,史密斯奶奶蘋果裡混入瞭一隻桃子。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我們相遇的那天晚上,藝術劇院裡上映的是《三十九級臺階》。埃德和我講述瞭各自的往事。我告訴他,我母親讓我斷奶的方法就是看黑白恐怖片、經典黑色電影;十幾歲的時候,我寧可看吉恩·蒂爾尼和詹姆斯·斯圖爾特的老電影,也不想找同學們玩。“很難說這是溫馨還是悲哀。”埃德如此評價,直到那天晚上,他才第一次看黑白電影。兩個小時不到,他就吻瞭我。

你是說,你吻瞭我嗎?在我的幻想中,他會這麼說。

奧莉薇亞出生前的那幾年裡,我們每星期至少看一部老電影——全都是我童年時代看過的懸疑經典:《雙重賠償》《煤氣燈下》《海角擒兇》《大鐘》……那些夜晚,我們活在黑白世界裡。對我而言,那好比故友重逢;對埃德而言,卻是結識新朋友的好機會。

我們還列瞭觀影清單:瘦子系列,從最出色的第一部到最差勁的《瘦人之歌》;大豐收的1944年的所有傑作;約瑟夫·科頓在黃金年代裡的每一部經典。

當然,我也可以給自己單獨列個片單。比方說,並非希區柯克本人拍的、最好的希區柯克式電影:

《屠夫》,導演克勞德·夏佈洛爾的早期電影,坊間傳言,希區柯克表示他做夢都想執導。《逃獄雪冤》,由亨弗萊·鮑嘉和勞倫·白考爾扮演一對情人,懸念和美景都籠罩在舊金山的柔光晨霧中,堪稱劇中人以整容手術偽裝自己的電影鼻祖。《飛瀑怒潮》,瑪麗蓮·夢露主演。《謎中謎》,奧黛麗·赫本主演。《驚懼驟起》,瓊·克勞馥的演技全靠眉毛。《盲女驚魂記》,還是赫本,演繹瞭在地下室公寓裡孤立無援的盲女。要是把我關在地下室裡,我會發瘋的。

接下來是後希區柯克時代的好片子:《神秘失蹤》,結尾出人意料。《驚狂記》,波蘭斯基向大師致敬的傑作。《副作用》,由一段冗長的反藥物學講說開場,接著就像鰻魚般徹底滑入另一個類型。

好的,先到這裡。

有些熱門電影裡的臺詞會被張冠李戴。“再彈一遍,山姆。”——據說這是《卡薩佈蘭卡》裡的臺詞,但鮑嘉和褒曼都沒講過這句話。“他活著。”但弗蘭肯斯坦從沒點明他創造的怪物是男是女;真相是殘酷的,他說的是“它活著”。進入有聲電影時代,第一部福爾摩斯電影中冷不丁冒出一句“基本演繹法,我親愛的華生”,其實,柯南·道爾的原著中根本沒有這句話。

好吧。

接下來呢?

我打開筆記本電腦,回到阿戈拉網站。曼徹斯特的米茨發來消息;亞利桑那州的迪普斯2016發來常規的近況報告。沒什麼特別值得註意的事。

210號的前廳裡,武田傢的少年手持琴弓,拉起瞭大提琴。再往東,格雷一傢四口頂著雨,大笑著沖上四級臺階。公園那邊,阿裡斯泰爾·拉塞爾在廚房水龍頭下接瞭一杯水。

8

傍晚前,我正把加州產的黑皮諾往平底酒杯裡倒時,門鈴突然響瞭起來。杯子從我手中滑落。

酒杯碎瞭,一道細細的紅酒舔上瞭白樺木地板。“靠!”我罵出瞭聲。(我註意到瞭這一點:身邊沒有人時,我罵人的次數變多瞭,聲音更響瞭。這會嚇到埃德的。我已經被嚇到瞭。)

門鈴再次響起時,我剛抓瞭一把紙巾。到底是誰呀?我心想——也可能已經罵出瞭聲?戴維一小時前出門瞭,他要去東哈萊姆接個活——我從埃德的書房裡看著他走的——而我呢,現在也沒有快遞要收。我彎下腰,胡亂地把紙巾蓋在酒漬上,再快步走向門口。

門鈴對講機的屏幕上出現一個高高的男孩,穿著緊身夾克,手握一隻白色的小盒子。那是拉塞爾傢的男孩。

我按下通話鍵。“什麼事?”我說道,這不像“您好”那樣有禮貌,但總比“誰他媽找我”要親切多瞭。

“我住在公園那邊。”他回答,幾乎是在喊,但不可思議的是,聲音竟然還那麼甜美。“我媽媽叫我把這個帶給你。”我看到他把盒子推向對講機;但他不確定攝像頭在哪裡,索性以腳後跟為圓心,慢慢轉瞭轉身體,雙手舉過頭頂。

“你就……”我開瞭頭,但沒說完。應該讓他把盒子放在門口嗎?那樣好像不太友好,但我已經兩天沒洗澡瞭,貓還可能沖他亂叫。

他還在門口站著,高舉著盒子。

“進來吧。”總算說完瞭,我按下開鎖鍵。

我聽到門鎖自動彈開,就朝門口走去,小心翼翼的模樣就像龐奇——確切地說,是像它以前接近陌生人那樣——當傢裡有陌生人來的時候。

毛玻璃上映出人影,隱約可見小樹般清秀頎長的身影。我轉動門把。

他確實很高,娃娃臉,藍眼睛,茶色的頭發,眉毛上有一條微微凹陷、淡得幾乎看不出的疤痕指向前額。大概十五歲。他看起來很像我從前認識、還吻過的一個男孩——在緬因州的夏令營裡,四分之一個世紀以前。我喜歡他。

“我叫伊桑。”他說。

“請進。”我再次邀請。

他進屋瞭:“這兒好暗呀。”

我打開墻上的開關。

我打量他的時候,他在打量這間屋子:墻上的幾幅畫,貴妃椅上伸懶腰的貓,堆在廚房地板上已被浸透的一團紙巾。“怎麼瞭?”

“小事故。”我說,“我叫安娜。福克斯。”特意補上姓氏,以便他用正式稱呼來叫我;畢竟,我的年紀夠當他的(小)媽媽瞭。

我們握瞭握手,他把盒子遞瞭過來。盒子上緊緊綁著鮮亮的緞帶。“送給你的。”他害羞地說。

“先放那兒吧。我拿點飲料給你?”

他朝沙發走去:“可以來杯水嗎?”

“當然。”我回到廚房,那兒還有一攤殘局等著我去收拾,“要加冰塊嗎?”

“不用,謝謝。”我接瞭一杯水,然後再接一杯,故意不去看廚臺上那瓶剛打開的黑皮諾。

紙盒端端正正地擱在咖啡桌上,緊挨著我的筆記本電腦。我還掛在阿戈拉上呢,迪斯科米奇出現瞭早期恐慌癥狀,我們聊過之後,他在屏幕上打出大號字體的謝謝。“好瞭,”我說著,在伊桑身邊坐下,把杯子放在他面前。我把電腦合上,再去拿禮物:“讓我們看看是什麼好東西。”

我解開緞帶,掀開盒蓋,從一團軟襯紙中取出一支香熏蠟燭——像琥珀一樣晶瑩剔透,裡面有花朵和花莖的造型。我把它貼近臉龐,擺出模特作秀的標準姿勢。

“薰衣草香味的。”伊桑搶先說道。

“我想也是。”我深吸一口氣,“薰衣草是我的最愛。”再來一遍,“薰衣草是我的最愛。”

他笑瞭笑,嘴角一邊往上翹,仿佛被隱形的提線拉動。我突然意識到,不久的將來,他肯定是個帥氣的萬人迷,頂多再過一兩年吧。至於那道疤——女人們會愛死它的。女孩們大概已經愛上瞭。男孩們也有可能。

“我媽媽讓我把它送過來,大概幾天前吧。”

“你們太客氣瞭。應該是老鄰居給新鄰居送歡迎禮才對。”

“有位夫人來過瞭。”他說,“她對我們說,如果隻是三口之傢,根本不需要那麼大的房子。”

“我敢說那一定是沃瑟曼太太。”

“是的。”

“別理她。”

“我們也這樣想。”

龐奇已經跳下貴妃椅瞭,現在正一步一停地靠近我們。伊桑彎下腰,把手掌攤開,放在地毯上。公貓愣瞭愣,然後謹慎地往前湊,聞瞭聞伊桑的手指,繼而舔瞭起來。伊桑咯咯地笑瞭起來。

“我好喜歡貓咪的舌頭。”他好像很不好意思承認這一點。

“我也是。”我喝瞭一口水,“貓的舌頭上有很多倒刺——很細小的刺。”我擔心他聽不懂倒刺的意思。我發現自己和十幾歲的青少年講話時並沒有把握;我最年長的病人是十二歲。“我可以把蠟燭點亮嗎?”

伊桑聳聳肩,笑著說:“當然可以。”

我在書桌上找到一盒火柴,櫻桃紅的盒子上寫著“紅貓”;這讓我想起和埃德在書桌前共進晚餐的那一夜,是兩年多以前的事瞭,或者三年。塔吉鍋燉雞肉,我記得,他對我選的紅酒贊不絕口。那時候,我喝得不多。

我擦亮火柴,點著瞭燭芯。“你看,”小小的火焰升起來,像一隻小爪子在撓著空氣;火焰開出瞭花朵,盛放的花朵在發光。“多漂亮啊!”

此時的沉默令人感覺溫馨。龐奇扭著屁股、蹭著伊桑的小腿來回走瞭一圈,又跳上他的膝頭。伊桑開心地笑出聲。

“我覺得它很喜歡你。”

“應該是吧。”他說著,勾起手指在貓耳朵後面輕輕地撓。

“很多人逗它,它都不喜歡。脾氣很壞。”

小馬達似的聲音響起來瞭。龐奇竟然真的發出舒心的呼嚕聲。

伊桑笑得很燦爛:“它是不出門的那種貓嗎?”

“廚房門上有一扇貓門是給它用的。”我指瞭指那扇活動門,“但大多數時間,它都待在傢裡。”

“乖貓咪。”龐奇弓起身往他胳肢窩裡鉆,伊桑也輕輕叫喚它。

“你喜歡你們的新傢嗎?”我問。

他不再和貓講話,隻用指關節撫摸它的腦袋,遲疑片刻,說道:“我想念以前的傢。”

“我想也是。你們以前住哪兒?”其實我已經知道答案瞭。

“波士頓。”

“怎麼會搬來紐約瞭?”這個問題的答案,我也知道。

“爸爸換瞭個新工作。”確切地說是調任,但我不會去糾正他。“我的房間變大瞭。”他突然說道,好像剛剛想到這一點。

“以前住那兒的那戶人傢進行瞭一次大改造。”

“媽媽說是大手筆的裝修。”

“沒錯。大手筆。他們打通瞭樓上的幾個房間。”

“你去過我們傢嗎?”他問。

“去過幾次。當然,我和羅德夫婦不算很熟。但他們每年長假會辦一次派對,我就是去參加派對的。”差不多是一年前的事,事實上,也是我最後一次去羅德傢。埃德陪我去的。兩周後他就走瞭。

我已經放松下來瞭。有那麼一會兒,我覺得這要歸功於有伊桑作陪——他講起話來溫柔又輕松;連貓都願意接受他——但我很快清醒過來,那是因為我已經調整到瞭分析模式:用習慣性的問答方式與對方交流。好奇和同理心是我們這行的兩大法寶。

轉瞬間,我好像又回到瞭東八十八街那間籠罩在幽暗燈光裡的安靜的會診室,兩把舒適的椅子面對面擺放著,中間是一塊海藍色的小地毯。暖氣片發出輕響。

門悄悄地開瞭,候診區擺著沙發和木質咖啡桌;桌上堆著《天才兒童》和《遊俠裡克》等兒童讀物;玩具箱裡的樂高積木都快溢出來瞭;角落裡的白噪聲機器發出嗡嗡的輕響。

還有韋斯利的房門。韋斯利,我的合作夥伴,我的大學導師,也是他把我招進瞭這傢私人心理診所。韋斯利·佈裡爾——我們都叫他“韋斯利·太厲害”,頭發總是亂蓬蓬的,襪子常常配錯對,卻有著機智過人的頭腦,以及洪亮如鐘的嗓門。我看到他在自己的診療室裡,身子陷在伊姆斯沙發椅裡,伸直大長腿,腳尖指向房間的中心,膝蓋上攤著一本書。窗子開著,送進冬天的清冽寒風。他在抽煙。他抬起頭來。

“你好啊,福克斯。”他說。

“我現在的房間比以前那間大。”伊桑又說瞭一遍。

我往後坐瞭坐,蹺起腿來。這姿勢擺得有點荒謬。我都記不得上一次蹺二郎腿是什麼時候瞭:“你上哪所學校?”

“傢庭學校。”他回答,“我媽媽教我。”沒等我回應,他就朝邊桌上的照片點點頭:“那是你們的全傢福嗎?”

“是的。那是我先生,那是我女兒。他叫埃德,她叫奧莉薇亞。”

“他們在傢嗎?”

“不,他們不住在這兒瞭。我們分居兩地。”

“哦。”他摸瞭摸龐奇的背,“她多大瞭?”

“八歲。你呢?”

“十六。到二月就十七歲瞭。”

奧莉薇亞也會講這種話。他看上去要小一些。

“我女兒也是二月生的,情人節那天。”

“我是二十八號。”

“差一點就趕上閏年瞭。”我說。

他點點頭:“你是做什麼的?”

“我是心理醫生,給孩子們看病。”

他皺瞭皺眉頭:“小孩為什麼要看心理醫生?”

“有各種各樣的原因。有些孩子在學校過得不順心,有些是傢裡有麻煩。有些孩子搬傢後會對新環境很不適應。”

他沒說什麼。

“我猜,如果你在傢裡上學,就必須在課外找朋友瞭。”

他嘆瞭口氣:“我爸幫我找瞭一個遊泳隊,叫我去參加。”

“你遊瞭多久瞭?”

“五歲開始的。”

“你肯定遊得很好。”

“還行吧。爸爸說我有那個天賦。”

我點點頭。

“我挺厲害呢。”他說得很謙遜,“我還教人遊泳。”

“你教別人遊?”

“教殘障人士。不是那種……身體上有殘疾的人。”他補充瞭一句。

“發育性殘疾人。”

“是的。我在波士頓教過不少人。我也想在這兒教人遊泳。”

“你怎麼會想到教殘障人士遊泳呢?”

“我有個朋友的妹妹是唐氏綜合征患者,幾年前看瞭奧運會就特別想學遊泳。我就教她,後來她學校裡的其他孩子也來跟我學。後來我就進入瞭……”他晃瞭晃手指,想找到一個準確的詞,“這個領域。”

“非常好。”

“我沒有加入社團之類的團體。”

“那些不屬於你的領域。”

他扭過頭,看到瞭廚房。“從我的房間可以看到你傢。”他說,“就是那兒。”

我轉身去看。如果他看得到這棟房子,說明是從東窗看過來的,正對我的臥室。這想法多少有些煩人——畢竟他是個大男孩。我在想,他會不會更喜歡男人呢——這念頭已經是第二次冒出來瞭。

就在這時,我發現他的眼裡閃著淚光。

“哦……”我習慣性地朝右邊看,因為在我的診療室裡,紙巾盒就擱在右手邊。但此刻我看到的是相框,照片裡的奧莉薇亞對著我燦爛歡笑,露出門牙間的縫隙。

“對不起。”伊桑說。

“不,你不用道歉。”我安慰他,“怎麼瞭?”

“沒什麼。”他揉瞭揉眼睛。

我等瞭片刻。他還是個孩子,我提醒自己不要忘記——哪怕個子很高、已經變瞭聲,他仍未成年。

“我很想念朋友們。”他說。

“我明白。肯定會的。”

“在這兒,我誰都不認識。”一顆淚珠滑下臉頰,他用掌根抹去。

“搬傢很辛苦。我搬到這兒的時候,也花瞭好多功夫去認識新朋友。”

他抽噎起來,沒有掩飾吸鼻子的聲音。“你是什麼時候搬來的?”

“八年前。到現在其實已經第九年瞭。我從康涅狄格州搬來的。”

他又吸瞭吸鼻子,彎起手指刮瞭一下鼻頭:“沒有波士頓那麼遠。”

“沒錯。但不管從哪兒搬來都很辛苦。”我很想給他一個擁抱。但我沒有。本地隱居宅女愛撫鄰傢男孩——我可不想看到這種標題的八卦新聞。

我們靜靜地坐瞭一會兒。

“我可以再來一杯水嗎?”

“我去幫你倒。”

“不用麻煩你,我去就好。”他準備站起來;龐奇從他大腿上翻滾下來,轉移到咖啡桌下攤開四肢。

伊桑走向廚房的水池。水龍頭放水的時候,我站起身,走向電視機櫃,拉開下層的抽屜。

“你喜歡看電影嗎?”我問瞭一句。沒等到回答,我就扭頭去看,發現他愣愣地站在廚房門口,盯著公園的方向看。在他身旁,我準備丟棄的一堆酒瓶在可回收廢物箱裡閃現幽藍的暗光。

過瞭一會兒,他才朝我看,問道:“你說什麼?”

“你喜歡看電影嗎?”我重復瞭一遍,他點點頭,“過來看看吧。我的DVD光盤收藏數量驚人哦!非常非常多的影碟,我老公都說太多瞭。”

“我以為你們分居瞭。”伊桑喃喃自語,朝我這邊走來。

“怎麼說呢,他還是我的法定丈夫。”我看瞭看左手,下意識地轉轉無名指上的婚戒,“但你說得對。”我讓他過來看打開的抽屜:“歡迎你來我這兒借影碟看。你有影碟播放機嗎?”

“我爸的筆記本電腦有個外接光驅。”

“那個也行。”

“他可能會借我用一下。”

“但願如此。”我好像知道阿裡斯泰爾·拉塞爾是哪種人瞭。

“什麼類型的電影?”他問。

“大部分都是老電影。”

“像……黑白電影那麼老?”

“大部分都是黑白的。”

“我從沒看過黑白電影。”

我瞪大瞭眼睛:“保證驚喜連連。最棒的電影都是黑白的。”

他好像不相信,但又好奇地去看抽屜裡的藏品。大約兩百套碟,標準收藏出品,基諾出品,環球影業出品的希區柯克精裝典藏版,黑色經典特輯,《星球大戰》全系列(隻有我一個人類)。我掃瞭一眼碟盒側脊上的片名:《四海本色》《旋渦》《愛人謀殺》,然後抽出一盒,打開封套,“看這個吧。”說著,我把碟遞給伊桑。

“《荒林艷骨》。”他讀出片名。

“從這部開始看挺好的。懸念迭起,但不會很嚇人。”

“謝謝你。”他咳瞭一聲,清瞭清嗓子。“抱歉。”他又喝瞭口水,“我對貓毛過敏。”

我瞪著他。“你為什麼不早說?”我轉頭去看貓。

“它那麼熱情可愛,我不想讓它不高興。”

“太可笑瞭。”我對他說,“但你很好。”

他笑著說:“我該走瞭。”他走回咖啡桌旁,放下杯子,彎下腰,隔著玻璃桌面和龐奇告別。“乖貓咪,不是因為你才走的哦。”說完,他直起身,甩瞭甩手。

“你要粘毛滾筒嗎?貓毛?”我甚至不確定傢裡還有這玩意。

“不用瞭。”他左右看看,“可以借用一下洗手間嗎?”

我指瞭指紅房間,“請便。”

他去洗手間時,我朝餐具櫃上的鏡子看瞭看。今晚務必沖澡,毋庸置疑。最晚明天。

我回到沙發上,打開電腦。迪斯科米奇發來留言:多謝你幫我。你是我的英雄。

馬桶沖水聲響起,我趕忙回復瞭一句。過瞭一會兒,伊桑出來瞭,在牛仔褲上蹭著掌心。“好瞭。”他邊說邊把兩隻手塞進口袋,像一個典型的學生那樣慢吞吞地走向門口。

我跟上去:“非常感謝你來拜訪。”

“回頭見。”他說著,把門拉開。

不。我心裡說:你在附近是見不到我的。但我對他說:“下次再見。”

9

伊桑走後,我又看瞭一遍《羅拉秘史》。克裡夫頓·韋伯演得那麼浮誇煽情,文森特·普萊斯試著用南方口音講話,各種線索互相矛盾,沒理由成為佳作,但偏偏就是那麼好看!哦!配樂也棒極瞭。海蒂·拉瑪曾解釋自己拒絕出演羅拉的原因:“可惜他們給我的是劇本,而不是樂譜。”

我沒有吹滅蠟燭,讓那朵小火焰繼續閃動。

然後哼著《羅拉秘史》的主題曲,在手機屏幕上滑動手指,上網搜索我的病人,以前的病人。十個月前,我失去瞭所有人:九歲的瑪麗,因父母離異而掙紮;八歲的賈斯廷,孿生兄弟因胎記瘤去世;還有安妮·瑪麗,十二歲的她依然怕黑。我還失去瞭拉希德(十一歲,跨性別)和埃米莉(九歲,霸凌成癮);還有一個異常抑鬱的十歲小女孩,諷刺的是,她叫喬伊。我失去瞭他們的淚水和困擾,失去瞭他們的憤怒和釋懷。我總共失去瞭十九個孩子。如果算上我自己的女兒,那就是二十個。

當然,我知道奧莉薇亞現在在哪裡,也一直在互聯網上關註其他人的動向。不算頻繁——任何心理醫生都不該私自調查患者,哪怕是曾經的患者——頂多一個月一兩次,我會按捺不住渴望,上網去查查。我可以用一些互聯網上的小伎倆:用馬甲賬號登錄Facebook;註冊一個LinkedIn僵屍賬號。不過,要找小朋友的話,真的隻能靠谷歌瞭。

阿瓦在拼寫比賽中奪冠,雅各佈加入中學學生會的選舉,我看完這些消息,又去Instagram網站看格雷絲媽媽的相冊,再去推特看看本的新帖子(他真的應該升級隱私保護設定)。我一邊抹去臉頰上的淚痕,一邊灌下三杯紅酒,不知不覺回到臥室,又忍不住看起手機相冊裡的相片。這時候,我實在忍不住再次找埃德說說話。

“猜猜我是誰。”我一向這樣打招呼。

“女漢子,你醉得不輕啊。”他一針見血。

“這一天太漫長瞭。”我瞥瞭一眼空酒杯,愧疚感刺痛我的心,“莉薇怎麼樣瞭?”

“明天的裝備已經準備妥當瞭。”

“哦。她要扮演什麼?”

“幽靈。”埃德回答。

“你太走運瞭。”

“什麼意思?”

我笑出聲來:“去年她要扮演救火車。”

“好傢夥,足足忙瞭好些天。”

“是我忙瞭好些天。”

我聽到他咯咯地笑起來。

公園另一邊,三層樓上,透過窗戶可以看到屋內黑漆漆的,隻有角落裡亮著電腦屏幕的冷光。屏幕光暗下去,作為屏保的一輪朝陽突兀地出現。我看得到書桌、臺燈,接著又看到瞭伊桑,他正在脫毛衣。確鑿無疑:我們的臥室窗對著窗。

他轉過身,看著地板,開始脫襯衫。我移開視線。

《窗裡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