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今早下樓後,我頭重腳輕地走進廚房,途中發現地下室門縫裡有張字條,上面隻寫瞭一個字:蛋。
我盯著它看瞭半天,一頭霧水。戴維想要上來吃早餐嗎?我把字條撿起,翻過來才發現還有半句話:已擦凈。多謝你,戴維。
蛋是好東西,我念叨著雞蛋的好處,一口氣在平底鍋裡敲瞭三隻蛋,自己吃,所以都是單面煎。幾分鐘後,我坐在書桌旁,吮吸最後一口蛋黃,然後敲打鍵盤,登錄阿戈拉。
早上人最多——恐曠癥患者常常會在醒來後感到特別緊張。你上網一看就知道,今天的對話框佈滿屏幕,談話通道嚴重擁堵。我花瞭整整兩小時安撫不同的網友,給他們鼓勁;指示不同的網友服用不同的藥物(這些天我服用的是丙咪嗪,不過,阿普唑侖始終沒有退出歷史舞臺);我研讀瞭一篇對厭惡療法(毫無異議)的好處持有異議的文章;又依迪普斯2016的要求,看瞭一段貓咪打鼓的搞笑視頻。
我想退出登錄,跳轉到國際象棋論壇,一雪周六大敗的奇恥大辱;就在這時,有個對話框跳瞭出來。
迪斯科米奇:醫生,再次感謝你那天的幫助。
恐慌發作。我和迪斯科米奇一樣,已經在鍵盤上忙瞭將近一小時,用他的話來說就是“快瘋瞭”。
醫生在此:隨時願意效勞。你好點瞭嗎?
迪斯科米奇:好多瞭。
迪斯科米奇:我找你是因為我正在和一位新加入的女士談心,她問我,這裡有沒有專業人士。我已經把你的常見問題解答發給她瞭。
我被引薦瞭。我看瞭看時間。
醫生在此:我今天不一定有很多時間,但可以把我推薦給她。
迪斯科米奇:好的!
迪斯科米奇離開瞭聊天室。
過瞭一會兒,第二個對話框就跳瞭出來。莉齊奶奶。我點擊她的頭像,查看用戶資料。年齡:七十。住址:蒙大拿州。註冊時間:兩天前。
我又瞥瞭一眼時鐘。為瞭蒙大拿州的七十歲老婦人,國際象棋賽可以再等等。
對話框底部的滾動屏幕提示:莉齊奶奶正在輸入。我等瞭一會兒,又等瞭一會兒;她要麼是在敲打一段很長的話,要麼就是因為年紀大瞭。我父母以前就喜歡用食指在鍵盤上戳來戳去,活像火烈鳥在淺灘上啄食;光是敲出“你好”一個詞,他們就得耗掉半分鐘。
莉齊奶奶:嘿,你好呀!
很友好。我還沒來得及回復,她的消息又過來瞭:
莉齊奶奶:是迪斯科米奇把你的名字給我的。很想聽聽好建議!
莉齊奶奶:也很想吃幾塊巧克力,不過這是另一回事……
我好不容易才插進一句話。
醫生在此:也問你好。你剛來這個論壇嗎?
莉齊奶奶:是的!
醫生在此:希望迪斯科米奇讓你覺得這裡像傢一樣溫暖。
莉齊奶奶:他對我很好!
醫生在此:有什麼需要我幫助的嗎?
莉齊奶奶:好吧,我覺得你解決不瞭巧克力的問題!
她是興奮得語無倫次,還是太緊張瞭?我打算靜觀其變。
莉齊奶奶:事情是這樣的……
莉齊奶奶:我實在不想這麼說……
開場的鼓聲響起瞭……
莉齊奶奶:我已經有一個月不能走出傢門瞭。
莉齊奶奶:問題就在這裡!
醫生在此:真替你難過。我可以叫你莉齊嗎?
莉齊奶奶:當然可以。
莉齊奶奶:我住在蒙大拿。第一,我已經當上瞭奶奶,第二,我還是個美術老師!
這些事都可以慢慢聊,但當務之急是:
醫生在此:莉齊,一個月前發生瞭什麼特別的事嗎?
沒有反應。
莉齊奶奶:我丈夫去世瞭。
醫生在此:我明白瞭。您先生叫什麼?
莉齊奶奶:理查德。
醫生在此:莉齊,節哀順變。我父親也叫理查德。
莉齊奶奶:你父親還在嗎?
醫生在此:他和我母親都是四年前去世的。她因癌癥病故,五個月後,他中風後辭世。但我一直相信,很多好人都叫理查德。
莉齊奶奶:尼克松就是!
很好。我們可以保持同步。
醫生在此:你們結婚多久瞭?
莉齊奶奶:四十七年。
莉齊奶奶:我們是因工作結緣的。又及:一見鐘情!
莉齊奶奶:他教化學。我教美術。互補而相互吸引!
醫生在此:好有緣啊!你們有幾個孩子?
莉齊奶奶:兩個兒子,三個孫子。
莉齊奶奶:兩個兒子都很可愛,孫子們非常漂亮!
醫生在此:一傢都是男孩!
莉齊奶奶:可不是嘛!
莉齊奶奶:我見過的事可多瞭!
莉齊奶奶:我聞過的味也多瞭去瞭!
我在留意她的語氣,輕快,亢奮,刻意樂觀;我也註意到她的措辭,雖然都是日常口語,但顯得很自信,還有精準的標點符號,很少有病句或錯詞。她很有教養,性格外向,而且很周密——沒有使用羅馬數字,而是把數字拼寫出來,還會完整地打出“又及”,而不用btw這樣的縮略語,當然,這也可能因為她年紀大瞭。不管怎樣,她是一位能讓我與之合作的成年人。
莉齊奶奶:順便問一句,你是男孩嗎?
莉齊奶奶:如有冒犯,請別介意,因為現如今有很多女孩是醫生!甚至在蒙大拿州也有!
我笑瞭。我挺喜歡她的。
醫生在此:我確實是女醫生。
莉齊奶奶:太好瞭!我們需要更多的女醫生!
醫生在此:莉齊,告訴我,理查德去世後,發生瞭什麼事?
她果然一吐為快:葬禮結束回傢後,送走前來悼念的親朋好友時,她突然很害怕走出大門;她還告訴我:之後的幾天裡,她覺得外面的世界好像很想鉆進來,所以,她放下瞭百葉窗;她還告訴我,兒子們遠在東南部,他們百思不得其解,憂心忡忡。
莉齊奶奶:我必須坦白地告訴你,不開玩笑,這事實在讓人心煩。
該我上場瞭,擼起袖子吧。
醫生在此:肯定會心煩意亂的。我認為真正的原因在於:理查德去世這件事從根本上改變瞭你的生活,但即便失去瞭他,外面的世界仍在照常繼續。接受這一點,對你來說實在太難瞭。
我等待反饋。沒有反應。
醫生在此:你前面提到,你還沒有把理查德的東西收拾好,一樣都沒有動,我理解,但我想讓你斟酌一下。
毫無反應。
接著:
莉齊奶奶:能遇到你,真讓我欣慰。真的真的。
莉齊奶奶:這是我孫子們愛說的話。他們看《怪物史瑞克》時聽到的。真的真的。
莉齊奶奶:我還能找你談心嗎,以後?
醫生在此:真的真的可以!
實在忍不住用這句。
莉齊奶奶:我真的真的萬分感激迪斯科米奇把你介紹給我。你太好瞭。
醫生在此:這是我的榮幸。
我想她就該下線瞭,可她仍在輸入。
莉齊奶奶:我突然想起來,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猶豫起來。在阿戈拉網站上,我從沒跟任何人透露過自己的真實姓名,哪怕對薩莉都沒講過。我不希望有人拿著名字、專業去搜索,從而發現甚至曝光我的真實身份。但莉齊讓我心有戚戚焉:這位上瞭年紀的寡婦剛剛失去瞭伴侶,孤零零的,在無邊無際的藍天下,不得不戴上勇敢者的面具。她可以隨心所欲地講笑話,但隻能在傢裡,不能外出,這太可怕瞭。
醫生在此:我叫安娜。
我打算退出時,最後一條信息跳出來瞭。
莉齊奶奶:安娜,謝謝你。
莉齊奶奶已退出聊天室。
我感到熱血沸騰。我幫助瞭她。我和他人建立瞭聯結。隻有聯結。這是我從哪兒聽到的說法?
值得喝一杯。
14
下樓去廚房的時候,我一路扭動脖頸肩胛,聽到筋骨咔咔作響。頭頂上的什麼東西突然吸引瞭我的目光:就在天花板不見光的角落裡,三層樓梯的最高處,有一團黑斑——我猜是從通往屋頂的活板門滲出來的,緊挨著天窗。
我敲響瞭戴維的門。他過瞭一會兒才來開門,光著腳丫子,穿著皺巴巴的T恤和軟趴趴的牛仔褲。一看就知道,我把他吵醒瞭。“對不起,”我說,“你還在睡覺吧?”
“沒。”
明明就是。“你能幫我看一眼嗎?我好像看到天花板上漏水瞭。”
我們走上瞭樓梯,經過書房,經過我的臥室,走到瞭奧莉薇亞的臥室和第二間空房之間的樓梯平臺。
“好大的天窗。”戴維說。
我不確定那是不是贊許的口吻。“我們搬來時就有瞭。”我回瞭一句,反正總得說點什麼吧。
“橢圓形的。”
“是的。”
“不太常見瞭。”
“橢圓形嗎?”
對話已告終結。他開始審視那團黑漬。
“那是黴斑。”他說得很沉靜,好像醫生不動聲色地把重大消息告知患者。
“可以把它刷掉嗎?”
“治標不治本。”
“怎樣才能治本?”
他嘆瞭口氣。“我得先上屋頂檢查一下。”他伸手抓住活板門的鐵鏈,用力拉下來。天花板上的門顫顫巍巍地開瞭;斜斜的階梯伸展到我們面前,發出刺耳的吱嘎聲;陽光一瀉而下。我立刻躲到旁邊去,遠離陽光。大概,我終究會變成吸血鬼。
戴維把活梯拉到底,直到梯腳抵在地板上。我看著他一級一級攀上去,牛仔褲一下一下裹緊屁股;一眨眼,他就不見瞭。
“看到什麼瞭?”我喊瞭一聲。
沒反應。
“戴維?”
我聽到咣當一聲響。一道水柱落在樓道裡,在陽光下像鏡子一樣閃亮。我退後一步。戴維說話瞭:“抱歉。碰倒瞭灑水壺。”
“沒關系。你看到什麼瞭嗎?”
又等瞭一會兒,戴維才帶著崇拜的口吻說道:“屋頂上是森林啊。”
那是埃德的主意。四年前,我母親去世後,他言之鑿鑿地說:“你要找件大事情忙一下。”於是,我們決定把屋頂改造成空中花園——花圃、菜地,再來一排微型黃楊木。正中央還有鎮宅之寶——拱門花架,用房產經紀人的花樣法國術語來說是:pièce de résistance(意為主菜、代表作)——兩米寬,四米長,春夏時節花葉繁盛,走在拱廊的綠蔭裡十分涼快。後來,我父親中風瞭,埃德又在拱廊下擱瞭一條長椅,以示懷念,椅背上有拉丁語刻字:Ad astra per aspera(循此苦旅,以達天際)。我喜歡在春夏之夜坐在長椅上,沐浴在金綠色的光影裡,讀一本書,喝一杯酒。
最近,我幾乎都忘瞭還有個空中花園。花花草草肯定都長瘋瞭。
“完全失控瞭,”戴維很肯定地說道,“簡直像叢林一樣。”
我指望他快點下來。
“這是花架嗎?”他問道,“蓋著油氈佈的?”
每年秋季,我們會把拱廊木架遮蓋起來。我什麼都沒說,隻是默默地回憶。
“你上來的話千萬要小心。別一腳踩在天窗上。”
“我沒打算爬上去。”我這樣提醒他。
他用腳試探瞭一下天窗,玻璃咔嗒咔嗒地震顫起來。“真脆弱。枝枝蔓蔓都爬到玻璃上瞭,早晚會壓垮整扇天窗。”又過瞭片刻,“真的太壯觀瞭。要不要拍張照片給你看?”
“不用瞭。謝謝你。我們怎麼對付返潮的事?”
活梯上出現瞭一隻腳,兩隻腳,他爬下來瞭。“我們需要專業人士。”他踩到瞭地板上,把活梯推回原位。“要做好天花板的防潮密封工作。但我可以先用刮刀把黴斑鏟幹凈。”他把活板門關好,“把那一塊用砂紙磨一遍,上一層防污塗料,再刷一層乳膠漆。”
“這些工具你都有嗎?”
“我可以去搞一點防污塗料和乳膠漆。如果可以給這裡通通風,效果會更好。”
我驚呆瞭。“你這是什麼意思?”
“打開窗戶。不一定非得是這層樓的窗。”
“我不開窗的。哪層樓都不開。”
他聳聳肩。“但是很管用。”
我轉身走向樓梯。他跟在我身後。我們默默無語地往下走。
“謝謝你幫我把外面收拾幹凈瞭。”走進廚房,我如此說道。這不過是為瞭找點話說。
“誰幹的?”
“幾個小孩。”
“你知道是誰傢的孩子嗎?”
“不知道。”我停瞭停,“為什麼這麼問?你要去為我討個公道,把他們打一頓?”
他眨瞭眨眼。我繼續提問。
“你在樓下住得還舒服嗎?”他已經搬進來兩個月瞭,因為菲爾丁醫生建議我找一個合租者,那樣會很有用:有人幫我跑跑腿,倒倒垃圾,協助我做一些日常維修之類的雜事,以此抵扣房租。我把出租廣告貼在Airbnb上,戴維是第一個回復的人。我記得他的郵件很簡練,甚至給人以無禮的錯覺,但等我見到他本人,才發現他很愛說話。他剛剛搬離波士頓,資深雜務工,不吸煙,有七千美元的存款。我們當天下午就簽訂瞭租約。
“挺好的。”他抬起頭,看瞭看幾盞嵌在天花板裡的射燈。“你把房間搞得這麼暗,是有什麼特殊原因嗎?為瞭治療或別的事?”
我知道自己臉紅瞭。“很多像我這樣……”該用什麼詞好?“的人在光線太亮的環境裡會感覺過於暴露。”我指瞭指窗戶。“反正,這棟房子也不缺自然照明。”
戴維思忖瞭片刻,點點頭。
“你的房間裡照明夠亮嗎?”我問。
“還行。”
輪到我點頭瞭。“如果你在樓下又找到埃德的設計圖紙,盡管跟我說。我要把它們搜集起來。”
我聽到龐奇穿過活動貓門時發出的響動,又看著它一溜煙跑進廚房。
“真的非常感謝你為我做的一切。”我繼續表達謝意,哪怕已經錯過瞭最好的時機——他已經轉身,朝地下室的門走去。“擦凈瞭……臟東西,還有別的傢務事。你是我的大救星。”這句奉承實在很蹩腳。
“小事一樁。”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給專業人士打電話,讓他們來處理天花板上的……”
“沒問題。”
龐奇跳上我們之間的廚臺,放下它嘴裡叼著的東西。我定睛一看。
一隻死老鼠。
我往後一跳。看到戴維也有同樣的反應,我還挺欣慰的。老鼠很小,毛皮油光鋥亮,黑乎乎的小尾巴像條毛毛蟲;小小的身體已被咬爛瞭。
龐奇自豪地看著我們倆。
“壞蛋。”我責罵它。它卻沉著地點瞭點頭。
“它還真有一套。”戴維說。
我仔細看瞭看死老鼠,問龐奇:“是你幹的嗎?”問完才反應過來自己竟在審問一隻貓。它跳下瞭廚臺。
“你瞧,”戴維輕聲說道。我抬眼一看:在廚臺的另一邊,戴維彎下腰,黑眼睛閃閃發光。
“我們要不要把它埋在什麼地方?”我問,“我可不想讓它在垃圾桶裡臭掉。”
戴維清瞭清喉嚨。“明天是周二。”收垃圾的日子,“我現在就把它帶出去。你有報紙嗎?”
“還有人看報紙嗎?”我本不想這麼尖刻的,所以趕緊圓場,“我有塑料袋。”
我從抽屜裡抽出一隻來。戴維伸手要接,但我可以搞定這件事:把塑料袋翻過來,蓋住自己的手掌,輕輕地抓住那具小屍體。它的一絲抽搐驚到瞭我。
我把袋子的另半邊拉起來,紮好口。戴維這才接過去,拉開廚臺下面的垃圾桶,把死老鼠扔瞭進去。願它安息。
就在他把大垃圾袋拖出垃圾桶的時候,樓下傳來聲響;水管振動,水聲響起。有人在沖淋浴。
我看瞭看戴維。他沒有躲閃;相反,他紮緊袋口,一掄,把袋子扛在瞭肩頭。“我把它帶出去。”說著,他大步流星地走向前門。
她是誰?我還不至於真的去問他。
15
“猜猜我是誰。”
“媽。”
暫且聽之任之吧。“小南瓜,萬聖節過得好嗎?”
“好。”她在嚼什麼東西。我希望埃德記得留意她的體重。
“你拿到瞭很多糖果?”
“非常多。比以往任何一年都多。”
“你最喜歡哪種?”那還用說,肯定是M&M’s花生味巧克力。
“士力架。”
我承認,我錯瞭。
“是很小的那種。”她做出解釋,“迷你版的士力架。”
“那你晚飯吃的是中餐還是士力架?”
“兩樣都吃瞭。”
我得給埃德敲敲警鐘。
可當我質問埃德時,他倒是大言不慚。“一年隻有這一個晚上,她可以在吃晚飯的時候吃到糖。”
“我不能眼看著她有麻煩啊。”
一陣沉默。“牙齒?”
“體重。”
他嘆瞭一口氣。“我可以照顧好她。”
我也嘆瞭一聲。“我沒說你不行。”
“聽起來就是那個意思。”
我一手扶在額頭上。“隻不過,她八歲瞭,很多孩子會在這個年紀面臨嚴重的肥胖問題。尤其是女孩。”
“我會小心的。”
“你要記住,她已經過瞭嬰兒肥的階段。”
“你希望她長成排骨精嗎?”
“不,排骨精和肥妹都很糟糕。我希望她健康。”
“好的。我今晚會給她一個低卡路裡的睡前吻。”他說。
我笑瞭。不過,我倆道別時還是有點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