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二月中旬,我聯系瞭一位精神科醫生,那時候,我已經在傢裡待瞭將近六個星期,實在無能為力瞭。我在五年前聽過這位醫生在巴爾的摩的講座(主題:非典型抗精神病藥物和創傷後應激障礙)。那時候他不認識我,現在認識瞭。
不太熟悉心理治療的人常會想當然地以為心理醫生都是講話柔聲細語、對人噓寒問暖的;你隻管像塗在烤面包上的黃油那樣往他的沙發上一攤,接著就能暢所欲言。其實未必如此,有歌為證。示例一:朱利安·菲爾丁。
首先,根本沒有沙發。我們每周二在埃德的書房裡碰面,菲爾丁醫生坐的是壁爐旁的俱樂部沙發椅,我坐窗邊的扶手椅。他的語調是很溫柔,但嗓音實在不敢恭維,如舊木門的鉸鏈般吱吱嘎嘎,盡管如此,他仍符合優秀精神科醫生的必要條件:判斷精準,專註細節。“就是那種走出淋浴室才撒尿的人。”埃德不止一次這樣形容他。
“那麼,”菲爾丁醫生銼刀般的聲音響起瞭。一道午後的陽光照亮瞭他的臉龐,在他的眼鏡上留下很多小太陽似的光斑。“你說你和埃德昨天因為奧莉薇亞產生一番口角。這些談話對你有好處嗎?”
我扭過頭,瞥瞭一眼拉塞爾傢的房子。我很想知道簡·拉塞爾正在忙什麼。我好想喝一杯。
我的手指沿著喉嚨來回撫動。我回過頭,看著菲爾丁醫生。
他看著我,他的抬頭紋很深。也許他累瞭——我是真的累瞭。這次診療取得瞭重要進展:我向他描述瞭恐慌發作的場面(他很在意),我和戴維的交往(他好像不太感興趣),然後又講到我和埃德、奧莉薇亞的交談(又在意瞭)。
現在,我又移開瞭視線,沒有躲閃眼神,也沒有想什麼,隻是望著埃德書架上的那些書。私傢偵探史。兩部拿破侖傳記。《灣區建築研究》。我丈夫真是個不拘一格的閱讀愛好者。我那遙不可及的丈夫。
“在我聽來,這些交談讓你產生瞭一些復雜的情緒。”菲爾丁醫生說道。這是典型的心理醫生的行話:在我聽來。我理解的是。我認為你的意思是。我們是闡釋者。我們是翻譯。
“我一直……”一張口我就意識到,有些話未經思考已到嘴邊。我可以再講一遍嗎?我可以;我繼續講。“我一直在想——停不下來——那次旅行。是我提議的,我恨透瞭這一點。”
書房另一邊沒什麼動靜,哪怕——或許正是因為——他知道這一點,來龍去脈都知道,並且已聽我講瞭無數遍。又講瞭一遍。
“我一直在想,但願不是我提議的。不是我。我一直期望是埃德提議的,或者根本沒有人提議。我們根本沒去。”我把手指扭到一起,“很顯然。”
他溫柔地說:“但你們確實去瞭。”
我心如刀割。
“你安排瞭一次傢庭度假短途遊。誰也不應該為這種事感到羞恥。”
“在新英格蘭,在冬天。”
“很多人會在冬天去新英格蘭。”
“太愚蠢瞭。”
“你是好心。”
“愚不可及。”我硬要這樣講。
菲爾丁醫生沒有再回答。中央供暖系統卡瞭一下,又噴出暖風來。
“如果沒有那次旅行,我們一傢人現在還是好好的,在一起。”
他聳聳肩。“也許吧。”
“肯定是。”
我感覺得到,他凝視我的眼神重若千斤。
“昨天我幫到瞭一個人。”我說,“蒙大拿的一位婦人。老奶奶。她在傢裡待瞭一個月。”
他早已習慣這種突然的轉彎——還稱之為“突觸式跳躍”,雖然我們都明白,我是故意轉移話題。但我不管不顧地講下去,把莉齊奶奶的事,還有我把真名告訴她的事都說瞭。
“你為什麼那麼做?”
“我覺得她試圖建立聯結。”福斯特在《霍華德莊園》裡不就勸誡我們要這麼做嗎?“隻有聯結”——啊!我想起來瞭:七月讀書俱樂部的書目正是這本。“我想幫助她。我想讓她覺得我是可以接近的。”
“那是很慷慨的舉動。”他說。
“我覺得也是。”
他在沙發椅裡調整瞭一下坐姿:“聽起來你好像可以為他人設身處地考慮瞭,而不再僅僅沉溺於你自己的事。”
“有這種可能。”
“那是一種進步。”
龐奇早就悄悄走進這間屋子瞭,此刻正圍著我的腳踝轉圈,眼睛看著我的膝蓋。我屈起一條腿,墊在另一條大腿下面。
“康復理療的情況怎麼樣?”菲爾丁醫生問。
我摸瞭摸自己的腿和身軀,好像在綜藝競賽節目中展示一份大獎。你也可以贏得這個三十八歲的殘破身體哦!“我看起來好多瞭。”不等他來糾正我,我趕緊補上一句,“我知道,理療不是為瞭塑身。”
但他還是糾正瞭我。“不僅僅是為瞭塑身。”
“不僅僅是,我知道。”
“也就是說,進展不錯?”
“我康復瞭。不痛瞭。”
他不動聲色地看著我。
“真的。脊椎不疼瞭,肋骨也不會吱吱嘎嘎響瞭。我走路的時候也不跛瞭。”
“是的,我註意到瞭。”
“但我還需要一點練習。我很喜歡比娜。”
“她成瞭你的朋友。”
“從某種程度上說是這樣,”我承認,“花錢買來的朋友。”
“最近她是每周三上門來,對嗎?”
“通常都是。”
“很好。”他說,仿佛周三是特別適合有氧運動的日子。他從沒見過比娜。我想象不出他們碰面會是什麼場景;他和她,好像分屬於不同的時空維度。
快到結束的時候瞭。我無須查看壁爐架上的座鐘就知道,菲爾丁醫生也一樣——多年行醫後,我們都能憑經驗掐算出診療所需的五十分鐘,甚至精確到秒。“我希望你繼續服用原有劑量的β受體阻滯劑,”他說,“至於鹽酸丙咪嗪,現在你服用的是一顆50毫克,加到兩顆吧。”他皺瞭皺眉。“這是根據我們今天談到的事情所做的調整,有助於你控制情緒。”
“最近感覺很迷糊。”我提醒他註意這一點。
“迷糊?”
“也許該說是……糊塗。兩者皆有吧。”
“你是說視覺?”
“不,不是視覺。更像是……”我們討論過這件事——他不記得瞭嗎?還是說,我們壓根沒談過?迷糊,糊塗。我真的要喝一杯瞭。“有時候,萬千頭緒同時出現。好像我的腦袋裡有個四向交叉口,每個人都想在同一時間點穿過路口。”我苦笑瞭一聲,有點不自在。
菲爾丁醫生緊鎖雙眉,繼而嘆氣。“好吧,這不是精密科學。你該明白的。”
“我知道。我懂的。”
“你在服用很多不同類型的藥物。我們會一樣一樣調整,直到達到最佳效果。”
我點瞭點頭。我知道那意味著什麼。他認為我的癥狀加劇瞭。我胸口一緊。
“試著吃兩顆,看看你感覺如何。如果有問題,我們再考慮使用能幫助你集中註意力的藥物。”
“促智藥?”治療註意力缺失、多動癥的藥物。不管傢長問我多少次:促智藥對孩子有沒有用,我都會斬釘截鐵地回答:不要用。可是你瞧,現在我竟然在為自己爭取這種藥瞭。一切都會變。
“我們到時候再商量吧。”說著,他用鋼筆在處方上龍飛鳳舞地寫瞭幾行字,撕下來,遞給我。紙片在他的手裡微微顫動。特發性震顫?低血糖?我隻希望別是早期帕金森病。也不方便問。我接過藥方。
“謝謝你。”他站起身來,整理瞭一下領帶。我說道,“我會好好吃藥的。”
他點點頭。“那就下周見瞭。”他轉身朝門口走去,走瞭幾步又轉回身,“安娜?”
“嗯?”
他又點點頭。“請務必按照藥方配藥、服藥。”
菲爾丁醫生剛走,我就登錄在線藥房配藥。他們會在當天下午五點前送藥上門。剩下的時間足夠我喝一杯瞭,甚至來杯雙份的。
不過,事情還沒忙完。我先拖動鼠標來到電腦桌面上一個冷僻的角落,猶豫瞭一下,再雙擊點開一個Excel表單,文件名是“用藥”。
在這份表單上,我詳細記錄瞭自己服用過的所有藥物,以及每一次的劑量、服用方法……我的良藥雞尾酒中的所有原料。我發現自己從八月份就停止更新瞭。
一如往常,菲爾丁醫生是正確的:我吞下瞭五花八門的藥,要用兩隻手才數得過來。我還知道——越琢磨越害怕——我沒有按時按量地吃藥,並非每天都遵照他的醫囑。雙份劑量,漏吃一頓,用酒服藥……菲爾丁醫生要是知道瞭,非發火不可。我得乖一點。真不想失去自控力。
按下快捷鍵,我退出瞭電子表單。終於到瞭喝一杯的時間。
17
一手握著平底杯,一手拿著尼康相機,我在書房的角落裡坐定,窩在南窗和西窗之間,遠眺鄰居——埃德常說,我這是在盤點。那是麗塔·米勒,上完瑜伽課,汗津津地回來瞭,整個人都顯得亮閃閃的,手機壓在耳朵邊上。我調整焦距,把她拉近:她在笑。我很想知道,電話另一邊是她傢的包工頭,還是她丈夫,或是別的人。
再看隔壁那棟,沃瑟曼太太和她的亨利步下臺階,走到214號的門外,向人間播撒幸福和光明。
我把鏡頭轉向西邊:有兩個行人在雙戶別墅外閑逛,其中一個人還沖著密閉的百葉窗指指點點。“這房子的結構不錯。”我猜他準會這麼說。
天哪。我已經開始杜撰別人的對話瞭。
我一向很小心,因為不想被人當場撞見我偷窺——確實沒被發現過,我謹慎地把鏡頭轉向公園那邊,瞄準瞭拉塞爾傢。廚房裡很暗,空無一人,半垂的百葉窗如同半閉的眼睛;但在二層的小客廳,恰好就在窗框框出的視野裡,我看到簡和伊桑坐在彩色條紋的雙人沙發裡。她身著奶黃色毛衣,尖窄的領口下露出一截乳溝;帶吊墜的項鏈在那兒輕輕搖擺,如同峭壁上的登山者。
我調整焦距,影像更清晰瞭。她語速很快,配合雙手的快速動作,又露齒一笑。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膝頭,但嘴角有一絲羞澀的微笑。
我還沒把拉塞爾傢的事講給菲爾丁醫生聽。我知道他會說什麼;我自己也能分析出來:我已把自己投射在這位母親、這位父親和獨子構成的單核傢庭中。僅僅一屋之隔,就在鄰戶,有一個我曾擁有的三口之傢,他們過的儼然是我以前的生活——雖然已經失去瞭,不可挽回瞭,但那種生活就在我眼前,就在公園的另一邊。那又怎樣?我心想。也許還講出瞭聲,最近,我懷疑自己常常自言自語。
我抿瞭一口酒,抹瞭抹嘴唇,又舉起瞭尼康,透過鏡頭去看。
她正回望著我。
我手中的相機一下子掉到大腿上。
沒錯:就算用裸眼去看,我也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她水平凝視的目光,還有分開的雙唇。
她揚起一隻手,揮瞭揮。
我想躲。
要不要也大方地揮手示意?我有沒有轉移視線?我可以朝她眨眨眼嗎,裝出茫然的表情,好像剛才隻是用相機在拍別的東西,別的靠近她的東西?真沒註意到你?
不行。
我慌得一下子站起來,相機滾落到地板上。“讓它去吧”,我說著——這次絕對說出口瞭——飛一般地奔出書房,躲進暗無天日的樓梯井裡。
從沒有人把我逮個正著。米勒夫婦沒有,武田傢的人沒有,沃瑟曼太太沒有,格雷姐妹那一大傢子沒有。羅德夫婦搬傢前,莫茲夫婦離婚前,也都不曾有過。來往的出租車和行人也沒有發現過我。甚至郵遞員都沒發現——以前我每天都偷拍他在每傢每戶門前的照片。曾有幾個月,我癡迷於翻閱那些照片,想借此喚起曾經的感受,直到最後,我終於跟不上窗外那個世界的節奏瞭。當然,我還會保留一些特殊的關註對象——米勒夫婦就讓我很好奇。確切地說,他們是在拉塞爾傢搬來之前,我的興趣所在。
Opteka長焦鏡頭比望遠鏡都好用。
然而,此時此刻,羞恥感從裡到外燒過我的身體。我想到自己用鏡頭捕捉到的每個人、每件事:那些鄰居、陌生人,那麼多吻,千鈞一發的事,咬在嘴裡的手指頭,掉在地上的零錢,趾高氣揚的步子,跌倒的人。武田傢的少年,閉著雙眼,手指在大提琴弦上顫動。格雷傢的人,高高舉起葡萄酒杯,來一次浮誇的敬酒。羅德太太在起居室裡,點亮插在蛋糕上的蠟燭。年輕的莫茲夫婦,在婚姻茍延殘喘的最後時日裡站在紅色客廳的兩頭,隔著地板上一隻砸碎的花瓶,沖著對方大吼大叫。
我還想到自己的硬盤,裡面已塞滿瞭偷拍的影像。我想到簡·拉塞爾遙望我的表情,眼睛一眨不眨,視線筆直穿過公園。我不是隱身人。我不是死人。我活生生地,暴露於他人的目光之下,羞愧無比。
我想起《愛德華大夫》裡的佈魯諾夫醫生說過:“親愛的小姐,你不能一直用腦袋撞向現實,還口口聲聲說它不存在。”
三分鐘過去瞭,我返回書房。拉塞爾傢的雙人沙發上空空如也。我瞥瞭一眼伊桑的臥室;他在房間裡,弓著腰俯在電腦前面。
我很小心地撿起相機。沒摔壞。
就在這時,門鈴響瞭。
18
“你肯定無聊透瞭。”我一打開門廳的門,她就上來擁抱我。我大笑一聲,緊張極瞭。“要我說,光看那些黑白老電影也會厭倦。”
她二話不說地往屋裡走。我都沒機會講話。
“我帶瞭些東西給你。”她面帶微笑,從包裡掏出一樣東西,“還是冰凍的呢。”一瓶蒙著水霧的雷司令。我垂涎欲滴。好久沒喝白葡萄酒瞭。
“哎呀,你不用這麼……”
她已經甩開大步朝廚房走去瞭。
不出十分鐘,我倆就大口喝起酒來。簡點瞭一根弗吉尼亞女士煙,抽完又點瞭一根,空中很快就泛起一團一團的煙霧,盤旋在我們頭頂,貼著頂燈悠然蕩漾。我的雷司令喝起來也有煙味,但我發現自己並不在乎;這反而讓我回憶起大學時代,紐黑文市的小酒館外面那些沒有星光的夜晚,那些吞雲吐霧的男生。
“你傢囤瞭好多紅酒啊。”她朝櫥櫃看瞭看。
“成批買的。”我試圖解釋。“我喜歡紅酒。”
“多久補一次貨?”
“一年幾次吧。”其實,至少每個月一次。
她點點頭。“你上次說過,這樣……有多久來著?”再問道,“六個月?”
“差不多十一個月。”
“十一個月。”她把嘴唇噘成O形,“我不會吹口哨。但此處應有哨聲,你就假裝我吹出來瞭吧。”她把煙頭在早餐碗裡掐滅,然後十指指尖相對,傾身向前,好像打算祈禱。“那麼,你整天都幹什麼?”
“我幫別人做顧問。”我用豪邁的姿態回答她。
“什麼人?”
“網上的。”
“哦。”
“我還在線學法語,還玩國際象棋。”我補充瞭一下。
“在網上?”
“在網上。”
她的指尖在酒杯口來回拂動:“也就是說,互聯網幾乎就是你……對外的窗口。”
“嗯,我也有真實的窗呀。”我揚揚手,提醒她註意她身後就有一排長玻璃窗。
“你的監視窗。”她這麼說,我的臉一下子紅瞭。“開玩笑啦!”
“我很抱歉……”
她一擺手,吸瞭口煙。“噓!聽我說,”煙霧從她的唇邊飄出來,“你有沒有真的棋盤?”
“你會下國際象棋?”
“以前玩的。”她把煙頭斜插在碗裡。“讓我看看你的棋盤。”
門鈴響時,我們正在第一盤棋局中殺得你死我活。五點整——肯定是藥房的快遞。簡為我效勞,去門口收貨。“上門送藥!”她粗聲粗氣地說著,從門廳回到起居室,“這些藥好嗎?”
“上等的興奮劑。”我說著,開瞭第二瓶酒。這次是梅洛。
“現在可以開始派對瞭。”
我們一邊喝,一邊下棋,一邊閑聊。據我所知,我們倆都是獨生子女的媽媽;但我以前不知道,我們倆都喜歡出海航行。簡偏愛單槍匹馬,我更喜歡四手聯彈——至少以前是。
我把自己和埃德的蜜月故事告訴她:我們租瞭一艘十米長的Alerion遊艇,在聖托裡尼島、提洛島、納克索斯島和米克諾斯島這些希臘島嶼間巡遊。“隻有我們倆,”記憶猶新,“在愛琴海上乘風破浪。”
“就像《航越地平線》裡那樣。”簡說。
我又喝瞭一大口酒:“我覺得《航越地平線》裡面的海是太平洋。”
“好吧,除瞭這個細節,整體感覺就像是《航越地平線》。”
“而且,他們是想從意外事故中恢復過來才出海的。”
“好吧,沒錯。”
“他們救瞭一個精神病患者,結果,那人卻把他們殺瞭。”
“你讓不讓我把話說完?”
就在她緊鎖眉頭盯著棋盤看的時候,我把冰箱翻瞭個底朝天,找出一條瑞士三角巧克力,再用餐刀胡亂地切成小塊。於是,我們坐在咖啡桌旁,吃起瞭巧克力。晚餐吃糖果,就像奧莉薇亞那樣。
後來:
“會有很多朋友來看你嗎?”她拿起象,斜跳一步。
我搖搖頭,順勢咽下一口酒:“並沒有。就你和你兒子來過。”
“為什麼?為什麼沒有?”
“不知道。我父母都過世瞭,我工作太賣力,沒時間結交很多朋友。”
“同事中沒有朋友嗎?”
我想到瞭韋斯利:“我們診所隻有兩個醫師。所以,現在他的工作量就翻倍瞭,更忙瞭。”
她看瞭我一眼:“真讓人傷心。”
“可不是嘛。”
“你不會連電話都沒有吧?”
我指瞭指藏在廚臺角落裡的座機,又拍拍口袋:“老古董iPhone,但還可以用。萬一我的心理醫生打電話來呢。也可能是別人。房客。”
“那位帥哥房客。”
“是的,我有一位帥哥房客。”我喝瞭一口酒,吃瞭她的後。
“太絕情瞭吧。”她彈開落在桌上的一截煙灰,放聲大笑。
第二盤下完瞭。她提議參觀我傢。我略有遲疑;最後一個從上到下把我傢看遍的人是戴維,在他之前……我真的想不起來瞭。比娜從沒上過樓;菲爾丁醫生隻去過埃德的書房。這樣一想,未免覺得這是很親密的事,好像我要拉著新情人的手走進閨房。
我終究還是同意瞭,陪著她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看,一層又一層地走上去。走到紅房間,她說:“我覺得自己被困在動脈裡瞭。”到瞭埃德的書房。“這麼多書!你都讀過嗎?”我搖搖頭。“那麼,讀過哪一本呢?”我咯咯地笑著。
走到奧莉薇亞的房間。“是不是有點小?太小瞭。她得有一間大屋子,才能讓她長大呀,就像伊桑的那間。”走到我的書房,她的評價剛好相反:“啊!在這樣的房間裡,姑娘才能大有作為。”
“其實,我主要在這裡下象棋,和關在屋裡的孤獨宅人聊天。假如你覺得這也算‘作為’的話。”
“瞧。”她把酒杯擱在窗臺上,雙手插在褲子後袋裡,傾身湊近窗戶,“就是那棟。”她邊說邊凝視那棟房子,音調有點沉,幾乎算得上沙啞。
她一直很歡樂,很開心,突然看到她面色凝重,讓人心裡咯噔一下,好像唱片跳針的感覺。我隨聲附和:“就是那棟。”
“多漂亮,是不是?好地方。”
“是的。”
她盯著窗外看瞭足有一分鐘。然後我們回到瞭廚房。
再後來:
“那玩意很有用嗎?”簡問道,在我思忖下一步該怎麼辦的時候,她就在起居室裡走來走去。夕陽已西沉,在昏黃的光線裡,穿著奶黃色毛衣的她宛如幽靈,在我傢裡飄來飄去。
她伸手指著雨傘。那兒傘像個醉漢般靠在墻壁上。
“比你想象的有用。”我深深地窩在椅子裡,開始描述菲爾丁醫生的後院治療法:出後門,下石階,腿腳發軟地走下去。尼龍佈大泡泡保佑我不被清晰透明的戶外空氣、湧動的風所湮沒。
“有意思。”簡說。
“我認為應該用‘可笑’這個詞。”
“但有用?”她問。
我聳聳肩:“有那麼一點。”
“好吧。”她說著,用人們平時拍寵物狗頭的方式拍瞭拍傘把,“好好幹哦。”
“嘿,你生日是幾月幾號?”
“你要給我買禮物嗎?”
“好說。”
“老實說,還真快到瞭。”我回答。
“那我買定瞭。”
“十一月十一日。”
她愣愣地看著我。“我的生日也是那天。”
“別開玩笑。”
“沒開玩笑。雙十一。”
我舉起酒杯。“敬十一月十一日。”
幹杯。
“有紙和筆嗎?”
我從抽屜裡拿出紙筆,放在她面前。“就坐在那兒,別動。”簡對我說,“挺美的。”我假裝拋瞭個媚眼。
她手持鉛筆在紙上飛快地畫起來,筆觸短促有力。我看著自己的臉龐被勾勒出來:凹陷的眼睛,圓潤的顴骨,長長的下巴。“別忘瞭畫我的大齙牙。”雖然我強烈要求,但她叫我別說話。
她畫瞭三分鐘,其間兩次抓起酒杯湊到嘴邊。“好啦!”她讓我看。
我定睛一看,大吃一驚:竟然如此傳神逼真。“絕妙的小把戲。”
“算嗎?”
“你會畫別的嗎?”
“你是說,給別人畫肖像?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行。”
“不,我的意思是——動物或者靜物。生命。”
“不知道。我基本上隻對人感興趣,和你一樣。”興之所至,她在那幅畫的角落裡簽上名,“完美!簡·拉塞爾原創作品。”
我把這幅速寫收進瞭廚房抽屜——擺放上好的亞麻桌佈和餐佈的那隻抽屜。不然它早晚會被我弄臟。
“瞧瞧這些。”它們散落在桌上,珠玉滿堂的樣子。
“那個是幹嗎的?”
“哪個?”
“粉色的。八角形的。不對,六角。”
“六角形的。”
“對。”
“心得安。β受體阻滯劑。”
她睨瞭一眼。“那是治心臟病的。”
“也治恐慌癥,它可以降低你的心率。”
“那個呢?白色,小橢圓形的。”
“阿立哌唑。非典型抗精神病藥物。”
“聽上去很厲害。”
“聽上去是,實際上也是,在某些病例中效果卓著。但對我來說,隻是一種附加,讓我保持清醒,讓我發胖。”
她點點頭。“那個呢?”
“丙咪嗪。鹽酸丙咪嗪。治抑鬱的,還有遺尿。”
“你尿床嗎?”
“今晚可能會。”我再啜一口。
“那個呢?”
“替馬西泮。安眠藥,要晚一點再吃。”
她點點頭。“是不是喝瞭酒之後,你一樣都不能吃瞭?”
我吞下一口。“不能。”
把藥片吞下去的那個瞬間,我突然想起:早上已經吃過瞭。
簡一仰頭,嘴裡噴出一團煙。“求求你,別喊將軍。”她咯咯直笑,“我的自尊承受不起連輸三局。你得記住,我好多年沒玩過象棋瞭。”
“看出來瞭。”我直言不諱。她哼瞭一聲,又大笑,露出一顆用銀粉補過的牙齒。
我檢查瞭一下這局吃掉的子:兩個車,兩個象,一排兵。簡隻吃瞭我的一個兵,還有孤零零的一匹馬。她看到我在數,就撤回她的馬,用力地放下。“傷馬後退。”她說,“召喚獸醫。”
“我最喜歡馬瞭。”我對她說。
“你看,奇跡般的康復。”她把馬擺正,用手指撫摸大理石馬鬃。
我笑著喝完最後一口紅酒。她又往我杯裡倒瞭一點。我看著她。“我也喜歡你的耳環。”
她摸瞭摸一邊的耳環,然後是另一邊——每隻耳朵上都有幾顆小珍珠。“前男友送的。”
“阿裡斯泰爾不介意你戴嗎?”
她想瞭想,繼而大笑。“我懷疑阿裡斯泰爾都不知道。”她用拇指轉動打火機的圓輪,火苗吻上一根煙。
“不知道你戴著,還是不知道它們是誰送的?”
簡吸瞭一口,再把煙吹向一邊。“都不知道。有時候,他不太平易近人。”她把香煙在碗邊彈瞭彈,“別誤會——他是個好男人,好父親。但他太有控制欲瞭。”
“為什麼?”
“福克斯醫生,你是在給我做心理分析嗎?”她問道,語調很輕松,但她的眼神很冷靜。
“就算在分析,分析的也是你丈夫。”
她吸瞭口煙,皺起眉頭。“他一直都那樣,不輕信別人。至少,沒有百分百信任我。”
“那又是為什麼?”
“哦,我是個野孩子。”她說,“風流,放蕩——阿裡斯泰爾就喜歡用這些字眼——總是遇到錯誤的人,做出錯誤的決定。”
“直到你遇見瞭阿裡斯泰爾?”
“遇到他之後也一樣。我用瞭一段日子才把自己收拾幹凈。”但也不至於太久,我心想,從她的相貌來看,生孩子的時候頂多二十出頭。
她又搖瞭搖頭。“我和別人也有過一段。”
“和誰?”
她做瞭個鬼臉。“發生過而已,不值一提。我們都犯瞭錯。”
我什麼都沒說。
“反正,結束瞭。但我的傢庭生活仍然……”她的手指漫不經心地搖瞭搖,“很有挑戰性。這個詞很準確。”
“用詞正確,用法語來說就是:Le mot juste。”
“你的法語課上得太值瞭。”她咬牙切齒地哭瞭,煙頭朝上豎起來。
乘勝追擊,我繼續問,“是什麼在挑戰你的傢庭生活?”
她長出一口氣。一個完美的煙圈在半空彌散開來。
“再來一次。”我忍不住這麼說。她果真又吐瞭一個煙圈。這時,我猛然意識到自己已經醉瞭。
“你知道,”她清瞭清嗓子,“不是具體的某件事,很復雜。阿裡斯泰爾在挑戰我,我的傢人在挑戰我。”
“但伊桑是個好孩子。我這麼說是因為我見識過好孩子是什麼樣的。”我說。
她盯著我的眼睛。“很高興你這麼說。我也這樣想。”她又在碗邊彈瞭彈煙灰,“你肯定很想念你的傢人。”
“是的。想得要死。但我每天都和他們聊天。”
她點點頭。她的眼神有點迷離,她肯定也醉瞭。“但肯定和他們在身邊是不一樣的,是不是?”
“嗯。當然不一樣。”
她再一次點頭:“好瞭,安娜。你知道,我不會刨根問底,問是什麼讓你變成這樣的。”
“體重超標?”我回道,“少白頭?”我真的喝多瞭。
她抿瞭一口紅酒:“恐曠。”
“這個嘛……”如果我們要交換秘密以獲得信任,那我就該說。“創傷,和別的患者一樣。”我開始不安瞭,“我變得抑鬱。嚴重抑鬱。那可不是我想記住的事。”
但她搖搖頭:“不,我明白的——不關我事。我猜你也不會邀請別人來傢裡開派對。我隻是在琢磨,我們該為你找出更多愛好,除瞭下象棋、看黑白電影之外。”
“還有做間諜。”
“做間諜。”
我想瞭想。“我以前會拍照。”
“看起來你現在仍在拍啊。”
這時我隻能用傻笑應付過去。“說得對,但我的意思是戶外攝影。我很喜歡。”
“像《人在紐約》那樣的照片?”
“更像是自然攝影。”
“在紐約城裡?”
“在新英格蘭。我們以前去過幾次。”
簡轉身對著窗戶,手指西方:“你看。”我一眼就看到瞭橙色的夕陽,建築物在暮光中形成背光的剪影。一隻鳥在附近盤旋。“那就是自然,不是嗎?”
“理論上是,部分是,但我說的是——”
“這世界是個美好的地方。”她堅持己見,而且很嚴肅;目光深沉,語調平穩。她發現我在觀察她,索性鎖定我的目光。“別忘瞭這一點。”她放松下來,斜靠在沙發裡,把煙頭在碗裡掐滅。“也別錯過。”
我從口袋裡掏出手機,對準窗戶,拍下快照。我看瞭看簡。
“好樣的!”她大喊一聲。
19
我把她推到門廳時,六點剛過。她對我說:“我還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我也是。”
兩個半小時。上一次和某人——任何人——閑聊兩個半小時是什麼時候的事?我在腦中追尋記憶,仿佛一條魚線拋出,飛越時間,飛越四季。結論是無。沒有想起誰。很久以前,自從我在嚴冬季節第一次接受菲爾丁醫生的診療後就沒有與人如此交談瞭,即便在那時候我也不能長時間講話,因為氣管損傷尚未痊愈。
我感到活力四射,好像變年輕瞭。也許是因為紅酒,但我覺得不是。親愛的日記,今天我交到瞭朋友啊。
後來,入夜瞭,我打著瞌睡看《蝴蝶夢》的時候,門口的呼叫器又響瞭。
我掀開毛毯,腳步不穩地晃到門口,任由朱迪絲·安德森扮演的女管傢在屏幕裡冷嘲熱諷:“你為什麼不走?為什麼不離開曼德利莊園?”
我看瞭看對講機的屏幕。外面站著一個高個子男人,寬肩,窄臀,頭發全部向後攏,但也掩蓋不瞭他的禿頂。我發瞭一會兒呆——通常在鏡頭裡看到的他是有顏色的——才反應過來,那是阿裡斯泰爾·拉塞爾。
“什麼風把你吹來瞭?”我說。至少我認為自己講出聲瞭。毫無疑問,醉意未消。而且,我真不該把那些藥片一股腦吞下去。
我按下瞭開門鍵。鎖芯彈起,鉸鏈輕響,我等待門關上的聲音。
所以,等我拉開門廳的門時,他已經站在那兒瞭。在陰暗的門廳裡,蒼白的他好像自帶柔光。他微笑著,皓齒堅固,連牙齦都很完美;眼神清澈,連魚尾紋都很完美。
“阿裡斯泰爾·拉塞爾。”他說,“我們傢住在207號,公園對面。”
“請進。”我伸出一隻手,“我是安娜·福克斯。”
但他擺擺手,沒和我握手,依然站在原地。
“我真的不想當不速之客——非常抱歉打斷你瞭。在看電影?”
我點點頭。
他又露出閃亮、完美的笑容,宛如聖誕節商鋪裡的裝飾品。“我隻想問問,今晚可有訪客來你傢?”
我皺起眉頭。開口回答之前,我身後突然傳出爆炸般的巨響——海難的場景,鳴炮警示。“有船擱淺瞭!”海岸警衛大喊大叫,“大傢快來啊!”眾聲喧嘩。
我回到沙發邊,用遙控器暫停電影,轉身時,看到阿裡斯泰爾走進瞭起居室。在白色燈光照耀下,陰影聚集在他顴骨下面的凹陷處,真像個活死人。在他身後,門敞開著,在黑暗的門廊裡仿佛一張打哈欠的大嘴。
“你可以幫我關上門嗎?”他關上瞭。“謝謝。”我說著,舌頭好像開始打滑瞭,我有點口齒不清。
“我來得不是時候吧?”
“不,沒事。要喝點什麼嗎?”
“哦,謝瞭,我不需要。”
“我是說,水。”我需要澄清一下。
他彬彬有禮地搖搖頭,然後重復一遍他的問題:“今晚可有人前來拜訪你?”
好吧,簡提醒過我瞭。他有刀片般的薄嘴唇、警惕的眼神,看起來不太像控制狂;星星點點的胡楂,中年後退的發際線,讓他更像一個成年雄獅般意氣風發的男人。我開始幻想他和埃德相處起來會怎樣:親密無間,勾肩搭背,仿佛重返青春期,扔掉威士忌空酒瓶,你一句我一句不停地講戰爭的故事。但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當然,這與他無關。但我也不想表現出刻意防衛的姿態。“我一晚上都自己待著。”我對他說,“這是電影馬拉松之夜,我正看到一半呢。”
“什麼片子?”
“《蝴蝶夢》。我最喜歡的電影之一。你——”
這時我才發現,他的目光越過我,深黑的眉毛擰瞭起來。我轉身去看。
棋盤。
我已經把用過的杯子整整齊齊地疊在水槽裡,還把那隻小碗刷幹凈瞭,但棋盤還在原位,殘兵敗將散落各處,生死未卜,簡的國王大勢已去,早就滾落到一邊瞭。
我轉身面對阿裡斯泰爾。
“哦,你問那個啊。我的房客喜歡下棋。”我漫不經心地這樣說道。
他瞇起眼睛,看瞭看我。我不確定他在想什麼。通常,要我揣摩別人的心事並不難,畢竟因為工作需要,我已經在別人腦瓜裡鉆營十六載瞭;不過,眼下的我也可能生疏瞭。再不然,就是因為醉酒,還有那些藥。
“你玩嗎?”
他遲疑瞭片刻才回答我:“很久沒玩瞭。”他又問:“隻有你和房客在這裡嗎?”
“不,我——是的。我和丈夫分開瞭。女兒和他在一起。”
“哦。”他朝棋盤投去最後一眼,又看瞭看電視機,終於朝門口走去。“謝謝你。有所打擾,非常抱歉。”
“別客氣。”我看著他走進門廳瞭,又說,“還請替我謝謝你太太送我香熏蠟燭。”
他頓時停下腳步,轉過身來,瞪著我。
“伊桑給我帶來的。”
“什麼時候的事?”他問。
“幾天前吧。周日。”等等——今天是周幾?“也可能是周六。”我有點惱怒;他為什麼那麼關心是哪天?“有問題嗎?”
他張著嘴,愣瞭愣,終究沒說什麼。然後,他心不在焉地笑笑,一言不發地走瞭。
我歪倒在床上之前,特意透過窗戶去窺視207號。他們都在傢,拉塞爾一傢人,聚在客廳裡:簡和伊桑坐在沙發上,阿裡斯泰爾坐在他們對面的扶手椅裡,專心地在講什麼。好男人,好丈夫。
別人傢裡的事,誰能知道?我讀研究生時學到瞭這一點。“就算你和某個患者相識數年,也還是會被他嚇到。”這就是我和韋斯利第一次握手後,他對我講的話。我還記得,他的手指因為尼古丁而發黃。
“怎麼會這樣呢?”我問。
他在書桌後面坐好,伸手攏瞭攏頭發。“你會聽到某人的秘密、恐懼和渴求,但你要記住:這些都是與別人的秘密、恐懼和渴求同時存在的。所謂的別人,正是住在同一個屋簷下的傢人。你聽過那句有名的臺詞吧——幸福的傢庭都是一樣的?”
“《戰爭與和平》。”我說。
“《安娜·卡列尼娜》。哪本書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句話說得不符合事實。沒有兩個傢庭是相似的,不管幸福與否。托爾斯泰純粹是胡說八道。記住這一點。”
我記著呢,現在,我正小心地撥弄調焦圈,完成構圖。一張傢庭肖像。
然而我又放下瞭相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