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他仰面躺著,任由我的手指在他深黑色的胸毛上遊走,從肚臍到胸口。“我喜歡你的身體。”我對他說。
他嘆息,然後微笑著說:“不要。”我的手遊走到瞭他的頸窩,暫停下來,他卻開始列舉自己的缺點:皮膚幹燥,導致背部粗糙;左右肩胛骨之間有顆痣,像個愛斯基摩人孤零零地被困在一大塊搖搖欲墜的冰面上;大拇指有點歪;手腕上有凸起;兩個鼻孔間有一道小小的白色疤痕。
我去撫摸那道疤,還把小手指伸進他的鼻孔;他哼瞭一聲。“怎麼搞的?”我問。
他用拇指繞住我的頭發:“我表弟。”
“我都不知道你有表弟。”
“有兩個呢。這道疤是羅賓幹的,他把剃須刀抵在我鼻子上,聲稱要切斷鼻中隔,那樣一來,我就隻有一個鼻孔瞭。我搖頭說不要不要,刀片就把我割破瞭。”
“天哪。”
他長出一口氣:“可不是嘛。要是我點頭說好,說不定一切安穩。”
我笑瞭:“那時你多大?”
“哦,也就是上周二吧。”
這下我狂笑不止瞭,他也是。
我漸漸醒來,夢就像水槽裡的水一樣流光瞭。其實不是夢,是回憶。我好想把回憶攏在掌心裡,但它還是流失殆盡。
我用手捂著前額,想讓宿醉的感覺快點消失。掀開床單,走向梳妝臺的時候,我把睡衣扔到地上,然後看瞭看墻上的鐘:十點十分,分針時針一邊一根,好似上過蠟的翹胡子。我足足睡瞭十二小時。
昨日如鮮花,今日已凋零,泛黃,枯萎。別人的傢務事。爭吵是讓人不太愉快,但也沒什麼奇怪的——我聽別人這樣說。說真的,實在是聽夠瞭;這不關我的事。也許埃德說得對,我這麼想著,一步一步下樓去我的書房。
他顯然是對的。太多刺激瞭。是的,確實太多瞭。我睡得太多,喝得太多,想得也太多;都太多,太多瞭。過頭瞭。米勒夫婦去年八月搬來時,我也像現在這樣多管閑事嗎?他們從未拜訪過我,一次也沒有,但我還是研究瞭他們的日常生活,觀察他們的一舉一動,像野生的鯊魚一樣瞄準瞭他們。所以,拉塞爾夫婦並沒有特別讓人感興趣。他們隻是和我住得特別近。
我當然很關心簡,也格外為伊桑擔憂。他爸爸隻是發脾氣而已——脾氣肯定大得嚇人。但我無法貿然行動,比如聯絡兒童保護機構,因為表面上看來尚無異常。在這個階段,貿然行事必定弊大於利。這我明白。
我的手機響瞭。
這事真稀罕,以至於我一時間沒反應過來。我朝窗外看瞭看,還以為那是鳥叫聲。手機不在睡袍口袋裡;我聽到的聲音好像在頭頂上方。等我回到臥室,在床單的褶皺裡找到手機時,鈴聲已經消失瞭。
屏幕上顯示未接來電:朱利安·菲爾丁。我按下回撥鍵。
“哈羅?”
“你好,菲爾丁醫生。剛才我沒接到。”
“你好啊,安娜。”
“嘿,你好。”你好我好大傢好。我的腦袋陣陣作痛。
“我打電話是——等一下……”他的聲音變得模糊,過一會兒又清楚瞭,異常清晰、生硬,“剛才在電梯裡。我打電話是為瞭提醒你照醫囑把藥配齊,按時按量吃藥。”
什麼醫囑——啊!沒錯。簡幫我從門口拿的,藥房直送。“我確實配齊瞭。”
“很好。我希望你不要認為這是監督,或是我不信任你而來檢查。”
我真的這樣想:“完全不會。”
“你應該會很快感覺到藥物的效果。”
鋪在樓梯上的藤編地墊紮著我的腳底板:“快得要命。”
“好吧,我稱之為效果而不是結果。”
他還真是個走出浴室撒尿的傢夥。“我會及時向你匯報的。”我一邊口口聲聲向他保證,一邊下樓去書房。
“上次診療後,我有點擔心。”
我停下腳步。“我——”完瞭,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希望調整藥物劑量可以起到作用。”
我依然沒說什麼。
“安娜?”
“我在聽。我也希望如此。”
他的信號又不好瞭。
“喂,喂?”
過瞭一會兒,信號恢復滿格。“這些藥,”他說道,“不可以和酒精一起服用。”
28
廚房裡,我用一口紅酒送下一把藥。我明白菲爾丁醫生在擔心什麼,真的;我也明白酒精有鎮靜作用,因而不適合抑鬱的人喝。我都懂。我還寫過這個主題的論文呢——《青少年抑鬱癥和嗜酒行為的關聯》,登載於《兒童心理學》雜志第37期第4頁,聯合署名作者:韋斯利·佈裡爾。如果你想聽,我可以把我們的結論背給你聽。正如蕭伯納所說:我經常引用自己的話,那可以讓談話多姿多彩。同樣,如蕭伯納所說:酒精的麻痹,讓生活可堪忍耐而繼續。老蕭真是個好人。
所以,朱利安,放我一馬吧:這些藥終究不是抗生素。更何況,這些藥我已經混著吃瞭將近一年,現在不也好好的嘛。
我的筆記本電腦在廚房的餐桌上,剛好就在玻璃窗投下的方形陽光裡。我掀起屏幕,登錄阿戈拉,為兩位新註冊用戶做瞭簡單介紹,又在聊天室裡有關藥物使用的辯論中插瞭一腳。(“這些藥都不可以和酒一起服用。”我道貌岸然地當眾說教。)其間,我隻抬頭瞥瞭一眼拉塞爾傢——就一次。我看到伊桑在書桌邊,手指動來動去——要麼是在打遊戲,要麼是在寫東西;反正不是在上網——阿裡斯泰爾坐在客廳裡,平板電腦斜靠在膝頭。二十一世紀的傢庭。沒看到簡,但也沒關系。不關我的事。太多刺激瞭。
“再見,拉塞爾。”我喃喃自語,又把註意力轉移到電視屏幕上。《煤氣燈下》,英格麗·褒曼主演的少女寶拉由善良甜美一步一步地走向瘋狂。
29
吃過午飯,我又回到電腦前,剛好看到莉齊奶奶登錄阿戈拉,她的頭像是個笑臉,此刻亮起來瞭,似乎加入這個論壇對她來說是一種榮幸和快樂。我決定今天主動和她聊天。
醫生在此:你好,莉齊!
莉齊奶奶:你好啊,安娜醫生!
醫生在此:蒙大拿天氣如何?
莉齊奶奶:外面在下雨。但對悶在傢裡的我來說就無所謂啦!
莉齊奶奶:紐約城的天氣如何?
莉齊奶奶:我這麼說是不是像個鄉巴佬?該說NYC吧?
醫生在此:都行!這裡陽光燦爛。你好嗎?
莉齊奶奶:坦白說,到目前為止,今天比昨天難熬。
我抿瞭一口酒,讓酒在嘴裡轉瞭轉。
醫生在此:會有這種狀況的。不可能每天都有進步。
莉齊奶奶:這個我知道!鄰居把雜貨給我送過來瞭。
醫生在此:你身邊有那(麼)多人願(意)幫你,多好啊!
少打瞭兩個字。兩三杯紅酒下肚。我想,錯誤率尚在正常范圍內。“太他媽正常瞭。”我抿著酒,自言自語。
莉齊奶奶:但是,有大新聞……兩個兒子都會在星期天來看我。真的好想和他們出去走走啊。真的真的!
醫生在此:如果這次辦不到,也不要勉強自己。
停頓。
莉齊奶奶:我知道有個說法挺傷人的,但我很難不覺得自己是個“怪胎”。
確實很傷人,也刺痛瞭我的心。我喝光瞭杯中酒,把睡袍的袖子卷起來,十隻手指頭都沖到鍵盤上。
醫生在此:你不是怪胎。你是特殊遭遇的受害者。你正在經歷的病癥如地獄般難熬。我已經困在傢裡長達十個月瞭,我和別人一樣,知道這有多麼艱難。千萬不要把自己想成變態、窩囊廢。請你相信:你有足夠的勇氣,敢於尋求幫助,是個有智慧的強者。你的兒子們應該為你自豪,你也應該為自己感到(自)豪。
結束。沒有詩意。甚至有些詞都沒打完整——我的手指在鍵盤上滑上滑下——但句句都屬實。千真萬確。
莉齊奶奶:太好瞭。
莉齊奶奶:謝謝你。
莉齊奶奶:難怪你是個心理醫生。你就是知道該說什麼、怎麼說。
我感覺到自己的嘴角有瞭笑容。
莉齊奶奶:你結婚瞭嗎?
笑容凍結。
回答這個問題前,我又給自己倒瞭杯酒。倒得太快,都快溢出來瞭。我低下頭,湊到杯口喝瞭一點。一滴紅酒從下唇滴下來,流到下巴,滴落在睡袍上。我用手指抹瞭抹,酒滲入線中。埃德沒有目睹這一幕,太好瞭。誰也沒看到,太好瞭。
醫生在此:結婚瞭,但我們現在不在一起。
莉齊奶奶:為什麼不住在一起?
對啊,為什麼不?為什麼你不和傢人住在一起,安娜?我把酒杯送到嘴邊,又把它放下來。眼前浮現出一幕又一幕,如同日本折扇般一頁頁展開:茫茫無際的雪原,巧克力盒般的小酒店,不知哪個年代的老式制冰機。
出乎意料的是,我開始對她講述……
30
我們是十天前決定分開的。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也是這一切的起點。如果摸著良心坦白地講,是埃德單方面決定的,我原則上同意瞭。我承認自己並不認為我們真的會分開,就連他把房產經紀人找來的時候,我都沒當真。差一點信以為真。
為什麼?據我判斷,這並不是莉齊關心的重點。如果是韋斯利,一定會堅持用正確而完整的語法:莉齊關心的重點不在於此。韋斯利頑固地糾結於細節,連介詞都要再三斟酌。我相信他依然如此。但是,不——在這件事情上,重要的不是原因。我可以講明的是時間和地點。
去年十二月,在紐約州,我們分頭行動,把奧莉薇亞安頓好,坐進奧迪,駛上9A高速路,通過亨利·哈德遜大橋,出瞭曼哈頓。兩小時後,我們在紐約州北部行駛時走過埃德所說的鄉間小路,“有很多小餐館和煎餅鋪。”他信誓旦旦地對奧莉薇亞說。
“媽媽不喜歡煎餅。”她回答。
“她可以去逛工藝品商店。”
“媽媽不喜歡手工藝品。”我插嘴道。
結果,那裡的小路冷清得讓人咋舌,煎餅鋪和雜貨店大部分沒開張。我們隻能在紐約最東邊找到一傢孤零零的IHOP,奧莉薇亞用華夫餅鏟起楓糖漿(菜單上標註著:用本地原料精制而成),而我和埃德隻能在桌邊大眼瞪小眼。外面飄起瞭小雪花,像六角形的迷你敢死隊隊員般大無畏地撞上玻璃窗。奧莉薇亞用叉子去戳它們,發出尖叫。
我也拿起叉子,加入她的遊戲。“到瞭藍河,想怎麼玩雪就怎麼玩。”我對她說道。藍河,位於佛蒙特中部的滑雪度假勝地就是我們此行的目的地。奧莉薇亞的朋友去過。更正:不是朋友,隻是同學。
我們回到車裡,繼續上路。這一路很安靜。我們沒有對奧莉薇亞講任何話;我之前就堅持說,我們沒有理由毀掉她的假期,埃德也點點頭。我們為瞭她而長途跋涉。
所以,我們在沉默中經過遼闊的原野、蒙著薄冰的小溪,穿過無人問津的村莊,在靠近佛蒙特州邊境時沖進瞭一場微弱的暴風雪。某一刻,奧莉薇亞突然唱起瞭《越過河流穿過林間》,我也跟著唱,但聲調並不和諧。
“爹地,要不要一起唱?”奧莉薇亞央求他。她總是這樣:寧可央求,也不肯用命令的口吻。很多孩子做不到這一點。我時常覺得,不管是大人還是孩子,這樣做都不尋常。
埃德清瞭清嗓子,唱瞭起來。
等我們進入瞭巍峨高聳的格林山脈,他才徹底放松下來。奧莉薇亞有點喘不過來氣瞭,“我從沒見過這樣的風光。”她帶著喘息聲贊嘆起來。而我在納悶,她是從哪兒學到這種詞語的?
“你喜歡山嗎?”我問。
“它們像起皺的毯子。”
“還真挺像。”
“像巨人的床。”
“巨人的床?”埃德重復瞭一遍。
“對呀——像一個巨人蓋著毯子睡覺。所以波浪起伏。”
“明天你就可以在這些山谷裡滑雪瞭。”我們駛過一個急彎時,埃德向她承諾,“我們可以坐滑雪纜車上去,再滑下來,一口氣從山坡上滑到底。”
“上去,上去,上去。”她歡喜地連聲喊著。
“你明白瞭吧。”
“下來,下來,下來。”
“你又明白瞭。”
“那座山像匹馬,有兩隻耳朵。”她指著遠方兩座紡錘形的山峰說道。奧莉薇亞這個年紀,看到什麼都會想到小馬。
埃德笑瞭:“如果你有一匹小馬,莉薇,你打算給它起什麼名字?”
“我們可沒打算養馬。”我插瞭一句。
“我會叫它狐貍精。”
“狐貍精是狐貍呀,”埃德說,“狐貍姑娘。”
“我的馬會跑得和狐貍一樣快。”
我們都想瞭想。
“媽媽,你會給小馬起什麼名字?”
“為什麼你不叫我‘媽咪’瞭?”
“好吧。”
“好吧?”
“好吧,媽咪。”
“我會給馬起名字叫‘當然’,當然。”我看瞭看埃德。他沒有反應。
“為什麼?”奧莉薇亞問。
“那是電視裡播放的一首歌的名字。”
“什麼節目?”
“很老的節目,講的是一匹會說話的馬。”
“會說話的馬?”她皺瞭皺鼻子,“好傻。”
“我同意。”
“爹地,你會給小馬起什麼名字?”
埃德看瞭看後視鏡:“我也喜歡狐貍精。”
“哇哦!”奧莉薇亞歡呼起來。我轉過身去。
我們身邊和下方的空間越來越開闊瞭,俯瞰下的大峽谷宛如一隻巨大的空碗;谷底有常綠的草叢,半空中飄著帶狀的薄霧。車子貼著路邊飛馳,我們仿佛飄在空中。世界如深井,我們可以一眼望穿。
“從這裡下去有多深?”她問。
“很深。”我看向埃德,“可以快慢一點嗎?”
“快慢?”
“開慢點。舌頭打結瞭。那就再說一遍——可以開慢一點嗎?”
他慢慢地降下速度。
“還可以再慢一點嗎?”
“這樣就行瞭。”他說。
“好嚇人。”車輪靠近路邊時,奧莉薇亞的聲音都發抖瞭,她用雙手捂著眼睛,埃德繼續放慢車速。
“別往下看,小南瓜。”我說著,在座位上把身子朝後轉,“看著媽咪。”
她照做瞭,眼睛睜開瞭。我抓著她的手,把五隻小小的手指攥在我的手心裡。“一切都好,”我對她說,“隻要看著媽咪就好。”
我們預訂瞭雙松峰下的山間旅館,距離滑雪度假村約有半小時車程。旅館官網頁面有浮動廣告,自詡為“佛蒙特中部最佳傳統旅館”,配圖上的瓷磚貼面壁爐燒得正旺,窗外的積雪高低起伏。
我們把車停在小停車場。旅館門前的屋簷下垂掛著尖利的冰柱。裡面是典型的新英格蘭鄉村裝飾風格:大坡度尖頂天花板,講究的花哨傢具,壁爐裡歡快躍動的火焰——那些壁爐倒是都很上相。接待我們的是個金發碧眼、豐滿的年輕姑娘,胸前名牌上寫著“瑪麗”,當我們在她的指點下填寫住客登記表時,她還把桌上的鳶尾花束整理瞭一下。我心想:不知道她會不會用鄉土氣息濃鬱的“老鄉”來稱呼我們。
“老鄉們好,你們是來滑雪的吧?”
“是的。”我回答,“藍河。”
“能及時趕到真是太棒瞭。”瑪麗對奧莉薇亞笑笑,“風暴就要來瞭。”
“東北風?”聽得出來,埃德很想裝出當地人的口音。
就算聽出來瞭,她也沒表現出來,照樣用燦爛的職業笑容對他說:“東北風大多數是海岸風暴,先生。”
他縮瞭縮脖子:“哦。”
“這次的風暴就是暴風雪而已,但會很厲害。你們今晚睡覺前要確保鎖好窗戶。”
我很想反問她,難道會有人在聖誕前一周的夜裡不關窗戶就睡覺嗎?但瑪麗已把房門鑰匙擱到我手心裡,祝我們有個愉快的夜晚。
我們拖著行李沿著走廊——官網承諾的“諸多便利設施”並不包含行李搬運服務——進瞭套間。壁爐兩邊飾有野雞圖案,兩個床上都堆著厚厚的被褥。奧莉薇亞徑直進瞭洗手間,沒有關門;她很害怕陌生的衛浴間。
“挺不錯的。”我嘟囔瞭一句。
“莉薇,”埃德提高嗓門,“洗手間怎麼樣?”
“冷。”
“你想睡哪張床?”埃德問我。度假的時候,他和我總是分床睡,反正奧莉薇亞早晚會擠上我們的床,這樣睡反倒寬松點。有時候她會先和埃德睡,再到我這兒睡一會兒,再回到埃德那兒去,猶如雅達利遊戲機裡在兩條橫杠間彈來彈去的小球;埃德因此戲稱她為“小乒乓”。
“你睡窗邊吧。”我坐在另一張床上,拉開行李箱的拉鏈,“最好確保窗戶鎖好。”
埃德把他的行李袋甩到床墊上。我們默默無語地開始收拾東西。窗外,大雪紛飛,暮色在陰沉的天色裡顯得灰白。
過瞭一會兒,他卷起一隻袖子,抓瞭抓手臂:“那個……”我抬頭看他。
馬桶沖水聲響起,奧莉薇亞突然一蹦一跳地回來瞭:“我們什麼時候可以上去滑下來?”
晚餐是預先打包的PB&J、分裝果汁,當然,我還在毛衣裡藏瞭一瓶蘇維翁白葡萄酒。酒已經變成常溫的瞭,但埃德喜歡喝“特別純特別冷”的白葡萄酒,他總是這樣要求餐廳侍者的。我撥通前臺的電話,要瞭一桶冰塊。“制冰機就在你們房間外的走廊裡。”瑪麗回答說,“用完後務必用力蓋緊。”
我從電視機櫃下的小吧臺裡拿瞭冰桶,去瞭走廊,沒走幾步就看到塞在壁龕裡的那臺嗡嗡作響、老掉牙的盧瑪牌制冰機。“你這動靜聽起來像床墊。”我沖它抱怨瞭一句。拉開蓋子時,我使足瞭勁;蓋子一開,凍人的冷氣迎面撲來,活像超強勁薄荷口香糖廣告中的演員噴出的白色口氣。
沒有冰鏟。我用手胡亂地抓起來,不顧掌心和手指的刺痛,把冰塊扔進冰桶。冰塊都粘在我手上瞭。老盧瑪還真厲害。
埃德就是在那兒找到我的,我彎著腰,半個身子埋在制冰機裡。
我沒發現他出來,冷不丁看到他就在我身邊,靠在墻上。但我先是假裝沒看到他;隻管盯著制冰機裡面的冰塊,好像有什麼特別吸引我的東西,然後繼續抓冰塊,滿心希望他能走開,也希望他能給我個擁抱。
“有意思嗎?”
我轉身對著他,不想費神故作驚訝。
“聽我說。”他開口瞭,但我已在心裡揣測他要說什麼瞭。也許是,我們再考慮一下吧;或者更好的,是我反應過度瞭。
誰知,他話沒說完就咳嗽起來——那段日子他的感冒一直沒好,派對夜就開始咳瞭。我耐心地等。
終於,他說下去:“我不想這樣做。”
我抓瞭一把冰塊。“做什麼?”我的心也涼瞭。“做什麼?”我又問瞭一遍。
“這樣。”他短促地回答我——聽得出嗓子有些嘶啞——然後揚起手臂一揮,“全傢歡樂度假,過瞭聖誕節,我們就……”
我的心沉到瞭谷底,手指凍得失去知覺:“那你想怎麼做?現在就告訴她?”
他一言不發。
我把手從制冰機裡抽出來,按下翻蓋。沒有“非常用力”,它果然卡在中間不動瞭。我把冰桶靠在胯骨上,用力去拽蓋子。埃德抓住扳手,猛地一壓。
冰桶從我身邊滑下去,咣當一聲滾落在地毯上,冰塊顛出來,散落一地。
“媽的。”
“算瞭吧。”他說,“反正我也不想喝酒。”
“我想。”我跪在地板上,把冰塊攏進桶裡。埃德隻是低頭看著我。
“別撿瞭,你要這些冰塊有什麼用?”他問。
“難道眼看著它們在這兒融化嗎?”
“對啊。”
我站起來,把冰桶擱在制冰機上:“你真的想現在就挑明?”
他嘆瞭口氣:“我不明白我們為什麼——”
“因為我們已經到這兒瞭。我們已經……”我指瞭指套間的房門。
他點點頭:“我考慮過這一點瞭。”
“你最近考慮的事可真多啊。”
“我以為,”他繼續說,“你……”
他不作聲瞭,我聽到身後有開門的動靜,一扭頭,看到一個中年婦女從走廊那頭朝我們這邊走來。她靦腆地微笑著,眼神躲開我倆;挑沒有冰塊的地方下腳,然後走進瞭大堂。
“我以為你想立刻開始治療。你一定會對病人這樣說。”
“別——請別告訴我我會說什麼,不會說什麼。”
他又不作聲瞭。
“我也不會那樣對孩子說的。”
“但你會對孩子們的父母這樣說。”
“不用你教我怎樣說話。”
又是一陣沉默。
“眼下,她一無所知,沒什麼需要治療的。”
他又嘆瞭口氣,抹瞭抹冰桶上的一個污點。“事實上,安娜,”他再次開口,我看得到他凸起的眉骨下面沉重得幾乎無法自持的眼神,“我隻是撐不下去瞭。”
我垂下眼簾,盯著已經在地板上融化、變軟的冰塊。
我倆都一聲不吭。我倆都一動不動。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後來,我發現自己輕聲說:“她生氣的話,你不要怪我。”
一陣停頓後他的聲音響起:“我就是要怪你。”語氣比剛才柔和瞭點,他慢慢地呼氣,吸氣,“我一直以為你是個好女孩。”
我強打精神讓自己堅持住。
“可現在我幾乎不敢看你。”
我痛苦地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殘餘在空氣中的冰涼氣息。浮現在我腦海中的並非我們結婚當日的情景,也不是奧莉薇亞出生的那晚,而是我們在新澤西摘草莓的那個清晨——奧莉薇亞腳踩長筒防水靴,又是叫,又是笑,渾身塗滿瞭防曬油;天幕低垂,我們沐浴在九月的陽光下;鮮紅色的草莓星星點點,如同浩瀚的海洋圍繞著我們。埃德的掌心裡裝滿瞭草莓,眼睛明亮如星;我緊緊牽著女兒那隻黏糊糊的小手。記憶中草莓地裡的泥水升到大腿那麼高,好像要淹沒我的心,沖進我的血管,從我的眼底升騰而出。
我抬起頭,直視埃德的雙眼,那雙棕黑色的眼睛。“再普通不過的眼睛。”我倆第二次約會時,他這麼說過,但在我看來,那是很美麗的眼睛。依然很美。
他與我對視。制冰機在我們中間轟鳴起來。
接著,我們回屋,對奧莉薇亞坦白。
31
醫生在此:接著,我們回屋,對奧莉薇亞坦白。
我停下來瞭。她還想知道什麼?我還能告訴她多少?我早就有瞭心痛的感覺,整個胸腔都痛得顫抖。
過瞭一分鐘,依然沒有回復。我開始納悶,對莉齊來說,這樣解釋是不是太讓人心痛瞭?我在講述自己怎麼和丈夫分手,但她已經永遠失去瞭愛侶。我在想——
莉齊奶奶離開瞭聊天室。
我瞪著屏幕。
這下可好,我隻能獨自回憶故事的下半段瞭。
32
“你一個人待在這兒不孤單嗎?”
從睡夢中恍惚醒來時,我聽到有人在問我,男人的聲音,語氣平淡。我睜開眼睛。
“我大概生來就很孤單。”現在是女人在講話。醇厚的女低音。
眼前光影晃動。《逃獄雪冤》仍在播放中——鮑嘉和白考爾正隔著咖啡桌眉目傳情。
“所以你才去旁聽謀殺案庭審?”
我自己的咖啡桌上殘留著今日的晚餐:兩瓶見瞭底的紅酒,四瓶藥。
“不。我去,是因為你的案子和我父親的案子如出一轍。”
我用力地按下身邊的遙控器,又按瞭一次。
“我知道他沒有殺害我的繼母……”電視機黑屏瞭,起居室也隨之一起陷入黑暗。
我到底喝瞭多少?想起來瞭:整整兩瓶。這還沒算午餐時喝的。那……就是喝瞭很多。我可以坦承這一點。
還有藥:今天早上我按量吃藥瞭嗎?沒吃錯藥吧?最近一直迷迷糊糊的,我自己知道。難怪菲爾丁醫生認定我的病情惡化瞭。“你表現太差瞭。”我忍不住斥責自己。
我打開藥瓶看瞭看。有一瓶差不多空瞭,隻剩兩顆藥並排躺在瓶底,白色小藥丸,一邊一顆。
天哪,我醉得不輕。
我抬起頭,朝窗外看。黑漆漆的,夜已深。我東摸西摸想找手機,但沒摸到。落地鐘在角落裡影影綽綽的,但嘀嗒嘀嗒走得起勁,似乎很想引起我的註意。九點五十分。“九點五十。”我說道,不好聽,應該說差十分十點。“差十分十點。”好多瞭。我朝落地鐘點頭致謝:“多謝。”它莊重地凝視我。
我身子傾斜地朝廚房走去。傾斜——昏倒在門口那天,簡·拉塞爾不就這樣形容我嗎?那些小渾蛋用雞蛋砸我傢大門的那天?Lurch(傾斜)。《阿達一族》裡骨瘦如柴的高個子男管傢就叫這個名字。奧莉薇亞特別喜歡這部電影的主題曲。
我抓緊水龍頭,把腦袋湊到下面去,朝天花板扳開開關。白花花的水柱。我張嘴接住,滿滿一大口。
一手捂著臉,我拖著步子回到起居室,順便朝拉塞爾傢望瞭一眼:伊桑的電腦屏幕猶如鬼火一團,這孩子又趴在書桌上瞭;廚房裡沒人。客廳裡倒是燈火通明。簡,穿著雪白的襯衣,坐在那個條紋雙人沙發裡。我揮瞭揮手。她沒看到我。我又揮瞭揮手。
她還是沒看到我。
左腳一步,右腳一步,然後是左腳。然後再是右腳——不能忘瞭右腳。我癱倒在沙發上,腦袋綿軟無力地耷拉在肩頭,閉起眼睛。
莉齊怎麼瞭?我說錯瞭什麼話?我感到自己皺起眉頭。
種著草莓的沼澤在我眼前延伸,閃著微光,搖搖晃晃。奧莉薇亞牽著我的手。
冰桶滾落在地板上。
我要把剩下的半部電影看完。
我睜開眼睛,從身下摸出遙控器。電視機揚聲器裡傳出風琴聲,白考爾隨之而來,在他的肩膀後時隱時現。“你不會有事的。”她莊重地說道,“屏住呼吸祈禱吧。”這是易容手術那一幕——鮑嘉被麻醉瞭,恐怖的幻象如同邪惡的旋轉木馬,在他眼前縈繞不斷。“已經註入你的血液瞭。”風琴低沉嗡鳴。“讓我進去。”摩爾海德在鏡頭裡喋喋不休,“開門讓我進去啊。”火光一現。“要火嗎?”出租車司機主動問。
火。我一扭頭,望向拉塞爾傢。簡還在她傢的起居室裡,但現在站起來瞭,大喊大叫,盡管我什麼都聽不到。
我在沙發上扭轉身體。配樂越發尖利驚悚,許多琴弦同時奏響。我看不到她在對誰喊叫——墻壁擋住瞭我的視線,看不到客廳的另一半。
“屏住呼吸祈禱吧。”
她真的是在聲嘶力竭地咆哮,臉都漲紅瞭。我眼睛一掃,發現尼康相機擺在廚臺上。
“已經註入你的血液瞭。”
我從沙發裡站起來,走過廚房,一手抓住相機,走到窗前。
“讓我進去。讓我進去。讓我進去。”
我靠在玻璃窗上,端起相機,湊近取景框。一片黑色,接著,簡出現在視野裡瞭,輪廓有點模糊;微調焦距,她變得清晰瞭,邊緣分明——我甚至看得清她項鏈吊墜一閃一閃的反光。她瞇起瞭雙眼,張大瞭嘴巴。她用一根手指用力地在半空戳戳點點——“要火嗎?”——又戳瞭一次。一綹頭發垂下來,有節奏地打在她的臉頰上。
我把鏡頭拉得更近,但就在那一瞬間,她猛然沖向左邊,沖出瞭鏡頭。
“屏住呼吸。”我轉向電視機。又見白考爾,低啞的聲音如同唇語:“祈禱吧。”我跟著她把這句話念完。我再次轉向玻璃窗,眼睛湊向尼康。
簡又出現在取景框裡瞭——但走得很慢,模樣很古怪,一瘸一拐的。有一片深色的印跡在她的白襯衣上半部擴散開來;我眼看著那印跡暈染到瞭她的腹部。她用雙手在胸前徒勞地掙紮、摸索。那裡豎著一個銀色的、細長的東西,像刀柄。
就是刀柄。
血跡擴散到她的喉部,把脖子染成瞭血紅色。她的嘴巴松弛下來,眉頭緊鎖,好像此時此刻的她很困惑。她用一隻手握住刀柄,四肢卻已綿軟無力。另一隻手伸出來,手指指向玻璃窗。
她筆直地指著我。
我手一松,意識到照相機從兩腿間墜落,但相機上的皮帶還緊緊勒在指間。
簡的雙臂彎曲著,靠在玻璃窗上。雙眼瞪大,透露出哀求之意。她嚅動的唇舌正在念叨著我聽不到、也辨認不出的話。接著,時間好像變慢瞭,幾乎停滯,她將一隻手按在玻璃窗上,向一側跪下來,掌心在玻璃上抹出一道觸目驚心的血印。
我僵立在那兒。
動彈不得。
房間裡的一切似乎都凝滯瞭。整個世界停止下來。
好不容易,隨著時間傾斜著向前掙紮,我也能挪動自己瞭。
我原地轉身,甩掉纏在手上的相機帶,往房間裡沖,屁股在半途撞到瞭餐桌。我踉踉蹌蹌地往前跑,伸手把廚臺上的電話從機座上拿起,按下通話鍵。
沒反應。沒電。
我隱約想起戴維跟我講過這事。順便提醒你,座機沒插電——
戴維。
我扔下電話,沖到地下室門口,大喊他的名字,喊瞭又喊,不停地喊。我抓住門把手,拼命拉動。
沒人應答。
我奔向樓梯,往上,往上——撞在墻壁上,撞瞭一次、兩次——繞過二樓平臺,爬上最後幾級臺階,連滾帶爬進瞭書房。
看過瞭書桌。沒找到手機。可我敢對天發誓,就是放在這裡的啊!
Skype.
我去按鼠標,手卻抖個不停,索性握住,把整個鼠標在桌面上拖動,雙擊藍色圖標,再雙擊,聽到撥號音,在數字鍵盤上敲下911。
屏幕上出現紅色的三角光標警示:不可用於緊急呼叫,請使用電話或手機。
“去你媽的Skype。”我破口大罵。
接著我沖出書房,三步並作兩步上瞭樓梯,飛速轉過平臺,撞開臥室的門。
這邊的床頭櫃上有:紅酒杯,相框。另一邊的床頭櫃上有:兩本書,眼鏡。
我的床——手機又在床上嗎?我雙手抓起被單,狠狠地甩動。
手機像顆衛星導彈般被彈射到半空。
沒等它落下,我就伸手截獲,但很不巧,指尖將它撞到瞭扶手椅下,我又伸出手臂去掏,緊緊抓住瞭它,這才收回手臂,按下開機密碼。手機振動。密碼有誤。再次輸入的時候,我的手指都不聽使喚瞭。
終於出現瞭開機畫面。我按下打電話的圖標,鍵盤頁面跳出,我撥瞭911三個數字。
“911,請問有什麼緊急情況?”
“我的鄰居,”我開瞭口,終於在這九十秒鐘內停下一切肢體動作,“她被刺傷瞭。哦,天哪,快來救她。”
“夫人,請慢一點說。”他講話很慢,拖著佐治亞州慢吞吞的長尾音,好像在給我做示范。這太不搭調瞭。“你的地址是哪裡?”
我從腦海裡、嗓子眼裡擠出那些話,說得結結巴巴。透過窗戶,我能看到拉塞爾傢令人愉悅的小客廳,以及,玻璃上那道用鮮血抹出的弧形,酷似土著人在打仗前塗抹在身上的彩繪。
他將我報出的地址重復瞭一遍。
“是的。沒錯。”
“你說你的鄰居被刺傷瞭?”
“是的!需要幫助。她在流血。”
“什麼?”
“我說,需要幫助。”為什麼感覺他在幫倒忙呢?我大口喘氣,咳瞭起來,又吸瞭一大口氣。
“夫人,援助馬上就到。我需要你冷靜下來。可以告訴我你的姓名嗎?”
“安娜·福克斯。”
“很好,安娜。你的鄰居的姓名?”
“簡·拉塞爾。哦,天哪。”
“你現在和她在一起嗎?”
“不。她在另一邊——她傢在公園的另一邊,我住這邊。”
“安娜,是……”
他講瞭一大堆話,好像在往我耳朵裡灌蜜糖——緊急呼救機構怎麼會聘用講話這麼慢的人?——這時,我感到貓毛掃過腳踝,低頭一看,龐奇正在蹭我。
“你說什麼?”
“是你刺傷瞭你的鄰居嗎?”
沒開燈的房間裡,我看得到自己在玻璃窗上的映象——我張大瞭嘴。“不是!”
“很好。”
“我是透過玻璃窗,看到她被刺的。”
“很好。你知道是誰刺傷瞭她嗎?”
我瞇起眼睛,朝拉塞爾傢的客廳看去——現在我在二樓,比一樓的客廳高瞭一點,但隻能看到地板上那塊印花地毯。我盡力踮起腳,伸長脖子。
還是看不到。
但就在這時,它突然冒出來瞭:搭在窗臺上的一隻手。
手指向上,令人毛骨悚然,如同戰壕裡冒出一個士兵的腦袋。我望見幾根手指在痙攣中拍打玻璃,在血跡中拉扯出細絲。
她還活著。
“女士?你知道是誰——”
但我已經扔掉電話,沖出門口,任貓在後面喵喵直叫。
33
角落裡,那把傘縮手縮腳,靠墻而立,好像知道大禍臨頭,已經怕得要死。我握住彎曲的把手。木頭在汗濕的掌心裡又涼又滑。
救護車還沒來,但我就在這裡,離她不過幾十步之遙。就在這幾堵墻外,隔著兩扇門,她曾經幫過我,毫不遲疑地伸出援手——可現在,她的胸口插著尖刀。取得精神治療醫師執照的時候,我念過誓言:誓不造成傷害,以救死扶傷為己任,視他人利益高於自身利益。
簡就在公園另一邊,她的手在血泊中掙紮。
我推開門廳的門。
走過這扇門,等於走進深重的黑暗。我拉開插銷,撐開傘面,感受到傘面繃緊時略微推開瞭一絲黑暗;傘撐開瞭,傘骨尖劃在門廳兩側的墻壁上,像一隻隻銀色的小爪子。
一。二。
我握住瞭門把手。
三。
我轉動它。
四。
我站在門口,將冰涼的黃銅把手攥在掌心裡。
我動彈不得。
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外面的世界好像很想鉆進來——莉齊不也這麼說過嗎?外部世界,頂在門口,鼓起肌肉,重擊著木門;我仿佛聽得到它的呼吸,它的鼻息,它咬牙切齒的摩擦聲。它會從我身上踐踏而過,撕裂我,吞噬我。
我把頭抵在門上,呼氣。一,二,三,四。
街道猶如峽谷,又深又寬。太暴露瞭,毫無遮蔽。我永遠也過不瞭這一關。
隻有幾步之遙。走過公園就到瞭。
走過公園。
我退出門廳,把雨傘拖在身後,又回到瞭廚房。還是從這兒走吧:洗碗機旁的邊門直接通向小公園。這扇門是鎖起來的,將近一年沒開過,還被我用一隻可回收垃圾桶擋住瞭,幾個酒瓶像一排爛牙一樣從蓋子底下支出來。
我把垃圾桶推到旁邊去——裡面的玻璃酒瓶發出叮叮當當的磕碰聲——扳動門鎖。
萬一門被風吹上怎麼辦?萬一我走出去卻回不來,怎麼辦?我瞥瞭一眼門壁,掛鉤上掛著鑰匙,我特意將它取下,放進睡袍口袋裡。
我把撐開的傘擋在身前——我的秘密武器;我的劍,我的盾——把全身力氣壓在門把手上,轉動。
推開。
空氣迎面撲來,清新,涼爽。我閉起眼睛。
靜謐。黑暗。
一。二。
三。
四。
我走到瞭門外。
34
根本沒踩到第一級臺階。我踏空後,一隻腳直接落在第二級臺階上,身體失去平衡,在暗夜裡搖搖擺擺,傘在我身前晃來晃去。另一隻腳摸索著往下踩,一連滑過幾級臺階,小腿肚不斷刮擦到臺階的尖角,就這樣滑倒在草地上。
我拼命閉緊眼睛。腦袋擦過大傘弧形的頂面。它像一頂帳篷將我籠罩。
我蜷縮在傘下,伸出手臂沿著臺階摸索,上面,上面,再上面,手指一點一點蹭著往上摸,直到我能完全摸到最高的那級臺階。我睜開一條縫,向外瞄瞭一眼。邊門大敞著,廚房裡亮著金色的燈光。我盡力伸出手指,好像可以抓牢那燈光,將它拽向自己。
她在那一邊,垂死掙紮。
我又把頭靠在傘面裡。四個黑格,四條白線。
撐在粗糙的磚石臺階上,我奮力支起身體,站起來,起來,起來。
我聽見頭頂上方有幾根樹枝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又勉強地吸入幾絲寒冷的空氣。我都忘記瞭,夜裡的空氣是這麼涼。
就這樣——一,二,三,四——我走起來瞭。腳步不穩,像個醉漢。我想起:我確實喝醉瞭。
一,二,三,四。
住院實習的第三年,我有一個小病人在癲癇手術後出現一系列難以解釋的行為。摘除顳葉前,這個十歲的女孩非常快樂,但嚴重的癲癇很容易發作;摘除後,她開始疏遠傢人,完全忽視親弟弟,就連父母的撫摸、觸碰都會讓她退縮。
一開始,她的老師懷疑她遭到虐待,但後來有人註意到:她對外人、以前不認識的人卻變得非常熱情——她會親熱地抱住醫生,會拉起路人的手,還會像老朋友一樣和女銷售員熱情地聊天。與此同時,她愛過的人們——曾經深愛的傢人們——卻被打入冷宮。
我們始終未能診斷出原因,但好歹得出瞭結論:選擇性情感抽離。我不知道她此刻在哪裡,但很想知道她現在的傢庭生活怎麼樣。
就在我艱難地走進公園,去救一個隻見過兩次面的女人時,我想起瞭那個小女孩,她是那樣熱情地對待陌生人,那樣親切地對待素昧平生的路人。
然而,就在我想起她的時候,傘撞上瞭什麼東西,我停瞭下來。
長椅。
就是那把椅子,公園裡唯一的、木板條拼起來的老舊長椅,扶手上有花紋,椅背上有塊小匾,寫著所紀念的亡者的名字。以前,我會躲在傢宅的最高處,俯瞰埃德和奧莉薇亞坐在這裡;他在平板電腦上隨意瀏覽,她用拇指翻動書頁,然後他們會交換。“你喜歡你的兒童讀物嗎?”我後來這樣問過他。
“除你武器。”他這樣回答。那是《哈利·波特》中的咒語。
傘尖卡在長椅的木板縫裡瞭。我輕輕地把它撥弄出來——然後突然想到,或者說,突然記起來:拉塞爾傢沒有直通公園的邊門。除瞭沿街走正門進入,別無他法。
出門前,我沒把路線捋清楚。
一,二,三,四。
我站在四分之一英畝大的公園的正中央,隻用尼龍佈和棉佈當盔甲,妄想著跋涉到另一邊的宅子裡去拯救剛剛被刺瞭一刀的女人。
我聽到夜風在呼號。我感覺到風在肺裡盤旋,不懷好意地舔著嘴唇。
膝蓋發軟的時候,我依然在心裡說:我可以做到,打起精神來;往前,往前,往前。一,二,三,四。
我顫顫巍巍地朝前跨出一步——很小很小的一步,但終究是邁出去瞭。我凝視自己的腳,小草從拖鞋的四面八方冒出來。以救死扶傷為己任。
深夜已用利爪攫住瞭我的心,越捏越緊。我會爆炸的。我就要爆炸瞭。
視他人利益高於自身利益。
簡,我來瞭。我迫使另一隻腳往前移動,整個身體在下沉,不斷下沉。一,二,三,四。
警笛在遠處哀鳴,仿佛守靈的哀悼者在哭泣。傘像一隻碗,突然灌滿瞭血紅色的光亮。我尚未穩住自己,就轉身面向那片嘈雜。
風聲怒吼。頂燈刺目。
一,二,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