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 11月3日

20

醒來時,韋斯利的形象仍徘徊在我腦海裡。

韋斯利和來之不易的宿醉。我搖搖擺擺,好像踩著雲彩走在迷霧中,下樓進瞭書房,又趕緊跑進衛生間吐瞭起來。天堂狂喜。

我早就發現瞭,在嘔吐方面我有精準的自控力。埃德說過,我完全可以成為職業選手。按下沖水,嘔吐物旋轉著消失瞭;我漱瞭漱口,拍拍臉頰,好讓自己有點血色,然後回到瞭書房。

公園那一邊,拉塞爾傢的窗內沒有動靜,所有的房間都很暗。我瞪著那棟樓,它也回瞪著我。我發現自己挺想他們的。

我望向南邊,有輛年久失修的出租車慢吞吞地在街上開著;有個女人神清氣爽地邁著大步跟在車後,一手握著咖啡杯,一手牽著貴賓犬的皮繩。我看瞭看手機上的時鐘:十點二十八分。怎麼醒得這麼早?

對瞭!我忘瞭吃安眠藥。沒錯,還沒想起來吃安定,我就已經趴到床上昏昏欲睡瞭。平常的我是靠這種藥昏睡過去的,睡得像塊大石頭,死沉死沉的。

昨晚的事在腦海中縈繞再現,一幕幕仿佛被閃光燈照亮,刺眼的頻閃有如《火車怪客》裡的旋轉木馬。真的發生瞭嗎?是的:我們開瞭簡帶來的白葡萄酒,我們聊到瞭航行,我們一塊接一塊地吃巧克力,我拍瞭一張手機快照,我們討論瞭各自的傢庭,我把藥片攤放在咖啡桌上,我們喝瞭更多的酒。是這些事,但未必是按照這個次序來的。

三瓶——還是四瓶?就算四瓶好瞭,其實我的酒量不止如此,以前有過更高的紀錄。“是因為藥。”我自言自語,好像恍然大悟的阿基米德大叫“我明白瞭!”確切地說是因為藥量:昨天我服用瞭雙倍的醫囑藥量,我想起來瞭。一定是因為藥。“我敢打賭,這些藥能把你一棍子打暈瞭。”我一口氣吞下藥片,還用一大口紅酒送服之後,簡咯咯地笑著說。

我的頭痛得快炸瞭,兩隻手抖個不停。我在書桌抽屜最裡面翻出一罐旅行裝艾德維爾佈洛芬止痛片,往嗓子眼裡扔進三顆。按照說明書上所寫,這瓶藥已在九個月前過期瞭。九個月,都夠懷孕生子瞭,我突然想到這一點。足夠一個生命誕生。

我吞下瞭第四顆佈洛芬。以防萬一。

後來……後來是怎麼回事?想起來瞭:阿裡斯泰爾來瞭,問起他妻子的事。

窗戶外有動靜。我抬頭一看,原來是米勒醫生出門去上班瞭。“下午三點一刻見,”我對他說,“別遲到。”

別遲到——那是韋斯利的金科玉律。“對有些人來說,這是他們一整個星期裡最重要的五十分鐘。”他會這樣提醒我。“所以,看在上帝的分兒上,不管你在做什麼,不管做完瞭沒有,都千萬別遲到。”

韋斯利·太厲害。距離上一次檢查已有三個月。我抓起鼠標,進入谷歌界面。光標在搜索引擎中央跳動,如同心跳。

我按下回車鍵就看到瞭:他仍擁有榮譽副教授的職位,仍在《時代》周刊和專業雜志上發表文章。當然,他仍在行醫,不過,我記得診所已在夏季搬到瞭約克維爾區。所謂的“診所”僅僅包括韋斯利本人和接線員菲比,以及她的Square牌讀卡器。還有伊姆斯躺椅。他很喜歡他的伊姆斯。

不過,大概也隻有伊姆斯能入他的眼。韋斯利沒有結婚;診療時的講說是他傾註全部愛意的情人,病人就是他的孩子們。“福克斯,你不用同情可憐的佈裡爾醫生。”他曾這樣警告我。我記憶猶新:那是在中央公園,天鵝的脖子像問號,晌午的陽光從高高的榆樹葉間照下來,投下蕾絲般的影子。他剛問我,願不願意作為初級合夥人加入他的診所。“我的生活太充實瞭,”他說,“所以才需要你,或像你這樣的人才。我們聯手,可以幫助更多孩子。”

他是對的,一如往常。

我按下谷歌的圖片搜索頁面,立刻出現一排排照片,都不是最近拍的,也沒有哪張特別值得稱贊。“我不太上相。”他倒不是抱怨,這樣說的時候,一團雪茄的煙霧盤繞在他頭頂。他的指甲上有污點,還豁瞭口。

“是不太上相。”我表示同意。

他突然一皺眉。“請回答是非題:你對你丈夫也這樣生硬嗎?”

“不完全是。”

他哼瞭一聲。“有些事不可以這樣說。要麼是,要麼否。要麼是真的,要麼就不是真的。”

“非常正確。”我回答。

21

“猜猜我是誰。”

我在椅子裡調整瞭一下坐姿:“那是我的臺詞。”

“女漢子,你聽上去一塌糊塗啊。”

“我確實是一塌糊塗。”

“你病瞭?”

“曾經。”我回答。我不該把昨晚的事告訴他,我知道,但另一方面,我太虛弱瞭,而且我很想對埃德保持坦誠。這是他應得的。

他很不高興。“你不能那樣做啊,安娜。不能用酒送藥。”

“我知道。”已經開始後悔自己一吐為快瞭。

“我是說真的。”

“我知道,我說過瞭。”

他的聲音再響起時,語氣柔和多瞭。“最近,你的訪客真不少啊。太多刺激瞭。”他停頓瞭一下,“也許公園那邊的人——”

“拉塞爾一傢。”

“也許他們可以暫時不要來騷擾你。”

“隻要我不昏倒在門外,我相信他們就會忘瞭我的。”

“你的事,和他們沒關系。”我敢說,他心裡還在想:他們的事也和你無關。

“菲爾丁醫生怎麼說?”他繼續問。我懷疑每當埃德覺得茫然、不知所措時,都會這麼問。

“他更感興趣的是我和你的關系。”

“和我?”

“和你們。”

“哦。”

“埃德,我想你。”

我不是故意這樣說的——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是這樣想的。未加過濾的潛意識。所以我特意解釋瞭一句:“對不起——那是本能在講話。”

他沉默瞭片刻。

然後好不容易憋出瞭一句話:“好吧,現在是埃德在講話。”

我也想念這種冷笑話——他就喜歡這種傻乎乎的文字遊戲。以前,他老攛掇我把名字“安娜(Anna)”嵌入“精神分析學傢(psychoanalyst)”中,這樣就可以自稱為“精分安娜(psycho-anna-lyst)”。我總會假裝惡心,斷然否認:“太可怕瞭!”他卻不依不饒地說:“你知道自己喜歡著呢!”沒錯,我確實喜歡。

他又沉默瞭。

過瞭一會兒:“你想我什麼?”

我可沒料到他會這樣問。“我想……”一旦開瞭口,我就指望著潛意識能接盤,自動組織語言,自主發聲。

結果,內心的湧動一發不可收,如同滔滔洪水沖潰堤壩。“我想念你投球的樣子。”傻乎乎的話最先溜出來。“我想念你無論如何都打不好佈林結。我想念你刮胡子留下的刀疤。我想念你的眉毛。”

說著說著,我發現自己走上瞭樓梯,走過瞭平臺,走進瞭臥室。“我想念你的鞋子。我想念你早上向我討咖啡。我想念你那次塗瞭我的睫毛膏,結果大傢都發現瞭。我想念你那次竟然讓我縫衣服。我想念你對服務生總是很客氣。”

躺在床上瞭,我們的床。“我想念你煎的蛋。”打散後下鍋,仍有單面荷包蛋的感覺,一半凝結。“我想念你講的睡前故事。”女主角拒絕王子的求婚,堅持先攻讀他倆的博士學位。“我想念你對尼古拉斯·凱奇的印象。”詳見驚悚電影《異教徒》的海報。“我想念你竟然一直以為‘誤導’該讀作‘錯導’。”

“別在雞蛋裡挑骨頭。你這是在錯導我。”

我笑起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落淚瞭:“我想念你傻得可愛的冷笑話。我想念你總是掰下一塊巧克力,而不是索性咬一口那該死的巧克力棒。”

“別說粗話。”

“對不起。”

“還有,掰下來更好吃。”

“我想念你的心。”我說。

冷場。

“我非常想你。”

繼續冷場。

“我非常愛你。”我又哭又笑,上氣不接下氣,“你們兩個。”

這都不是套路,不是我能辨認出來的套路——畢竟,我的專業素養之一就是能認出套路。我就是想他瞭。我想他。我愛他。我愛他們。

一段深長的沉默。我默默地呼吸。

“可是,安娜,”他開口瞭,很溫柔,“如果——”

樓下突然有響動。

很輕,像有什麼東西滾動瞭一下。也許是房子內部的零件。

“等一下。”我對埃德說。

接著,又傳來一聲很清晰的咳嗽,幹巴巴的,悶聲悶氣。

我的廚房裡有人。

“我得下去看看。”我對埃德說。

“什麼——”

話沒說完,我已經悄悄地湊近門口,緊握手機;手指已經在屏幕上撥出瞭電話號碼——911——拇指就停在撥號鍵上。我想起上一次報警的情形。事實上,打瞭不止一通,我努力地一撥再撥。這一次,肯定會接通的。

我躡手躡腳地走下樓梯,手搭在扶欄上,腳下的臺階完全隱沒在陰影裡。

轉過平臺,日光照亮瞭樓梯井。我悄無聲息地走進廚房。手機在手裡微微顫抖。

水槽邊站著一個男人,寬闊的後背對著我。

他轉身瞭。我按下瞭撥號鍵。

22

“嘿!”戴維說。

好想罵一句。我長籲一聲,立刻中斷瞭撥號,並把手機揣進口袋。

“對不起。”他說道,“半小時前我按過門鈴瞭,我想,你大概還在睡覺。”

“應該是在沖涼。”我回答。

他沒再說什麼。大概是為我感到尷尬吧:我的頭發一根都沒淋濕呢。“所以我就從地下室的門直接上來瞭。這應該可以吧?”

“當然可以。”我對他說,“你隨時都可以上來。”我走到水槽邊,接瞭一杯水。神經總算放松下來瞭。“需要我幫忙嗎?”

“我在找美工刀。”

“美國刀?”

“美工刀。”

“開紙箱用的那種刀?”

“沒錯。”

“美國——美工——刀。”我念念有詞。我這是犯瞭什麼病?

“我在水槽下的櫃子裡找過瞭。”他用寬容的口吻繼續講,“電話旁邊的抽屜裡也找瞭。順便提醒你,座機沒插電。依我看,那是沒法用的。”

我都想不起來最後一次用座機是什麼時候瞭。“那是一定的。”

“找時間再修吧。”

我在心裡說:沒必要。

我轉身朝樓梯口走去,並說道:“樓上的儲物間裡有一把開箱刀。”話音未落,他已經跟上來瞭。

走上樓,一轉彎,我打開瞭儲物間。裡面好像塞滿瞭燃盡的火柴,黑洞洞的。我拉下燈泡旁邊的細繩。這個儲物間又深又窄,位於某個房間的閣樓,最裡面擺放著一些折疊沙灘椅,幾個油漆罐像五顏六色的小花盆一樣散放在地板上……搞不好,犄角旮旯裡還有亞麻墻紙,上面印著牧羊女、貴族和海膽似的奇異花卉。埃德的工具箱在擱板架子上,看起來有一百年沒用過瞭。以前他就說過:“我可不是能工巧匠。有我這樣的身體和腦子,不需要親自動手。”

我打開箱子,翻找起來。

“那個就是。”戴維一眼就發現瞭——裹著銀色塑料刀鞘的一端,有一小截刀刃露在外面。我一把抓住它。“小心。”

“我不會傷到你的。”我謹慎地把刀遞給他,露出的刀刃朝向自己。

“是我不想傷到你。”

我的心裡忽然有種異樣的快感,好像躥起瞭一朵小火苗:“你要這個幹什麼?”我又拉瞭一下燈繩,儲物間立刻重回黑暗。戴維一動沒動。

我突然意識到,我們正站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我穿著睡袍,戴維持刀,我們從沒有這樣靠近過對方。他可以吻到我。他可以殺掉我。

“隔壁的男人請我去幹點活。開箱子,收拾東西。”

“隔壁哪傢?”

“公園那邊的一傢。姓拉塞爾的。”他一步邁出去,朝樓梯走去。

“他怎麼找到你的?”我跟上去,問他。

“我散發瞭一些小廣告。他肯定是在咖啡店或別的地方看到瞭。”他轉身看著我:“你認識他?”

“不認識。”我回答,“他昨天來過。僅此而已。”

我們回到瞭廚房。“他那兒有些箱子還沒拆封,還有些傢具要放到地下室裡去。我大概下午才會回來。”

“我認為他們不在傢。”

他瞇起眼睛瞥瞭我一眼:“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在偷窺。“看起來不像有人在傢。”我透過廚房玻璃指向207號,可就在這時,拉塞爾傢的起居室亮起瞭燈。阿裡斯泰爾站在那兒,用下巴和肩膀夾著手機,頭發亂蓬蓬的,一看就是剛起床。

“就是那個男人。”戴維說著,朝門廳走去,“我晚點回來。謝謝你借我刀。”

23

我本想回去接著找埃德聊天——“猜猜我是誰”,這次輪到我講這句瞭——可戴維剛出門,門又被敲響瞭。我去開門,打算問他忘瞭什麼。

門那邊卻是個大眼睛的柔媚女子:比娜。我看瞭看手機——剛好正午。美國,美工。天哪。

“戴維讓我進來的。”她解釋瞭一句,“每次看到他,他都比上一次更帥。這可如何是好?”

“你要主動出擊,也許就能解決問題。”我說。

“也許你該閉嘴,做好訓練的準備。快去換件像樣的衣服。”

我去換瞭。等我在起居室的地板上鋪開瑜伽墊,康復訓練就開始瞭。我和比娜相識快十個月瞭——十個月前,我剛剛出院,脊背有瘀青,喉嚨嚴重受損——就在這十個月裡,我們喜歡上瞭對方。大概真的像菲爾丁醫生說的那樣,甚至該算是朋友瞭。

“今天外面很暖和。”她把啞鈴壓在我後背的腰窩上;我的手肘開始晃動。“你應該開一扇窗。”

“不可能。”我在呻吟中回答。

“你會錯過窗外的明媚陽光。”

“我已經錯過太多瞭。”

一小時後,我的T恤被汗水浸透瞭,貼在身上。她把我拖起來,問道:“你想不想試試雨傘魔法?”

我搖搖頭,頭發都粘在脖子上。“今天算瞭。而且,那也不是魔法。”

“又暖和,又沒風,這麼好的天氣,不試試多可惜。”

“不——我……算瞭。”

“你的酒還沒醒?”

“那也算理由之一吧。”

她輕嘆一聲:“這星期和菲爾丁醫生談過這事嗎?”

“談過瞭。”我撒瞭謊。

“談得怎樣呢?”

“很好。”

“你做到第幾步瞭?”

“十三步。”

比娜在審視我。“好吧。對你這年紀的女人來說,不算太糟。”

“越來越老瞭。”

“怎麼瞭?快過生日瞭?”

“下周。十一號。十一月十一號。”

“得讓你享受老年人特惠價瞭。”她彎下腰,把啞鈴收進箱子裡,“吃飯吧。”

以前我不怎麼下廚——埃德負責做飯——最近這些日子,生鮮即送會把日常所需的食物送到我傢門口:冷凍即食便當、微波爐半成品、冰激凌、紅酒(箱裝),還有為比娜準備的少量水果和精益蛋白質。她硬說那也是為我好。

我們吃午飯的時間是不計費的——看起來,比娜挺喜歡有我作陪。有一次我問她:“難道我不該為你這段時間付錢嗎?”

“你已經用午餐抵償瞭。”她這樣回答。

我把一大塊黑乎乎的烤雞撥到她盤子裡:“你說的午餐就是這玩意嗎?”

今天的午餐是蜂蜜甜瓜、幾小條熏幹培根。“確定沒有醃過嗎?”比娜問。

“確定。”

“謝謝,夫人。”她用勺子挖瞭一口甜瓜,抹瞭抹粘在嘴唇上的蜂蜜。“我剛看瞭一篇文章,講的是蜜蜂為瞭找花蜜,從蜂巢出去後可以一口氣飛行十公裡。”

“你在哪兒看到的?”

“《經濟學人》。”

“哇哦,《經濟學人》。”

“是不是很讓人驚嘆?”

“是讓人憂傷吧,我連傢門都出不瞭。”

“人傢的文章不是針對你的。”

“聽上去不是而已。”

“蜜蜂還會跳舞呢,術語叫作——”

“搖擺舞。”

她把培根一分為二:“你怎麼會知道?”

“我在牛津的時候,皮特裡弗斯博物館辦過一次蜜蜂特展。那是英國很有名的自然博物館。”

“哇,牛津。”

“搖擺舞,我記得很牢,因為我們試圖模仿來著,一群人跌跌撞撞的,很像我康復訓練時的樣子。”

“你們當時也喝醉瞭?”

“並不是很清醒。”

“看瞭那篇文章之後,我一直會夢到蜜蜂。”她說,“你覺得這有什麼寓意嗎?”

“我不是弗洛伊德派的。我不解夢。”

“假如讓你來解呢?”

“如果讓我解,我會說蜜蜂是在讓你停下,別再沖動地問我夢有什麼意思。”

她嚼著肉,說道:“下次訓練我要讓你吃盡苦頭。”

我們默默地吃東西。

“你今天吃藥瞭嗎?”

“吃瞭。”其實還沒有,我想等她走瞭再吃。

又過瞭一會兒,水管裡突然傳出水聲。比娜朝樓梯看瞭一眼:“是抽水馬桶嗎?”

“是的。”

“傢裡還有別人嗎?”

我搖搖頭,把嘴裡的東西咽下去:“聽上去應該是戴維帶瞭朋友過來。”

“好一個賤人。”

“他又不是天使。”

“你知道是誰嗎?”

“一向一無所知。你是在嫉妒嗎?”

“當然不是。”

“難道你不想和戴維來一段搖擺舞?”

她向我扔來一小塊培根碎片:“我下周三有事,和上周一樣。”

“你姐姐。”

“是的。她又來瞭。改到周四可以嗎?”

“應該沒問題。”

“太好瞭。”她一邊咀嚼,一邊轉動水杯,“安娜,你看起來很憔悴。休息得好嗎?”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不好。我……我是說,休息得還行,但我最近腦子裡很亂。你知道,這……這事不好對付。”我張開手臂,掃過整個房間。

“我知道,肯定很難受。我懂的。”

“訓練也很難受。”

“你的表現真的很棒。我保證這是實話。”

“還有心理診療也讓我難受。你知道,做慣瞭醫生,就很難做病人。”

“可以想象。”

我調整呼吸,不想讓情緒激動。

還有最後一條沒說:“而且,我很想念莉薇和埃德。”

比娜放下餐叉:“肯定會想啦。”她回應我的笑容那麼暖心,我的眼淚差點湧出來。

24

莉齊奶奶:安娜醫生,你好!

隨著鳥鳴般的提示音,這條消息跳到桌面上。我把杯子放到一邊,從棋局裡抽身而出。比娜走後,我已經連勝三局瞭。今天戰績顯赫,可喜可賀。

醫生在此:莉齊,你好!感覺如何?

莉齊奶奶:好多瞭,真心感謝你。

醫生在此:聽到這消息真讓人開心。

莉齊奶奶:我把理查德的衣服都捐給教會瞭。

醫生在此:他們一定非常感激你。

莉齊奶奶:是的,而且這也是理查德的心意。

莉齊奶奶:三年級的學生們為我制作瞭一張很大的康復賀卡!好大好大,貼滿瞭亮片和棉花球。

醫生在此:好貼心啊。

莉齊奶奶:老實說做得很醜,我頂多給C+,但貴在心意。

我笑瞭,順手打出LOL,但又刪掉瞭。

醫生在此:我的工作對象也是孩子。

莉齊奶奶:真的嗎?

醫生在此:兒童心理學。

莉齊奶奶:我有時覺得那才是我的專業……

我又笑瞭。

莉齊奶奶:哇哦!我差點忘瞭!

莉齊奶奶:今天早晨,我可以出門走幾步瞭!有個以前的學生順路來看望我,陪我走出瞭傢門。

莉齊奶奶:就一分鐘左右,但太值得瞭。

醫生在此:進步好大。走出第一步,以後就會越來越容易瞭。

事實未必如此,但為瞭莉齊,我真心期盼她的狀態越來越好。

醫生在此:學生們都這麼愛護你,真是太棒瞭。

莉齊奶奶:這個學生叫薩姆,完全沒有藝術細胞,但他從小就是個好孩子,現在也是個好男人。

莉齊奶奶:不過我忘帶傢門鑰匙瞭。

醫生在此:完全可以理解!

莉齊奶奶:一時半會兒又進不瞭屋。

醫生在此:但願那不會讓你太恐慌。

莉齊奶奶:是有點嚇人,但我在花盆下面藏瞭備用鑰匙。紫羅蘭都盛開瞭,好美麗。

醫生在此:我們在紐約城裡,沒這個福分啊!

莉齊奶奶:哈哈哈!

我微微一笑。她還沒精通網聊。

莉齊奶奶:我得下線瞭,去做午飯。有朋友過來。

醫生在此:去吧。很高興知道你有伴兒。

莉齊奶奶:謝謝你!

莉齊奶奶:)

她退出瞭。我覺得自己容光煥發。“我死之前,還可以辦件好事。”——《無名的裘德》第六部第一節。

五點,一切順利。我下完瞭棋(4比0!),喝完瞭酒,下樓走向電視機,拉開影碟櫃,我心想:今晚來個希區柯克雙片連播吧,不如就看《奪魂索》(一直被低估)和《火車怪客》(交叉謀殺)。兩部電影的主角都是男同性戀——我猜就是因為這一點,我才想把它們配對的。我仍在受分析力的慣性驅使。“交叉謀殺。”最近我自言自語的頻率越來越高瞭,要記著和菲爾丁醫生談談這事。

或許看《西北偏北》也不錯。

或者《貴婦失蹤記》——

一陣尖叫聲,淒厲又生猛,撕心裂肺地喊出來。

我轉身朝向廚房的窗戶。

傢裡萬籟俱寂。我的心跳像鼓點。

哪兒來的尖叫?

窗外,金燦燦的暮光陣陣波動,晚風搖動枝葉。是街上的聲音,還是——

就在這時,又傳來一聲:發自肺腑、震顫、驚恐的尖叫聲。來自207號。客廳的窗戶是敞開的,窗簾在微風中不安地晃動。今天外面很暖和。比娜說過,你應該開一扇窗。

我呆若木雞地瞪著那棟樓,眼神在廚房和客廳間搖擺,又突然朝樓上伊桑的房間看,再回到廚房。

是他在打她嗎?控制欲太強。

我沒有拉塞爾傢的電話號碼,但下意識地把iPhone從口袋裡掏瞭出來,又笨手笨腳地讓它滑落在地——“該死!”——撿起來就撥瞭查號臺。

“請問地址?”接線員的聲音很陰沉,我報出瞭地址。過瞭一會兒,自動語音報出瞭十個數字,還表示可以用西班牙語復述一遍。我掛斷,立刻把那十個數字敲進手機。

嘟,鈴聲在我耳朵裡響起。

嘟,第二聲響起。

嘟,響瞭第三聲。

第四聲響到一半——

“哈羅?”

是伊桑接的電話。他聲音發抖,壓低嗓門。我飛快地望瞭一眼他傢,但沒看到他。

“是我,安娜。公園這邊的。”

一聲抽噎。“嘿。”

“你那兒出什麼事瞭?我聽到尖叫聲。”

“哦。沒有——沒事。”他咳瞭一下,“沒事。”

“我聽到有人尖叫。是你媽媽嗎?”

“沒出什麼事。”他重復一遍,“隻是他在發脾氣。”

“你需要幫忙嗎?”

他頓瞭頓:“不用。”

我聽到急促的嘟嘟兩聲。他掛斷瞭電話。

他們傢的小樓面無表情地對著我。

戴維——戴維今天過去幹活。也許已經回來瞭?我奔到地下室門口狠狠敲門,大喊他的名字。一時間,我有點害怕會有個陌生人來開門,睡眼惺忪地跟我說:戴維馬上就回傢,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回去睡覺嗎,多謝。

什麼動靜都沒有。

他聽見瞭嗎?他看到瞭嗎?我撥通他的電話。

不疾不徐的四聲鈴響,然後傳來機械的通報:“您所撥打的用戶……”一個女人的聲音——總是女人來講這些話。大概是因為我們道歉聽上去更誠懇。

我按下取消鍵,下意識地摩擦手機,仿佛它是神燈,再摸幾下就會冒出個神仙,施法,許諾,滿足我的心願。

簡在尖叫。兩次。她兒子否認傢裡出事瞭。我不能貿然報警;假如他不肯對我說,顯然更不會向警察坦白。

我的指甲都快摳進掌心瞭。

不行。我得再和他談談——最好是和她。我回到最近通話記錄的頁面,按下拉塞爾傢的號碼。鈴響瞭一下就被接起來瞭。

“你好。”是阿裡斯泰爾,令人愉快的男高音。

我屏住呼吸。

我抬頭一望:他就在廚房裡,拿著電話。另一隻手握著一把鐵錘。他沒有發現我。

“我是安娜·福克斯,住在213的。我們昨晚見過——”

“是的,我記得。你好。”

“你好。”我開始後悔這麼彬彬有禮瞭,“我剛才聽到一聲尖叫,所以想來問——”

他轉瞭個身,背對著我,把錘子放在臺面上——是鐵錘嚇到她瞭嗎?——然後按瞭按後脖頸,好像在給自己壓驚。“對不起——你聽到瞭什麼?”

我沒想到他反過來問我。“尖叫?”說完,我覺得不行:應該用確鑿無疑的語氣。“尖叫。一分鐘以前。”

“尖——叫?”他的語氣好像在說外語。意大利語的“瀟灑(Sprezzatura)”?德語裡的“幸災樂禍(Schadenfreude)”?

“是的。”

“你在哪兒聽到的?”

“從你傢傳來的。”轉過身來,我想看到你的表情。

“這可……這兒沒人叫喊啊,我可以向你保證。”我聽到他輕笑一聲,看到他靠在瞭墻上。

“可我確實聽到瞭。”你兒子也承認瞭,我心裡想,但我不會跟他講——那樣可能會激怒他,無異於火上澆油。

“你肯定聽錯瞭。或者是別的地方發出的聲音。”

“不,我非常確定,就是你傢傳出來的。”

“傢裡隻有我和我兒子。我沒有叫喊,我很肯定,他也沒有。”

“但我明明聽——”

“福克斯太太,我很抱歉,但我還有事——另一通電話打進來瞭。這裡一切都好。沒有人尖叫,我保證!”

“你——”

“祝你度過愉快的一天。享受好天氣吧。”

我眼睜睜看著他放下電話,又聽到急促的嘟嘟兩聲。他從臺面上拿起鐵錘,從另一邊的門走瞭出去。

我難以置信地瞪著手機,好像指望它能給我一番解釋。

過瞭一會兒,我回頭再看拉塞爾傢時,看到她出現在門口的臺階上。她一動不動地站瞭一會兒,好像貓鼬在巡視周圍有沒有天敵,然後才走下臺階。她左顧右盼,晃著腦袋,最後決定朝西走,朝林蔭道走,夕陽照在頭發上,她好像戴瞭一頂金色的王冠。

25

他背靠門廊,浸瞭汗水的襯衫顏色變深瞭,汗濕的頭發扁塌塌的。一邊的耳朵裡塞瞭一隻耳機。

“你說什麼?”

“你在拉塞爾傢有沒有聽到尖叫聲?”我又問瞭一遍。我剛剛聽到他回來,距離簡出現在那邊門階上還不到半小時。這期間,我一直用尼康相機對著拉塞爾傢,從一個窗口瞄到另一個窗口,宛如一隻獵狗在狐貍洞口聞來聞去。

“沒有,我大概半小時前就離開瞭,”戴維回答,“去咖啡店買瞭一份三明治。”他掀起襯衫下擺,抹瞭抹臉上的汗。他的腹部有幾塊起伏的肌肉。“你聽到有人叫?”

“兩聲,叫得很響,聽得很清楚。大概六點鐘?”

他看瞭看手表。“那時候我應該還在他們傢,但我也聽不到什麼。”說著,他指瞭指耳機;另一隻耳塞隨著細線垂蕩在腿側,“一直在聽斯普林斯汀。”

這是有史以來他第一次表露出個人喜好,但時機不對。我不依不饒地又問道:“拉塞爾先生沒提到你在他們傢。他說傢裡隻有他和他兒子。”

“那我應該已經走瞭。”

“我給你打瞭電話。”這話聽起來可憐巴巴的。

他皺瞭皺眉,從口袋裡掏出手機,看瞭看,眉頭反倒皺得更深瞭,好像很不滿意手機沒讓我找到他:“哦。你要我幫忙?”

“所以,你沒聽到任何人喊叫。”

“我沒聽到任何人喊叫。”

我轉過身。“你有什麼需要嗎?”他又問瞭一遍,但我已經朝窗口走去瞭,始終抱著相機。

我眼看著他出門。門開瞭,他現身,關上門。他利落地走下臺階,朝左拐,走上人行道,朝我傢走來。

沒過多久,門鈴就響瞭,我已經在對講機旁等待。我按下開門鍵,聽到他走進門廳,聽到前門咔嗒一聲關上,這才拉開門廳的門,看到他站在陰影裡,眼睛紅通通的,佈滿血絲。

“對不起。”伊桑說著,在門口徘徊不前。

“別這麼說。快進來。”

他像隻風箏,輕飄飄地飛進來,眼看要落在沙發上,轉而又進瞭廚房。“你想吃點什麼嗎?”我問他。

“不用瞭。我待不瞭多久。”他搖著頭,眼淚像斷線的珠子般滑下臉頰。這孩子隻來過我傢兩次,兩次都哭瞭。

當然,我早就習慣瞭孩子們悲傷時的舉止:抽泣,哀號,打洋娃娃,撕扯圖書。但隻有對奧莉薇亞,我才可以用擁抱表示安慰。現在,我對伊桑張開手臂,如同羽翼展開,他有點尷尬地走進這個懷抱,卻重重地靠在我身上。

在那個瞬間,和之後的片刻裡,我好像又在擁抱自己的女兒瞭——在她第一天上學回傢後抱住她,度假時在巴巴多斯的泳池裡抱住她,在寂靜的鵝毛大雪中抱住她。她的心跳,我的心跳,交融在一起,形成持續不斷的節奏,同時在我們兩人的血脈裡鼓動。

他在我肩頭小聲說瞭些什麼。“你說什麼?”

“我說,真的非常抱歉。”他重復瞭一遍,迫使自己抬起頭來,把袖口墊在鼻子下面,“非常抱歉。”

“沒關系。別再道歉瞭。沒事。”我撥開垂在自己眼前的一綹頭發,又幫他把眼前的頭發撥開,“發生瞭什麼事?”

“我爸……”他停下來,透過玻璃窗望瞭一眼他傢。夜色中,那棟小樓像一隻在發光的骷髏頭。“我爸一直大喊大叫,我待不下去瞭。”

“你媽媽呢?”

他抽噎一下,又抹瞭抹鼻子。“我不知道。”喘瞭幾口粗氣,他抬眼盯著我看,“對不起。我不知道她在哪裡。不過,她應該沒事。”

“是嗎?”

他打瞭個噴嚏,垂下眼簾。龐奇不知何時來到他腳邊,蹭來蹭去。伊桑又打瞭一個噴嚏。

“抱歉。”又一個噴嚏,“貓。”他朝四周看看,好像很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站在我傢廚房裡。“我得回去瞭。我爸會發火的。”

“我認為他早就發火瞭。”我從餐桌旁拉出一把椅子,示意他坐下。

他有點猶豫,又抬眼看瞭看窗外。“我還是走吧。本來就不該過來的。我隻是……”

“你隻是需要離開那棟房子。”我幫他把話講完,“我懂。但問題是,你現在回去安全嗎?”

出乎我意料的是,他大笑一聲,笑聲短促又尖刻。“他隻會動嘴皮子,沒別的本事。我才不怕他呢。”

“但你媽媽怕。”

他不說話瞭。

在我看來,伊桑身上沒有受虐兒童常有的那些痕跡:臉部、小臂都沒有傷痕,舉止坦率,態度友好(但不要忘記:他哭過兩次瞭),個人衛生方面也令人滿意。但這隻是乍看之下的初步印象。畢竟,此刻的他在我傢廚房裡,用緊張、驚恐的眼神遠遠打量著公園另一邊的他的傢。

我把椅子推回原位。“我要你記住我的手機號碼。”我對他說。

他點瞭頭——我覺得他有點勉強,但好歹是答應瞭。“可以給我寫下來嗎?”他說。

“你沒有手機?”

他搖瞭頭。“他——我爸不讓我帶手機。”他吸瞭吸鼻子,“我也沒有電子郵箱。”

並不意外。我從廚房抽屜裡隨手抽出一張沒用的購物小票,寫下一串號碼。四位數,我突然反應過來,寫的是以前診所的分機號碼,那是我為病人們保留的緊急求助專用號碼。“1800-安娜特急。”埃德喜歡這樣開我的玩笑。

“抱歉,寫錯瞭。”我在四位數上畫瞭一條線,在下面寫上手機號碼。一抬頭,我發現他已經站在廚房門口瞭,依然緊盯著公園另一邊的小樓。

“你不是非回去不可。”我說。

他轉過身,遲疑,搖搖頭:“我還是回傢吧。”

我點點頭,把那張小紙片遞給他。他把它塞進瞭口袋。

“你可以隨時給我打電話。”我說,“請把這個號碼也給你媽媽。”

“好的。”他朝門口走去,肩背挺得筆直。我心想,這是做好瞭打硬仗的準備吧。

“伊桑?”

他的手握住瞭門把,轉身看我。

“我說真的。任何時候都可以給我打電話。”

他點點頭,然後打開門,走瞭出去。

我回到窗邊,目送他穿過公園,走上臺階,把鑰匙插進門鎖。他停瞭停,深吸一口氣,然後進瞭門,不見瞭。

26

兩小時後,最後一口酒進瞭肚,我把空酒瓶擱在咖啡桌上。我強迫自己慢慢站起來,然後向另一邊傾斜,猶如時鐘上的分針。

不行。拖也要把你自己拖到臥室。拖到浴室。

淋浴間的水簾下,過去幾天裡發生的事在我腦海中不斷閃回,縫隙被補上,空洞被填滿:伊桑,在沙發上哭泣;菲爾丁醫生的高度眼鏡;比娜,單腿彎曲壓住我的脊椎;還有簡來拜訪的那一夜,煙波蕩漾。埃德的聲音在我耳邊。持刀的戴維。阿裡斯泰爾——好男人,好丈夫。那兩聲尖叫。

我擠出一點洗發水,用手接著,漫不經心地塗抹到頭發上。水在我腳邊匯流。

藥——天哪,還有藥。“安娜,這些都是藥性很強的精神科藥物,”菲爾丁醫生從一開始就提醒過我,那時我吃止痛藥都會犯迷糊,“吃這些藥的時候,要對自己負責。”

我用手掌撐住浴室墻壁,在花灑下垂下頭,臉孔仿佛被埋在濕發圍成的黑色洞穴裡。我的身體正在發生某種變化,從裡到外,又危險又新鮮。這棵毒樹已然生根。它在長,枝葉四散,藤蔓纏繞我的五臟六腑。“藥。”我說瞭出來,嘩啦嘩啦的水聲掩映著又輕又細的話語聲,宛如在水底講話。

手指在玻璃上畫出象形符號般的圖案。我抹瞭抹眼裡的水,定睛去看。整面玻璃門上,一遍又一遍,一行又一行,我竟然寫下瞭簡·拉塞爾的名字。

《窗裡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