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剛過七點,朝陽剛剛探入窗簾的縫隙,比娜就走瞭。這下我可知道瞭:她打呼嚕,輕輕的鼾聲像遙遠的海浪。真沒想到。
我謝過她,腦袋一陷進枕頭,又回到瞭沉睡中。醒來時,我看瞭看手機。快十一點瞭。
我瞪著屏幕,發瞭一會兒呆,僅過瞭一分鐘,就和埃德聊上瞭。這一次沒玩“猜猜我是誰”的把戲。
“怎麼會有這種事。”聽完後,他愣瞭愣才說話。
“但這種事就是發生瞭。”
他又停頓片刻:“我不是說事情沒發生,但是——”我抱起胳膊。“你最近一段時間真的吃瞭不少猛藥。所以——”
“所以你也不肯相信我。”
一聲嘆息:“不,不是我不相信你,而是——”
“你知道這事多麼令人沮喪嗎?”我喊出聲來。
他不吭聲瞭。我繼續。
“我眼睜睜看著事情變成這樣。是的。我吃藥瞭,而且我——是的。但我沒有幻覺。就算你吞一把藥片也不會幻想自己看到瞭那種事。”我重重地吸瞭口氣,“我又不是高中生,玩瞭暴力的電子遊戲後就去學校裡掃射。我知道自己看到瞭什麼。”
埃德保持沉默。
然後:
“好,純粹站在學術立場討論一下,你確定是他?”
“誰?”
“那個老公。是他……幹的好事?”
“比娜也這麼問。我當然確定。”
“有沒有可能是另一個女人幹的?”
我不吭聲。
埃德的語調上揚瞭,他總是這樣,把腦子裡想的事講出來時就會不自覺地提高音調:“假設如你所說,她是他的情人,從波士頓或別的地方來。她們發生瞭爭執。拔刀相向。或是別的武器。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老公並沒有插手。”
我想瞭想。雖然不太情願,但我承認有這種可能。不過:“首要的重點並不是誰行兇,”我固執己見,“眼下並不是。那件事已經結束瞭,現在的問題是沒人相信我。我甚至覺得比娜都不相信我。你也不信我。”
沉默。不知不覺間,我已經上瞭樓梯,進瞭奧莉薇亞的臥室。
“別把這事講給莉薇聽。”我補上一句。
埃德笑瞭,確切地說是“哈”瞭一聲,聽來明快又輕松。“我才不會呢。”他咳嗽起來,“菲爾丁醫生怎麼說?”
“我還沒有告訴他。”我是應該和他談談。
“你應該跟他講明。”
“我會的。”
停頓。
“鄰居們怎麼樣瞭?”
我意識到自己無話可說。武田傢、米勒傢,甚至沃瑟曼傢——過去的這個星期裡,他們幾乎從我的雷達上消失瞭。這個街區仿佛落下瞭一道帷幕;對街的人傢都被遮掩瞭,不見瞭;依然存在的隻有我傢、拉塞爾傢和我們之間的公園。我很想知道麗塔的包工頭怎麼樣瞭,還想知道格雷太太為讀書會挑選瞭哪本新書。以前我會關註他們的一舉一動,觀察我的鄰居們,留心他們進進出出的時間。我曾把他們的生活篇章一一記下,留在我的存儲卡裡。可現在……
“我不知道。”我隻能如此坦白。
“好吧。”他說,“也許這樣最好。”
我們聊完,我又看瞭看手機上的時鐘。十一點十一分。我生日的數字組合,也是簡的生日。
47
從昨天開始我就不願進廚房瞭,索性避開整個一層。但現在,我又一次站在窗前,俯瞰公園對面的那棟小樓。我往杯子裡倒瞭一點酒。
我知道自己看到瞭什麼。血泊。懇求。
這事還沒完。
我開喝瞭。
48
百葉窗被拉起來瞭。我看到瞭。
那棟小樓又睜大眼睛瞪著我瞭,似乎帶著驚訝的表情發現我也直愣愣地瞪著它。我拉近鏡頭,透過窗玻璃慢慢細看,盯著小客廳。
毫無瑕疵。不留痕跡。雙人沙發。落地燈如衛兵般分立兩旁。
鏡頭移到窗邊的座椅時,我突然將它轉向上方,瞄準伊桑的房間。他弓著背湊在電腦前,好像書桌旁的滴水嘴獸。
再拉近一點,不瞞你說,我簡直都能看清他電腦屏幕上的字。
街上有動靜。有輛車閃著黑亮的光澤,像條巨鯊般駛到拉塞爾傢門前的人行道邊,停下來。駕駛座的門像魚鰭般支瞭出來,一身冬裝的阿裡斯泰爾下瞭車。
他邁著大步走向傢門。
我按下快門。
他走到門口時,我又拍瞭一張。
我毫無計劃可言。(老實說,我何曾按照計劃行事呢?)倒不是說我要親眼看到他的雙手沾滿鮮血。他也不會叩響我的傢門,前來懺悔。
但我依然可以遠觀。
他進瞭屋。我將鏡頭轉到廚房,果然不出所料,他很快就出現瞭,把鑰匙擱在廚臺上,脫下外套,走出瞭廚房。
沒有回來。
我移動鏡頭,往二層樓去,瞄準小客廳。
就在這時,她出現在鏡頭裡瞭,草綠色的衛衣套裝,看上去很明快。“簡。”
我調整焦距。就在她走向一盞落地燈,再走向另一盞,把它們一一點亮的時候,她的輪廓越來越清晰,細節越來越鮮明。我看得到她細嫩的雙手,細長的脖頸,還有一縷細發垂在臉頰上。
這個騙子。
接著,她走出門去,纖瘦的窄臀左右微搖。
沒看頭瞭。小客廳空無一人。廚房空無一人。樓上,伊桑的椅子也空瞭,電腦屏幕黑瞭。
電話鈴聲響起。
我猛地扭頭去看,像貓頭鷹似的劇烈扭轉,照相機落在膝頭。
鈴聲在我身後,但手機就在我手邊。
是座機。
不是廚房裡的座機,那臺機器早已淪為廢物,發出響聲的是埃德書房裡那臺分機。我早就忘瞭那兒還有一部電話。
丁零零,又響瞭一遍,聽來遙遠,但不依不饒。
我沒動身,也沒呼吸。
誰在給我打電話?沒人會打那個房間的電話……我都想不起來它上一次響是何年何月。誰會有這個號碼?我自己都記不清瞭。
丁零零,又響瞭一輪。
再一輪。
我靠在窗玻璃上畏縮不前,在撲面的寒氣中萎靡不已。我在頭腦中巡視自傢的房間,一間一間地去想,每個畫面都被惱人的鈴聲震得一跳一跳的。
又響瞭一輪。
我的目光越過公園。
她在那兒,站在小客廳的窗前,手機壓在耳朵上。
目不斜視地看著我,硬生生的。
我急忙離開椅子,一手抓著照相機,退到書桌邊。她依然死死地盯住我,嘴唇抿得緊緊的,好似一條緊繃的封鎖線。
她怎麼會有這個電話號碼?
話說回來,我怎麼知道她傢的號碼呢?查號臺。頭腦中很自然地浮現出那個場景:她撥號,念出我的姓名,請求接線員幫她接通。接通我的號碼。侵入我傢,我的腦袋。
這個騙子。
我望著她,怒目圓睜。
她也一樣。
又響瞭一輪。
接著,出現瞭另一個聲音——埃德。
“你打到安娜和埃德傢啦,”是他那低沉、嘶啞的聲音,就像電影預告片裡的畫外音。我記得他錄這段話的模樣;“你聽上去真像范·迪塞爾,”我這麼一說,他哈哈大笑,索性又把聲音壓低幾分。
“我們現在不在傢,請留言,我們會盡快答復。”我也記得,他說完這句話,在按下停止鍵前,又用極恐怖的倫敦口音加上一句,“等我們有心情搭理你的時候。”
我閉起眼睛,有那麼一瞬間,我幻想他正在呼喚我。
但答錄機裡傳出的聲音是她的,傳遍我傢。
“我想你知道我是誰。”一陣停頓。我睜開眼睛,發現她正盯著我,而我隻能眼睜睜看著她的嘴唇開啟、閉合,任那些字句鉆進我的耳朵。這感覺太詭異瞭。“請不要再對著我傢拍攝,否則我就報警。”
她移開瞭耳邊的手機,放入口袋,瞪著我。我也瞪著她。
一切歸於沉寂。
然後,我離開瞭書房。
49
“女子流”向你發出挑戰!
在線象棋。我朝屏幕豎瞭豎中指,把手機放到耳邊。枯葉般輕飄飄的問候語過後,菲爾丁醫生的語音信箱請我留言。我留瞭,格外當心,確保自己口齒清楚。
我在埃德的書房裡,筆記本電腦把大腿烘烤得很暖和,正午的陽光灑在地毯上。一杯紅酒立在我身邊的書桌上。一杯,還有一瓶。
我不想喝酒。我想保持頭腦清醒。我想喝。我想繼續分析。剛剛過去的三十六小時已然淡去,像霧一樣慢慢消散。我已經感覺到,這棟小樓拱起肩膀,將外面的世界甩到一旁。
我需要喝一口。
女子流。多傻的名字啊。旋渦流。蒂爾尼。白考爾。它們已經註入你的血液瞭。
顯然是這樣。我端起酒杯,抿瞭一口,感受酒液順滑地流進喉嚨,在我的血管裡註入活力。
屏住呼吸祈禱吧。
讓我進去!
你不會有事的。
你不會有事的。我輕蔑地哼瞭一聲。
我的腦袋像一片深不見底的沼澤,好難受,真真假假混淆不清。那些生長在沼澤沉渣地裡的樹叫什麼來著?根部會長在地表的樹?曼……曼德拉,還是曼拉德?反正是曼字開頭的,沒錯。
戴維。
手中的酒杯晃瞭一下。
匆忙中,混亂中,我竟把戴維忘瞭個幹幹凈凈。
他在拉塞爾傢打過工。他很可能——肯定——見過簡。
我把酒杯放在桌上,立刻站起身來,直奔門廳而去,搖搖晃晃下瞭樓,鉆進廚房。我斜著眼睛瞥瞭一下拉塞爾傢——看不到任何人,沒有人在觀望我——然後敲響地下室的門,一開始敲得還算有禮貌,但敲瞭幾下就變得粗暴瞭。我大喊他的名字。
沒人回答。我猜他會不會在睡覺?可現在才下午。
一個念頭閃過。
那是不對的,我知道,但這是我傢。而且事發緊急。非常緊急。
我走到起居室的桌邊,拉開抽屜,找到瞭鑰匙:銀色已磨舊、變黑,但鋸齒的形狀沒錯。
我返回地下室門口,又敲瞭一次門——沒反應——便把鑰匙插進瞭鎖眼。轉動。
把門拉開。
鉸鏈吱嘎輕響。我的臉抽搐瞭一下。
然而,還是沒有任何動靜,我就朝樓下張望起來。接著,我步下樓梯,走進黑暗,穿著拖鞋的我悄無聲息,一隻手在粗糙的水泥墻上摸索著。
我走完樓梯瞭。黑暗降臨,地下室宛如黑夜。我伸手摸索到墻上的開關,朝上扳動。房間裡頓時大亮。
上一次下來是兩個月前,我讓戴維看房間的時候。他用那雙黑色的眼睛打量這個小套間——起居室裡,埃德畫草圖用的工作臺擺在前方正中央;床嵌在窄小的凹室裡;小廚房裡的傢具是桃木配鉻合金的;還有一個衛生間——然後立刻就點頭要租下。
他沒有做太多改動,幾乎什麼都沒動。埃德的小沙發在原地;制圖桌也沒動,但臺面調整到瞭水平狀態。臺面上擱著一隻盤子,塑料刀叉擺放成盾牌上常見的交叉形。工具箱在遠處的墻根疊放著,緊挨著通向戶外的另一扇門。我一眼看到他借用的美工刀擱在最上面的箱子上,伸出的刀刃反射出冷光,照在天花板上。刀的旁邊有一本書,書脊已經折斷瞭。《悉達多》。
正對面的墻上掛著一個黑色窄邊相框,框裡有一張照片。我和五歲時的奧莉薇亞站在我們傢的前門臺階上,我伸出雙臂,把她整個摟在懷裡。我倆都笑得很燦爛,奧莉薇亞正在換牙——埃德總逗她,“這兒少一顆,那兒也少一顆。”
我都忘瞭還有這張照片。心一陣絞痛。我在想,為什麼它還掛在這裡呢?
我朝凹進去的小臥室走去。“戴維?”我輕輕地問,盡管我很肯定他不在這兒。
被子滾成一團,垂在床墊的尾部。枕頭凹陷下去,像被人踢瞭一腳。床上的東西亂七八糟的,我下意識給它們歸瞭類:枕套上粘著幾根早已幹硬的方便面;油膩、幹癟的避孕用品突兀地掛在樓梯柱上;一個阿司匹林藥瓶卡在床架和墻壁之間;床單上有象形文字般的汗漬或精液;床墊的尾部還擺著一臺輕便款筆記本電腦。長條裝的避孕套繞在落地燈上。一隻耳環在床頭櫃上閃閃發光。
我又朝衛生間裡看瞭看。水槽裡有星星點點的胡楂,馬桶蓋敞開朝上。淋浴間裡有一罐被擠癟的商店品牌洗發水,還有小半塊肥皂。
我沒進去,回到外面的大房間,伸出手,沿著制圖桌慢慢撫摸。
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吞噬我的大腦。
我抓住它,又失去它。
我再次環顧這間屋子。沒有相冊,我估計現在沒人會保留相冊瞭(簡有一本,我記得);沒有CD包或滿當當的DVD架,我猜那些東西也都快絕跡瞭。簡直難以置信,在互聯網上,有些人豈不是根本不存在?比娜這樣問過。所有戴維的記憶,他喜歡的音樂,所有可能解鎖這個人的東西——都沒瞭。也許,它們其實都環繞在我周圍,飄浮在虛幻的以太空間裡,隻是看不見罷瞭,那些文件和圖標,那些零和一。在這個真實的世界裡,沒剩下什麼可供展示的,哪怕一個征兆,一絲線索都沒有。是不是難以置信?
我又看瞭看墻上的照片,想起起居室的櫥櫃,裡面裝滿瞭盒裝DVD。我是件遺物。我被留下來瞭。
我轉身要走。
就在這時,我聽到身後有一聲輕響。直通戶外的那扇門。
我眼看著門開瞭,戴維站在我面前,目瞪口呆。
50
“你他媽的在這兒幹嗎?”
我嚇瞭一跳。我從沒聽他爆過粗口。壓根就沒聽他講過幾句話。
“你他媽的在這兒幹什麼?”
我後退一步,開口解釋。
“我隻是——”
“你憑什麼認為你可以不打招呼就下來?”
我又退瞭一步,差點把自己絆倒:“很抱歉——”
他走進來瞭,但他身後的門大敞著。眼前的景象開始翻江倒海。
“很抱歉。”我深呼吸,說道,“我在找東西。”
“找什麼?”
再吸一口氣:“我是想找你。”
他舉起雙手,左右攤開,套在手指上的鑰匙來回晃動。“我來瞭。”他搖搖頭,“什麼事?”
“因為——”
“你可以打我電話啊。”
“我沒想——”
“是啊,你隻想著你可以直接下樓來。”
我點點頭,然後突然停下來。這幾乎是我們之間最長的一次談話瞭。
“你可以關上門嗎?”我問。
他瞪著我,轉過身,把門帶上。砰的一聲。
等他轉過來看我時,五官好像變得柔和瞭,但聲音還是很生硬:“你找我做什麼?”
我的頭好暈:“我可以坐下嗎?”
他沒動。
我搖搖晃晃地走到沙發旁,一屁股坐下。他像雕塑似的又站瞭一會兒,把鑰匙胡亂地抓在掌心裡;接著塞進口袋,脫下夾克衫,團起來,扔進臥室。我聽到夾克落到床上,又滑到瞭地板上。
“這樣不太好。”
我搖搖頭:“不好,我知道。”
“如果我不打招呼就進瞭你的地盤,你也會不爽的。不請自來。”
“不爽,我知道。”
“你會他媽的——會發怒。”
“是的。”
“萬一我和什麼人剛好在傢呢?”
“我敲過門瞭。”
“這麼說,你還有理瞭?”
我一言不發。
他又審視瞭我一會兒,這才走進廚房,踢掉靴子,打開冰箱門,抓起一瓶滾石啤酒,在廚臺邊磕掉蓋子。蓋子彈到地板上,滾到暖氣片下面。
若是年輕二十歲,我大概會為他幹脆利落的手法叫好。
他揚起酒瓶,灌瞭一口,然後慢慢地朝我走來,將高挑的身子斜靠在制圖桌上,又喝瞭一口啤酒。
“什麼事?”他說,“我來瞭。”
我點點頭,抬頭註視他:“你有沒有見過公園對面那傢的女主人?”
他立刻皺起眉頭:“誰?”
“簡·拉塞爾。公園那一邊。2——”
“沒有。”
平淡無奇。幹脆利落。
“可你在他們傢打過工。”
“是啊。”
“所以——”
“我是為拉塞爾先生打工,從頭到尾也沒見過他老婆。我甚至不知道他有老婆。”
“他有個兒子。”
“單身男人也可以有孩子。”他痛快地仰起脖子喝瞭一大口,“我不是故意岔開話題的。你就想問這個?”
我點點頭。我覺得自己很渺小,低下頭看自己的手。
“你跑下來,就為問這個?”
我又點點頭。
“好吧,你得到我的答案瞭。”
我坐著不動。
“那你為什麼要問這個?”
我抬起頭瞭。他不會相信我的。
“不為什麼。”我用拳頭撐住沙發扶手,想要站起來。
他拉瞭我一把。我接受瞭幫助,讓他粗糙的手掌拉住我的手,他一使勁,我就站起來瞭,幹凈利落。我看到他前臂隆起的肱二頭肌鼓瞭一下。
“擅自下樓來,我真的很抱歉。”我對他說。
他點瞭點頭。
“保證下不為例。”
他點瞭點頭。
我朝樓梯走去,感到他的目光落在我的後背上。
上瞭三級臺階,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你——你去那兒打工那天,有沒有聽到一聲慘叫?”我轉身問道,扭過來的肩膀抵在墻壁上。
“你已經問過我瞭,記得嗎?我說沒聽到。斯普林斯汀。”
問過瞭?我感覺好像一腳踏空,在自己的腦中墜落。
51
我踏進自傢廚房時,地下室的門在我身後咔嗒一聲合攏,菲爾丁醫生的電話就來瞭。
“我收到你的留言瞭,”他對我說,“你聽起來很憂慮。”
我張開嘴,卻啞口無言,之前已經做好瞭把整件事和盤托出的心理準備,暢所欲言,但就算講瞭也白講,不是嗎?聽起來,憂慮的人是他,一直是他,每一件事都讓他憂慮;也是他,施展魔法藥效,結果……唉。“沒事。”我回答。
他安靜下來:“沒事?”
“不,我的意思是,我打電話給你是想問——”我都快喘不上來氣瞭,“通用的事。”
安靜,他仍在聽我講。
我索性豁出去瞭:“我想知道,能不能用通用性的藥去替代一些……那些藥。”
“處方藥。”他立刻糾正瞭我的用語,像機器人一樣。
“是的,處方藥。”
“這個嘛,可以。”聽上去,他有點不確定。
“那就太好瞭。因為這樣下去會越來越貴。”
“你擔心藥費嗎?”
“不。不。但我不想以後有這方面的顧慮。”
“我明白瞭。”他根本不懂。
沉默。我拉開冰箱旁的櫥櫃。
“好吧,”他又說道,“我們周二再商量一下。”
“好的。”說著,我挑中瞭一瓶新紅酒。
“按我的理解,這事可以拖到周二?”
“當然,沒問題。”我擰開瓶蓋。
“你確定自己感覺良好?”
“非常好。”我從水槽裡抓瞭一隻酒杯。
“你沒在服藥期間喝酒吧?”
“沒有。”倒酒。
“好。那就這樣,我們到時見。”
“到時見。”
他掛斷電話。我小口啜飲。
52
我走上樓。在埃德的書房裡,我發現自己二十分鐘前遺留在那兒的酒杯和酒瓶被陽光籠罩。我將它們全部搬到我自己的書房去。
我坐到書桌邊,開始思考。
面前的電腦屏幕上攤著一塊棋盤,王侯將領各就各位,日日夜夜處於戰備狀態。白色的後:我記得我吃掉瞭簡的後。簡,雪白的上衣,被鮮血浸透。
簡。白色的後。
電腦發出嗡嗡的叫聲。
我朝拉塞爾傢望去。沒看到任何人。
莉齊奶奶:你好,安娜醫生。
我準備打字瞭,但隻是瞪著屏幕。
我們上次說到哪兒瞭?上次聊天是什麼時候?我展開對話框,往上翻記錄。莉齊奶奶離開瞭聊天室。星期四下午四點四十六分,11月4日。
沒錯:剛好講到埃德和我把壞消息告訴瞭奧莉薇亞。我記得,那時我的心在狂跳。
大概六小時後,我撥瞭911。
再之後……戶外探險。在醫院的那一晚。利特爾和醫生的盤問。註射。坐在車裡巡遊哈萊姆區,陽光刺痛瞭我的眼。回到傢裡,很多人大鬧一場。龐奇,慢慢蹭上瞭我的膝頭。諾雷利,盤問不休。阿裡斯泰爾來我傢瞭。伊桑也來我傢瞭。
那個女人來我傢瞭。
還有比娜,我們在網上好一通找。她在夜裡一本正經地打輕鼾。然後就是今天:埃德不相信我;那個“簡”打來的電話;戴維的住所,戴維的憤怒;菲爾丁醫生沙啞的聲音仍在我耳畔縈繞不去。
才隻過瞭兩天?
醫生在此:嘿!你好嗎?
上一次她是不辭而別,突然下線的,但我決定不計前嫌。
莉齊奶奶:我很好,但更重要的是:真的很抱歉上次聊到一半突然離線瞭。
很好。
醫生在此:沒關系。我們都有事情要忙。
莉齊奶奶:並不是因為忙,我發誓。我的網絡突然斷瞭!死翹翹瞭!
莉齊奶奶:這種情況每隔兩三個月就會發生一次,但這次是周四,寬帶公司排不出人手,隻能等到周末。
莉齊奶奶:真的非常抱歉,我都不敢想象你會怎麼看待我。
我舉起酒杯,抿瞭一口酒,放下這杯,又端起另一杯喝瞭一口。我還以為莉齊不想聽我嘮叨傷心往事呢。多麼缺乏自信。
醫生在此:不用道歉!這種事常有。
莉齊奶奶:我覺得自己太壞瞭!
醫生在此:不至於。
莉齊奶奶:你原諒我瞭?
醫生在此:沒什麼要原諒的呀!我希望你一切都好。
莉齊奶奶:是的,我很好。兒子們都來看我瞭:)
醫生在此:)真的?好棒啊!
莉齊奶奶:他們能來,實在太好瞭。
醫生在此:你的兩個兒子叫什麼?
莉齊奶奶:博。
莉齊奶奶:還有一個叫威廉。
醫生在此:都是很好聽的名字。
莉齊奶奶:都很優秀。他們總能幫我大忙,尤其在理查德生病的時候。我們沒白養大他們!
醫生在此:可不是嘛!
莉齊奶奶:威廉每天都從佛羅裡達給我打電話。隻要他的大嗓門一說你好,我就有笑容瞭。每次都是。
我也露出瞭笑容。
醫生在此:我跟傢裡人打電話時總說“猜猜我是誰”!
莉齊奶奶:哦!我喜歡這句!
我想起瞭莉薇和戴維,想起瞭他們的聲音,鼻子一酸,喉頭一緊。我吞下瞭好幾口酒。
醫生在此:和兒子們待在一起,一定很幸福。
莉齊奶奶:安娜,真的太幸福瞭。他們住在小時候的臥室裡,說感覺回到瞭“舊時光”。
這幾天來,我第一次感到渾身放松,覺得自己在掌控之下。聊天是有用的。我仿佛回到瞭東八十八街的診所,在我的辦公室裡救助病人。隻有聯結。
有可能,我比莉齊更需要這樣的聊天。
於是,隨著窗外夕陽西下,天花板上的光影漸漸退去,我不斷地和千裡之外的孤單老奶奶聊天。莉齊告訴我她超愛做飯;兒子們最愛吃她做的“出瞭名的美式燉牛肉(並不是很出名)”,而且,她每年都為消防站烤制奶酪佈朗尼蛋糕。她傢有過一隻貓——我正好把龐奇的逸事講給她聽——但現在她養的是一隻兔子,“棕色的小母兔,名叫矮牽牛花”。雖然她不愛看電影,但很喜歡看廚藝比賽和《權力的遊戲》。後者讓我感到驚訝——那部美劇是絕對的重口味。
當然,她會談起理查德。“我們都非常想念他。”他生前是個老師,還擔任衛理公會教會的執事,是個火車迷(“我們傢地下室裡有一個很大的火車模型”),也是一位充滿愛心的父親——“好男人”。
好男人,好父親。突然間,阿裡斯泰爾的形象躍入我的腦海。我不寒而栗,趕緊喝瞭幾口酒。
莉齊奶奶:但願我沒有煩到你……
醫生在此:完全沒有。
我已得知,理查德為人正直又有擔當,攬下瞭所有傢務事:房屋維修,電器電路(“威廉帶瞭一臺蘋果電視給我,可我不會用”,莉齊抱怨瞭一句),園藝,賬單。他走後,他的遺孀滿心苦楚,“我快崩潰瞭,感覺自己什麼都不會,就像個老太婆。”
我搭在鼠標上的指尖有節奏地敲敲點點。確切地說,這並非科塔爾綜合征,但我可以建議她采取某些措施。我對她說“讓我們來解決這種困擾吧”,立刻感覺自己熱血沸騰,和以前陪伴病人熬過心理障礙時一樣。
我從抽屜裡取出一支鉛筆,在便利貼上寫瞭幾個詞。以前在診所時,我用的是鼴鼠皮筆記本和鋼筆。沒有差別。
房屋維修:“看看有沒有本地雜務工可以每周上門服務”——她做得到嗎?
莉齊奶奶:可以找馬丁,他在我們教會裡幹雜活。
醫生在此:很好!
電器電路:“大部分年輕人都很瞭解電腦和電視機的用法。”我不確定莉齊認識多少年輕人,但——
莉齊奶奶:住我們街上的羅伯特夫婦有個兒子,他總是iPad不離手。
醫生在此:就找他!
賬單(看起來,這件事對她來說是個特別的挑戰。“在線支付有點難,需要很多不同的用戶名和密碼”):她可以用統一的、好記的登錄信息——我建議她用自己的、孩子或愛人的生日當密碼,但適當做些變動,把某些數字換成字母或符號。比如說:W1LL1@M。
一陣停頓。
莉齊奶奶:我的名字可以變成L1221E。
我再次露出微笑。
醫生在此:學得真快!
莉齊奶奶:哈哈哈。
莉齊奶奶:新聞裡說我可能會被“黑”,我需要擔心這些嗎?
醫生在此:我認為不會有人破解你的密碼!
不管怎麼說,我希望沒人會攻擊她的賬號。她隻是一個蒙大拿州的七旬老婦。
最後一項,戶外雜活:“這兒的冬天非常非常冷”,莉齊提過這一點,所以她應該需要有人幫她清除屋頂上的積雪,在前門步道上撒鹽塊,清除下水溝裡的冰柱和冰碴……“就算我能走出去,為冬天做好準備也有一大堆事要幹。”
醫生在此:好吧,但願你到冬天時就能走進大世界。無論如何,請教會的馬丁來幫你吧。或是鄰居傢的小孩,甚至你的學生。千萬別低估時薪10美元的誘惑力!
莉齊奶奶:是的。好主意。
莉齊奶奶:非常感謝你,安娜醫生。我感覺好多瞭!
問題解決瞭。病人得到瞭幫助。我感覺自己大放光芒,又喝瞭一口。
接著又回到燉肉、兔子、威廉和博的話題瞭。
拉塞爾傢的門廳裡亮起一盞燈。我躲在電腦屏幕後面,小心地越過邊緣瞥瞭一眼,看到那個女人走進瞭屋子。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差不多有一小時沒想到她瞭。和莉齊的聊天對我很有幫助。
莉齊奶奶:威廉買東西回來瞭。最好能買到甜甜圈,我特意要求的!
莉齊奶奶:我得阻止他偷吃我的甜甜圈。
醫生在此:必須的!
莉齊奶奶:btw,你能出門瞭嗎?
“btw”。她已經學會瞭網絡用語。
我張開手指,對著鍵盤甩瞭甩。是的,我可以走出去瞭。事實上,已經出去過兩回瞭。
醫生在此:我怕是沒那個運氣。
這件事還是別深究瞭,沒必要。
莉齊奶奶:我祝願你盡快……
醫生在此:那我們就能湊一對瞭!
她下線瞭,我喝光瞭杯中酒,把杯子放在書桌上。
我一隻腳撐著地板,讓轉椅慢慢地旋轉起來。墻壁像跑馬燈似的在我眼前轉。
以救死扶傷為己任。今天,我做到瞭。
我閉上雙眼。剛剛幫助莉齊完成瞭重回生活的心理建設,幫她更完整地去生活,幫她找到瞭緩解的辦法。
視他人利益高於自身利益。沒錯——但我也受益匪淺:在將近九十分鐘的時間裡,拉塞爾夫婦從我的腦海中消失瞭。阿裡斯泰爾,那個女人,甚至伊桑。
甚至簡。
轉椅自動停下瞭。我睜開眼睛時,正面向走廊。走廊可以通向門廳,通向埃德的書房。
我想起自己還沒有告訴莉齊的那些事。上一次就沒講下去的事。
53
奧莉薇亞不肯回房間,隻能讓埃德陪著她,我收拾行李時,心怦怦直跳。我拖著行李艱難地回到大堂後,壁爐裡的火仍在低迷地燃燒,瑪麗刷瞭我的信用卡,祝我們有個快樂的夜晚。說完,她誇張地露齒一笑,眼睛瞪得大大的。這也太假瞭。
奧莉薇亞來到我身邊。我看瞭看埃德;他提起包袋,一肩一個背好。我緊緊拉住我們女兒那隻滾燙的小手。
我們的車停在停車場最裡面;等我們走到車子旁邊時,身上都蒙上瞭一層雪花。埃德掀起後車蓋,把行李塞進去,我在車頭,用手臂掃去風擋玻璃上的積雪。奧莉薇亞一鉆進車後座就砰一聲把門關上瞭。
埃德和我站在小車的首尾兩頭,任憑大雪落在我們身上,我們之間。
我看到他的嘴巴在動,就問:“你說什麼?”
他提高嗓門,又說瞭一遍:“你來開。”
我開。
我開出瞭停車場,輪胎吱吱呀呀地碾過結冰的路面。我開上瞭山路,雪花顫抖著,紛紛撞上風擋玻璃。我開上瞭高速公路,開進瞭夜色,開進瞭茫茫白雪。
安靜極瞭,隻能聽到引擎轉動的聲音。埃德在我身邊,一動不動地註視前方。我看瞭看後視鏡。奧莉薇亞有氣無力地縮在座位上,腦袋一下一下輕輕撞著肩膀——她並不是睡著瞭,隻是在打盹,眼睛半睜半閉。
我們過瞭彎道。我把方向盤握得更緊瞭。
眨眼間,懸崖就在一臂之遙,開闊的視野裡出現瞭深深的峽谷;此時,在夜色的襯托下,山谷中的森林就像幽魂一樣閃閃發光。暗銀色的鵝毛大雪徑直向谷底飛落,不停地墜落,墜落,永遠地消失,儼如落水的水手在更深的海底沉溺。
我抬起踩油門的腳。
透過後視鏡,我看到奧莉薇亞正探頭往窗外看。她的小臉蛋閃出晶晶亮的微光;她又在哭瞭,無聲無息地默默流淚。
我的心都碎瞭。
我的手機響瞭。
兩個星期前,埃德和我一起參加瞭派對,就在公園對面的那棟小樓裡,當時還是羅德夫婦的傢——節日雞尾酒、爽口的飲料應有盡有,還有槲寄生枝。武田夫婦、格雷夫婦都來瞭(主人告訴我們:沃瑟曼夫婦沒有回復邀請函);羅德傢的大兒子把女朋友也帶來瞭。還有伯特在銀行裡的同事,一大幫人。整個房子有如戰區——有地雷,到處爆發出響聲;有飛彈,每一級臺階上都有人拋出飛吻;有大炮,笑聲震耳欲聾;有空投炸彈,隨時都可能有人在你肩頭重重地拍一下。
派對進行到一半,就在我喝第四杯酒的時候,喬西·羅德走到我身邊。
“安娜!”
“喬西!”
我們擁抱。她的雙手輕飄飄落在我的背上。
“你這身長裙太美啦!”我說。
“是嗎?”
我不知道該怎麼接下去:“是。”
“你的闊腿褲也很好看!”
我指著褲子胡亂比畫瞭一下:“你瞧我。”
“我剛才不得不把披肩拿掉——伯特把酒……哦,謝謝你,安娜。”我把她手套上的一根長頭發夾瞭起來,“把酒全灑在我肩膀上瞭。”
“闖禍的伯特!”我抿瞭一口酒。
“我跟他說瞭,他等會兒不會有好果子吃的。這已經是他第二次……哦,謝謝你,安娜。”我摘掉瞭她長裙上的一根小線頭。埃德常說,我喝瞭酒就會動手動腳,“第二次用酒毀掉我的披肩啦。”
“同一條披肩嗎?”
“不不不。”
她的牙齒是近乎純白色、邊緣圓潤的;我突然想到前不久在自然科學頻道裡看到的威德爾海豹,它們用尖牙清理南極冰原上的洞穴。“它的牙齒,”旁白講道,“磨損得很嚴重。”然後是海豹的下巴重重砸在冰面上的特寫鏡頭。“威德爾海豹的壽命很短。”旁白的語氣裡透露出不祥的寓意。
“說吧,是誰整晚給你打電話?”我面前的威德爾海豹問道。
我愣住瞭。手機一整晚都在閃亮、振動,在我的屁股口袋裡嗡嗡作響。我當然可以把它握在掌心裡偷偷看幾眼,再用拇指快速回復。我還以為自己很小心呢。
“工作上的事。”我試圖做出解釋。
“可是,哪個小孩會在這個時間尋求幫助呢?”喬西問道。
我笑瞭:“醫患保密協定,你懂的。”
“哦,當然,當然不能說啦。親愛的,你是很專業的。”
然而,在喧嘩中,甚至在我不假思索、裝腔作勢地提問、回答時,甚至就在觥籌交錯、聖誕頌歌響起時——我能想到的隻有他。
電話又響瞭一次。
在那個瞬間,我的雙手在驚嚇中脫離瞭方向盤。我把手機放在前座中間的杯托裡瞭,現在,隻見它在振動模式中撞擊塑料。
我看瞭看埃德。他正看著手機。
又響瞭一輪。我轉回視線,看著風擋玻璃。奧莉薇亞仍在凝視窗外。
安靜。我們繼續前行。
嗡——嗡——
“猜猜那是誰。”埃德說。
我沒有回答。
“肯定是他。”
我沒有申辯。
埃德伸手拿起電話,看瞭看來電顯示,嘆瞭口氣。
我們在山路上穿行,又拐過一個彎。
“你想接嗎?”
我不能去看他。我的目光死死地穿透風擋玻璃。我搖搖頭。
“那,我來接吧。”
“不行。”我想搶過手機,但埃德躲過去瞭。
手機還在響。“我想接,”埃德說,“我要和他說句話。”
“不行。”我打掉他手裡的電話,它落到我腳下。
“別吵瞭。”奧莉薇亞喊起來。
我低頭去看,一眼就看到手機在車底板上振動,屏幕上顯示出他的名字。
“安娜。”埃德深吸一口氣。
我抬頭一看。山路消失瞭。
車子沖出瞭懸崖。我們在駛向黑暗。
54
有人敲瞭一下門。
剛才我迷迷糊糊睡過去瞭,現在,搖搖晃晃地坐起來瞭。房間裡黑漆漆的,窗外夜色早已降臨。
又是一記敲門聲。在樓下。不是前門,應該是地下室的門。
我走向樓梯。戴維來時,幾乎隻用前門。我猜想,現在敲門的會不會是他的某位訪客?
但當我按亮廚房的燈,拉開地下室的門,卻發現門內正是他本人,站在下面兩級臺階上,仰頭看著我。
“我想大概從現在開始我也該這樣進出。”他說道。
我愣瞭愣,然後反應過來,他是想開個小玩笑。“說得對。”我讓開一條路,他邁進瞭廚房。
把門關上後,我倆對視瞭一番。我猜得到他要說什麼。我認為他要和我談談簡的事。
“我想——我想道歉。”他開口瞭。
我目瞪口呆。
“為之前的表現。”他說。
我歪瞭歪腦袋,頭發在肩膀上晃瞭晃:“應該道歉的人是我啊。”
“你已經道過歉瞭。”
“我很樂意再說一次抱歉。”
“不用,我不需要。我想說對不起,因為我朝你大喊大叫。”他點瞭下頭,“還有,讓門敞開。我知道那會困擾到你。”
困擾,這麼說未免太輕描淡寫瞭,但這次算我欠他的,不深究也罷。“沒事的。”我更想聽簡的事。要不重起爐灶,再問他一遍?
“我隻是——”他的一隻手搭在廚臺上摸瞭摸,身子靠在上面,“我有地盤意識。也許我應該早點告訴你,不過……”
他的話戛然而止。兩隻腳交換瞭一下重心。
“不過?”我把話接上。
他抬起濃黑眉毛下的那雙眼睛。粗獷而幹練。“你這兒有啤酒嗎?”
“有紅酒。”我想起樓上書桌上那兩瓶,還有兩隻酒杯。倒是可以順便把它們喝掉。“要我開一瓶嗎?”
“好啊。”
我從他身邊走過——他身上有象牙牌香皂的味道——從櫥櫃裡拿出一瓶紅酒。“梅洛行嗎?”
“我都不知道梅洛是什麼。”
“是一種不錯的紅酒。”
“聽起來不錯。”
我拉開另一個櫥櫃——在洗碗機上方——取出一對酒杯,擱在廚臺上,拔出木塞,倒上酒。
他把其中一杯拉到自己面前,朝我舉瞭舉杯。
“幹杯。”說完,我就抿瞭一口。
“我要說的是,”他邊說邊轉動手中的酒杯,“我被關過。”
我點點頭,之後才瞪大眼睛。我從來沒聽誰這麼講過。不是在電影裡,而是在現實生活中,沒有過。
“你是說關在監獄裡嗎?”我問得好蠢。
他笑瞭:“是監獄。”
我又點點頭:“你幹瞭——怎麼會入獄呢?”
他鎮定地看著我說:“鬥毆。”又補充瞭一下,“和一個男人打架。”
我隻能傻傻地看著他。
“這讓你緊張起來瞭。”他說。
“沒有。”
一聽就是謊言,讓對方接不下去。
“我隻是很驚訝。”我對他說。
“我應該早點說的,”他撓瞭撓下巴,“我的意思是,在搬進來之前。如果你現在想讓我搬走,我完全理解。”
我不確定他是否真這樣想。我希望他搬走嗎?“發生瞭……什麼事?”
他輕嘆一聲。“在酒吧裡打起來瞭。不算什麼新鮮事。”又聳瞭聳肩。“隻不過,我有前科。都是打架。第二次就重判瞭。”
“我以為要三振才出局。”
“取決於你是誰。”
“嗯……”聽我的口氣,這個說法簡直不容置疑。
“而且,我的PD(Public Defender)是個酗酒的傢夥。”
“嗯……”其實我在心裡琢磨瞭半天才想起來,PD指的是公設辯護人。
“所以我被關瞭十四個月。”
“在哪兒?”
“打架的酒吧?還是監獄?”
“不在一個城市嗎?”
“都在馬薩諸塞州。”
“哦。”
“你想知道細節嗎?”
我想啊。“哦,你不用細說的。”
“就是那種蠢到傢的事。酒後滋事。”
“我懂瞭。”
“就是在監獄裡,我學會瞭——你懂的——保護自己的地盤不受侵犯。”
“我懂瞭。”
我們站在廚臺旁,眼睛看著地板,活像舞會上的一對少男少女。
我變換腳的重心:“你是什麼時候——被關到什麼時候?”適當的情況下,使用病人常用的詞匯和說法。
“四月份出來的。在波士頓過完夏天,就到這兒來瞭。”
“我懂瞭。”
“你一直在重復這句話。”他的語氣還蠻友好的,不像是在責難。
我笑瞭笑。“好吧。”清清嗓子,“我侵入瞭你的領地,實在不應該。你當然可以繼續住下去。”我說的是真心話嗎?我覺得是。
他喝瞭一口酒。“我隻是想讓你知道這件事。還有,”他用酒杯朝我點點,“這玩意很好喝。”
“我沒忘瞭天花板的事。”
我們坐在沙發上瞭,三大杯已下肚——確切地說,他三杯,我四杯,但凡我們數一下,就會知道總共是七杯,然而誰也不會去數這個——我一下子沒明白他在說什麼。
“天花板?”
他朝上指瞭指:“屋頂。”
“哦,對。”我也仰起頭,好像可以透過幾道樓板直接看到屋頂。“沒錯。你怎麼突然想起屋頂的事瞭?”
“因為你剛才說,有朝一日你能走出大門瞭,就要上樓頂看看。”
我說過這話嗎?“暫時是不可能瞭。”我爽快地回答他,語氣斬釘截鐵,“我連公園都走不過去。”
他露出微妙的笑容,歪瞭歪頭。“早晚會有那麼一天的。”他把杯子放在咖啡桌上,站瞭起來,“洗手間在哪裡?”
我在沙發上扭過身子,指瞭方向:“那邊。”
“謝謝。”他朝紅房間走去瞭。
我擺正身姿,依然窩在沙發上。當我的頭左右搖擺時,能聽到靠墊受到擠壓發出的聲響。我看到鄰居被人刺傷瞭。你從沒見過的那個女人。沒人見過的那個女人。請你相信我。
我聽得見尿液滋在馬桶裡的聲音。埃德以前也這樣,尿尿時力道很大,好像要在白瓷上鉆出個洞;就算關緊洗手間的門,外面的人依然聽得一清二楚。
馬桶抽水。水龍頭噝噝作響。
有人在她傢裡。有人在冒充她。
洗手間的門開瞭,又關瞭。
父子倆都在撒謊。兒子和丈夫,全都是。我往靠墊上縮瞭縮,陷得更深瞭。
我瞪著天花板,射燈像酒窩一樣嵌在上面。閉起我的雙眼吧。
幫我找到她。
嘎吱一響。是某處的折頁。戴維大概已經下樓瞭。我歪向一邊。
幫我找到她。
可是,等過瞭一會兒我睜開眼睛時,他又回來瞭,一屁股坐下來。我登時挺直身子,露出微笑。他回瞭我一個笑容,看向我的身後:“很可愛的孩子。”
我轉身一看。是奧莉薇亞,在銀色的相框裡熠熠閃光。“樓下你住的地方也有她的照片,”我記得,“在墻上。”
“是的。”
“為什麼?”
他聳聳肩膀。“不知道。就算摘下來,也不知道可以掛什麼。”他喝光瞭杯中的酒,“說起來,現在她在哪兒?”
“和她爸爸在一起。”他吞下一大口酒。
片刻停頓。“你很想她吧?”
“是啊。”
“你想他嗎?”
“其實也很想。”
“經常和他們通話嗎?”
“一直這樣。事實上,昨天還聊瞭一會兒。”
“你打算什麼時候去看他們?”
“也許短期內不會。但我希望能盡快。”
關於他們,我不想再談下去瞭。我想談的是公園對面的那個女人。“我們要不要到樓頂去檢查一下?”
階梯一層又一層,盤旋著通向黑暗。我走在前面,戴維跟在我身後。
經過書房時,我的腿感覺到漣漪般的輕柔觸摸。是龐奇在偷偷地下樓。“是那隻貓嗎?”戴維問。
“正是。”我回答。
我們上樓,經過瞭兩間臥室。兩個房間都黑著燈。我們走到瞭頂樓。我在墻壁上摸索到瞭電燈開關。光明突然籠罩下來,我看到戴維正註視著我。
“看起來情況沒有惡化。”說著,我指瞭指頭頂的黴斑,它們酷似瘀青,蔓延在活板門上。
“暫時沒有。”他附和道,“但早晚會的。這星期我會來處理這件事。”
沉默。
“你很忙嗎?要找很多工作做吧?”
沒回答。
我在琢磨,要不要把簡的事告訴他?他會怎麼說?
但還沒等我想好,他就吻瞭我。
55
我們在頂樓的走廊裡,紮人的地墊蹭著我的皮膚;後來,他把我拉起來,再把我抱向最近的那張床。
他親吻我;胡楂如砂紙般蹭在我的臉頰、下巴上;一隻手用力地插入我的頭發,另一隻手拉扯我的腰帶。睡袍敞開時,我深吸一口氣,但他用更深的吻回應我,吻在脖頸,吻在肩頭。
魔網飛出窗外,在風中飄揚;
明鏡驟然裂成兩半;
“我已厭倦這虛幻的影蹤。”
夏洛特姑娘說。
為什麼想起瞭丁尼生的詩?為什麼是現在?
我好久好久沒有這種感覺瞭。我已經太久無法感受瞭。
我想感受到這一切。我想去感受。我實在厭倦瞭幻影。
後來,在黑暗中,我輕輕撫摸他的前胸,他的腹部,從肚臍延伸下去的小卷毛。
他的呼吸平穩安靜。很快,我也昏睡過去。半夢半醒間,我好像看到瞭夕陽的餘暉,看到瞭簡的身影;不知何時,我聽到走廊裡有輕輕的腳步聲,我驚訝地發現自己希望他能回到這張床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