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 11月7日

56

我醒來時昏昏沉沉。戴維已經走瞭。他睡過的枕頭摸上去很涼,我把臉靠上去。那隻枕頭聞起來有汗味。

我翻身滾到另一邊,不靠窗的那一邊,躲開陽光。

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們喝瞭酒——當然是在喝酒;我狠狠地合攏眼皮——後來我們就走到瞭頂層,站在活板門下面。然後上瞭床。哦,不對:先是在頂樓走廊的地板上。然後上瞭床。

奧莉薇亞的床。

我的眼睛驀然睜開。

我在女兒的床上,她的毯子裹著赤身裸體的我,她枕頭上的汗味來自我不算太熟悉的男人。上帝啊,莉薇,我對不起你。

我瞇起眼朝門口看去,看得到昏暗的走廊;然後坐起來,把毯子緊緊壓在胸前——印著很多小馬、屬於奧莉薇亞的毯子。她最喜歡這條瞭,每次換別的毯子,她都不肯好好睡覺。

我轉身看瞭看窗外。灰蒙蒙的,十一月的綿綿細雨從樹葉間落下,從屋簷滴下。

我望瞭望公園的另一邊。從這個角度,剛好可以把伊桑的房間一覽無餘。他不在。

我冷得哆嗦起來。

睡袍被丟棄在地板上,像剎車痕跡一樣拖得長長的。我下瞭床,把它撿起來——為什麼手抖個不停?——趕緊把自己裹起來。有隻拖鞋被踢到瞭床底下;另一隻,我是在走廊裡找到的。

站在最高一級階梯上,我做瞭一次深呼吸。這一層的空氣不太新鮮。戴維說得對:我應該開窗通風。我不肯,但確實應該。

我走下樓梯。到瞭三樓的平臺,我左右看瞭一下,好像在斑馬線上等著過馬路的人;幾間臥室都悄無聲息,我的床上仍是比娜留下過夜那天起床後的情景,亂糟糟的。比娜留下過夜。這話很容易讓人產生非分之想。

我餘醉未醒。

又下瞭一層樓,我朝埃德的書房張望,又往自己的書房裡瞧。結果,一眼看到拉塞爾傢的小樓毫不掩飾地瞪著我。我覺得自己在傢裡走動時,它一直盯著我看。

還沒看到他,我就聽到瞭他的聲音。

看到人時,我發現他在廚房裡用一隻平底酒杯喝水。廚房籠罩在陰影裡,那隻玻璃杯也像窗外的世界那樣昏暗無光。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的喉結上下移動,後脖頸的頭發張牙舞爪;襯衫的褶皺下瘦削的臀部微微凸起。有那麼一瞬間,我閉起雙眼,回想前夜親手觸摸到的他的身體,湊在我唇邊的他的喉結。

再次睜開眼睛時,我看到他在看我,眼睛是深色的,匯聚瞭灰色的光芒。“算是鄭重其事的道歉吧?”他說。

我知道自己臉紅瞭。

“但願不是我把你吵醒的。”他揚瞭揚杯子,“口渴瞭,得喝一點。馬上就要出門瞭。”他仰頭把杯底的水喝完,把水杯直接放進水槽,抬起手背抹瞭抹嘴。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似乎看透瞭我的尷尬。“那就不打擾你瞭。”說著,他朝我走來。我緊張起來,其實,他是沖著地下室的門口來的;我趕緊讓開。肩並肩的時候,他扭過頭,壓低瞭聲音。

“不是很確定:我該說謝謝呢,還是抱歉?”

我凝視他的眼睛,想說出一句話來。“沒事的。”在我聽來,自己的聲音很沙啞,“別多想。”

他想瞭想,點點頭:“看起來,我應該說抱歉瞭。”

我垂下眼簾。他走過我身邊,打開門:“我今晚要出門。在康涅狄格有個活。明天才能回來。”

我什麼都沒說。

聽到身後關門的聲音,我長籲瞭一口氣,然後走到水槽邊,用他用過的杯子接瞭水,端到唇邊。我想,這一回又能嘗到他的滋味瞭。

57

所以:確實發生瞭那種事。

我一直不喜歡這種說法,太輕佻瞭。但我已無法逃避這個事實:

確實發生瞭。

握著杯子,我漫不經心地走到沙發邊,看到龐奇蜷縮在靠墊上,尾巴悠閑地來回擺動。我挨著它坐下,把杯子擱在兩腿間,一仰頭,靠在沙發背上。

暫且不提道德倫理——其實並沒有所謂的倫理問題,不是嗎?我說的是:和房客發生性關系?——我不敢相信我們真的上床瞭,而且是在我女兒的床上。埃德會怎麼說?我感到極度不安。他是不會發現的,當然,但我仍然不安,極度不安。我想把毯子和床單都燒瞭,小馬以及一切。

傢宅四壁仿佛在我周圍保持自己的呼吸,落地鐘的鐘擺一左一右,搖出穩定的節奏。整個房間在陰影裡,光線黯淡。我看得到自己,幻影般的自己映在電視機屏幕上。

如果我真的進入屏幕,變成我所看的那些電影裡的角色,我會怎麼做?就像《辣手摧花》中的特雷莎·懷特,我該離開這棟小樓,去做調查,去追尋真相。我會給自己找個好幫手,就像《後窗》中的詹姆斯·斯圖爾特。反正不會幹坐在這兒,窩在睡袍堆成的褶皺裡,苦想接下來該怎麼辦。

閉鎖綜合征,會導致中風、腦幹損傷、多發性硬化癥甚至中毒等癥狀。這是一種神經系統疾病,換言之,並不僅僅是心理病癥。但我就這樣,徹頭徹尾地把自己閉鎖在傢中——關上每一道門,關死每一扇窗,可就在我畏懼日光和出行的時候,傢門外的公園那邊,有個女人被刺死瞭,無人關註,無人知曉。隻有我——宿醉的我,昏昏沉沉的孤傢寡人,和房客滾完床單的我,鄰居眼中的怪胎,警察口中的笑料,醫生案頭的特殊病例,博取理療師同情的可悲客戶。死宅。沒有英雄。沒有警犬。

我在傢裡閉鎖瞭自己,也被閉鎖在整個世界之外。

不知坐瞭多久,我站起來,走向樓梯,一步一步茫然地往上走。走上平臺,即將步入書房時,我發現瞭一件事:儲物間門半掩著,隻開瞭一小條縫,但確實開著。

心跳停瞭半拍。

為什麼會恐慌呢?隻是門沒關緊而已。幾天前我自己也開過這扇門,為瞭幫戴維找刀。

可是,我明明關好瞭呀。如果沒關緊,留著縫,我上上下下時肯定會註意到的——就像我現在一眼就發現瞭:門沒關。

我站在門口,像一團燭火搖搖擺擺。我能相信自己嗎?

盡管發生瞭這麼多事,我還是信自己。

我朝儲物間走去。一隻手緊緊握住門把,好像它會從我手心裡逃走一樣,輕輕地,輕輕地拉動。

裡面很黑,伸手不見五指。我在頭頂上方摸索,找到瞭早已磨損的拉繩,拉一下。小空間裡登時亮堂起來,晃得眼睛都睜不開瞭,我好像鉆進瞭電燈泡裡面。

我四下張望。沒什麼不對勁的。什麼都沒少。油漆罐,沙灘椅。

架子上擱著埃德的工具箱。

不知怎的,我覺得工具箱裡面有什麼我也很清楚。

我走過去,伸手搭在箱蓋上,扳開左邊的鎖扣,再是右邊的,慢慢地掀起箱蓋。

果然,映入眼簾的第一樣東西就是開箱刀:擺在原位,刀刃反射著冷光。

58

我蜷進埃德書房裡的高背扶手椅裡,任憑思緒翻飛。其實,我剛才是在自己的書房裡,但那個女人進瞭簡的廚房;我緊張得一躍而起,飛也似的逃出那個房間。現在,我傢裡有禁區瞭。

我瞄瞭一眼壁爐架上的座鐘。快十二點瞭。我今天還沒開喝呢。大概這就是傳說中的“好兆頭”。

就算我不方便四處走動——想走也走不瞭——我仍可以坐定,好好思考。就像面對一方棋盤,我是個出色的棋手。專註。思考。出手。

我的身影在地毯上被陽光越抻越長,好像意欲脫離我。

戴維說過,他沒見過簡。簡從沒提過她見過戴維——但也許,她和我把四瓶紅酒喝得底朝天之後出門就撞見他瞭,有這種可能。戴維是什麼時候借走開箱刀的?是我聽到簡尖叫的那一天嗎?不是吧?是不是他用刀子恐嚇她?也許不隻是恐嚇,他還做瞭別的事?

我啃著自己的大拇指。我的腦袋曾像檔案櫃那樣條理分明。現在可好,隻見碎紙漫天飛揚,飄蕩在不規則的塗鴉上。

不行。停止。你的思維太混亂,完全失控瞭。

不過還是有成果的。

關於戴維,我知道些什麼?他因暴力鬥毆“被關過”,不止一次。他借走瞭我的開箱刀。

我相信自己親眼看到的事。不管警察怎麼說。不管比娜、埃德或任何人怎麼說。

我聽到樓下有關門的聲響。我站起來,走進過道,又進瞭自己的書房。現在,看不到有誰在拉塞爾傢瞭。

我湊近窗臺,低頭看:是他,在人行道上懶洋洋地走著,牛仔褲腰掛在腰線下面,單肩背著一隻雙肩包。他朝東走去。我一直望著他,直到他消失在視野之外。

我離開窗臺邊,又站瞭一會兒,站在正午的昏暗光影裡。我又望瞭一眼公園那邊。沒人。空房間。但我很緊張,總覺得她會突然冒出來,在遠處虎視眈眈。

我的睡袍系帶早就松瞭,敞著懷。“她已支離破碎”,是個書名,但我沒讀過這本書。

天哪,我的頭好暈,天旋地轉。我用雙手捧住腦袋,用力擠壓。動腦子想啊。

這時,仿佛盒子裡的傑克一般,有個細節突然跳出來,驚得我倒退一步:耳環。

昨天觸動我神經的就是這個細節——戴維床頭櫃上閃亮的耳環,深木色反襯出瑩潤的光澤。

三顆小珍珠。我敢肯定。

幾乎可以確信。

是簡的嗎?

那天晚上,流沙般飛速流逝的那晚。前男友送的。撫摸耳垂。我懷疑阿裡斯泰爾都不知道。紅酒滑下我的嗓子眼。那三顆小珍珠。

難道不是簡的?

也許,這算大路貨的款式?可能是另一對耳環。可能是別人的。但我還沒想下去就開始搖頭,頭發都甩到臉頰上瞭:肯定,肯定是簡的。

既有定論,就該出手。

我的手探入睡袍口袋,摸到瞭那張皺巴巴的紙片,掏出來又看瞭一眼:紐約市警察局康拉德·利特爾警探。

不行。還是塞進口袋吧。

我轉身走出書房。在沒開燈的樓梯間裡摸著扶手慢慢下樓,兩層,雖然今天沒喝酒,但我還是走得搖搖晃晃的。進瞭廚房,我停在地下室門口。拉開門時,鉸鏈吱呀作響。

我後退一步,從上到下審視這扇門,然後回到樓梯間,上瞭一層樓,打開儲物間,拉下電燈繩。我要找的東西果然靠在裡面那堵墻上:折疊梯。

回到廚房,我把梯子抵在地下室的門上,牢牢地頂在門把手下面。再用穿著拖鞋的腳踢開折起來的梯腿,直到梯子完全打開,不會移動為止,再踢幾腳,以防萬一。腳趾好痛。又踹瞭一下。

我又後退一步。這扇門已經被堵死瞭。人要硬擠著才能進去。

當然啦,擠出來也一樣。

59

血管好像枯竭瞭,我快渴死瞭。我要喝一點。

我從地下室門邊往後退,一腳踢到瞭龐奇的水碗;小碗滴溜溜滑出去,水滴四濺。我罵瞭一句粗話,又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我需要集中精力。我要思考。喝一大口紅酒會對我有好處。

梅洛恰如天鵝絨,流暢地從喉嚨滑入五臟六腑,帶著華麗的清醇口感。把平底酒杯放下時,我感受到血液在瓊漿玉液的流動中冷靜下來。我環顧四周,視野清晰瞭,頭腦已補充瞭動力。我就是一臺機器,思考機器。這好像是一百多年前的偵探小說裡某個人物的綽號——理性到無情的博士,可以僅用推理解開任何謎題——作者叫雅克什麼來著,我隻記得這個作傢死於泰坦尼克號海難:他先把太太推上瞭救生船。還有人看到他和傑克·阿斯特在巨輪傾覆的時候分享瞭一支香煙,對著一輪彎月吞雲吐霧。要我說,在那種情況下,你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還有什麼出路。

我也是博士。我也可以理性到無情。

繼續行動。

肯定有人能夠確證已然發生的事。至少,事情發生在誰身上,誰就能證明一切。如果我不能從簡入手調查,那麼,還可以從阿裡斯泰爾開始。兩人之中,他是有據可查的那一個。有歷史可供追查。

我上樓進瞭書房,每邁一步,追查計劃就更圓滿一點。我又飛快掃瞭一眼公園對面的小樓——又看到瞭她,在小客廳裡,銀色手機緊靠耳朵;我貓腰閃避,趕緊坐到書桌邊——我已在心裡打好瞭草稿,謀劃好策略。更妙的是,我現在狀態很好(我對自己說,好好坐穩)。

鼠標。鍵盤。谷歌。手機。我的四大法寶。我又瞥瞭一眼拉塞爾傢。現在,她是背對著我,身穿羊絨開衫。很好,就這樣,別動。這是我傢。這是我目力所及的范圍。

我在筆記本電腦上輸入開機密碼;一分鐘後,就在網上找到瞭我要找的信息。但在我拿起手機,剛要按下那些數字時,突然想到:他們可以追蹤電話號碼嗎?

我皺起眉頭,放下瞭手機,抓起鼠標;光標在屏幕上亂竄瞭一陣,然後在網絡電話的圖標上安頓下來。

片刻之後,迎接我的是清脆的女聲:“阿特金森。”

“你好。”我清瞭清嗓子,繼續說道,“你好。我要接通阿裡斯泰爾·拉塞爾的辦公室。不過,”我特意加上這句,“我和他助理談談就行瞭,無須打擾阿裡斯泰爾。”電話那邊有片刻停頓。“我們要給他留個驚喜。”我試圖解釋這種要求。

又有一小段無語的停頓。我聽到敲擊鍵盤的咔嗒聲,然後她說:“阿裡斯泰爾·拉塞爾已於上個月終止瞭雇傭合同。”

“終止?”

“是的,女士。”她是受過培訓才這樣稱呼客戶的。聽起來有點違心。

“為什麼?”這個問題挺傻的。

“我不太清楚,女士。”

“可以幫我接通他的辦公室嗎?”

“如我所說,他——”

“他以前的辦公室,我是這個意思。”

“那就是在波士頓嘍。”她和時下的年輕女性一樣,習慣在句尾用升調。所以我不能分辨她是在告訴我,還是在問我。

“是的,波士頓——”

“我這就幫您轉接。”切入音樂背景——一首肖邦的小夜曲。若是一年前,我大概還能說出曲名。不行:不要分心。思考。喝一口會有助於專註。

公園那邊,她走出瞭我的視野。我在想,她是不是在和他通話?我恨不得自己會讀唇語。我真希望——

“阿特金森。”這次接電話的是位男士。

“我想接通阿裡斯泰爾·拉塞爾的辦公室。”

對方立即回復:“恐怕拉塞爾先生——”

“我知道他已離職,但我想和他的助理通話,或是前任助理。私人事務。”

他停頓幾秒,又說道:“我可以幫你接通他的分機。”

“那就太——”這次切入的是鋼琴曲,一連串輕巧的音符。十七號組曲,我覺得是,B大調。或是三號組曲?還是九號?以前我可是門兒清的啊。

集中註意力。我搖晃腦袋和肩膀,像條淋濕的狗。

“你好,我是亞歷克斯。”又是一位男士,聲音那麼輕快又清澈,名字可男可女,雖然我沒有百分百的把握,但我認為是男士。

“我是——”我得現編個假名。忘瞭這茬。“亞歷克斯。我也叫亞歷克斯。”老天爺啊,這出戲唱得夠險。

假如說,真假亞歷克斯理應握個手,我覺得正牌亞歷克斯並不會主動伸出手來。“有什麼可以幫您的?”

“是這樣,我是阿裡斯泰爾的老朋友——拉塞爾先生——我剛給他紐約的辦公室打電話,但好像他已經離職瞭。”

“是的。”亞歷克斯吸瞭吸鼻子。不管是他還是她,聽上去像是得瞭重感冒,鼻塞。

“你是他的……”助理?秘書?

“我是他的助理。”

“哦。好吧,我想知道——實際上,有好幾件事。他是什麼時候離開阿特金森的?”

又吸瞭一下鼻子:“四周以前。不,五周瞭。”

“好奇怪啊,”我說,“聽說他要來紐約後,我們還興奮瞭一陣子呢。”

“實際上,”亞歷克斯一開口,我就聽到他(或她)的語氣熱情瞭一點,好似引擎轉動:這是流言蜚語開始的標志,“他還是搬去紐約瞭,但不是調任。他原本打算留在我們公司的,還買瞭房子和其他一切。”

“是嗎?”

“是的。哈萊姆區的一棟大房子。我在網上找到的。算是一次互聯網小跟蹤吧。”男人會這樣津津有味地講別人的八卦嗎?也許亞歷克斯是位女士。我真是個性別歧視者啊。“但我不知道後來發生瞭什麼事。我覺得他沒跳槽去別的公司。你問他本人吧,比問我更有用。”吸鼻子的聲音。“抱歉。重感冒。你是怎麼認識他的?”

“阿裡斯泰爾?”

“對啊。”

“哦,我們是老同學。”

“達特茅斯的同學?”

“沒錯。”我不記得他在達特茅斯待過,“那他——請原諒我問得粗俗一點,他是跳槽瞭,還是被辭瞭?”

“我不知道。究竟發生瞭什麼事,你得自己去琢磨。反正從頭到尾都超神秘的。”

“我會去問他的。”

“他在這兒很受歡迎,”亞歷克斯說,“真是個好人。我不相信他們會炒掉他。”

我假裝嘆瞭一聲,表示自己深有同感:“我還有一件事想問你,是關於他太太的。”

吸鼻子的聲音:“簡。”

“我從沒見過她。阿裡斯泰爾把私人生活和公眾生活分得一清二楚。”我這話頗有心理醫生的腔調,但願亞歷克斯不要多疑,“我想給她買個禮物,歡迎她來紐約,但不確定她喜歡什麼。”

吸鼻子的聲音。

“我想送條圍巾,但不知道她是什麼膚色和發色。”我深吸一口氣,這理由太遜瞭,“我知道,送圍巾是有點湊合。”

“實際上,”亞歷克斯的音調低下去瞭,“我也沒見過她。”

好吧,真沒想到。也許真被我說中瞭:阿裡斯泰爾把私人生活和公眾生活分得一清二楚。我可真是個好心理醫生。

“因為他分得特別清楚!公是公,私是私。”亞歷克斯講下去,“你說得一點沒錯。”

“我知道!”我真心贊同。

“我在他手下幹瞭將近六個月,卻從沒見過她。簡。我隻見過他們的孩子。”

“伊桑。”

“是個好孩子。有點靦腆。你見過他嗎?”

“是的。幾年前。”

“很可愛的孩子。他隻來過一次,之後父子倆一起去看棕熊隊的比賽瞭。”

“看來你也沒法告訴我簡的情況啦。”我繞著彎提醒亞歷克斯本次談話的重點。

“沒辦法。哦——但你想知道她的膚色和發色,對嗎?”

“對啊。”

“他辦公室裡有張全傢福。”

“照片?”

“我們打瞭一個包,要幫他寄到紐約去。箱子還在這兒擱著呢。我們不確定該寄到哪兒去。”一陣吸鼻子、咳嗽的聲音,“我去看看。”

我聽到電話被亞歷克斯擱在桌面上——這次沒有肖邦的曲子聽瞭。我咬著下嘴唇,看著窗外,那個女人在廚房,正朝冰箱裡看。我突然產生一種瘋狂的想法:簡就在那臺冰箱裡,屍體被凍得硬邦邦、滑溜溜,眼睛亮晶晶的,蒙著冰霜。

話筒被拿起來,我聽到瞭摩擦聲。亞歷克斯說:“她就在我面前。我是說那張照片。”

我的心都跳到嗓子眼瞭。

“她是深色頭發,白皮膚。”

我呼瞭一口氣。簡和這個冒牌貨都是深色頭發、白皮膚。一點幫助都沒有。但我不能再問她的體重。“好的,好的。”我回答,“還有別的特征嗎?你能——翻拍一下,發給我嗎?”

一陣停頓。我望著公園那邊的女人關上冰箱門,走出瞭廚房。

“我可以把郵箱地址告訴你。”我說。

沒反應。接著:

“你說你是……”

“阿裡斯泰爾的朋友。是的。”

“我覺得我不應該擅自把他的私人物品給別人。你得直接問他要。”這次她沒有吸鼻子,“你剛才說,你叫亞歷克斯?”

“是的。”

“姓什麼?”

我張口結舌,慌忙之中按下瞭“結束通話”的按鍵。

房間裡一片死寂。隔著走廊,我都能聽到埃德書房裡那臺座鐘的走秒聲。我屏住呼吸。

亞歷克斯現在會給阿裡斯泰爾打電話嗎?他(或她)會向他描述我的聲音嗎?他會撥通我傢的座機,甚至我的手機嗎?我瞪著書桌上的手機,瞪瞭好一會兒,好像它是沉眠中的野獸;我在等待,做好瞭看到它驚醒的準備;我的心狂跳不已。

手機一動不動地待在那兒。不移動的移動電話。哈。

要專註。

60

樓下的廚房裡,幾滴雨打在玻璃窗上,我又往平底酒杯裡倒瞭些紅酒,吞瞭一大口。我真的需要它。

專註。

現在,我知道哪些之前一無所知的信息?阿裡斯泰爾把工作和私事看得涇渭分明。這符合他屢次傢暴的事實,但也沒太大用處。再來:按照原先的計劃,他本該調去紐約分公司,甚至買好瞭房子,打算全傢一起往南搬……但後來出事瞭,他並沒有到公司就職。

出瞭什麼事?

我的汗毛豎起來瞭。這間屋子挺冷的。我晃悠到壁爐旁邊,擰著柵欄旁邊的小把手。火焰盛放,爐膛裡像是火花樂園。

我把自己舒舒服服放倒在沙發裡,靠在厚實的靠墊上,紅酒在杯中輕輕晃動,睡袍裹著身子。這件衣服該洗一洗瞭。我也該洗一洗瞭。

手指滑進瞭口袋,再一次碰到瞭利特爾的名片,再一次繞開。

再一次,我審視自己,自己在電視機屏幕上的影子。癱在靠墊裡,裹成球一樣的厚睡袍,這個我看起來像幽靈。我也感覺自己像個幽靈。

不行。專註。想想下一步該怎麼走。我把杯子放到咖啡桌上,手肘支在膝頭。

然後我醒悟瞭:根本沒有下一步可走。我甚至無法證明簡——我認識的那個簡,真正的簡——是存在的,或曾經存在過。遑論她的消失,或死亡。

或死亡。

我想到瞭伊桑,被困在那個傢裡。好孩子。

在頭發間穿過的手指好像在耕耘,在犁地。我覺得自己像迷宮裡的老鼠,一遍又一遍,發揚百折不撓的實驗精神——長著針孔般的小眼睛、細繩般的長尾巴的小生物從這個死胡同跑出來,又匆匆忙忙跑進下一條死胡同。“加油哦!”我們曾低著頭給它們叫好,押註,大笑。

現在我笑不出來瞭。我又思忖瞭一下:該不該和利特爾談談?

但我選擇瞭和埃德談。

“你快把自己逼瘋瞭吧,女漢子?”

我嘆瞭口氣,拖著腳步在書房地毯上走動。我已經把百葉窗拉下來瞭,對面那個女人就看不到我瞭;條狀的光線流瀉進來,很幽暗,這屋子看起來像個籠子。

“我太沒用瞭。我覺得自己好像在一部電影裡,電影結束瞭,燈光亮瞭,所有人都走出電影院瞭,可我還坐在這兒,想破頭都想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他竊笑一聲。

“怎麼瞭?很好笑嗎?”

“沒什麼,隻是覺得隻有你會把這種情況想象成電影。”

“是嗎?”

“是的。”

“好吧,最近我的參照物很有限。”

“好的,好的。”

昨晚的事,我一個字都沒提。哪怕我想到瞭,也不敢說出口。但別的事都說瞭,如同拉開膠卷,全部曝光:冒牌貨留下的口信,戴維房間裡的耳環,開箱刀,還有亞歷克斯那通電話。

“真像是電影裡才有的事。”我又一次用瞭這個說法,“我覺得你最好上點心。”

“對什麼事上心?”

“首先,我房客的臥室裡有一個被殺死的女人的耳環。”

“你又不能肯定那是她的。”

“我能。我非常有把握。”

“你不可能有把握。你甚至不能肯定她還……”

“什麼?”

“你懂的。”

“什麼啦?”

現在輪到他嘆氣瞭:“活著。”

“我不相信她還活著。”

“我的意思是,你甚至不能肯定有她這麼個人,或——”

“是的,我肯定。百分百肯定。我沒有產生幻覺。”

沉默。我聽著他的呼吸聲。

“你認為自己沒有幻覺?”

不等他說完,我就搶過話頭:“隻要是真實發生的,就不算幻覺。”

沉默。這一次,他放棄瞭往下講。

等我再開口時,聲音有點尖銳:“老是被別人這樣問,實在太讓人沮喪瞭。被困在這裡也非常非常讓人沮喪。”我緩瞭口氣,“在這棟房子裡,在這種……”我想說的是“循環”,但話到嘴邊竟想不起這個詞來,他倒是開口瞭。

“我知道。”

“你不知道。”

“我想象得到。聽著,安娜,”他不等我插嘴就一股腦地講下去,“你這兩天經歷瞭太多事,事情發展得太快,整個周末都是。現在你又說戴維可能……不管是什麼事吧,反正他也脫不瞭幹系。”他咳瞭一下,“你讓自己太興奮瞭。也許今晚你該乖乖地看部電影,或是看本書。早點上床。”咳嗽,“你好好吃藥瞭嗎?”

沒有。“嗯。”

“沒喝酒吧?”

當然有。“當然沒有。”

一陣停頓。他信不信?我說不上來。

“有什麼話要對莉薇說嗎?”

我長舒一口氣:“好的。”聽著雨滴敲打著玻璃,過瞭一會兒,我就聽到瞭她的聲音,柔軟的聲音中帶著呼吸。

“媽咪?”

我的眼睛都亮瞭:“嘿,小南瓜。”

“嘿。”

“你還好嗎?”

“好。”

“我好想你。”

“嗯。”

“你說什麼?”

“我說‘嗯’。”

“意思是不是‘媽咪,我也好想你’?”

“是的。那兒出什麼事瞭?”

“哪兒?”

“紐約城裡啊。”她一直這樣,非常正式的說法。

“你是說,傢裡?”我的心跳加速瞭:傢。

“是的,傢裡。”

“就是和新搬來的鄰居有點摩擦。我們有新鄰居瞭。”

“什麼摩擦?”

“真的沒什麼事,小南瓜。隻是彼此有些誤會。”

這時我又聽到埃德的聲音瞭:“嘿,安娜——抱歉,寶貝,打斷你一下。如果你對戴維有顧慮,就該和警察聯系。倒不是因為他,你懂的……和這檔子事必定有牽連,而是因為——他有前科,但你不該怕自己的房客。”

我點點頭:“是的。”

“說定瞭?”

我又點點頭。

“你有那個警察的電話號碼嗎?”

“利特爾。我有。”

我朝百葉窗的縫裡瞅瞭一眼。公園那邊有動靜。拉塞爾傢的前門敞開瞭,灰蒙蒙的細雨中閃過一片明晃晃的白色。

“好的。”埃德在說話,但我已經聽不進去瞭。

門關上時,那個女人出現在門階上。她穿著紅色及膝長大衣,像一把紅彤彤的火炬,頭頂上罩著一把透明的雨傘。我去拿書桌上的相機,端到眼前。

“你說什麼?”我問埃德。

“我說,我希望你好好休息。”

我從取景框裡看出去。雨水彎彎曲曲匯成細流,流下傘邊。我放低鏡頭,對準她的臉,拉近:尖斜的鼻梁,牛奶般白皙的皮膚。眼睛下有黑眼圈。她沒睡好。

我和埃德道別時,她正邁開套在高筒靴裡的細腿走下門階。她停下來,從口袋裡掏出手機,定睛看瞭一會兒;又把它塞回口袋,轉身向東走,向我所在的方向而來。隔著半月形的傘面,她的面容有點模糊。

我得和她談談。

61

現在正好,趁她一個人的時候。最好是現在,趁著我的熱血怦然撞擊太陽穴的時候。

現在。

我飛似的跑到走廊,三步並作兩步跑下樓梯。隻要我不去想,就能做到。隻要,我不去,想。不要去想。至今為止,想東想西讓我寸步難行。韋斯利曾在闡釋愛因斯坦的時候這樣提示我:“福克斯,瘋狂的定義就是:一遍又一遍地做同一件事,期待得到不一樣的結果。”所以,不要想東想西,直截瞭當,付諸行動吧。

當然,三天前我就行動過瞭——就是用現在這種行動模式——結果在醫院的病床上醒來。再來一次,顯然是瘋狂的。

不管怎麼做,我都是瘋子。那就瘋吧。我得知道真相。況且,我現在都不能保證自己傢是安全的。

跑過廚房時,腳上的拖鞋在地板上打滑,然後在沙發邊急轉彎。那罐安定膠囊還在咖啡桌上躺著。我把它立起來,再往手心裡倒出三顆藥,捂住嘴巴,吞下去。我覺得自己已化身愛麗絲,進入瞭“喝我”那一幕。

奔向門口。蹲下,拾起那把傘。站起身,轉動把手,把門拉開。現在我在門廳裡,水光從鉛條玻璃窗外照射進來。我呼吸——一,二——用大拇指按下傘柄上的自動彈開鍵。我把傘面舉至視線的高度,另一隻手摸索著門鎖。關鍵在於控制呼吸。關鍵在於不要停。

我不會停止行動的。

門鎖被打開瞭。門把手動瞭。我閉緊雙眼,狠狠把門朝外推開。一股透心涼的空氣。門框壓到瞭傘面;我稍做調整,連傘帶人邁過瞭門檻。

現在,寒氣圍繞著我,擁抱著我。我忙不迭交換左右腳,走下門階。一,二,三,四。傘在前面幫我擋開冷空氣,殺出一條路,儼如軍艦破冰斬浪;眼睛緊閉不開,我有一種漂在湍流中的感覺。

小腿骨撞到瞭什麼東西。金屬的。柵欄門。我揚起一隻手在空中摸索,摸到瞭門把手,推開,走過去。拖鞋的底板在水泥地上走出啪嗒啪嗒的聲音。我在人行道上瞭。我感到雨如細針,刺入我的頭發,我的皮膚。

太奇怪瞭:一連幾個月,我們一直用這把傘做道具,做著滑稽的練習,卻沒想到隻要閉上眼睛就好辦多瞭,(我估計)菲爾丁先生也沒想到這個妙計。也許大傢都認為:如果什麼也看不到,就沒必要四處晃蕩瞭吧。我可以感受到大氣壓的變化,感官上也有刺痛;我知道天空無邊無際,深不可測,宛如倒扣的汪洋……但我使勁壓下眼皮,隻去想象自己的傢:我的書房,我的廚房,我的沙發。我的貓。我的電腦。我的照片。

我調整方向,朝左,也就是朝東。

我什麼也看不到,但還走在人行道上。我需要給自己找對方向。我得用眼看。慢慢地,我半睜一隻眼。透過睫毛密密的隙縫,日光一絲絲滲入眼底。

在那個瞬間,我放慢瞭腳步,差一點就停下來瞭。我死命地盯著傘面內部的線條組合。四個黑格,四條白線。我想象這些線條洶湧澎湃,像心跳監視器上的電子脈沖般不斷波動,隨著我血液流動的節奏沖上最高峰,落到最低谷。專註。一,二,三,四。

我把傘翹起一點點,再翹一點點。看到她瞭,如在追光燈下那麼顯眼,如同紅燈一樣紅:猩紅色的大衣,黑色的長靴,籠罩在穹頂狀的塑料傘佈下。還有一段雨中的人行道隔在我倆之間。

要是她轉過身來,我該怎麼辦?

但她並沒有轉身。我放下雨傘,再一次緊緊閉起雙眼,往前走。

兩步。三步。四步。等我被人行道上的小坑絆瞭一下時,拖鞋已經濕透瞭,我渾身顫抖,汗水流淌在背脊上,我要賭上一切,鬥膽再看一眼。這一次,我睜開另一隻眼,一點點移開傘面,直到她像一朵行走的火焰那樣再次醒目地出現。我飛速朝左邊瞄瞭一眼——聖鄧諾學校,然後是老消防站公寓樓,窗臺花箱沉默地跳動。我又朝右邊瞄瞭一眼:一輛皮卡瞪著圓溜溜的眼睛直視前方,那對前燈在陰暗的天色下死氣沉沉的。我僵住瞭。車子往前開。我使勁地閉緊眼睛。

再睜開時,看不到那輛車瞭。我再往前看,發現她也不見瞭。

不見瞭。人行道上空空如也。透過雨霧,我可以瞥見遠處的十字路口,車輛交錯而行。

雨霧濃重瞭,我突然意識到那不是外部的雨霧,而是我的視線變模糊瞭,劇烈晃動著。

我的膝蓋打戰,然後雙腿發軟。我要沉沒瞭,快沉到地上去瞭。就在身子下沉的時候,雖然眼珠還在自己的頭顱上滴溜亂轉,我卻能俯瞰到自己:在被雨水打濕的傢居長袍裡顫抖,頭發垂在頸背上,一把傘毫無用處地垂在我身前。孤零零的我,在一條寂寞的人行道上。

我的身子又往下沉瞭幾分,都快融進水泥地瞭。

可是——

她不可能憑空消失啊。她還沒走到這個街區的盡頭。我閉起眼睛,回想她的背影,短發摩擦著她的脖頸;繼而想起簡站在我傢水槽邊的背影,一條長辮子垂在她的肩胛骨間。

簡轉身面對我的時候,我的雙膝終於在彼此的依靠下挺住瞭。我知道睡袍拖到地面瞭,但我沒有坍塌。

我還站著,雙腿鎖死在站立的姿態。

她肯定是進瞭什麼地方,所以消失瞭……我開始回想這個街區的版圖。老消防站後面是什麼?古玩店在對面——現在不營業瞭,空瞭,我記得——再旁邊就是——

咖啡店,沒錯。她肯定是進瞭咖啡店。

我把頭後仰,沖著天空抬起下巴,仿佛這樣就可以使自己站直。手肘支在地面上。八字形撐開的雙腳頑強抵抗地面的引力。傘柄在掌心裡劇烈晃動。我伸出另一隻手,往外伸,以求平衡。雨如霧,蒙在我身邊,遠處的車輛,低聲嘶鳴,我費瞭好大力氣讓自己挺直——起來,起來,起來——終於再一次站起瞭身。

神經緊張得都快爆瞭。心跳得都快燒起來瞭。我感覺得到,安定在我的血管裡流淌著、沖刷著,恰如嘩嘩的清水沖走老水管裡的陳垢。

一,二,三,四。

我艱難地推動一隻腳往前蹭。過瞭一會兒,另一隻腳才跟上去。我拖著沉重的腳步。我簡直不能相信自己在往前走。我真的做到瞭。

現在,我聽到車聲變得越來越近,叫囂得越來越響瞭。繼續走。我瞥瞭一眼傘面;整把傘的內部充盈瞭我的視野,包圍瞭我。外面什麼都沒有。

直到它突然歪向瞭右側。

“哎呀——對不起。”

我往後退縮。有東西——有人——撞到我瞭,把傘尖推開瞭;隻見模模糊糊的藍色牛仔褲、藍色外套一晃而過,我扭頭一看,卻看到自己映在玻璃窗上的身影:濕發扭結如野草,臉上淌著雨水,手持塔特薩爾格紋雨傘,好像握著一朵巨大又沉重的花。

就在我的身影旁,在玻璃窗的另一邊,我還看到瞭她,那個女人。

我已經走到咖啡店瞭。

我隔著窗戶往裡看。視野模糊不清。店外的遮雨棚好像要砸在我頭上。我趕緊閉起眼睛,過幾秒鐘再睜開。

距離門口隻有一步之遙。我伸出手臂,手指抖個不停。還沒等手指摸到把手,那扇門就突然被推開,有個年輕人赫然出現在我面前。我認得他。武田傢的男孩。

有一年瞭吧,距離我上次看到他——我是說,這麼近,面對面地看到,而不是透過鏡頭。他長高瞭,下巴和臉頰上冒出瞭密密麻麻的黑色胡楂,但他仍是我心目中那種光彩奪目、無與倫比的好孩子。在年輕人中,我發現這類孩子仿佛自帶神秘的光環。伊桑也有。

這個少年——確切地說是青年(為什麼我想不起他的名字呢?)——用胳膊肘撐住彈簧門,招呼我進去。我註意到他的手,那雙骨骼清秀、屬於大提琴演奏傢的手。我邋裡邋遢,一副被人遺棄的慘樣,但他仍然這樣彬彬有禮地對待我。用莉齊奶奶的話說:他的父母沒白養大他。我在想,他還認得我嗎?依我看,我都快不認得自己瞭。

我從他身邊走過,進瞭咖啡店,記憶洶湧而來。以前,每當早上沒空在傢煮咖啡時,我就會順路來這裡買杯咖啡,每星期都會來幾次。這傢店的混合咖啡口味很苦——我猜現在依然如此——但我喜歡這裡的氛圍:有裂縫的鏡子上,店員用白板筆龍飛鳳舞地寫著當日特價產品,臺面上印著如奧林匹克標志般交錯的杯印,揚聲器裡播放著經典老歌。“低調不造作的佈景。”我第一次帶埃德來這裡時,他是這樣評價的。

“你不能在同一個句子裡反復用同義的兩個詞。”我對他說。

“那就保留‘不造作’吧。”

一點沒變。醫院的病房浮現在我腦海裡,那間房讓我感到壓抑,但這裡不一樣——這是我熟悉的地方。眼睫毛快速顫動。我把視線移到嘰嘰喳喳的客人之上,抬眼去看收銀臺上方的菜單。現在一杯咖啡要2.95美元啦。比我上次來買的時候漲瞭五十美分。通貨膨脹真煩。

雨傘降低,擦過我的腳踝。

很久沒看到這麼多東西瞭。很久沒經歷過這些瞭——感受到人類身體的暖意,聽到幾十年前的流行音樂,聞到這些研磨好的咖啡豆。整個場景仿佛在慢鏡頭裡、在金色的燈光下緩緩地展現出來。我閉起眼睛,在那個片刻呼吸,回憶。

我記得,就像你輕松漫步那樣,我也曾在這個世間行走。我記得,自己曾大步邁進這間咖啡店,穿著緊身的冬季大衣或一襲及膝的夏裙。我記得,自己如何和旁人擦身而過,笑吟吟地與他們交談。

等我再次睜開眼睛,金色的光芒就淡去瞭。我分明呆立在一個昏暗的小屋裡,緊挨著雨水漣漣的玻璃窗。心都快跳出嗓子眼瞭。

那團紅色的火焰站在西點櫃邊。是她,細細打量著玻璃櫃裡的丹麥酥。她抬起下巴,看到玻璃映出的自己,伸手捋順頭發。

我往前蹭瞭一點。我感覺得到,旁人在註視我——不是她,而是別的客人,她們上上下下地打量我——這個穿著睡袍,把張開的大傘擋在身前的女人。我在人群中、在噪聲中蹭出一條道,極其緩慢地往櫃臺邊湊。喋喋不休的絮語又響起來瞭,就像下沉時的水波湧來,傾覆在我身上。

她離我隻有幾步遠瞭。再走一兩步,我隻要伸出手就能碰到她瞭。可以用手指揪住她的頭發。拉扯。

就在那時,她稍稍扭轉身體,一隻手插進口袋,掏出那隻大屏幕的iPhone。透過鏡子的反照,我看到她的手指在屏幕上輕巧地滑動,也看到她的臉龐被屏幕光照亮。我猜想她正在和阿裡斯泰爾發信息交談。

“你好?”店員在發問。

那個女人在手機上指指點點。

“你好?”

現在——我該做什麼?——我清瞭清嗓子。“輪到你瞭。”我嘟囔瞭一句。

她停下來,朝我這裡含糊地點點頭。“哦。”她應瞭一聲,就轉身對櫃臺後面的服務生說道,“低脂拿鐵,中杯。”

她連看都沒看我一眼。我瞅瞅鏡子裡的自己,貼在她後面,活像個妖怪,或是復仇天使?我是為她而來的。

“低脂拿鐵,中杯。請問還要配什麼點心嗎?”

我看著鏡子裡的她的嘴——又小又薄,和簡的完全不同。我的胸中泛起一小波憤怒的情緒,直沖腦門。“不用。”她耽擱瞭一秒才回答,接著露出一絲笑容,“不,還是不要瞭。”

我們身後傳來椅腿吱吱嘎嘎刮擦地板的噪聲。我朝後一看,有四個人正往門口走去。我轉過身。

嘈雜聲中,隻聽到服務生響亮地問道:“您的名字?”

那個女人和我在鏡中四目相對。她聳起瞭肩膀。她收起瞭笑容。

時間仿佛在那一剎那停住瞭,就好像,你偏離山路徑直飛向峽谷的一剎那。

她甚至都沒有轉身,沒有移開視線,用同樣響亮的聲音回答:“簡。”

簡。

這個名字流連在我嘴邊,還沒等我回味過來,那個女人就原地轉身,用刀子般的眼神瞪著我。

“看到你在這兒,我真是大吃一驚啊。”她的嗓音平淡無趣,和她的眼神一樣。我覺得那眼神很銳利,很冷酷,很無情。我想向她指出一點:我獨自一人走到這裡,我自己都大吃一驚。但想歸想,終究沒說出口。

“我還以為你……有障礙。”她繼續說道。話中帶刺。

我搖搖頭。她沒再說什麼。

我又清瞭清嗓子。我想問:她現在在哪裡,你又是誰?各種各樣的聲音吵鬧地圍著我,腦中的聲音也跟著瞎起哄。你是誰,她在哪裡?

“你說什麼?”

“你是誰?”說出來瞭。

“簡。”回答我的不是她,那是店員的聲音,從櫃臺後面飄過來,他拍瞭拍簡的肩膀,“簡的低脂拿鐵好瞭。”

她仍然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看,監視著我,好像我會冷不丁出手打她似的。我是個備受尊重的心理學傢,我可以這樣對她說,就該這樣向她鄭重聲明。而你是個撒謊精,還是個冒牌貨。

“簡?”店員耐心地叫瞭第三遍,“你的拿鐵好瞭!”

她這才轉過身去,拿好插在紙托裡的咖啡杯。“你知道我是誰。”她對我說。

我又搖一次頭。“我認識簡。我和她面對面相處過。我看到她在她傢裡。”我的聲音顫抖不已,但話說得很清楚。

“那是我傢,你誰也沒看到。”

“我看到瞭。”

“你沒有。”那個女人說道。

“我——”

“我聽說你是個酒鬼,還聽說你嗑藥成癮。”她走起來瞭,繞著我,像母獅子那樣。我跟著她轉,慢慢地,想要跟上她的速度。我覺得自己像個小孩。身邊那些客人的交談都停止瞭,好安靜;靜得令人發指。我用眼角的餘光看到武田傢的男孩,他還在咖啡店的角落裡,在門邊站著。

“你在偷窺我傢,現在又跟蹤我。”

我搖著頭,慢慢地,愚蠢地,把頭搖得七葷八素東倒西歪。

“這事必須就此瞭結。我們忍不下去瞭。也許你可以,但我們不行。”

“你隻需要告訴我,她在哪裡。”我輕聲說道。

我們繞瞭一整圈。

“我不知道你說的是誰,或是什麼東西。我這就報警。”她徑直往外走,順便用肩膀撞瞭一下我的肩頭。我在鏡子裡看著她走出去,靈巧地在咖啡桌間遊走,仿佛繞開浮漂的魚。

她拉開門時,門上的鈴鐺清脆地響起,等她甩門出去,又叮當響瞭一次。

我站在那兒。店裡悄然無聲。我的目光沉到瞭傘面上。閉上雙眼。外面的世界好像很想鉆進來。我隻覺得自己已經千瘡百孔,筋疲力盡。又是一場空,我白忙一通,什麼新信息都沒得到。

不過,她不是在向我辯解——無論如何,不隻是辯解,她話裡有話。

我認為,她是在央求我放過他們。

62

“福克斯醫生?”

有人在我身後輕輕地喊瞭一聲。一隻手輕輕地搭在我手肘上。我轉過身,瞇著眼,睜開一道縫。

是武田傢的男孩。

還是想不起來他叫什麼。我閉起眼睛。

“你需要幫助嗎?”

我需要幫助嗎?我離傢有幾百米,穿著睡袍,搖搖晃晃,眼睛死活不敢睜開,就這樣僵立在咖啡店正中央。是的。我需要幫助。我垂下頭。

他的手用瞭一點勁,提議說:“我們這樣走吧。”

他像是我的向導,拉著我走出咖啡店,我的傘在咖啡桌椅間乒乒乓乓碰瞭一路,好像盲人的手杖。周圍又有瞭喧鬧的話語聲,一片嘈雜。

然後就是鈴鐺響,街上的氣流迎面撲來,他的手扶住瞭我的後腰;他要輕推一把,我才能邁出門去。

外面的空氣依然又冷又靜——但毛毛雨已經停瞭。我知道他略微彎腰,想從我手中拿走雨傘,但我又把傘拽瞭回來。

他的手又放回到我的後腰。“我送你回傢吧。”他說。

他一邊走,一邊緊緊拉住我的胳膊,那隻手好像一條測血壓的壓力袖帶。我猜想,他應該可以感受到我動脈的脈搏。多麼奇特啊,他這樣護送我走路,讓我覺得自己像個老太婆。我想睜開眼睛,看著他的臉龐。但我沒有。

武田傢的男孩依著我的步子走走停停;我們踩到瞭落葉。我聽到有車嗖一聲從左邊駛過。頭頂上,有一滴雨水從枝頭墜落,落在我的頭上、肩上。我在想,那個女人是不是也在這條人行道上,就走在我們前頭?我想象著她扭過頭,看到我們尾隨其後。

這時:

“我父母跟我說過那件事。”他說道,“我真的非常遺憾。”我點點頭,眼睛仍然緊閉著。我們繼續往前走。

“你好久沒出門瞭吧?”

我心想,令人驚訝的是,其實並沒有很久;但我還是點點頭。

“我們就快走到瞭。我已經看到你傢傢門瞭。”

我的心一暖。

膝蓋碰到瞭什麼東西——我反應過來,應該是鉤在臂彎裡的他的雨傘。“對不起。”他說瞭一句。我想這不需要回應。

上一次和他講話——是什麼時候?萬聖節,至少一年以前。沒錯:我們敲門,是他來應門的,埃德和我都穿著休閑服,奧莉薇亞扮成瞭消防車。他稱贊瞭她那身裝扮,抓瞭一大把糖果塞進她的背包,祝我們萬聖節快樂。真是個好孩子。

現在呢,十二個月後,他攙扶著我走在街邊,我穿著睡袍,顫抖不已,緊閉雙眼,把整個世界封鎖在外。

真是個好孩子。

這讓我想起瞭什麼:

“你認識拉塞爾傢的人嗎?”我的聲音有點嘶啞、顫抖,但還可以清楚地發問。

他愣瞭一下。也許聽到我在講話,他有點吃驚:“拉塞爾?”

這等於回答瞭我的問題,但我還想試試問到底:“對街那傢。”

“哦。”他說,“新搬來……不。我媽媽一直說要正式拜訪一下,但我想她還沒去過。”

又撲瞭個空。

“到瞭。”他說著,動作輕柔地指引我向右轉。

我把傘舉起來,小心翼翼地瞇起眼,看到自己站在柵欄門前,再上幾級臺階就到傢瞭。我開始哆嗦。

他又說道:“你傢門開著。”

他說得對,沒錯:我可以徑直看到亮著燈的起居室,像一顆醒目的金牙暴露在這棟小樓的正臉。傘在我手裡晃動。我又閉起眼睛。

“是你留的門嗎?”

我點頭。

“那就好。”他扶著我的雙肩,輕輕地推著我往前走。

“你在做什麼?”

這不是他的聲音。他扶著我的手抖動瞭一下;我忍不住睜開眼睛。

站在我倆面前的是伊桑,套著大一碼的運動開衫,他的身形好像縮小瞭一號,在昏暗的日光裡顯得臉色蒼白。眉毛上面冒瞭一顆痘。他塞在口袋裡的手看起來很緊張。

我聽到自己輕聲念出他的名字。

武田傢的男孩轉身問我:“你們認識?”

“你在幹什麼?”伊桑又問瞭一遍,往前邁瞭一步,“你不該走出傢門的。”

我心裡說:你“母親”可以把事情的緣由講給你聽。

“她沒事吧?”他又問。

“我覺得還好。”武田傢的男孩這樣回答。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來瞭!他叫尼克。

我慢慢地移動視線,看看他,再看看他。他倆年紀相當,護送我回傢的尼克已然有瞭青年的成熟風姿,宛如古典的大理石雕像;伊桑在他旁邊反而像個孩子——魯鈍,瘦削,雙肩窄小,眉頭稀疏。他就是個孩子,我這樣提醒自己。

“我來——我可以送她進屋嗎?”他看著我,這樣問道。

尼克也看著我。我再次點頭應允。尼克就同意瞭:“那也行。”

伊桑又朝我們走瞭一步,一隻手扶住我的背。片刻間,他倆一左一右攙扶著我,宛如從我肩背延伸出的一對羽翼。“如果你願意。”伊桑加瞭一句。

我看著他的眼睛,那雙清澈的藍眼睛。“好的。”我舒瞭一口氣。

尼克松開手,往後退。我囁嚅著表達謝意,哪怕根本沒說出聲。

“不用客氣。”他回復瞭我,又對伊桑說,“我覺得她受到驚嚇瞭。也許要給她喝點水。”他走回人行道上。“要我等會兒再來看看你嗎?”

我搖瞭搖頭。伊桑聳聳肩:“看情況再說吧。”

“好吧。”尼克揚瞭揚手,權當告別,“再見,福克斯醫生。”

他走遠瞭,一陣細雨落在我們身上,打濕瞭我們的頭發,傘面上濺起細密的水滴。“我們進屋吧。”伊桑說。

63

爐膛裡的火仍在熊熊燃燒,好像新加瞭柴火一樣。我一直任其這樣燃燒。太不負責任瞭。

哪怕十一月的寒風毫無遮掩地從前門吹進來,傢裡依然很暖和。我們一進起居室,伊桑就從我手裡拿走雨傘,收起來,支在墻角。我自顧自走向壁爐,腳步蹣跚,隻覺得火光手舞足蹈地在召喚我。我雙腿一軟,跪坐在地上。

有那麼一會兒,我隻聽到爐火裡的木頭噼啪作響,聽到自己的喘息聲。

但我感覺得到他的目光落在我背上。

落地鐘走到瞭整點,報時三響。

這時,他走向廚房。在水龍頭下接瞭一杯水,走回來,遞給我。

這時,我的呼吸已恢復到沉靜、均勻的狀態。他把杯子擱在我手邊的地板上;玻璃杯底輕輕擦碰到石板。

“你為什麼說謊?”我問。

他沒有馬上回答。我凝視跳動的火焰,等待他的答復。

然而,我聽到他挪動位置的聲音。我轉過身去看,但依然跪坐在地上。他瘦瘦高高的,臉孔被爐火照亮,我得仰視才行。

“說什麼謊?”他總算開口瞭,盯著自己的腳。

我還沒說完就搖起瞭頭:“你心裡很清楚。”

又是片刻沉默。他閉起眼睛,睫毛在臉頰上投下又長又密的陰影。突然間,他顯得很幼小,甚至比以前更稚嫩。

“那個女人是誰?”我追問他。

“我媽。”他用耳語般的聲音回答道。

“我見過你媽媽。”

“不,你——你迷糊瞭。”現在,是他在搖頭瞭,“你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我……”他停一停,才能講完,“我爸是這麼說的。”

我爸。我攤開雙手撐住地面,幫助自己站起來。“每個人都這麼說,甚至我的朋友們。”我幹咽一下口水,“甚至我丈夫都這麼說。但我知道自己看到瞭什麼。”

“我爸說你瘋瞭。”

我一言不發。

他往後退瞭一步:“我真的要走瞭。我不該來這裡。”

我往前進瞭一步:“你母親在哪裡?”

他一言不發,隻是瞪大瞭眼睛看著我。善用輕度的幹涉,韋斯利總是建議我們用這個辦法,但我已經錯過瞭最好的時機。

“你母親死瞭嗎?”

他仍舊一言不發。我看到他眼裡有火光的映象。他的眼睛變成瞭兩朵小火星。

接著,他囁嚅瞭一句什麼,我聽不清。

“什麼?”我湊過去,聽到他嘟囔瞭四個字:

“我很害怕。”

沒等我回答,他就拔腿跑瞭,拉開門。等到前門吱呀一響、砰地關上後,門廳的門仍在輕微搖晃。

他把我留在瞭壁爐邊,孤零零地站著,背上被烘烤得很熱,胸前卻感受到門廳傳來的寒意。

64

把門關緊後,我拿起擱在地板上的杯子,把裡面的清水倒進瞭水槽。倒入紅酒時,酒瓶口發出咕咚咕咚的悶響。又響瞭一回。兩隻手都在哆嗦。

我喝瞭一大口,也想瞭很久。我隻覺得精疲力竭,興奮過度。剛才我鼓足勇氣走出瞭傢門——用自己的雙腳走出去的——並且沒有發生意外。我想知道菲爾丁醫生會如何評價。我要怎麼跟他講呢?也許什麼都不該講。我皺瞭皺眉頭。

現在,我知道得更多瞭。那個女人有所驚惶。伊桑很害怕。簡……唉。我不知道簡怎樣瞭。但終究是比之前瞭解得更多瞭。這感覺像是吃掉瞭對方的一顆卒子。我是思考機器。

我不僅思考,也大口喝酒。我是喝酒機器。

一直喝到自己的神經不再痙攣般跳動——根據落地鐘的報時,用瞭整整一小時。我看著分針在鐘面上一步步移動,想象紅酒一點點灌滿我的血管,又稠又濃,冷卻我的躁動,鞏固我的力量。之後,我輕飄飄地上瞭樓。在走廊裡,我瞄到瞭貓;它也發現瞭我,一溜煙進瞭書房。我跟在它後面。

手機在書桌上亮著,我看瞭看來電顯示,不認識的號碼。我把酒杯放在桌上。第三聲鈴響時,我按下接聽鍵。

“福克斯醫生,”沉沉的男低音,“我是利特爾警探。我們周五見過,希望你還記得。”

我愣瞭愣,坐下來,把酒杯推到手夠不到的地方:“是的,我記得。”

“好,很好。”他聽起來挺高興的;我想象他在椅子裡往後靠的模樣,也許還把胳膊墊在後腦勺呢。“好醫生還好嗎?”

“很好,謝謝。”

“我前兩天還在想,你也許會給我打電話。”

我沒吭聲。

“我是從莫寧賽德醫院得到你的號碼的,就想問問你的情況。你還好嗎?”

我不是剛剛回答過這個問題瞭嗎?“很好,謝謝。”

“好,很好。傢裡人都好嗎?”

“都好。”

“好,很好。”他到底要說什麼?

這不,好像換瞭擋,他的語氣變瞭。“有件事:我們剛剛接到你的鄰居打來的電話。”

當然是這事。婊子。她還友情提示過我呢。說一不二的婊子。我把手臂伸直,抓到瞭酒杯。

“她說你跟蹤她,去瞭路口的咖啡店。”他停頓一下,等我表態。但我沒有。“依我看,你不是專門挑今天去給自己買一杯白咖啡的。你應該不是在咖啡店和她偶遇的吧。”

盡管事情幹得不漂亮,但我差點咧嘴笑出聲。

“我知道你最近的日子很不好過。這一周糟透瞭。”我竟然不自覺地在電話這頭點頭示意。說得太對瞭。他要去當心理醫生準不賴。“但這樣做幫不到任何人,包括你自己。”

他至今沒提過她的名字。會提嗎?“上周五你說的一些話真的惹惱瞭某些人。我們私下說句實話,拉塞爾夫人”——終於提瞭——“好像非常緊張。”

她當然非常緊張啦,我在心裡說。她在扮演一個死去的女人啊。

“我覺得她兒子對這事也不太高興。”

我脫口而出:“我剛和——”

“所以我——”他停下來問我,“你說什麼?”

我抿起嘴:“沒什麼。”

“確定?”

“確定。”

他咕噥瞭一聲,繼續說道:“我想建議你放松一下,悠著點。聽說你能出門瞭,這倒是很好。”他這是開玩笑嗎?

“貓怎樣?還發脾氣嗎?”

我沒回答。他好像也不介意。

“房客呢?”

我咬瞭咬下嘴唇。樓下,直通地下室的門已經被折疊梯卡死瞭;再往下一層,我看到瞭戴維的床頭櫃上有死者的耳環。

“警探。”我抓緊瞭耳機,我需要再聽一遍,“你真的不相信我?”

沉默良久,他嘆瞭口氣,聽來發自肺腑,震耳欲聾。“很抱歉,福克斯醫生。我認為,你相信自己親眼所見。至於我——我沒法相信。”

我並不指望聽到別的回答。好。很好。

“如果你想和誰談談,我們這兒有優秀的專傢顧問,他們很樂意幫你擺脫煩惱。或是僅僅聽你訴說。”

“謝謝你,警探。”我的聲音聽來很違心。

又是一段沉默。“就——放松點,好嗎?我會跟拉塞爾夫人說,我們已經談過瞭。”

我往後一縮。沒等他道別,我就掛斷瞭。

65

我抿瞭一口酒,抓起手機,進瞭走廊。我想把利特爾忘掉。我想把拉塞爾一傢人都忘掉。

阿戈拉。我要去查查有沒有新信息。我下瞭樓,把酒杯放進水槽裡,然後回到起居室,在手機屏幕上輸入開機密碼。

密碼不正確。

我皺瞭皺眉。手指未免也太笨拙瞭吧。我又在屏幕上戳瞭幾下。

密碼不正確。

“怎麼回事?”我問瞭一聲。已近黃昏,起居室裡已經很暗瞭;我摸到臺燈的開關,擰亮。再一次,小心翼翼地,全神貫註地輸入那四個數字:0214。

密碼不正確。

手機振動瞭一下。我竟然開不瞭自己的手機。實在搞不明白。

最後一次輸入密碼是什麼時候?剛才接聽利特爾的電話是不需要開機密碼的;再之前,我是用網絡電話和波士頓那邊通話的。腦子糊裡糊塗。

我有點煩躁,噔噔噔又上樓,回到書房的桌邊。莫非我也開不瞭郵箱?我輸入電腦的密碼,進入Gmail的主頁。用戶名自動顯示在地址欄裡。我一個字一個字地輸入密碼。

好——進去瞭。重新設置手機的密碼就很簡單瞭;不出六十秒鐘,重置密碼的驗證碼就發到瞭我的郵箱。我把驗證碼輸入手機,再把開機密碼恢復為0214。

可是,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密碼有時限嗎——有這種事?我換過密碼嗎?還是說,不過是手指不聽使喚?我咬著指甲琢磨瞭一會兒。記憶力大不如前。動作能力也大幅度下降。我瞥瞭一眼酒杯。

郵箱裡有幾封信等著我回復,其中之一是尼日利亞王子的求助信,是阿戈拉網站職員特地轉發給我的。我用瞭一小時寫回信。曼徹斯特的米茨最近換服緩解焦慮的藥物。卡拉88訂婚瞭。莉齊奶奶,好像在兩個兒子的陪同下成功地走出傢門,就在今天下午,邁出瞭那幾步。我心想,我也是呢。

過瞭六點,疲倦感突然排山倒海般襲來,令我無法招架。我像隻被打扁的枕頭一樣往前一趴,把額頭擱在桌面上。我需要睡眠。今晚我要服用雙倍量的安眠藥。明天我要做做伊桑的工作。

以前,我有一個相對早熟的病人,每次診療談話都以“這是相當奇怪的事情,但……”為開場白,但接下來描述的不過是最平凡的事情。現在我就有這種感覺。這是相當奇怪的事情。太奇怪瞭,但片刻前還覺得萬分緊迫的事——從上周四開始就一直很緊迫——突然就萎縮瞭,變小瞭,儼如寒風中的火苗。簡。伊桑。那個女人。甚至還有阿裡斯泰爾。

我儼然被掏空瞭,但思緒還在雲霧中繚繞。葡萄酒味,我聽到埃德在嗤笑。哈哈。

還要和他們聊聊。明天。埃德。莉薇。

《窗裡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