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 11月8日

66

“埃德。”

過瞭一會兒——也可能是一小時:

“莉薇。”

氣若遊絲。我簡直看得到自己的氣息,一絲細細的白氣飄浮在我面前,在冰冷的空氣中恍如一縷幽魂。

近旁,啾啾,啾啾,一聲又一聲,無休無止——好像瘋瞭的鳥在重復單調地鳴叫。

停止瞭。

我的視野裡浮現出淺淺的紅潮。頭痛欲裂。肋骨疼得要命。背好像斷瞭。喉嚨好像幹透瞭。

氣囊緊緊壓在我的側臉。儀表盤發著紅光。滿是裂縫的風擋玻璃整個垮下來,朝我這邊傾斜。

我眉頭緊鎖。頭腦深處,有些程序正在自動重啟,有些系統失靈瞭,儼如機器出瞭故障。

我嘗試呼吸,嗆瞭一下,清楚地聽見自己痛得嘶啞的吼叫;嘗試扭頭,分明感到頭頂在車頂上摩擦。這可不太正常,不是嗎?我還能感受到上牙膛被唾液浸沒瞭。這是——

鳴叫聲停止瞭。

我們都是頭朝下。

我又嗆瞭一下。兩隻手垂落下來,埋在我腦袋邊的紡織物裡,好像在車裡玩倒立,足以把我撐起來。我聽到自己在哀泣,泣不成聲。

把頭再轉過去一點。我看到埃德瞭,臉朝著另一邊,一動不動。鮮血從他的耳朵裡流出來。

我念著他的名字,也許隻是想,但念不出聲,嘶啞的音節仿佛被凍住瞭,隻有一絲白氣如煙霧般飄出我的口。氣管生疼。安全帶死死地勒在我的喉嚨上。

我舔瞭舔嘴唇。舌頭卻舔進上牙膛的一個凹洞。我少瞭一顆牙。

繃緊的安全帶像把刀,切在我的腰上。我用右手去按扣鎖,用力,咔嗒,然後才能拼命吸氣。安全帶從我身上滑落,我一下子癱倒在車頂。

啾啾。安全帶警示燈一閃一閃。然後就是一片死寂。

就在我把雙手攤放在車頂上的時候,大團哈氣從口裡湧出來,被儀表盤裡的燈光照成瞭紅色。我雙手撐住車頂,扭動頭部。

奧莉薇亞被困在後座瞭,懸吊著,馬尾辮垂蕩著。我扭動脖子,用肩膀抵住車頂,伸手,去夠她的臉頰。指尖顫動。

她的皮膚冷得像冰。

我曲起胳膊,騰出空間,然後雙腿重重地落在碎成蛛網的天窗上。天窗被壓得嘎吱嘎吱響。我勉強蜷起身子,膝蓋磕磕碰碰,盡力爬向她的時候,我的心在狂跳。我用雙手抓住她的肩膀。搖晃。

尖叫。

我自己也在猛烈的晃動中。她跟著我一起搖晃,辮子甩來甩去。

“莉薇。”我大聲喊叫,嗓子眼冒著煙,嘴裡、嘴唇上都有鮮血的味道。

“莉薇。”我喊著喊著,淚水流遍瞭臉頰。

“莉薇。”我喘瞭口氣,她的眼睛睜開瞭。

我的心好像一下子癱軟瞭。

她看瞭看我,似乎看透瞭我,開口講瞭兩個字:

“媽咪。”

我慌忙用拇指去按動她的安全帶扣。噝的一聲,帶子解開瞭,在她滑下來的瞬間,我捧住她的頭,再用雙臂攬住她的身子,她的手腳落下來,像風中的風鈴一樣彼此交疊。即便隔著衣袖,也能感到她的一條胳膊和身體松脫瞭。

我把她放在天窗上,四肢擺平。“噓。”雖然她沒有出聲,我還是這樣對她說,哪怕她的眼睛重新閉上瞭。她看起來就像個小公主。

“嘿。”我搖搖她的肩膀。她又一次睜眼看瞭看我。“嘿。”我再叫一聲,我很想微笑,但臉完全麻木瞭。

我別扭地轉向車門,抓住把手,使勁拉。再拉一次。咔嗒一聲,車鎖開瞭。我推著車窗玻璃,把身體的重量都壓在指尖。門竟然悄無聲息地被推開瞭,向黑夜敞開瞭。

我把上半身探出去,一按到車門外的地面,掌心立刻感受到瞭冰雪;再用手肘撐地,穩住膝蓋,用力。下半身也拖出來瞭,我撲通一聲趴在冰雪覆蓋的大地上。冰霜在我身子底下碎裂。我繼續拖著自己往前爬。屁股。大腿。膝蓋。小腿。腳。腳踝處的褲腿鉤到瞭一隻衣鉤;我甩開它,爬到瞭車外。

然後,我轉身仰面躺下。脊椎像過瞭電般刺痛。我大口吸氣,痛得一縮。我艱難地轉瞭轉頭,好像脖子已經罷工瞭。

沒時間。沒時間瞭。我打起精神,搬動雙腿,把它們擺好,然後半跪半坐靠在車上,舉目四顧。

仰頭四顧。天旋地轉。

天空像一隻灑滿星辰的大碗。月亮大得驚人,時隱時現,卻恍如日光般明亮,把蒼穹下的峽谷照得明是明,暗是暗,宛如木刻版畫一樣黑白分明。大雪快停瞭,隻剩幾片迷路的雪花飄來飄去,不知落向何處。眼前,仿佛是個新世界。

聲音……

萬籟俱寂。徹底的,終極的,寧靜。沒有一絲風,沒有哪怕一根樹枝在動。默片。靜物照。我挪動瞭一下膝蓋,聽到霜雪被擠壓的聲音。

視線回到地面。車子朝前傾斜,車頭狠狠地砸進地面,車尾略微上翹。我看到底盤暴露在外,活像被翻轉身體的昆蟲。我戰栗不已,脊椎抽痛。

我轉回到門邊,用手指摳進奧莉薇亞的羽絨服往外拉,拉過天窗,拉過頭墊,把她拉到車外。我緊緊抱住她,把她支離破碎的小身體抱在懷裡,呼喚她的名字,再一次呼喊。她睜開眼睛。

“嘿。”我說。

她的眼皮又沉下去瞭。

我讓她平躺在車邊,又擔心車子翻動,就再把她往外拉一點。她的頭歪向瞭肩膀;我捧住瞭——輕柔萬分地——讓她的小臉蛋再次正對著天空。

我停下喘口氣,肺葉像風箱一樣一張一合。我看著我的寶貝,雪地裡的天使,撫摸她受傷的胳膊。她沒有反應。我又撫摸瞭一下,用瞭點勁,看到她臉上露出一絲疼痛的扭曲。

接下來是埃德。

我又爬進瞭車裡,繼而明白那樣不行:沒辦法從後座把他拉出來。脛骨在雪地上不斷摩擦,我讓自己退出來,摸到前門的把手。按下去。再按一次。咔嗒,門鎖彈開瞭。車門也彈瞭開來。

我看到他瞭,臉紅彤彤的,被儀表盤上的警示燈照成瞭暖紅色。解開他的安全帶時,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經過這樣的撞擊,那盞小紅燈怎麼還會亮著呢,怎麼還有電呢?他朝我坍塌下來,如同一盤散沙,如同一個活結被拉開瞭。我把手墊在他腋下,撐住瞭他。

拖動他的時候,我的頭撞到瞭變速桿,那一瞬間,他的身體順著車頂滑下來。我們都出瞭車廂後,我才看到,他的臉是被血染紅的。

我站起來,拖著他,蹣跚地往後走,直到將他和奧莉薇亞並排,讓他躺在她身邊。她動瞭一下。他沒有。我抓住他的手,把袖口從手腕上卷起來,用自己的指尖壓住他的皮膚。脈搏很微弱。

我們都出來瞭,三個人都離開瞭車廂,置身於滿天星鬥之下,整個宇宙的谷底。我聽到如火車頭前進般持續轟然的聲響——原來是自己的呼吸聲。我在沉重地喘息。汗水不斷流淌,從額頭流到脖頸。

我反折手臂,謹慎地去觸摸自己的背脊,讓手指沿著脊椎一節一節往上摸。肩胛骨之間的椎骨最疼。

我吸氣,呼氣,看著奧莉薇亞、埃德的嘴裡也呼出微弱的氣息。

我轉身看向四周。

目力所及之處隻有百米高的峭壁,在月光下泛著熒光般的白色;看不到山路,大概在我們頭頂的某處,但沒有路可以讓我們爬上去。我們的車墜毀在山坡上外凸的一小塊巖石上;上下懸空,猶如一個被遺忘的小星球。眼前隻見星辰,飛雪,無垠的空間;隻聽得到寧靜。

我的手機。

我摸遍瞭口袋——前面的,後面的,大衣裡的——這才恍然想起埃德如何一把抓走瞭它,不讓我拿到;手機掉到車底板上,就在我兩腳之間振動不停,屏幕上閃現著那個人的名字。

我第三次鉆進車裡,用手掌在車頂上摸索,好不容易才找到:它卡在瞭風擋玻璃前,屏幕竟然完好無損。看到一條裂縫都沒有的手機,實在令我震驚;丈夫血流如註,女兒受瞭重傷,我渾身上下疼得要命,我們的SUV摔瞭個底朝天——可這個手機卻完好無損,宛如從另一個地球、另一個年代來的史前遺物。手機顯示“10:27 p.m.”,我們摔下來已有將近半小時瞭。

還沒出車廂,我就用拇指按下瞭911,把手機湊到耳邊,因為手在發抖,屏幕不斷地磕碰臉頰。

沒聲音。我皺起眉頭。

我掛斷電話,從車廂裡鉆出來,查看屏幕。沒有信號。我跪倒在雪地上。重撥。

沒反應。

我連撥瞭兩次。

沒反應。沒反應。

我站起來,用力按下免提鍵,把手臂伸向高處。沒反應。

我繞著車子轉圈,在積雪裡跌跌撞撞。再撥。再撥。四次。八次。十三次。我數不清瞭。

沒反應。

沒反應。

沒反應。

我大叫一聲。吼叫聲仿佛從我體內爆發出來,沖破疼痛的聲帶,嘶啞地劃破天空,仿佛那隻是一片又薄又碎的冰,聲音漸漸飄遠,群山給瞭我幾聲回音。我吼叫,再吼叫,直到舌頭都疼起來,聲音徹底啞瞭。

我盲目地轉圈,轉暈瞭我自己,氣得把手機扔在地上。它立刻陷入瞭積雪。我將它撿起來,屏幕上水汽模糊,又忍不住扔掉,扔得更遠。內心的驚惶如駭浪滔天。我跳起來,沖過去,從冰雪裡把它挖出來,握在掌心裡,抖掉積雪,再撥。

沒反應。

我已經回到奧莉薇亞和埃德身邊;他們躺在那兒,肩並肩,一動不動,在月光下閃著微涼的光。

一聲嗚咽千辛萬苦沖到我的嘴邊,絕望地想要吸到空氣,終於撞破口齒,翻騰而出。小腿壓在我身下,雙腿像彈簧刀一樣折疊起來。我好像融進瞭大地。我跪在丈夫和女兒之間匍匐不定。我在哭。

醒來時,我的十指凍得發藍,仍然握著手機。12:58 a.m.,電池快用完瞭,電量隻剩11%。沒關系,我讓自己安穩下來:打不通911,打不通任何人的電話。

我像剛才那樣試著撥打。沒反應。

我把頭轉向左邊,再轉向右邊:埃德和莉薇,一個在左,一個在右,他們的呼吸都很微弱,但尚且穩定,埃德的臉上有幹涸的血跡,奧莉薇亞的臉頰上粘著幾縷頭發。我把手掌捂在她的額頭上。很冷。是不是躲進車裡更好些?可是萬一……我沒瞭主意;萬一車子翻瞭呢?萬一爆炸瞭呢?

我坐起身,然後站起來,看著車子——那個龐然大物,又抬頭看瞭看天——滿月一輪,星光綻放——再慢慢地,看向連綿的山脈。

我走到峭壁前,高舉著手機,仿佛它是根魔杖。我用拇指點中屏幕上的手電筒標志。一束冷光從我手裡射出去。

冷光照射下的山壁平滑極瞭,沒有坑,沒有洞。根本沒地方插入手指,沒東西可抓,也沒有雜草或枝蔓,連凸出一點的石頭都沒有,隻有浮在表層的泥土和小砂石,這簡直就是一道墻,無處下手。我沿著山壁,從小巖石的這頭走到那頭,審視每一寸土地。我隻看到冷光筆直向上,直到被夜色吞沒。

什麼都沒有。本來擁有一切,此刻一無所有。

電量10%。1:11 a.m.。

少時我曾鐘愛天文,最喜歡研究滿天的星座,一到暑假,每晚都在後院攤開一整卷厚油紙,把整個天空描繪下來,青色的小飛蟲繞著我徘徊,胳膊撐在軟綿綿的綠草地上。現在,它們盡情鋪展在我的上空,冬季才來的英雄們在夜幕上晶晶閃亮:獵戶座,閃亮的寶劍佩在腰帶上;大犬座,緊跟其後;昴宿星,如閃耀的鉆石,點綴在金牛座的肩膀上。雙子座。英仙座。鯨魚座。

我用受傷的聲帶把星座的名字一一念給莉薇和埃德聽,他們的頭都枕在我的胸口,隨著我的呼吸一起一伏。我用手指撫摸他們的頭發,他的嘴唇,她的臉頰。

所有的星星都在吐出寒氣。我們在星辰下凍得瑟瑟發抖。我們就這樣睡著瞭。4:34 a.m.。戰栗的我是被凍醒的。我趕緊查看他們——先是奧莉薇亞,再是埃德。我抓瞭點雪,抹在他臉上。他動都沒動。我把他臉上的雪揉開,輕輕搓動,抹去瞭一些血痕;他抽搐瞭一下。“埃德,”我一邊呼喚他,一邊搖動他的肩膀。沒反應。我又摸瞭摸他的脈搏,更快瞭,也更微弱瞭。

肚子突然叫起來。我想起我們根本沒吃晚餐。他們也一定餓壞瞭。

我躲進車裡,儀表盤上的小紅燈變得很暗,幾乎看不清,快沒電瞭。我找到瞭壓在後座車窗那兒的小露營包,裡面是打包帶來的PB&J的餐盒和果汁。就在我用拳頭鉤住包袋往外拉的時候,小紅燈徹底熄滅瞭。

回到車外,我撕掉三明治外面的塑料紙,甩到一邊去,一陣風接住瞭它,我眼看著它飄起飄落,越飛越遠,像蛛絲,也像精靈,更像銀色的鬼火。我掰下一角面包,遞給奧莉薇亞,“嘿,”我輕輕喚著,用手指蹭蹭她的臉蛋,她就睜開瞭眼睛。“吃一點。”我把面包塞進她嘴裡。她的嘴巴微微張著;面包卻浮在唇間,儼如溺水的人在被淹沒、被吞噬之前做最後的掙紮。我抽出吸管,插進果汁盒。檸檬汁從吸管裡噴濺出來,滴到瞭雪地上。我把奧莉薇亞的頭擱在自己的臂彎裡,抬高她的臉,將吸管對準她的嘴巴,再輕輕擠壓果汁盒。果汁流進去,又從她嘴角流出來。她嗆瞭一下。

我把她的頭再抬高一點,她吸到瞭,立刻像蜂鳥般吮吸瞭幾口。過瞭一會兒,她放松下來,頭靠在我掌心裡,眼簾漸漸閉合。我把她輕輕地放回到地面上。

接下來是埃德。

我跪在他身邊,但他不肯開口,連眼睛都不肯睜開。我用面包塊叩擊他的嘴唇,撫摸他的臉龐,好像這樣就能扳動他的下巴,然而,他還是沒動。我越來越慌張。我埋下頭,貼近他的臉。微弱的氣息,微弱但很穩定,我的皮膚感受到瞭那絲暖意。我舒瞭一口氣。

就算他不能吃東西,總還能喝一點果汁吧。我用一點雪去滋潤他幹裂的嘴唇,然後把吸管插進他嘴裡。手指輕輕擠壓紙盒。果汁立刻順著他的嘴角流出來,兩股細流隱沒在他的胡楂裡。“喝呀!”我苦苦哀求,但果汁仍然沒有流進該去的地方,而是匆忙地從下頜流落。

我抽出吸管,又捧瞭些雪,蓋在他唇齒間,然後是他的舌頭。就讓冰雪融化,滲入他的嘴巴。

我又坐在雪地上瞭,用吸管喝果汁。檸檬汁太甜瞭。但我還是喝瞭個精光。

我從車裡拖出大露營包,裡面是棉大衣、滑雪褲。我把衣服全部取出來,蓋在莉薇和埃德身上。

仰視蒼穹,我發現它大得不可思議。

光仿佛有重量,壓在我的眼皮上。我睜開眼睛。

又不得不瞇起來。頭頂的天空一望無垠,完整無缺,連綿不斷,像深邃的雲海。蒲公英瓣似的小雪花輕飄飄地飛揚,輕飄飄地落在我的皮膚上。我看瞭看時鐘。7:28 a.m.,電量5%。

奧莉薇亞在睡夢中略有翻轉,身子靠向左臂,但右臂仍然別扭地癱在另一側。左側臉頰完全靠在地面上瞭。我把她扳回來一點,保持平躺的姿勢,抹去裸露肌膚上的雪花,用拇指輕輕地揉捏她的耳垂。

埃德沒有動過。我傾身俯向他的臉孔。他還有呼吸。

我把手機塞在牛仔褲口袋裡瞭,這時才掏出來,想看看現在的運氣如何,再次撥打911。在那個屏住呼吸的瞬間,我在幻想中已聽到鈴響,簡直清晰分明:一聲一聲,顫動的丁零聲。

沒反應。我呆呆地看著屏幕。

呆呆地看著車,翻著肚皮,無可救藥,活像一隻等死的動物。車子看起來很不自然,甚至很尷尬。

呆呆地望著我們腳下的山谷,隻見尖聳的樹冠,還有遠方細細的河流,像一條銀絲帶。

我站起來,轉過身。

山壁聳立。就著日光,我發現自己大大低估瞭我們的位置——距離峭壁頂端的山路有近兩百米的垂直高度,晨光中的峭壁甚至比夜裡看到的更光滑可鑒,無路可走,完全沒有攀爬的可能。往上,往上,往上,我隻能用目光往上爬,爬到頂端。

我的手不知不覺撫摸起喉部。我們竟然一躍墜到這麼深的山谷裡。我們竟然活下來瞭。

我把頭再往後仰一點,把天穹也收進視野。好亮,要瞇起眼。它仍是那麼浩渺無邊,不知為何,天空變得極其巨大。我覺得自己像玩具屋裡的小人模型。我仿佛能從極其高遠的天外世界看到自己:極其渺小的一顆黑點。我舉目四望,站也站不穩。

暈眩。兩條腿仿佛灌瞭鉛或別的東西,感覺刺痛。

我晃晃腦袋,揉揉眼睛。世界平息下來,一切退回到各自的界線內。

後來的幾小時裡,我在埃德和奧莉薇亞中間打瞌睡。醒來時——11:10 a.m.——鵝毛大雪如波濤般襲向我們,狂風在我們頭頂呼嘯盤旋。不遠處傳來一聲低沉的雷鳴。我抹掉臉上的落雪,一下子跳起來。

視野裡又出現瞭那種悸動的搖晃感,猶如水面上的漣漪,但這一次,我的雙膝不由自主地靠攏,好像被磁力吸在瞭一起。我要癱軟下去瞭,就快要癱到地上瞭。“不!”我的聲音沙啞不堪,仿佛已被生生撕裂。我趕緊用一隻手撐住雪地,讓自己站穩。

我這是怎麼瞭?

沒時間。沒時間瞭。我撐著地面,用反作用力逼迫自己站起來。我看到埃德和奧莉薇亞躺在我腳邊,快被雪半掩瞭。

我開始拖,把他倆拖進車裡。

時間是怎樣悄悄流逝的?後來的這一年裡,每個月似乎都比當時的一小時過得快。當時,我、埃德和莉薇躲在上下顛倒的車廂裡,大雪潮湧般撲打在車窗上,本來就四分五裂的風擋玻璃在白雪遞增的重量下不斷呻吟,裂縫越來越多,迸出碎片。

外面風聲呼號、天光漸暗的時候,我在她耳畔哼歌,流行歌曲,催眠曲,我現編的曲調。我盯著她的耳郭看,指尖沿著那道微妙的曲線不斷撫摸,口中不停哼唱。我也環抱住他,用自己的雙腿夾纏住他的雙腿,將自己的十指和他的十指緊扣在一起。我大口吞下三明治,大口喝果汁。我擰開一瓶紅酒後才想到,喝酒可能會讓我加快脫水。但我想喝。好想喝。

我們仿佛在地下世界;已躲進黑暗而神秘的深處,和原有的世界隔離開來。我不知道我們何時才能擺脫困境。如何擺脫。如果能擺脫的話。

不知在幾時幾分,我的手機自動關機瞭。我是在3:40 p.m.睡著的,當時僅剩2%的電量;醒來時,屏幕已經不亮瞭。

這世界好安靜,隻有風在呼嘯。莉薇的呼吸依然清晰可見,化成空中的白霧;但埃德隻能從喉嚨深處發出微弱的咳聲。至於我,淚流成河。

寂靜。萬籟俱寂。

我鉆進車廂,現在覺得它就像母親的子宮。我的眼睛疲憊至極,視線變得模糊。就在那時,我看到有光線流瀉進來,又看到風擋玻璃後面有微弱的光芒,然後,就像聽到噪聲一樣聽到瞭寂靜。靜,像一個活物,蟄伏在車廂裡。

我掀開大衣,去夠門把手。咔嗒一聲,讓人寬慰,但門紋絲未動。

沒動。

我急匆匆地曲起雙腿,翻身躺下,將雙腳蹬在門上,用力踢。門撞在外面的積雪上,又不動瞭。我踢窗玻璃,用後腳跟一下又一下地踹。磕磕絆絆,門終於一點點被我踢開瞭。積雪像小雪崩般坍塌,落在車裡。

我趴在雪上,爬瞭出來,劇烈的白色反光讓我閉緊眼睛,再睜開時才看到黎明的霞光披在遠山上。我跪坐起來,打量周圍的新世界:完全變成純白色的山谷,遙遠的河流,還有我腳下厚厚的積雪。

我搖搖晃晃,以膝為足,挺直身體,接著聽到一個清脆的崩裂聲,不用看就知道,風擋玻璃徹底垮瞭。

我一隻腳踩進深雪,穩住後再把另一隻腳踩下去,盡管蹣跚難行,還是走到車前,看著那一大片玻璃窗被壓塌。我繞回副駕駛座的車門邊,鉆進去。再一次,我把他倆拖出殘破的車體,先是莉薇,後是埃德;再一次,我把他們並排拖放在地面上。

我站在那裡,俯瞰著他們,呼出的白氣在我面前翻騰,視線再一次模糊起來。天穹似乎在膨脹,向我的方向鼓出來,壓下來;我實在撐不住瞭,眼簾緊閉,心臟狂跳。

我忍不住像野獸般大喊一聲,然後慢慢倒地,趴下去,伸出雙臂攬住奧莉薇亞和埃德,一邊把他們緊緊攬在懷裡,一邊面朝深雪,泣不成聲。

他們發現我們的時候,我們就是這個姿勢。

67

周一清晨醒來時,我想和韋斯利說說話。

睡夢中,我在被子裡不斷扭曲;現在不得不像削蘋果一樣,把被子一圈圈解開。陽光灑進窗戶,照亮瞭被單。周身的皮膚也被照得很暖。我覺得這場景很美,美得離奇。

手機就在枕邊。鈴聲響起時,有那麼一瞬間,我突然懷疑他是不是換瞭新號碼,但很快就聽到瞭他的聲音,一如往常的響亮,帶著不可阻擋之勢:“請留言。”隻有命令式的指示。

我一句話也沒留,轉而撥打他辦公室的電話。

“我是安娜·福克斯。”我對接電話的女人說道。她聽起來很年輕。

“福克斯醫生,我是菲比。”

我錯瞭。“對不起。”菲比——我和她共事瞭快一年,她絕對不是年輕姑娘,“我沒認出你來。你的聲音。”

“沒關系。我好像感冒瞭,所以聽起來可能和平常不大一樣。”她很體貼。典型的菲比。“你好嗎?”

“我很好,謝謝。韋斯利在嗎?”當然,菲比一向公事公辦,應該稱呼他為——

“佈裡爾醫生。”她說道,“上午的診療已經排滿瞭,但我可以讓他晚一點給你回電。”

我謝過她,報出我的號碼——“是的,就是存檔記錄中的那個號碼”——掛斷。

我不知道他會不會給我回電。

68

我走下樓去。今天不喝酒瞭,我下定決心,至少,早上是不喝瞭;我需要保持冷靜的頭腦,等待韋斯利·佈裡爾醫生的回電。

第一件要做的事:巡視廚房,確定折疊梯仍在我放置的地方,卡在地下室門口。在火光般明亮的金色晨光中,梯子帶著朦朧的反光,看起來脆弱、荒謬;戴維完全可以一肩撞翻它。在那個片刻,隱約的疑慮感泛上我的心頭:沒錯,他的床頭櫃上有一隻女人的耳環,那又怎樣?你又不能肯定那是她的。埃德就曾這樣講過,他說得在理。三顆小珍珠——我自己好像也有這樣的耳環。

我冷眼看著梯子,好像它會邁動纖弱的鋁制細腿朝我走來似的,又瞥瞭一眼廚臺上閃閃發亮的梅洛紅酒瓶,緊挨著掛鉤上那串房門鑰匙。不行,不能喝。更何況,紅酒杯肯定到處都是,散落在傢裡的每一個房間。(我在哪兒見過類似的場景?想起來瞭,驚悚片《天兆》,電影一般,但伯納德·赫爾曼式的配樂超級贊。電影裡那個心思縝密的女兒在房間各處放上半滿的玻璃杯,那傢人最終發現瞭來自外星的入侵者。“如果外星人對水過敏,他們幹嗎來地球呀?”埃德邊看邊激昂陳詞。那是我們第三次約會時的事。)

我分心瞭。那就帶著另一個我,上樓去書房吧。

我在書桌邊坐好,把手機擺在鼠標墊旁,插上連在電腦上的數據線,開始充電,查看電腦上的時鐘:剛過十一點。比我想象得要晚。那罐安定膠囊真管用,讓我睡得死沉死沉的。確切地說,不是一罐,也不是一顆,是好幾顆。

我朝窗外看去。街道的另一邊,米勒太太剛好走出前門——很符合她一貫的作息——再悄無聲息地把門關好。我看到她今天早上穿瞭黑色的冬衣,嘴裡冒出白色的哈氣。我輕點手機上的天氣圖標。外面隻有十二攝氏度。我站起來,到走廊上查看中央空調的恒溫器。

我在想,麗塔的丈夫在忙什麼?自從上次在鏡頭裡替他捏把汗之後,我都好久沒看到他瞭。

回到書桌邊,我朝房間的另一邊、公園的另一邊望去,眺望拉塞爾傢。從窗戶看進去空空蕩蕩的。伊桑。我想起來瞭,我要找伊桑談談。昨晚,我明顯感到他的情緒有大波動。“我很害怕”,他是這樣說的,眼睛瞪大,眼神慌亂。極度苦惱的孩子。我有責任幫助他。不管簡出瞭什麼意外,不管她現況如何,我都必須保護她的兒子。

下一步怎麼辦?

我咬起瞭嘴唇。登錄在線象棋論壇,我開始下棋。

過瞭一小時,已是午後,我這裡什麼動靜都沒有。

我把紅酒杯放到唇邊——又開喝瞭,反正已是午後——並繼續思考。有個問題始終縈繞在我腦海裡,都快變成背景音瞭:我怎樣才能接近伊桑?每隔幾分鐘,我就瞥一眼公園那邊,好像答案會自動浮現在他們傢的外墻上。我不能給他傢的座機打電話;他也沒有自己的手機;就算我想出辦法,從這邊給他發暗號什麼的,也很可能被他父親——或那個女人——先發現。沒有電郵地址,他對我說過,也沒有Facebook賬號。豈不是根本不存在?

他簡直和我一樣,與世隔絕。

我靠在椅背上,啜飲紅酒,放下酒杯,望著正午的陽光在窗臺上緩慢移動。電腦發出提示音。我讓馬跳瞭一步,讓它在棋盤上轉移方向,等待下一步行動。

屏幕上顯示12:12。沒有韋斯利的消息——他應該會回電吧?還是我應該再打一遍?我伸手拿起手機,滑開屏幕解鎖。

電腦桌面上又響瞭一聲,鈴鐺響——是Gmail的來信顯示。我抓起鼠標,把光標從棋盤上移開,點擊瀏覽器,用另一隻手端起酒杯,湊到嘴邊。紅酒在陽光中閃著柔光。

我讓視線越過酒杯邊緣,看到空蕩蕩的收件箱裡隻有一條新信息,主題欄是空白的,發送者的名字加粗瞭。

簡·拉塞爾。

牙齒磕到瞭杯沿。

我瞪著電腦屏幕。周圍的空氣好像突然變得稀薄瞭。

把酒杯放回桌面時,我的手在顫抖,酒在杯中不安地晃動。鼠標也在我掌心裡上下跳躍。我已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光標移向她的名字。簡·拉塞爾。

點擊。

信件展開瞭,一片空白。一個字也沒有,隻有附件的標志:一隻小小的曲別針。我雙擊點開。

整個屏幕變成一片空白。

眨眼間,有張圖片開始加載,很慢,一條一條地顯示出來。粗顆粒的深灰色條狀。

我呆若木雞,無法動彈,還是無法呼吸。

一行黑色顆粒在屏幕上鋪開,像窗簾般一點點落下。眨眼間,又是一行。

接著——

混亂交織的……樹枝?不。是頭發,黑色的,糾纏的,近距離拍攝下的頭發。

弧線勾勒出的皮膚。

一隻眼睛,垂直俯視,閉著的眼睛,睫毛勾勒出眼皮的邊緣。

這是一個躺著的人。我在看一張熟睡中的臉。

我看到的是自己熟睡中的臉。

眨眼間,下半部分騰地跳出來,照片突然完全鋪展開來——就是我,我的頭,完完整整。一綹頭發耷拉在眉毛上。我的雙眼緊閉,嘴巴微微張開。半邊臉淹沒在枕頭裡。

我驚跳起身。轉椅在我身後歪倒。

簡發來一張我睡覺時的照片。我的頭腦慢一拍才“下載”到這個想法,儼如這張照片加載的方式:一行一行,磕磕絆絆。

簡晚上在我傢。

簡在我的臥室裡。

簡看我睡覺。

我站在那兒,驚呆瞭,陷入耳聾般的死寂中。接著,我看到右下角像幽靈一樣的半透明數字,時間標記——日期就是今天,02:02 a.m.。

今天凌晨。兩點。這怎麼可能?我再定睛去看發送者名字旁邊寫在括號裡的郵箱地址:

guesswhoanna@gmail. com

用戶名是:猜猜我是誰,安娜。

69

也就是說,不是簡。有人躲在她的名字後面做手腳。有人在譏諷我。

我的思緒立刻像支箭一樣指向瞭樓下。戴維,在那扇門後面。

我緊緊抓住睡袍裡的胳膊。思考。別慌。冷靜。

他是否用蠻力頂開瞭門?沒有——我明明看到折疊梯還在原位。

所以——抱住自己的雙手在顫抖;我傾身向前,把兩條胳膊放在桌上——所以他偷偷復制瞭我傢前門的鑰匙?那晚我們上床後,我聽到走廊裡有動靜;是他在房子裡走來走去,從廚房裡偷走瞭鑰匙嗎?

然而,僅僅一小時前,我親眼看到鑰匙掛在掛鉤上,他離傢後不久,我親手擋上瞭地下室的門——也就是說,他沒有辦法再次溜進來。

除非——當然,還有一個進來的辦法:他想什麼時候進來就什麼時候進來,隻要他復制瞭鑰匙,替換瞭掛鉤上的原配鑰匙。

但他昨天出門瞭呀,去瞭康涅狄格州。

反正,他是這樣告訴我的。

我看著屏幕上的那個我,半月形的眼睫毛,上唇後面露出的牙齒邊緣。那個我毫無知覺,毫無防備。我渾身發抖。嗓子眼裡冒出酸酸的味道。

猜猜我是誰,安娜。不是戴維的話,又會是誰?為什麼要這樣暗示我?這個人,不僅潛入我傢,進瞭我的臥室,拍下我睡著時的照片;還想讓我知道這件事。

這個人,知道簡的事。

我用兩隻手去拿酒杯,喝下一口,一大口,吞下去,再拿起電話。

利特爾的聲音輕柔又沙啞,讓人想到枕套。也許他剛剛睡醒。無所謂。

“有人在我傢裡。”我對他說道。現在我站在廚房裡,一手拿手機,一手拿酒杯,盯著地下室的門;當我把那些聽起來不太可能發生的事大聲講出來時,我的聲音沒有起伏,無法讓人信服。缺乏真實感。

“福克斯醫生,”他好像挺高興,“是你嗎?”

“有人在半夜兩點進瞭我傢。”

“別急。”我聽到他換瞭手,把手機移到瞭另一個耳朵上,“有人在你傢?”

“半夜兩點的時候。”

“你為什麼不早點報警?”

“因為我那時在睡覺。”

他的聲音柔和下來,顯然認為發現瞭我的漏洞:“那你怎麼知道那時候有人在你傢?”

“因為他拍瞭一張照片,用電子郵件發給我瞭。”

一陣停頓。“什麼照片?”

“我的照片。在睡覺。”

他再次開口時,好像離話筒更近瞭:“你確定?”

“是的。”

“這——好吧,我不想讓你感到害怕……”

“我已經害怕瞭。”

“你能肯定,現在,傢裡沒有別人嗎?”

我愣住瞭。完全沒想到這一點。

“福克斯醫生?安娜?”

“我在。”當然沒有別人。否則這麼半天我肯定會發現的。

“你能——你可以走到外面去嗎?”

我差點放聲大笑。但還好,我忍住瞭:“不行。”

“好。那就——待在傢裡。別——就待在那兒好瞭。你希望我不要掛電話,再陪你聊一會兒嗎?”

“我希望你過來一趟。”

“我們這就趕來。”我們。也就是說,諾雷利會和他一起來。很好——我希望她這次在場。因為這件事真真切切。有據為證,無法否認。

利特爾仍在講話,電話裡能聽到他的喘息聲:“安娜,我希望你照我說的做,好嗎?走到前門口。以防你需要離開那裡。我們很快就能到你傢,幾分鐘而已,但萬一你要……”

我朝門廳門看看,走瞭過去。

“我們已經上車瞭。很快就到。”

我慢慢地點點頭,望著那扇門,慢慢靠近。

“福克斯醫生,你這兩天看電影瞭嗎?”

我無法迫使自己拉開那扇門,無法讓自己立於那個陰暗的門廳。我搖搖頭。頭發甩在瞭臉頰上。

“那些驚悚老電影?”

我又搖搖頭,開始用語言回復他時,突然意識到自己還拿著酒杯呢。不管有沒有侵入者——我覺得現在真的沒有——我都不能這樣子去應門。我得把酒杯拿走。

但我的手抖個不停,現在,紅酒都灑到睡袍的前襟上瞭,留下一塊血紅色的污漬,剛好在心臟上方,看起來很像傷口。

利特爾仍在我耳畔喋喋不休——“安娜?你還在聽嗎?”——我又回到廚房,手機壓在太陽穴上,把酒杯放進水槽裡。

“一切都好嗎?”利特爾在問。

“很好。”我回答他,然後打開水龍頭,脫下睡袍,隻穿著T恤和傢居長褲,再把酒漬湊到流水下沖洗。酒漬在沖水後溶解,好像傷口漸漸停止瞭流血,顏色變淡,變成淡粉色。我又搓瞭搓,指尖在冷水下變得蒼白。

“你可以走到前門嗎?”

“可以。”

關掉水龍頭,我把睡袍從水槽邊拎起來,擰瞭擰水。

“好的。就待在門口。”

把睡袍抖幹的時候,我才發現沒有紙巾瞭——紡錘形的紙巾架上空空如也。我拉開放亞麻餐佈的抽屜,結果,又一眼看到自己的臉——就在疊成四方形的一摞餐巾佈的最上面。

不是近距離的沉睡中的臉,不是陷在枕頭裡的半張臉,而是帶著笑容的正臉,頭發攏在腦後,眼神明亮而熱切。那是用紙筆畫出來的我的肖像。

絕妙的小把戲,我這樣稱贊過。

簡·拉塞爾原創作品,她這樣講過。

然後,她簽上瞭自己的名字。

70

畫像在我手裡微微顫動。我看著最下角斜體字的簽名。

我差點有瞭懷疑,差一點就去懷疑她,但鐵證在手:那個消失的夜晚留下瞭紀念物。記憶。死亡的警告。記住你終有一死。

記住。

我是記住瞭:記得象棋和巧克力;記得香煙、紅酒,在我傢的參觀。最重要的是,我記得簡,健談又貪杯,生龍活虎;記得她補過的牙齒;也記得她靠在窗前眺望她傢的模樣——好地方,她曾這樣喃喃自語。

她來過這裡。

“我們馬上就到你傢。”利特爾在說話。

“我找到——”我清瞭清嗓子,“我找到——”

他打斷瞭我:“我們已經轉到……”

但我沒聽見他們轉到瞭哪條街,因為這時,我剛好透過窗戶看到伊桑從他傢前門出來。他肯定一直都在傢裡待著。整整一小時,我時不時就朝他傢飛快地瞄幾眼,像打水漂一樣,目光從廚房跳到小客廳再跳到臥室;我不知道怎麼會沒看到他。

“安娜?”利特爾的聲音變輕瞭,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的。我低頭一看,發現握著手機的手已經垂到腰胯瞭;也發現睡袍堆在我腳邊。接著,我把手機擱在廚臺上,把畫像放在水槽邊。我用手掌去拍玻璃窗,用力拍打。

“安娜?”利特爾又叫瞭我一回,我沒理他。

我一直用力地拍打玻璃。伊桑已經轉彎,走上瞭人行道,朝我傢的方向走來。很好。

我知道自己必須做什麼。

手指抓住窗格。指尖用力,抓緊,彎曲手指,閉上眼睛,往上抬。

凜冽的空氣一下子裹住我的全身,那樣生猛,那樣粗暴,我的心都快停止跳動瞭;寒風吹動薄薄的衣裳,佈料在我身上劇烈顫抖起來。寒風灌入我的耳朵。寒意洶湧,充滿瞭我。

但我還是喊出瞭他的名字,一聲大吼,兩個音節,沖破我的嘴巴,像枚炮彈一樣飛向外面的世界:伊桑!

我聽得到寂靜四分五裂的聲音。我想象飛鳥振翅,行人停下腳步。

然後,我用盡第二口氣,最後一點氣力:

我確定。

我確定你媽媽就是我說過的那個女人。我確定她來過我傢。我確定你們在撒謊。

我用力地把窗戶壓下來,關死,額頭抵在玻璃上,睜開眼睛。

他還站在人行道上,一動不動,穿著大一碼的羽絨服,牛仔褲倒是很合身。一綹頭發在風中飄搖。他望著我,面前有一團雲霧般的白色哈氣。我也看著他,胸口劇烈起伏,心跳大概已有時速九十英裡瞭吧。

他搖瞭搖頭,繼續走。

71

我一直望著他,直到他走出我的視野。肺葉恢復瞭正常收縮,肩膀耷拉下來,廚房裡的寒氣還未消散。那就是我所能做到的最有效的招數。至少,他沒有逃回傢。

但還沒完。沒完。兩個警探馬上就會上門來。我找到瞭畫像——在那兒,面朝下,被剛才的大風吹落到地板上瞭。我彎腰拾起那張紙,再抱起睡袍,它摸起來還是濕濕的。

門鈴響瞭。利特爾到瞭。

我直起身,拿起手機,扔進口袋,快步走到門邊,一巴掌拍下蜂鳴器,門鎖開啟。我望著廳門上的毛玻璃。一條黑影出現瞭,眨眼間就成瞭結實的人形。

手中的那張紙在嘩啦啦地抖動。我已經等不及瞭。我抓住門把手,轉動,把門拉開。

然而,出現的卻是伊桑。

見到他,我實在太驚訝瞭。我傻愣在門口,指尖仍然捏著那張畫像,睡袍滴下的水落在我的腳背上。

他的臉頰凍得發紅。他的頭發需要修剪一下:劉海都蕩到眉間瞭,鬢角的頭發繞在耳朵後面。雙眼瞪得好大。

我們四目相對。

“你知道,你不可以那樣朝我大喊大叫。”他說得很平靜。

這出乎我的意料:“我不知道還有什麼辦法可以聯系你。”

水不斷滴落在我的腳背上,再流到地板上。我悄悄調整瞭一下掛在胳膊上的睡袍的位置。

龐奇從樓梯間小跑過來,一頭蹭上伊桑的小腿。

“你找我有什麼事?”他問道,一邊低頭看。我不知道他是在問我,還是在問貓。

“我確定你媽媽來過這裡。”我對他說。

他嘆瞭口氣,搖搖頭:“你——有妄想癥。”這個詞從他嘴裡冒出來,顯得格外生澀,好像是他借來的,和他完全不搭調。我不需要去猜他是從哪裡聽到這個說法的。確切地說,是從誰口中聽到的。

現在輪到我搖頭瞭。“不。”我發覺自己不知不覺有瞭笑容,“不是的。我找到瞭這個。”我把那張紙遞到他面前。

他看著畫。

傢裡很安靜,隻聽得到龐奇的毛皮蹭在伊桑牛仔褲上的輕微摩擦聲。

我看著他。他目不轉睛地看著畫。

“這是什麼?”他問。

“是我。”

“誰畫的?”

我歪瞭歪腦袋,往前走瞭一步:“你可以看到簽名。”

他把速寫接到手裡,眼睛瞇瞭起來:“可是——”

蜂鳴器突然響起,把我倆都嚇瞭一跳,不約而同地扭頭看向前門。龐奇飛快地跳上沙發。

在伊桑的註視下,我又走到對講機前,按下開鎖鍵。門廳裡登時傳來重重的腳步聲,利特爾進瞭屋。諾雷利跟在這個足以掀起海嘯的大塊頭男人後面。

他們一眼就看到瞭伊桑。

“這是什麼情況?”諾雷利先發問,眼色嚴厲地在伊桑和我身上看來看去。

“你說有人在你傢。”利特爾說道。

伊桑看瞭看我,又瞥瞭一眼門口。“你留下來。”我對他說。

“你可以走瞭。”諾雷利對他說。

“留下。”我大吼一聲,他沒有動。

“你上上下下檢查過瞭嗎?”利特爾問我,我搖搖頭。

他朝諾雷利點頭示意,她徑直朝廚房走去,中途在地下室門口停住瞭。她看著折疊梯,又看向我。我隻答說:“房客。”

她一言不發,又走向瞭樓梯間。

我回過身來面對利特爾。他的雙手插在口袋裡,雙眼緊緊地盯著我。我深呼吸。

“發生瞭——發生瞭很多事。”我開口瞭,“先是這個……”我把手指伸到睡袍口袋的最深處,掏出瞭手機。“這條信息。”濕漉漉的睡袍索性滑落到地板上,啪嗒一聲。

我點擊郵箱的圖標,點開那張照片。利特爾從我手中接過手機,握在那隻巨手中細看。

他查看照片時,我還在發抖——這兒挺冷的,而我簡直衣冠不整。我很清楚,自己的頭發亂糟糟的,仍然是起床後的模樣。我覺得很難為情。

伊桑好像也很不自在,站在那裡,不停地把重心從這隻腳挪到那隻腳。站在利特爾身旁的他看起來纖細得無法言喻,簡直弱不禁風。我想給他個擁抱。

警探的拇指在手機屏幕上上下滑動:“簡·拉塞爾。”

“其實不是她本人。”我對他說,“你看看地址欄就知道瞭。”

利特爾瞇起眼睛去看那行小字。“[email protected]。”他一板一眼地念出來。

我點點頭。

“照片是凌晨兩點零二分拍的。”他朝我看看,“而這封電郵是今天中午十二點十一分發出的。”

我又點點頭。

“你以前有沒有收到過從這個地址發來的郵件?”

“沒有。難道……你們不能根據這個地址順藤摸瓜嗎?”

在我身後的伊桑發問瞭:“那是什麼?”

“是張照片。”我剛要繼續說,利特爾就截下瞭話頭,“別人怎麼能偷偷潛入你傢呢?你沒有警報裝置嗎?”

“沒有。我一直在傢啊。為什麼我要……”我打住不說瞭。不用問也知道,答案就在利特爾手裡的屏幕上。所以我決定言簡意賅:“沒有。”

“什麼照片?”伊桑又問。

這一次,利特爾認真地看瞭他一眼,說:“問得夠多瞭。”伊桑畏縮瞭一下。“你去那邊等著。”伊桑乖乖地走向沙發,在龐奇邊上落座。

利特爾踱進廚房,面朝邊門。“如此看來,可能有人進來過。”這話聽來很刺耳。他扳動門鎖,打開門,再關上。一股冷風溜瞭進來。

“不是可能,而是真的有。”我指出這一點。

“我的意思是,不會觸到警報裝置。”

“是的。”

“傢裡少瞭什麼東西嗎?”

我沒想過這一點。“我不知道。”我隻能承認,“我的筆記本電腦和手機都在,但也許——不清楚。我還沒檢查過。我害怕。”我特意補上這一句。

他的神情緩和下來。“那是肯定的。”現在語氣也柔和瞭,“你認為,誰有可能來拍你的照片?”

我愣瞭一下。“有鑰匙的人——隻有一個人可能有鑰匙,那就是我的房客,戴維。”

“他在哪兒?”

“不知道。他說過要出城,但——”

“他有前門鑰匙,還是,他可能有前門的鑰匙?”

我在胸前抱住胳膊。“可能。他的房間——地下室的公寓有單獨的門鎖,但他有可能……偷瞭我的鑰匙。”

利特爾點點頭。“你和戴維有不和嗎?”

“不。我是說——沒有。”

利特爾又點點頭。“那有過別的事嗎?”

“有——他——他借過一把刀。我說的是開箱刀。但他沒跟我說,就把刀放回原位瞭。”

“沒有別人能進來嗎?”

“沒有。”

“我隻是想到瞭就問一下。”說完,呼出一大團哈氣,他大喊一聲,震得我神經刺痛,“嘿,瓦爾?”

“還在樓上。”諾雷利回道。

“有什麼發現嗎?”

一陣安靜。我們都在等。

“沒有異樣。”她喊瞭一嗓子。

“沒有亂糟糟的?”

“沒有。”

“有人躲藏在儲物間裡嗎?”

“儲物間裡沒有人。”我聽到她的腳步聲移動到瞭樓梯上,“我下來瞭。”

利特爾轉身對我說:“也就是說,我們知道有人偷偷進來,拍瞭一張你的照片,但沒有竊取什麼東西,而且我們不知道這個人是怎麼進來的。”

“是的。”他是在懷疑我嗎?我又指瞭指他手裡的手機,好像它能解答他所有的問題。它確實可以。

“對不起。”說著,他把手機還給我。

諾雷利走進瞭廚房,大衣的下擺在她身後搖來搖去。“還好嗎?”利特爾問道。

“還好。”

他朝我露出微笑:“警報解除。”我沒有回應。

諾雷利走近我倆:“半夜入侵是怎麼回事?”

我把手機遞給她。她沒接,隻是看著屏幕。

“簡·拉塞爾?”她反問。

我指瞭指簡名字旁邊的電郵地址。諾雷利的臉上出現訝異的神情。

“這個郵箱以前給你發過郵件嗎?”

“沒有。我剛和他說過——從來沒有。”

“用的是Gmail郵箱。”她一針見血地指出重點。我看到她和利特爾對視瞭一眼。

“是的。”我又抱起瞭胳膊,把自己包起來,“你們不能找到發送者嗎?或是追查一下?”

“是這樣的,”她重新挺直身體,回答說,“有點麻煩。”

“什麼意思?”

她朝搭檔歪瞭歪頭,他心領神會地接茬道:“因為是Gmail。”

“是啊。那又怎麼瞭?”

“Gmail是隱藏IP地址的。”

“我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就是說,沒辦法追蹤Gmail郵箱用戶。”他把話說完瞭。

我隻能幹瞪眼。

“就我們目前所知,”諾雷利補充道,“你也可以給自己發這封信。”

我扭身瞪著她。她也擺出瞭交叉胳膊的姿勢。

我笑不出來。“你說什麼?”我忍不住反問——除此之外,我還能說什麼呢?

“你完全可以用手機發出那封電郵,而我們無法證實這一點。”

“為什麼——這是為什麼呢?”我簡直要語無倫次瞭。諾雷利瞥瞭一眼濕漉漉的睡袍。我彎腰把它撿起來,這隻是為瞭有事可做,為瞭讓意識重回正軌。

“在我看來,這張照片有點像半夜的自拍。”

“我睡著瞭。”我據理力爭。

“你的眼睛是閉著的。”

“因為我睡著瞭。”

“也可能是因為,你想拍出睡著的樣子。”

我轉向利特爾。

“這樣說吧,福克斯醫生,”他回應瞭我,“我們沒有找到任何跡象能證明有人入侵此地,似乎也沒有失竊的案情。前門看起來完好無損,那邊也很正常”——他伸出拇指,指瞭指身後的邊門——“你也說瞭,沒有其他人有鑰匙。”

“不,我說的是:房客有可能復制瞭一把。”難道我沒說清楚?我的腦子有點暈。我又開始發抖瞭,空氣冷得讓人發麻。

諾雷利指瞭指梯子:“這又是怎麼回事?”

“與房客有爭執。”利特爾沒等我開口就搶先回答瞭。

“你問過她——你懂的,丈夫的事?”她的語氣有點隱晦,我辨不清弦外之音指向何處。她還聳瞭聳眉。

接著,她轉過來面對我:“福克斯夫人”——這次我沒去糾正她——“我提醒過你,不要浪費——”

“浪費時間的人不是我。”我爆發瞭,咆哮著說道,“是你,是你們。有人偷偷潛入我傢,我都給你們看證據瞭,可你們隻知道站在那兒說風涼話,怪我胡編亂造。和上次一模一樣,我明明看到有人被刺瞭,你們就是不肯相信我。我到底要怎麼做,你們才——”

畫像呢?

我飛快地轉過身,看到伊桑一動不動地坐在沙發裡,龐奇趴在他膝頭。“過來,”我對他說,“把那張畫拿過來。”

“我們不要把他扯進來。”諾雷利要幹涉,但伊桑已經朝我走來瞭,一手抱著貓,一手拿著那張紙。把它遞給我的時候,他幾乎是莊重的,好像牧師給信徒分發聖體一般。

“看到沒?”我把它狠狠地送到諾雷利眼皮底下,逼得她倒退一步。“看看簽名。”

她的眉頭皺起來瞭。

就在這時,門鈴又響瞭,已是今天的第三次。

72

利特爾看看我,然後主動走向前門,看瞭看對講機,按下通話鍵。

“是誰?”我問道,但他已經把門拉開瞭。

利落的腳步聲響起,阿裡斯泰爾·拉塞爾走瞭進來,穿著羊毛衫,臉色紅潤,想必是拜冷空氣所賜。與上次見面時相比,他似乎老瞭幾分。

他用老鷹般的眼神環顧眾人,視線最後落在伊桑身上。

“你趕快回傢去。”他吩咐他兒子,但伊桑紋絲不動,“把貓放下,這就走。”

“我想讓你看看這個。”我沖著他揮起速寫,讓他看,但他不理我,轉而對利特爾講話。

“很高興你們都在這裡。”其實,他看上去一點也不高興,“我太太說她聽到這個女人在窗口對著我們的兒子大喊大叫,緊接著,我就看到你們的車停在這裡。”我記得,上一次他來我傢時很有禮貌,甚至有點茫然。這次卻沒有。

利特爾向前一步:“拉塞爾先生——”

“她往我傢打電話——你知道嗎?”利特爾沒有回答,“還有我以前的辦公室。她往我那兒打過電話。”

可見,亞歷克斯把我供出來瞭。“你為什麼會被炒掉?”我問他,但他已然先聲奪人,帶著怒氣,想要一吐為快。

“她昨天跟蹤我太太——她提過這事嗎?我認為她不會。跟蹤她進瞭咖啡店。”

“我們知道這件事,先生。”

“我是想……當面質問她。”我瞄瞭一眼伊桑。看起來,他沒跟他父親講,那之後我就遇到他瞭。

“這已經是我們第二次聚集在這裡瞭。”此時,阿裡斯泰爾已毫不掩飾自己的情緒,聽他的語調就知道瞭,“上一次,她宣稱看到有人在我傢行兇。這一次,她勾引我兒子進她傢門。這事必須就此瞭斷。難道還想沒完沒瞭?”他直勾勾地看著我:“她是個危險人物。”

我用手指戳著、指著那張畫:“我確定你太太——”

“你根本不認識我太太!”他吼瞭一句。

我不講話瞭。

“你誰都不認識!你就待在自己傢裡,隻知道偷窺別人。”

我的臉都紅到後脖頸瞭。手也垂落下來。

他還沒講完。“你憑空編造……說你和什麼人相遇相知,但那根本不是我太太,甚至都不是——”我等著他把最難聽的話講出來,就像你等著別人的拳頭落在你臉上那樣。“真實發生的。”瞧,他說出來瞭,“現在你又開始騷擾我兒子。你一直在騷擾我們一傢人。”

房間裡安靜下來。

最終,是利特爾開瞭口:“行瞭。”

“她有妄想癥。”阿裡斯泰爾不依不饒。瞧,就是這個詞。我看瞭看伊桑,他低頭看著地板。

“好瞭,好瞭。”利特爾繼續打圓場,“伊桑,我認為你是該回傢瞭。拉塞爾先生,如果你能留下——”

現在總該輪到我說話瞭吧。

“留下來。”我贊同利特爾,“也許你可以解釋這件事。”我又抬起胳膊,高高舉過頭頂,和阿裡斯泰爾的視線平行。

他伸手接過那張畫:“這是什麼?”

“這是你太太畫的。”

他面無表情。

“上次她來這裡的時候畫的,就在那張桌邊畫的。”

“怎麼回事?”利特爾也發問瞭,他走到阿裡斯泰爾身旁。

“簡為我畫的。”

“畫的是你。”利特爾說。

我點點頭:“她來過。這張畫能證明。”

阿裡斯泰爾已經調整好瞭情緒。“什麼也證明不瞭。”他幹脆地說道,“不能——這隻能證明你瘋得有多厲害,以至於真的千方百計……偽造證據。”他輕蔑地哼瞭一聲,“你瘋瞭。”

砰!你瘋瞭。我想到瞭《羅斯瑪麗的嬰兒》,情不自禁地蹙眉發問:“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偽造證據?”

“你自己畫的,自畫像。”

諾雷利夾在我倆之間,開口瞭:“就像你可以自拍那張照片發給你自己一樣,我們是無法證實的。”

我連連後退,好像胸口被揍瞭幾拳:“我——”

“你沒事吧,福克斯醫生?”利特爾朝我走來。

睡袍又從胳膊上滑下去瞭,撲通,堆落在地。

我覺得自己站不穩瞭。圍繞我的這個房間像旋轉木馬般轉起來。阿裡斯泰爾怒目而視,諾雷利眼色陰沉,利特爾想扶住我的手在我肩頭晃來晃去。伊桑畏縮不前,貓仍蜷縮在他的臂彎裡。他們,所有人,都在圍著我旋轉;但誰也不能讓我依靠,根本沒有我的立足之地。“這張畫不是我畫的,是簡畫的,就在這兒。”我用顫抖的手指瞭指廚房,“也不是我拍的照片。我不可能那樣拍照。我——明明出瞭事,你們卻一點忙都不幫。”我實在想不出還有別的什麼說法。我試圖抓住整個房間;但它搖來轉去,輕易地從我指縫間溜走。我跌跌撞撞地走向伊桑,夠到他,用顫抖的手抓緊他的肩膀。

“你離他遠點。”阿裡斯泰爾在呵斥,但我正視伊桑的眼睛,提高瞭嗓門說道:“真的出事瞭啊。”

“出瞭什麼事?”

我們全部扭過頭去,極其同步。

“前門敞開著。”戴維說道。

73

他站在門框中間,雙手插在口袋裡,破舊的雙肩包垂掛在一個肩頭。“出瞭什麼事?”他又問瞭一遍,我松開瞭緊抓伊桑的手。

諾雷利不再抱著胳膊瞭:“你是誰?”

戴維反倒叉起瞭胳膊:“我住樓下。”

“哦,”利特爾說道,“你就是傳說中的戴維。”

“我不知道自己已經是傳說瞭。”

“請問你有姓氏嗎,戴維?”

“大部分人都有。”

“溫特斯。”我插瞭一句,從腦海深處挖出他的姓氏。

戴維沒搭理我,自顧自問道:“你們是什麼人?”

“警察。”諾雷利回答,“我是諾雷利警探,這位是利特爾警探。”

戴維用下巴指指阿裡斯泰爾:“他,我認識。”

阿裡斯泰爾點點頭:“也許你可以解釋一下,這個女人到底有什麼毛病。”

“誰說她有毛病瞭?”

感激之情湧上我的心頭。胸口一熱。終於有人站在我這邊瞭。

緊接著,我就意識到這個人是誰。

“溫特斯先生,你昨晚在哪裡?”利特爾發問瞭。

“康涅狄格。有個活。”他努瞭努嘴,“為什麼這樣問我?”

“有人在福克斯醫生睡覺的時候拍瞭張照片。大約在凌晨兩點。然後用電郵發給瞭她。”

戴維眨瞭眨眼。“真是亂套瞭。”他看瞭看我,“有人闖進來瞭?”

利特爾沒讓我回答:“有人可以證明你昨晚在康涅狄格嗎?”

戴維翹起一隻腳,踩在另一隻腳的前頭:“我和一個姑娘在一起。”

“那個姑娘是誰?”

“她沒說姓什麼。”

“她有電話號碼嗎?”

“大部分人都有,不是嗎?”

“我們需要那個號碼。”利特爾說道。

“隻有他有可能拍下那張照片。”我堅稱。

這句話如當頭一棒。戴維眉頭緊鎖:“什麼?”

我看著他,看進那雙深邃的眼睛,開始覺得自己有所動搖:“是你拍的嗎?”

他冷笑一聲:“你以為我回到這裡——”

“沒有人那樣以為。”諾雷利說道。

“我這樣想過。”我對她說。

“我壓根不明白你們他媽的在說什麼。”聽起來,戴維已經覺得煩瞭。他把手機遞給諾雷利:“給你。給她打電話好瞭。她叫伊麗莎白。”諾雷利接過手機,朝起居室走去。

要是不喝上一口,我就一個字也講不出來瞭。我從利特爾身邊溜走,直奔廚房而去,但甩不掉他的聲音。

“福克斯醫生說她目睹瞭一位女子在公園對面被襲,在拉塞爾先生傢裡。你對此事瞭解多少?”

“不瞭解。怪不得她那天問我有沒有聽到人慘叫。”我沒有轉身,我已經把紅酒倒進平底杯瞭。“我回答過她瞭,我什麼都沒聽見。”

“你當然沒聽見。”阿裡斯泰爾說道。

我轉過身,手裡還拿著酒杯,面對他們說道:“可是伊桑說過——”

“伊桑,你趕緊回傢。”阿裡斯泰爾咆哮起來,“要說多少遍——”

“冷靜點,拉塞爾先生。福克斯醫生,我真的不建議你現在這樣做。”利特爾指瞭指我。我隻好把酒杯擱在廚臺上,但沒有松手。我覺得這樣才有挑釁的意味。

他轉回身,又問戴維:“你有沒有發現公園對面那傢人有什麼異樣?”

“他傢?”戴維瞅瞭瞅暴怒中的阿裡斯泰爾。

“這——”阿裡斯泰爾又要發飆瞭。

“沒有,我什麼都沒看到。”戴維的包快從肩頭滑下來瞭;他挺直身子,把肩帶拉上去,“根本沒有東張西望。”

利特爾點點頭:“嗯哼。那你有沒有見過拉塞爾太太?”

“沒有。”

“你是怎麼認識拉塞爾先生的?”

“我雇瞭他——”阿裡斯泰爾搶先說道,但利特爾用手示意他不要說話。

“他雇我幹些雜活。”戴維說道,“沒見過他太太。”

“但你的臥室裡有她的耳環。”

所有人,所有的眼睛都看向我。

“我看到你臥室裡有一隻耳環。”我攥著酒杯,繼續說道,“在你的床頭櫃上。三顆小珍珠。那是簡·拉塞爾戴過的耳環。”

戴維嘆瞭口氣:“不是。那是凱瑟琳的。”

“凱瑟琳?”我反問道。

他點點頭:“那幾天約會的對象。其實也不是約會。隻是來過夜的女人,來過幾次。”

“什麼時候?”利特爾問道。

“上星期。有什麼關系嗎?”

“沒關系。”諾雷利一邊回答,一邊回到戴維身邊。她把手機還給他。“伊麗莎白·休斯說,她和他昨晚在達連灣,從半夜到今早十點一直在一起。”

“然後我就直接回到瞭這裡。”戴維說道。

“那麼,你為什麼會去他的臥室?”諾雷利轉頭問我。

“她是來偷看的。”戴維代我回答。

我臉一紅,忍不住搶著說:“你從我這兒拿走瞭一把開箱刀。”

他向前一步。我看到利特爾有點緊張。“是你給我的。”

“是的,但你說都沒說一聲,就把刀子放回去瞭。”

“是啊,刀一直在我口袋裡,我去上廁所時就順便把它放回原位瞭。不用謝。”

“隻是未免太湊巧瞭,就在你把它放回去之前,簡——”

“夠瞭。”諾雷利發威瞭。

我把酒杯端到嘴邊,酒在杯中來回搖晃。當著他們的面,我喝瞭一大口。

畫像。照片。耳環。開箱刀。一切證據都被推倒,全部像肥皂泡一樣破滅瞭。什麼都沒剩下。

幾乎沒剩下什麼可說的。

我把酒吞下去,深吸一口氣。

“你們知道嗎?他蹲過監獄。”

哪怕這話講出來的時候,我都不敢相信自己會這麼說,更不相信會聽到自己口齒清晰地講出來。

“他在監獄裡服過刑。”我又說瞭一遍。我覺得自己輕飄飄的,好像靈魂出竅瞭。但我繼續說下去,“因為暴力攻擊。”

戴維的下巴繃緊瞭。阿裡斯泰爾目光如炬地盯著他,諾雷利和伊桑盯著我。隻有利特爾與眾不同——他帶著不可言喻的悲傷神情。

“你們為什麼不跟他好好談談,卻隻跟我過不去?”我問他們,“我看到一個女人被殺瞭”——我揚瞭揚我的手機——“你們說我是在幻覺中看到的。你們說我在撒謊。”我把手機扔到廚房工作臺上,“我給你們看她畫的速寫,還有她的簽名”——我指瞭指阿裡斯泰爾,指著他手裡的那張速寫——“你們說是我自己畫的。在那棟樓裡,有個女人口口聲聲說她是簡,可她根本不是簡,但你們都懶得去查證。你們連試都沒試過。”

我朝前走動,隻邁瞭一小步,他們卻都往後退,好像我是洪水猛獸。好極瞭。“我睡覺時有人進瞭我傢,拍瞭照,又發給我——你們反過來責怪我。”我聽到喉嚨在哽咽,聽到自己的聲音變得嘶啞。淚水滾落在臉頰。我繼續往前走。

“我沒有瘋。這些事都不是我憑空捏造的。”我伸出神經質的食指,指著阿裡斯泰爾和伊桑,“我沒有看到不存在的事物。這一切都是從我看到他的太太、他的母親被刺時開始的。那才是你們應該調查的事情。那才是你們該追問的問題。別來跟我說我沒看到,因為我知道自己看到瞭什麼。”

一陣沉默。他們像一組人物畫,靜止在原地。就連龐奇都不動瞭,尾巴彎曲成瞭問號的形狀。

我用手背抹瞭抹臉,掃過鼻梁。把落在眉眼前的亂發捋到後面去,把酒杯端到嘴邊,喝光。

利特爾最先擺脫僵持。他朝我走來,邁出一步很大、很慢的步子,幾乎跨過瞭半間廚房,目光始終落在我身上。我把空杯子放回廚臺。我們一人一邊,隔著工作臺四目相對。

他把手掌蓋在杯口上,把它小心地挪到一邊,好像它是一件武器。

“有件事,安娜,”他開口瞭,說得很慢,聲音壓得很低,“昨天我們通話之後,我和你的醫生談過瞭。”

我覺得口幹舌燥。

“菲爾丁醫生。”他繼續說,“你在醫院裡提到過他。我隻是想和熟悉你的人聊聊。”

我心虛瞭。

“他非常關心你。我告訴他,你對我講的那些事讓我很憂慮。我們都是。我擔心你一個人住在這麼大的房子裡,因為你跟我講過,你的傢人在很遠的地方,沒有人可以陪你說話。還有——”

還有。還有。我知道他要說什麼;其實我很感激,由他來說出這些,因為他很和善,聲音也溫暖人心,否則,我必將無法忍耐,無法忍耐聽到——

然而,諾雷利打斷瞭他:“事實上,你的丈夫和女兒都死瞭。”

74

從來沒人這樣講過:把那幾個詞,按照那樣的順序,那樣講出來。

急診室的醫生不是那樣講的,而是在照料我傷痕累累的背部、嚴重損傷的聲帶時說:您先生沒能撐下來。

護士也不是這樣講的,她等瞭四十分鐘才說:福克斯太太,我很遺憾——她甚至沒把話講完,因為沒有那個必要。

朋友們也不是這樣講的——確切地說是埃德的朋友們;在那種情況下我才知道一個殘酷的事實:我和莉薇都沒有幾個自己的朋友——可以來悼念,參加葬禮,在隨後那難熬的幾個月裡耐心安慰,說些諸如他們走瞭或他們離開我們瞭或(哪怕無禮地說)他們死瞭之類的話。

就連比娜也不曾這樣講過。菲爾丁醫生也沒有。

可是,諾雷利竟然這樣直截瞭當地講出來瞭,儼如解除魔咒,講出瞭別人講不出口的事實:你的丈夫和女兒都死瞭。

是的。他們都死瞭。他們沒能撐到最後。他們走瞭。他們去世瞭——他們死瞭。我不否認這一點。

“可是,安娜,難道你沒發現嗎”——此刻,菲爾丁醫生的話語浮現在我的腦海裡,他用近乎懇求的語氣說道——“這一切的真相是否認。”

說得太對瞭。

現在問題來瞭:

我該如何對他們——不管是利特爾還是諾雷利,阿裡斯泰爾或伊桑,對戴維,甚至對簡解釋清楚?我聽得到他們對我講話;他們的聲音在我內心深處回響,在我周圍縈繞不去。當我無法忍受失去他們的痛苦,想起他們失去的——恕我直言——他們失去的生命時,我就會聽到他們的聲音。當我想和人聊天時,我就會聽到他們在講話。就算我不想聽到他們的聲音,我仍然聽得到。“猜猜我是誰”,他們會這樣說,而我就會容光煥發,心花怒放。

我會回應他們。

75

那句話,像煙霧般懸浮在空中。

越過利特爾,我看到阿裡斯泰爾和伊桑的眼睛都瞪得那麼大;也看到戴維,下巴都快掉下來瞭。出於某種原因,諾雷利卻垂下瞭視線。

“福克斯醫生?”

利特爾。我費勁地將視線移到他身上,其實他就在我對面,隔著廚臺,他的整張臉都被午後的陽光照亮瞭。

“安娜。”還是他。

我沒有挪動。動不瞭。

他吸瞭一口氣,屏住呼吸,停頓一下才呼出來:“菲爾丁醫生把情況告訴我瞭。”

我吃力地壓下眼皮,閉緊。隻能見到黑暗。隻能聽到利特爾的聲音。

“他說,有個州警發現你落在懸崖底部。”

是的。我記得他的聲音,中氣十足的一聲呼喊沿著光滑的峭壁落下來。

“那時候,你已經困在外面兩個晚上瞭。在暴風雪裡。隆冬時節。”

從我們偏離山路到直升機出現,總共三十三小時。水平的螺旋槳在頭頂掀起旋渦般的氣流。

“他說,他們下去救你們時,奧莉薇亞還活著。”

媽咪,他們把她抬上擔架、在她幼小的身體上蓋上毛毯時,她曾呼喚過我。

“但你的丈夫已經去世瞭。”

不,他沒有。他就在那兒,千真萬確,再真切不過瞭,他的身體在雪地裡越來越冷。內臟破損。他們向我解釋。再加上暴露在風雪裡,致使傷勢惡化。無論你做什麼都無力回天。

其實有很多事我可以做到,會有不一樣的結局。

“你的病就是從那時開始的。不能走出去的病。創傷後應激障礙。我對這一點——我是說,我真的無法想象。”

天哪,我是那樣蜷縮在醫院的熒光燈下;在警車裡那樣驚惶無助。我跌倒瞭多少次啊,不知道多少次鼓起勇氣邁出傢門,一次,兩次,再來一次,結果總是連滾帶爬地逃回屋裡。

鎖上門。

關死窗戶。

對自己發誓:再也不出去瞭。

“你想待在安全的地方。我理解這一點。他們找到你的時候,你都快凍僵瞭。鬼門關裡走瞭一遭啊。”

我的指尖在摳自己的掌心。

“菲爾丁醫生說,你有時候會……幻聽。”

我把眼睛閉得更緊,仿佛這樣就能讓黑暗更黑一層。他們不是幻覺,你懂嗎,我對菲爾丁醫生講過;我隻是假裝他們時不時地出現在這裡,在我身邊。就當這是我的應對機制吧。我知道,和他們頻繁交談是不健康的。

“有時候,你也會講話,回應他們的聲音。”

我感覺得到,陽光照在我的後脖頸上。你最好不要過分沉醉於這種交談,菲爾丁醫生警告過我。我們不該指望他們成為一種依靠。

“所以,我有點困惑,因為根據你所說的,我以為他們隻是住在別的地方而已。”我沒有對利特爾指出一點:從原則上來說,我說的都屬實。但我已經沒有鬥志瞭。我現在空蕩蕩的,比空酒瓶還空。

“你對我講過,你們分居瞭。你女兒和你丈夫在一起。”原則上,確實屬實。我好累。

“你對我也是這樣講的。”我睜開眼睛。現在,這間屋子沐浴在陽光裡,陰影消退。他們五人立於我面前,好像棋盤上的五顆棋子。我看著阿裡斯泰爾。

“你對我說,他們住在別的地方。”他嘴唇微張,一臉嫌惡我的表情。事實上,我不是這樣說的——我從沒說過他們住在什麼地方。我很小心的。但事已至此,無所謂瞭。一切都無所謂瞭。

利特爾的手越過廚臺,覆蓋在我的手上。“我知道你度過瞭一段苦日子。我也相信,你真的相信自己遇到瞭這位女士,就好像你相信自己和奧莉薇亞、和埃德交談那樣。”講到最後時,有個短暫的停頓,好像他一時間不能肯定埃德叫這個名字,不過,也許他隻是在控制自己的節奏。我凝視他的眼睛。深不見底。

“但你所想的,並非真實。”他的語氣像雪花那樣輕柔,“我想讓你放手,讓這一次的事到此為止。”

我發現自己竟然在點頭。因為他是對的。我越過瞭界線,走得太遠瞭。阿裡斯泰爾不是說過嗎:這事必須就此瞭斷。

“你要明白,還有人在關心你。”利特爾握緊瞭我的五指。關節發出聲響。“菲爾丁醫生,還有那位理療師。”還有呢?我想說,還有誰?“還有……”我的心突然雀躍起來:還有誰在關心我?“他們都想幫你。”

我垂下目光,隻是看著臺面,看自己的手,被他捏在手心裡。看他暗金色的婚戒。看我的婚戒。

現在甚至比剛才更寂靜瞭。“醫生說——他告訴我,你服用的那些藥可能導致幻覺。”

還有抑鬱。還有失眠。還有“自燃”。可是,這些都不是幻覺啊,是——

“也許對你來說沒問題。因為我也覺得不是問題。”

諾雷利插話瞭:“簡·拉塞爾——”

但利特爾揚起一隻手,目光沒有移開我的臉,諾雷利就不再講瞭。

“我們查過瞭,”他說,“207的女主人,她沒有問題。如假包換。”我沒問他們是怎麼查的。我已經不在乎瞭。而且,我非常疲憊。“至於你認為你遇到的這位女士——我想……你並沒有真的遇到過。”

我又在點頭瞭,這實在出乎我的意料。但那又是為什麼……

不用我開口,他已經在回答瞭:“你說她幫助你從街上回來。但也許那隻是你自己。我不知道,也許你……是夢見的。”

如果我醒著做夢……我是在哪裡聽到過這句話的?

但我可以看到那個畫面,就像看電影一樣清楚,彩色的鏡頭:我,拖著自己的身體走下門階,跌落在那幾級臺階上;拖著我自己走進門廳,走回傢裡。我幾乎都記得一清二楚。

“你還說,她在這裡和你下棋,畫畫。可是……”

可是,又是可是。哦,天哪。我依然能看到那一幕:酒瓶,藥罐,卒,後,黑白兩色的兩支部隊——我的手觸摸到瞭棋盤,像直升機螺旋槳那樣一圈圈擾動。瞧我的手指,沾上瞭墨水,指間夾著一支鋼筆。是我在練習簽名嗎?還在浴室玻璃門的水汽裡龍飛鳳舞寫她的名字,那幾個字混著蒸汽和水柱,從玻璃上流淌下去,在我眼前消失瞭。

“你的醫生說,他沒聽你講過這件事。”他停頓一下,“我想過,你沒跟他講,可能是因為你不想讓他……勸服你擺脫這件事。”

我搖搖頭,又點點頭。

“我不知道你聽到的那聲尖叫是怎麼回事……”

我是聽到瞭。伊桑也是。他從沒否認過。那天下午,我看到他和她坐在小客廳裡——他甚至沒有和她對視。他低頭看著自己的膝蓋,而不是身邊的空座位。

我去瞄他,看到他輕輕地把龐奇放在地板上。他一直在看著我,沒有移開過視線。

“我不知道這張照片又是怎麼回事。菲爾丁醫生說,你有時會自說自話,自導自演,也許這是你尋求幫助的方式。”

是我拍的嗎?肯定是我,不是嗎?就是我。那還用說:猜猜我是誰——那是我和莉薇、埃德打招呼時的用語。以前的用語。guesswhoanna(猜猜我是誰,安娜)。

“不過,至於你那天晚上看到的……”

我知道我那天晚上看到瞭什麼。

我看瞭一部電影。我看瞭一部黑白驚悚電影的修復版,恢復瞭血淋淋的逼真畫面。我看過《後窗》《粉紅色殺人夜》《放大》。我看過一整套作品集,足有上百部以偷窺狂為主角的驚悚電影。

我看瞭一場沒有殺人犯,也沒有受害者的殺人事件。我看到空無一人的小客廳,無人落座的沙發。我看到瞭我想看到、我需要看到的事物。你一個人待在這兒不孤單嗎?鮑嘉問過白考爾,也這樣問過我。

我生來就很孤單,她是這樣回答的。

可我不是。我是被迫變得孤單的。

如果我已錯亂到和埃德、和莉薇交談,那麼,我肯定也可以在腦海裡佈置一場謀殺。更何況,還有某些化學藥物在幫我。我不是一直在抗拒現實嗎?難道我沒有扭曲、攪和甚至摧毀現實嗎?

簡——真正的簡,有血有肉的簡:她當然可以驗明正身。

戴維臥室裡的耳環當然是凱瑟琳的,或是其他女人的。

當然,昨晚也沒有人闖入我傢。

這念頭如同巨浪,沖垮瞭我自己。我的海岸已淪陷,一切盡被清空;隻剩下幾行沙痕,像手指一樣指向大海。

我錯瞭。

更糟的是:我自欺欺人。

最糟的是:要對一切負責的人是我。以前是,至今仍是。

如果我醒著做夢,那我就要瘋瞭。想起來瞭:《煤氣燈下》。

一片沉寂。我甚至聽不到利特爾的喘息聲瞭。

接著:

“原來是這樣。”阿裡斯泰爾不斷地搖頭,嘴唇放松下來,“我——哇哦。老天爺啊。”他用力地看瞭我一眼,“說真的,天哪!”

我幹咽口水。

他又盯著我看瞭一會兒,張口,又合上,再一次搖瞭搖頭。

他終於朝自己的兒子打瞭個手勢,朝門口走去:“我們走吧。”

伊桑跟著他走進門廳,又抬起頭來,眼裡瑩瑩閃光:“我很遺憾。”他的聲音很輕。我想哭。

他也走瞭。咔嗒一聲,門關上瞭。

現在,隻剩我們四個人瞭。

戴維邁瞭一步,好像在跟自己的腳趾講話:“也就是說,樓下照片裡的那個孩子——她死瞭?”

我沒有回答。

“你想讓我把那些藍圖保存下來,是為瞭一個死人?”

我沒有回答。

“那……”他指瞭指戳在地下室門口的折疊梯。

我一言不發。

他點點頭,好像我已一一作答。接著,他把背包的肩帶又往上提提,轉身,走出瞭門口。

諾雷利看著他離去:“我們要和他談談嗎?”

“他困擾到你瞭嗎?”利特爾問我。

我搖搖頭。

“好吧。”說著,他這才松開我的手,“老實說,我不太適合……處理接下來的事情。我的職責是終止這件事,確保大傢平安無事地繼續生活,包括你。我知道這段日子對你來說很難熬。我是說,今天。所以,我想讓你給菲爾丁醫生打個電話。我認為這很重要。”

自從諾雷利當眾宣佈瞭那句話,你的丈夫和女兒都死瞭,我還沒有說過一個字。我不知道自己的聲音會變成什麼模樣,在這個一字一句都被宣講出來、被聽得一清二楚的新世界裡,我的聲音聽起來一定會很可怕。

利特爾還有話要說:“我知道你很煎熬——”他停頓下來,再開口時,聲音變輕瞭,“我知道你很煎熬。”

我點點頭。他也是。

“看起來,我們每次來你傢,我都要問一遍,但這次我還是要問:留下你一個人,沒事吧?”

我再次點頭,動作很慢。

“安娜?”他註視著我,“福克斯醫生?”

我們調整到瞭福克斯醫生的模式。我開口說話:“沒事。”這聲音,就好像你戴著頭戴式耳機聽別人講話——悶悶的,似乎來自很遙遠的地方。

“考慮到——”諾雷利也開口瞭,但利特爾再次揚起手,她也再一次收聲。我想不出她要說什麼。

“你有我的號碼。”他提醒我,“聽我的話,給菲爾丁醫生打電話。求你瞭。他會想和你談談的。別誤會我們的意思,我們兩個。”他指瞭指他的搭檔:“包括瓦爾。她骨子裡是個憂心忡忡的人。”

諾雷利看著我。

現在,利特爾往後退瞭,似乎不太情願轉身就走:“我之前說過,我們那兒有很多好心人,可以陪你聊天,隻要你願意。”諾雷利轉身離去,消失在門廳裡。我聽到她的鞋跟嗒嗒地走在瓷磚地上,接著聽到前門打開瞭。

現在,隻有我和利特爾瞭。他的視線越過我,看向窗戶。

“你知道嗎?”又隔瞭一會兒,他說道,“如果我的女兒出事瞭,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他轉回視線,看著我,“完全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他清瞭清嗓子,揚瞭揚手:“再見。”他走進門廳,在身後關上門。

過瞭一會兒,我聽到前門關上瞭。

我站在自傢的廚房裡,呆呆地看著塵埃微微飛揚,在陽光裡飄浮又散去。

我的手慢慢移向酒杯,輕輕地端起來,在掌心裡旋轉。端到面前。深呼吸。

接著,我把這該死的玩意扔向墻壁,尖叫起來。我這輩子都沒有這樣大聲地嘶吼過。

76

坐在床邊的我呆呆地目視前方。影子在我面前兀自嬉戲。

我點亮瞭一支蠟燭,蒂普提克杯裝香燭,剛從禮品盒裡拿出來的,那是兩年前莉薇送給我的聖誕節禮物。無花果味。她最喜歡無花果瞭。

過去時態的喜歡。

一絲不知從何處來的微風吹進臥室。火苗搖擺,緊貼在燭芯上。

一小時過去瞭。接著,又是一小時。

蠟燭燃得很快,隻剩一半燭芯浸沒在軟軟的蠟油裡。我就在剛才坐下的地方低身伏倒。十指夾在大腿之間。

手機突然亮起來,振動。朱利安·菲爾丁。他和我約定的診療就在明天。他不會來的。

夜幕降臨。

你的病就是從那時開始的。這是利特爾說的。不能走出去的病。

他們在醫院裡告訴我,我受到瞭驚嚇。驚嚇轉變為恐懼。恐懼演變為驚慌。等到菲爾丁趕到現場時,我已成瞭——他用盡量簡單、也是最精準的話來表達——“嚴重的恐曠癥患者”。

我需要在傢,把自己固定在熟悉的地界裡——因為我在荒山野外熬瞭兩晚,在那廣闊無垠的天穹下。

我需要自己可以掌控的環境——因為我眼看著親人慢慢死去。

你知道,我不會刨根問底,問是什麼讓你變成這樣的。她這樣對我說過。也可能,是我對自己說過。

是生活,生活讓我變成這樣。

“猜猜我是誰?”

我搖搖頭。現在我不想和埃德講話。

“女漢子,你感覺如何?”

我再次搖搖頭。我不能講話,不願開口。

“媽咪?”

不行。

“媽咪?”

我往後退縮。

不行。

不知何時,我變成瞭側躺的姿勢,睡著瞭。醒來時,脖子好酸,火苗已縮小成微妙的藍色光點,在冰冷的空氣裡搖曳。臥室突然陷入瞭黑暗。

我坐起來,站起身,骨頭咯吱咯吱響,像生銹的梯子。我搖搖晃晃地走進洗手間。

轉身時,我一眼看到拉塞爾傢燈火通明,像一座輝煌的玩具屋。伊桑在樓上,坐在電腦前;阿裡斯泰爾在廚房裡,手握菜刀在砧板上來回切著什麼。胡蘿卜,霓虹燈般的橙紅色在廚房燈光下顯得很耀眼。一杯紅酒立在臺面上。我立刻覺得口幹舌燥。

還有那個女人,在小客廳裡那個彩條紋的雙人沙發上。我猜,我應該叫她簡瞭。

簡拿著手機,另一隻手用力地在屏幕上滑來滑去。大概是在看相冊吧,或是玩紙牌,或是別的——最近好像很多遊戲都和水果有關。

也可能是在和她的朋友們匯報最新情況。還記得那個變態鄰居嗎?……

嗓子幹透瞭。我走到窗前,放下窗簾。

就這樣,我站在黑暗裡:冷,徹底的孤單,充滿恐懼,以及某種酷似渴望的感覺。

《窗裡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