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頭、麻桿吹著哨子過來,母親抓住徐天的胳膊不放,“抓強盜!強盜在這裡!”
大頭看瞭徐天一眼,“是你啊!”
徐天極其無奈,虛弱又無力地辯解:“我像強盜?”
“包在你手上!”
徐天將包遞還婦女,“你看看有沒有少東西。”
母親把咸魚放一邊,也不管瞭,接過包打開倒出東西一樣一樣點。她一邊翻檢東西一邊哭天搶地,“我好命苦哇,孤兒寡母的東西也要搶,沒有天理瞭……”
大頭抱著胳膊在一邊說風涼話:“看不出來,挺斯文的也幹這種事。”
徐天壓著心裡的不耐煩,“巡官大哥,我這幾天心情不好……”
“照你這麼說心情不好大傢都出來做強盜?走走去巡捕房。”
徐天不願理大頭,好脾氣地問:“大嬸有沒有少東西?”
母親手裡拈著一把鑰匙還在左翻右翻,抬起頭來恨恨地看著徐天,“現在倒是沒少,沒追到你就要全部不見瞭。”
大頭緊瞭緊腰帶,派頭十足,“不用說瞭,走吧!”
徐天似乎發現瞭一些跡象,拈起一把鑰匙,“大嬸這把是傢裡司必靈鎖的鑰匙?”
“是……”
徐天全都明白瞭,篤定瞭些,“你剛找到房子搬好傢。”
“……是。”
“餘慶裡97號。”
“你怎麼知道!”
母親嚇瞭一跳。
“巡官大哥,打個電話回巡捕房,要不然來不及瞭。”
“啥事體來不及?”
“有人現在給這位大嬸在餘慶裡搬傢。”
徐天急急道。
“搬到哪裡去?”
母親不太相信他的話。
“往外搬,等你回去傢裡就空瞭。”
母親一拍大腿,“哎呀!”
大頭將信將疑,“少耍花樣,回捕房再說。”
“那邊有電話亭,要不然晚瞭賴在我身上說不清楚。”
徐天也有點著急瞭,“打給鐵林鐵巡捕,我報案,抓闖空門的。”
母親又扯住大頭的袖子,“……打,打打電話!”
“打完電話,你們可以一個人領大嬸到餘慶裡認賊,我跟你回捕房。”
大頭還是不太相信徐天,徐天彎腰撿起那張包咸魚的報紙。
鐵林接到電話恍瞭片刻,抓起警棍招呼同伴就往餘慶裡出發。金剛正大包小包地從一間門裡往外搬。
金爺靠在一輛三輪車邊跟車夫砍價,伸出手指頭比畫,“最多六個洋鈿。”
“大哥這麼多東西,你們要搬到哪裡去,路遠不遠?”
金爺不講理的勁兒又上來瞭,“遠近都是六個洋鈿。”
金剛一手水壺,一手煤球爐子提出來,煤球爐燃著火,壺裡水還是熱的。
“這也拿出來?”
“爐子水壺也賣好幾塊。”
“裡面還有沒有?”
“差不多搬空瞭。”
金剛手裡懷裡都是東西。
金爺抬頭看見鐵林和一個巡捕往弄裡來,“……完瞭。”
金爺一邊說話一邊往胡同裡跑,還拉上瞭車夫,“金剛你要吃虧一點,一人做事一人當,我沒事才好保你出來。”
金剛還不知道發生瞭什麼,站在原地很茫然,“啥?”
金剛看著金爺消失,嘴裡嘟囔,“啥名堂,一人做事一人當……”
金剛扭過頭看見鐵林塔似的立在面前,下意識也挺直粗壯的身板。
“闖空門搬傢?”
鐵林逼視著金剛。金剛愣瞭一會兒,撥開鐵林便往弄堂外面跑,鐵林拔腿追上去。
金爺看看外頭,縮回身子對車夫,“明天自己到巡捕房領車。”
車夫這才明白過來,“你不是搬傢,是闖空門偷人傢東西啊!”
金爺警告車夫,“你沒見過我,我也不認識你,多說一句,你就跟搬東西那個一夥兒的,說也說不清。”
“做人總有道理講,錢也不給……”
金爺脖子一梗,“你看我是講道理的人嗎?”
“那你是啥人?”
金爺想瞭想,開始耍橫,“七哥聽說過?我是七哥的人。”
車夫立即就老實瞭。
鐵林和同伴將金剛堵住瞭,金剛力大無窮地將那名巡警揮開,沖到鐵林跟前準備如法炮制,卻被鐵林化解,彈出去。
鐵林叉著腰站著,冷哼一聲,“力氣大是吧?”
金剛趴在地上,很狼狽,“他們都叫我金剛。”
“我看你腦袋有點不靈清。”
金剛不樂意瞭,“說我笨?”
鐵林搖瞭搖頭,“你不是笨,你是傻,你在拒捕知道嗎?”
“巡捕來總要逃的,從來都是這個樣子。”
金剛說著從地上爬起來繼續沖,被鐵林三下五除二擒扭住。金爺慌張地跑過來,一副錯愕的表情慢慢地走近。
“又什麼事?又做什麼事情?你讓我說什麼好,從早上找到現在……”
金爺背對著鐵林數落金剛,一邊還給金剛使眼色。金剛哪裡看得懂金爺的眼神,更錯愕地看著金爺,“金哥,我是金剛啊!”
金爺痛心疾首,恨鐵不成鋼地說:“幹脆回鹽城老傢好瞭!一眼看不見就幹沒良心的事,是做壞事瞭吧?心都要操碎瞭,交給姑姑管不瞭。”
金剛算弄明白,閉上嘴不吭聲瞭。鐵林走過來,拍拍金爺,“這就是你兄弟?”
金爺回過身,變瞭副神色,哀求道:“鐵公子,能不能我替他,我去巡捕房。”
“知道他幹什麼?”
金爺回過頭怒斥道:“你幹什麼瞭!”
金剛很茫然,“啥也沒幹啊?”
“少囉唆!金哥,你兄弟去捕房,不送一路啊?”
金爺搡瞭一把金剛,“這有啥好送的,真是氣死我瞭,你活該你!”
麻桿從兩條街外趕過來,看著眼前的情景,訝異道:“真抓住瞭!”
母親也跑得氣喘,“天啦,一夥的……”
“去點點東西少沒少,報案的在捕房,苦主的包在他身上攔下來的,說不定是一夥。”
鐵林回頭招呼金爺,“金哥走啊,認認報案的,說不定跟你兄弟是一夥。”
金爺心裡想瞭無數個逃跑的辦法,最後還是硬著頭皮跟上去。
一行人到瞭捕房以後,徐天已經在問訊間坐著瞭,他看見外頭鐵林銬著金剛進來,後面跟著金爺。
金爺一眼見到徐天,雙腿就灌鉛瞭。鐵林很客氣,“徐先生!”
徐天無奈地說:“是我報的案,一年加起來也沒有這幾天來捕房次數多。”
鐵林拉開椅子坐在他對面,“苦主的包在你身上攔下來的?”
“是。”
鐵林突然喝道:“坐著,誰都不許動!”
金爺嚇瞭一跳,“哎,關我什麼事……”
鐵林從問訊間出來到瞭外間,“怎麼回事?”
“鐵公子出馬神威大振手到擒來。”
“知道我心情不好,少來這套。”
“哎呀,跟裡面那個搶包的徐先生一個腔調。”
大頭油嘴滑舌的。
“腔調?”
大頭解釋給鐵林聽,“他也心情不好,上街搶搶包。”
鐵林不愛搭茬,“說情況,我要進去問話。”
“小盜小搶小案子鐵公子也這麼上心,殺人放火大案子……”
大頭一時間止不住話頭。
鐵林瞪圓眼睛,“說不說!”
大頭縮瞭縮脖子,不滿地小聲嘟囔:“……當我是賊啊?”
屋子裡,金爺把椅子挪到徐天旁邊,跟他套近乎,“徐先生在哪裡高就?”
徐天的態度禮貌而疏離,“三角地菜場,住同福裡,都告訴你瞭,放心。”
金爺假裝不懂,“我放什麼心?”
“街面有街面的規矩,包正好塞我懷裡,我把自己說清楚就好瞭。”
“你說得清楚?”
徐天自然有十足把握,“我說不清楚,怎麼清楚你兄弟在餘慶裡?”
“……我也不知道我兄弟在餘慶裡。”
徐天點瞭點頭,“就是個意思。”
“徐先生是明白人。”
“我不想惹麻煩,大傢都不願意。”
鐵林開門進來,金爺一顆心放下,在椅子裡放松多瞭。
“……徐先生你不像是合夥闖空門的人啊?”
鐵林坐在徐天對面。
“真的不是。”
徐天好脾氣地再次解釋。
“包怎麼在你身上?”
“你抓的那個人塞給我的。”
鐵林點點頭,“說得通。”
徐天站起身,“那,那我就回去瞭。”
鐵林伸手示意他坐下,“後面的事就說不通瞭,不是同夥怎麼知道有人在餘慶裡闖空門?”
徐天不吱聲。金爺在一邊小聲幫腔,“……可能是碰巧瞭。”
“出鬼瞭!要不要聽我的想法?你當場被抓住,沒辦法瞭丟卒保車,把同夥供出來,自己好撇幹凈。”
鐵林信心滿滿地推斷。
“原來我是這麼沒義氣的人。”
徐天聽到他的推理,哭笑不得。
“我跟你不熟悉。”
“前幾天在麥琪路……”
“不要提那件事,心裡火大。”
“什麼事?鐵公子要沒什麼事我就先走瞭,方便再看一眼我兄弟嗎?”
金爺突然插瞭一嘴。
“真當跟你們說閑話,問案!問清楚前你也有嫌疑。”
鐵林喝道。
金爺抬起來的屁股又坐下去,訕訕的,“……這麼當真。”
“我就是當真的脾氣,捕房是當真的地方。”
“當真好,這樣大傢住老北門才不擔心。”
徐天這會兒說起話來還是慢吞吞的。
“說你自己。”
“你要問的重點是我怎麼知道餘慶裡闖空門,我要說的重點是我跟闖空門沒關系。”
鐵林咂瞭下嘴,“腦子清爽!”
徐天將那張臟報紙推過去,“幸虧把報紙撿回來,聞聞,被搶包的那個大嬸剛剛包過咸魚,你再到關起來那個兄弟身上搜搜,有沒有一把新鑰匙,沒有說不定在餘慶裡97號司必靈鎖上插著。”
金爺又開始緊張,鐵林還是不明白。
“說清楚瞭,我能走瞭?”
鐵林很不高興,“徐先生,你把我當傻瓜。”
“一點也沒這個意思……你是捕頭,報紙在這裡總看得明白。”
鐵林又認真地看瞭看。徐天問:“明白瞭?”
鐵林有些虛,“……你說。”
“也難怪,剛才抓我的時候你不在,我真沒有別的意思。”
鐵林就差拍桌子瞭,“哎呀你快說!”
“那個大嬸的打扮讀過書,口音是外地來的,查有沒有少東西的時候,包裡面有一支自來水筆。”
徐天面對困惑的鐵林隻能從頭說起。
“和筆什麼關系?”
徐天指瞭指報紙上的租房廣告,“幾個廣告用水筆圈起來又都畫瞭叉,隻有一個圈起來沒畫叉,這是最後選定的,餘慶裡97號。找房的報紙現在拿來包咸魚,說明已經租到瞭,報紙日期是前天,剛剛租到。以前租界弄堂裡大傢都熟,白天沒機會偷拿東西,最近外頭亂,來租房的人多,所以鄰居看到生人搬進搬出也不會起疑。”
鐵林轟一聲站起來到門口,“大頭,搜那個闖空門的,看身上有沒有把鑰匙。”
鐵林走回來,這回端端正正在徐天面前坐好,“鑰匙,怎麼回事?”
“把包塞給我的人,之前一隻手在包裡面。後來大嬸查包,我看到鑰匙上面有灰膠泥。”
這回該金爺聽不懂瞭,“灰的?”
“你不要打岔。”
鐵林眼神炯炯盯著徐天,話卻是對金爺說的。
“……闖空門的人第一要鑰匙,第二要時間。搶到包跑的時候用膠泥印下鑰匙模子,找地方配一把新的去辦事。包塞我身上,大嬸查錢和鑰匙沒有少,不會想到回傢,跟巡捕說來由,回捕房錄口供一大堆事情,等回去傢裡已經搬空瞭。那個大嬸自己要配鑰匙,有現成的不用按膠泥模子……我要是不報警,包在我身上真的怕說不清。”
大頭推門進來,“鐵公子,鑰匙有一把。”
鐵林接過鑰匙,摸著齒尖的毛刺,“……徐先生,剛才你把我當成一個傻瓜是對的。”
徐天趕緊擺手解釋,“沒有沒有真沒有這個意思。”
鐵林轉身對金爺,“服不服?”
金爺張嘴結舌,“服的……”
鐵林非常懊惱,摸瞭摸剃成青茬的鬢角,“擺在我面前都看不出名堂,我想求你一件事。”
“叫我徐天就好,你說什麼事。”
鐵林特別誠懇,“一定要答應。”
“隻要不出格,力所能及。”
“現在一起去喝酒,要不然我心裡頭……你曉得不?”
徐天十分為難,“我不會喝酒。”
“金哥也去,不要掛心,兄弟犯事心裡難過更要喝幾杯酒。”
金爺知道自己又逃過一劫,直咧嘴笑,連忙點頭,“鐵公子看得起!”
田丹拎著一堆東西,站在那株植物邊,她深吸瞭一口氣,換上笑顏推門進去。
方嫂從樓上下來,“回來瞭,哎喲這麼多東西。”
田丹從網兜裡往外拿東西,“這是水果、牛肉的還有豆子罐頭,我不會做菜,晚上打開來吃,還買瞭一聽香煙給方哥。”
方長青從前面過來,“買東西幹什麼!很貴的,冤枉花這個鈔票。”
田丹笑得很不好意思,“方哥和嫂子帶我回來住,心裡過意不去。”
方長青說:“不是給房租錢瞭嗎?”
方嫂瞪瞭他一眼,“瞎講,錢能要的?早晚要還回丹丹。”
田丹低頭笑瞭,“方哥,早上說的事你們商量過沒有,我想在藥店做事,我會好好做的,不住店裡,剛才已經找好地方瞭。”
方長青看瞭一眼妻子,方嫂想瞭想,說:“丹丹,天曉得這種時候你還想得到這些禮數,就在這裡上班瞭,把藥店當傢一樣,以後方哥方嫂就是你傢裡人。”
田丹眼圈瞬間紅瞭,趕緊掩飾過去,“那我開罐頭。”
“算瞭算瞭,晚上包餃子,高級貨留起來以後慢慢吃。”
方嫂笑著收拾瞭東西轉進後堂準備包餃子。
堂屋裡,方嫂利索地包餃子,田丹在一邊笨手笨腳地學。
“都包好差不多藥店打烊,下鍋就好吃。”
田丹正在跟餃子皮較勁,“上海人很少會包餃子的。”
方嫂動作熟稔,“我和長青是北方人,劉唐沒和你說?”
田丹聽到劉唐的名字,沒說話。方嫂也覺得不太好意思,“不提劉唐那個倒黴鬼,他真把你扔下自己走?你就當他死瞭。對瞭,你傢好像也是做藥品生意對不對?”
田丹點瞭點頭。
“難怪做瞭藥劑師,傢境不錯的小姐很少出去上班的,足見你懂事會料理自己。”
方嫂伸頭看瞭看田丹手裡的餃子,“算瞭算瞭,你不要包,到鍋裡都破掉。”
田丹臉上一紅,站起來,“那我去開一聽罐頭。”
“丹丹,上海你沒其他熟人瞭?”
方嫂似是無意地問道。
“就是原來醫院的同事,還有劉唐的那些朋友。”
“自己沒有個熟絡的?”
田丹想瞭想,搖頭,“平時上班回傢,要麼就陪劉唐去舞廳看看電影。”
方嫂有點感慨,“日本人要不來,你和他說不定就一輩子瞭。”
田丹又低下頭,“……本來定好過春節就結婚。”
方嫂快言快語的,“他把你當老婆就不會顧自己,你信我,劉唐我見過幾回,他走掉是好事情。”
“方嫂,我們好不好不說他瞭。”
“我給你拿罐頭起子,你這樣看來看去能把它看開?”
方嫂放下餃子。
田丹笑笑,想瞭想,說:“今天在紅寶石倒是認識瞭一個熟人。”
“這話說的,熟人就是熟人,怎麼又認識。”
田丹嘴角無意地漾著笑,“我走那天在馬路上碰到的,說瞭幾句話,今天碰巧又在紅寶石,他陪我一起去租的房子。”
方嫂“呀”
瞭一聲,“剛認識!一共見兩次讓他陪你租房,也算熟人?你就不怕碰到壞人。”
田丹搖頭,“他不像壞人。”
“‘壞人’兩個字誰也不會寫在腦門上。”
田丹很篤定,一邊研究罐頭起子一邊說:“我覺得他很好。”
方嫂瞟瞭眼田丹,“也不知道你是什麼脾性的人,有時候感覺老到得很,有時候又單純得要命。”
田丹放棄瞭開罐頭,泄瞭勁兒,“我打不開。”
方嫂看著她的樣子又笑瞭,“放在那裡等會叫長青開。”
在鐵林的一再堅持下,徐天勉為其難地跟著鐵林、金爺到街邊的露天小酒館。不多時候,鐵林和金爺已微醉。鐵林舌頭都有點大瞭,“按說這頓酒要在大三元吃。”
“下回我請客到仙樂斯。”
金爺開始豪言壯語。
“天哥,你真在三角地做會計?”
“是。”
徐天向來滴酒不沾,三人之中隻有他還清醒著。
鐵林的頭不住地點著,“菜場裡做會計哪裡會這樣厲害,我不信。”
“真是在三角地。”
金爺也說:“我不相信。”
“我也不信,說實話,要不然就是看不起我!”
鐵林拍著桌子嚷嚷。
徐天還是細聲細語地說話:“怎麼會看不起你……跟你說瞭,我在日本留過學。”
鐵林嘴一撇,“日本有什麼好學的。”
“也沒學啥,就是在那裡認識的……影佐,後來改行瞭,十多年前的事情,我自己都不想。”
徐天不願意提起當年的事情,現在回憶起來像是上輩子的事。
金爺在一邊贊嘆:“天哥,你高人不露相。”
徐天說得非常認真,“千萬不要這樣說,高人出頭挨刀子,相貌平平常常好過日子。再說金哥年紀一定比我大,以後喊名字就好。”
“天哥,長到這麼大我沒有服過別人,以後有什麼事到麥蘭捕房找我。”
鐵林拍完桌子拍胸脯。
金爺又贊嘆:“鐵公子最仗義瞭。”
鐵林把杯子舉到徐天面前,“喝酒!”
徐天一再推辭,“真的不會。”
鐵林扔下杯子,同徐天推心置腹,“你有心事。”
“……大傢都有心事。”
鐵林轉向金爺,“你也有心思?”
“有。”
“天哥你看得出來他什麼心思?”
徐天看瞭金爺一眼,“兄弟犯事剛剛叫你關起來,想想怎麼保出來明擺的心思。”
金爺被他這麼一看,感覺一凜,低下頭,“對對對。”
“那我呢?”
鐵林轉頭盯著徐天。
“還是不要說瞭,你的心思越說越亂。”
“是亂,亂得一塌糊塗。”
鐵林又拍拍胸脯,“你不說,我再喝三杯。”
“哪有自己喝的,都是要傢喝三杯。”
金爺在一邊開勸。
“我服天哥,不能灌他酒,他不肯說我的心思,我灌自己!”
徐天從來不喝酒,“我聞都聞醉瞭。”
鐵林作勢要喝,“那我就三杯瞭!”
“哎哎哎,你的心思說出來也解不開。十年前我跟你一樣,認死理兒。”
“天哥說你認死理。”
鐵林趴在桌子上,嘟囔:“認死理有什麼不好。”
“現在這個世界道理亂,各國有各國的理,各族有各族的理。就說上海,有黨國有中共有日軍有綏靖有英國人俄國人美國人法國人,一人說一人的理,黑的白的混在一起道理還變來變去,單認一個理到底……會吃虧。”
“你說十年前和我一樣。”
鐵林支起腦袋,突然問。
“現在我是小市民。”
“我是巡捕,我認維護治安懲辦罪惡,這個理不認做人還有什麼意思?”
鐵林梗著脖子瞪著眼。
金爺伸出大拇指,“鐵公子是仗義人!”
看著鐵林直來直去的樣子,徐天突然有點羨慕,他舉起面前的茶杯,說:“……算我剛才的都沒有說,我服你,鐵公子。”
“我服你!”
鐵林直著嗓門嚷嚷。
“我是說,我佩服你!”
鐵林把下巴托在手上,胳膊肘支在桌上,眼神迷蒙,“以後教我斷案。”
徐天沒想到他還沒有忘記這事兒,趕緊推辭,“萬萬不能,我安安分分過日子就好。”
“要找時候認識認識嫂子!”
“我沒結婚。”
“沒嫂子?”
“沒有。”
“那,那天你到捕房來問的那個田丹,去長青藥店找過她瞭?”
“去過瞭。”
“我看她做嫂子就好。”
鐵林嘿嘿笑瞭。
徐天也笑瞭,“她就是我這幾天的心思……時間不早瞭,送你回去,我也要回傢。”
“說好瞭,以後要教我斷案。”
鐵林還在堅持著。
“好好好。”
鐵林一站就東倒西歪,身體直往下滑,“你答應瞭。”
金爺和徐天一人一邊架住,歪歪斜斜地離開酒館。喝醉的人特別沉,徐天和金爺好不容易把鐵林送到傢門口,倆人架著歪歪斜斜的鐵林往門裡送,老鐵在門裡迎著。
“我自己走,老鐵腳不方便,不要踩到他。”
鐵林想要掙開兩個人。老鐵拄著拐杖看著鐵林,“真不錯,喝成這樣還記得我腳有毛病。”
鐵林打瞭個酒嗝,“你是我爸爸。”
“這個也沒忘。”
“他姓金,兄弟,他叫徐天,徐先生是神人。”
鐵林扶著墻向父親介紹二人。
“這都是酒後的話,伯父我們走瞭。”
徐天一路扶著鐵林,這會兒顯得有些狼狽。
“神人?謝謝你們倆,把鐵林送回來。”
徐天笑瞭笑,扯瞭扯金爺的袖子,“走瞭走瞭。”
金爺被徐天拉走,沖著關上的門喊:“鐵公子下回我請客啊!”
走出弄堂,到瞭街上,金爺搶幾步追上徐天,“徐先生。”
徐天站住,回頭看著他。
“我是明白人,知恩圖報。”
“大傢都不容易……但說句不該說的,你別往心裡去。”
徐天態度很溫和。
“你說。”
“如果可能,以後最好不要做那些事情。”
金爺堅決地表態,“不做瞭,說不做就不做,你不相信吧?你是一眼看透的人,我跟你面前說做不到的事沒意思。”
徐天沒有說話,隻是慢慢往前走著。
“明人不講暗話,之前我也是不得已,但今天起要好好想想,日子不能再這樣混,交上你和鐵公子這樣的朋友,再混街面等於給你們丟臉瞭。”
金爺開始掏心窩子,心裡的想法開始活絡。
“也不能這樣說。”
“徐先生冒昧問一句,長青藥店是不是維爾蒙路上那一傢?”
“是,問這個做啥?”
“我高攀把你當朋友,鐵公子喝多瞭,你有心思看得起也好跟我說說。”
“就是……我想讓她租我傢同福裡的房,但是她租別的地方瞭。”
“已經租到瞭?”
“明天就搬去住。”
“徐先生肯定很喜歡田丹小姐。”
徐天被人說中瞭心事,有點不好意思,“不是你想的那樣……藥店、田丹你倒是句句都聽到心裡去瞭。”
“我是有心人講義氣,我肯定會出息的,以後你不要不認我這個兄弟。”
徐天側著頭看他,“你出息,反而我不要不認你?”
“是這個意思。”
金爺觀察著徐天。徐天低頭一笑,看著腳下的青石路面,“我就是個過小日子的小市民。”
金爺篤定地說:“你是一條龍,我不會看錯,起碼在我心裡就是一條龍,你過小日子在菜場賣菜也是一條龍。”
徐天停下腳步,看著金爺,“金哥你喝多瞭。還有,我在菜場做事體但不賣菜。”
金爺目送徐天離去,一時不知道該怎麼接話,突然徐天又站住,“我看見那把鑰匙上的膠泥,是灰色的嗎?”
金爺下意識地回答:“紅色。”
徐天點瞭點頭,“噢,這就對瞭,灰膠泥不太容易找。”
說罷轉身離開,獨留下金爺一個人在寒風裡摸不著頭腦。
影佐被攙扶著來到庫房,看著庫房臺子上放著燒黑的煤油燈和炸變形的消毒鍋,又看瞭看煤油燈的手提栓,問跟在身後的軍官,“……油燈怎麼會碰到酒精?”
“走廊上的酒精箱子倒瞭,油燈正好掉在酒精上。”
影佐拈起螺絲栓,仔細看著,“正好?”
軍官靴跟一並,低頭回答:“是的!”
“這個油燈原來在什麼地方?”
“配電房,停電的時候醫院護工拎出來的。”
影佐一行人又到瞭配電房,有一盞新的油燈掛在配電箱旁邊。影佐打開配電箱,裡面有三個保險盒。影佐將三個保險盒一一拔下來,四周暗下來,長谷打著火機,將那個油燈點燃。影佐逐一觀察,“這是新換的……插上吧!”
長谷將三個保險盒插上,四周恢復明亮。有護工從外面跑進來,看見一屋日本人又低頭退出去。
影佐手裡擰著那盞油燈的螺絲已經有瞭結論,“小川少佐,昨天的事是人為制造的,不是意外。”
“……真的?”
影佐將燃著的油燈交到軍官手裡,往外走,軍官提著燈猶豫瞭一會兒,欲跟著往外,剛走瞭幾步,油燈松脫砸在地上,燃起一片小火。軍官嚇瞭一跳,手裡隻剩瞭個燈把兒,怔怔愣著。
影佐被扶著進入小汽車,長谷坐在副駕駛,回過頭來問:“會不會就是徐天先生幹的,醫院出事的時候他正好在。”
“是事情發生之後,他還在。”
“……是。”
“這是事先安排,延時發生的意外,當事人沒有必要再回現場。”
“是……”
“徐天不屑於做這種小事,而且知道我本來就懷疑他,來找我,順手又給自己制造麻煩?”
“也可能他根本不知道先生在這裡,做瞭那些事,正好碰到我。”
“以他的能力完全可以做更大的事,何必挑一個醫院,這個醫院有什麼特殊之處?”
“先生在這裡,也許是要刺殺你。”
影佐笑起來,“徐天刺殺一個人,有比這高明一百倍的辦法,我瞭解他。一方面他很強,另一面他比普通人還弱,別說殺人他連魚都不敢殺,見到血他自己會軟得像攤泥一樣。”
“先生到底把徐天當朋友還是敵人?”
“找到在醫院制造意外的這個人,這個人一定和我們要找的人有關系。”
“先生是說和運走那兩船藥的人有關系?”
“上海有這種能力的人應該不會太多,從廣慈醫院內部的人開始查。”
“是。”
長青藥店裡的人正在打算吃晚飯,餃子已經端上瞭桌,還有幾碟小菜。方長青在開罐頭,方嫂在往外端著餃子,氣氛其樂融融,田丹一時間有點恍惚。
“方哥等等!”
方長青抬頭看她,“什麼?”
田丹過去,將長青打開翹起的罐頭鐵皮往外翻卷。田丹遞回過去,笑瞭笑,“你再開。”
方長青開一點,田丹翻一點,直到把罐頭全部打開。
方長青笑瞭,“用得瞭這麼麻煩。”
“一不小心後面起開的利口會把手劃破。”
方長青嘆瞭一句,“想得真細。”
方嫂召喚倆人,“快來吃飯瞭。”
三人上桌,方嫂熱情地說:“丹丹先嘗,小心燙。”
田丹吃著餃子,心裡頭很感動,“……謝謝方哥方嫂。”
“你嫂子剛才跟我說,租到房子瞭?”
“嗯,明天就可以住。”
方長青松瞭口氣,“那就好,住樓梯間不是長久之計,這裡哪能住人。”
田丹點瞭點頭,“我知道的。”
方嫂在一邊插嘴,示意方長青不要再多話,“人傢租到房子瞭!”
“明天搬過去,後天來上班。”
田丹抿嘴笑瞭,“謝謝方哥。”
“還有,有兩個人到藥店找過你。”
“誰?”
方長青觀察著田丹的神情,“一個是捕房的鐵林。”
“噢……還有誰?”
田丹神色如常。
“沒說叫什麼,今天早上來配藥。”
田丹愣瞭愣,“早上什麼時候?”
“你剛出去找房子,一前一後。”
“……沒有別的人知道我在藥店。”
方嫂看著田丹,想起來田丹剛才說起的那個人,“在紅寶石碰到的那個熟人呢?”
“早上出門以後才碰到,他之前怎麼會來。”
“你跟他說住在我們藥店瞭?”
田丹看著二人神色愈發嚴肅,不知道是說瞭哪句不該說的話,聲音越來越低,“……說瞭。”
方長青不悅地說:“以後不要亂說。”
田丹不知道怎麼方長青突然變瞭態度,忐忑地說:“對不起……明天就搬瞭,以後我不說。”
鐵林一整晚都沒有做夢,已經到瞭該起床的時辰,他還在床上四仰八叉地睡著。老鐵穿著正式地拍兒子,“起來瞭,兒子。”
老鐵回身去找來警哨,吹響,鐵林彈簧一樣蹦起來。
“今天不當值,叫你起來跟我一道去總捕房。”
鐵林又躺回床上,抱著頭哼哼,“頭疼要裂開來瞭。”
“昨天晚上那兩個是啥人,三教九流一起就把自己喝成這個樣子。”
“哪個三教九流?”
“那個大一些的是走黑路混碼頭的,另外一個你說是神人,算命看相批八字的?”
鐵林躺在床上來回翻著,“嘿嘿,老鐵,什麼也瞞不過你眼睛。”
老鐵驕傲地挺瞭挺胸脯說:“我做什麼的?我做瞭三十四年捕快。”
“徐先生本事大得很……不跟你說,我再睡一會兒。”
鐵林翻瞭個身又要睡去。
老鐵拍瞭拍他,“起來跟我去找料總。”
鐵林不理他,“找他做啥,老烏龜一隻。”
老鐵“啪”
地一記拍到鐵林頭上。
鐵林騰地坐起來,“打我做啥?”
老鐵又狠狠一記拍過去。
“哎喲!”
鐵林在床上躲閃著。
“不打你連爸爸都不認瞭。老烏龜也是你叫的,我和料總是把兄弟,你該叫他大伯伯。”
“……你認把兄弟,人傢不認是我大伯伯。”
“少廢話,前幾天因為日本人你得罪料總瞭知道不?去套套近乎,這個面子一定要給老料的。”
鐵林坐在床上,覺得很無趣,“我不去。”
老鐵盯著兒子不說話。鐵林被看得有點發毛,“爸,你又這樣。”
“麥蘭捕房到現在也沒有派捕頭,知道為啥?說不定料總是給你留的,不管怎麼說,把兄弟總還是有交情。”
“任命捕頭,也不是總華捕能說瞭算的。”
“我們鐵傢是你說瞭算還是我?”
“……到總捕房去求他,還不如要我死掉好。”
鐵林很堅持。
“就一回,等做瞭捕頭你想怎樣就怎樣,我不管。”
鐵林很泄氣,躺回床上,過瞭一會兒又很不情願地起瞭身。
徐媽媽從弄堂口買瞭早點,筷子夾著油條,手裡提著豆漿,路過裁縫鋪的時候喊:“寶榮。”
陸寶榮探出頭來,“做啥?”
“我傢徐天那兩件衣服燙好沒有。”
陸寶榮的神色很疲倦,看起來沒有休息好,“好是好瞭。”
“啥叫好是好瞭。”
“叫他自己來拿。”
徐媽媽嘟囔道:“神氣。”
“我有兩句話要跟他說說。”
徐媽媽進瞭堂屋,打開早點,招呼徐天,“快吃瞭,陸寶榮叫你過去拿衣服。”
徐天一聲不吭坐下吃,也是一副倦懶神色。
“這幾天老是晚回傢,到底有其他事情還是交女朋友瞭?”
徐天吃著東西搖搖頭,“沒有。”
“沒有哪個?告訴你交女朋友要帶回來叫我看一看的。”
徐媽媽對這件事情頗有擔憂。
徐天咽下嘴裡的東西,正色道:“沒有女朋友。”
“那個田丹呢?你自己說的,要不然我怎麼會知道名字。”
“姆媽你不要問瞭。”
徐天想起這事情,心裡襲來一陣遺憾,也許早一步遇見田丹一切就都不一樣瞭,可是世間的事情哪裡有如果呢。
“不要急慢慢來,年輕人談戀愛要緊的,關鍵弄清楚女方傢裡做什麼,小傢小戶人品好就好,大戶人傢脾氣要好。”
徐媽媽看著徐天的反應,以為他受瞭挫,一副過來人的語氣安慰道。
徐天打斷姆媽,“昨天菜場有魚,我和同事分一隻,魚頭給他們,晚上切一塊回來,剩下凍在冰庫裡慢慢吃。”
“多大的魚?”
徐天想瞭想,用手比畫瞭比畫。
“新鮮的吧?多少錢一斤?”
“嗯……”
徐媽媽輕而易舉地識破瞭他,“你不要打岔子,跟你說女朋友的事體。”
徐天無奈地低頭喝豆漿,“曉得瞭姆媽。”
“還有啊,租房報紙看到瞭?昨天就有三撥人來問價錢,租給陸寶榮老馬他們價格吃虧瞭。”
“姆媽,我上班去瞭。”
徐天沒什麼胃口,擱下碗筷起身。
徐媽媽跟在他身後喊:“晚上回不回來吃!”
“魚肉要帶回來的,你買點醬油紅燒。”
徐天已經拉開門走出去。
“到對面鋪子裡拿衣服啊!”
徐媽媽緊跟著又補瞭一句。
徐天到裁縫鋪跟前,叩瞭叩門,“寶榮叔。”
陸寶榮從屋裡面出來,一臉嚴肅地說:“不要叫我叔,你年紀也不小瞭。”
徐天接過熨好的衣服,“謝謝啊!”
“一年到頭費多少熨鬥炭。”
徐天就在裡弄中間穿上外衣,“不好意思哦。”
陸寶榮忍瞭又忍,想瞭又想,終於開口:“你跟小翠不好意思去說一聲。”
徐天很茫然,“啊?”
“裝忘記?就從你們聽評彈回來,小翠好像小油菜被抽幹瞭水,頭都抬不起。”
“噢……”
徐天的腦子裡根本沒有這個事。
陸寶榮詭異地看著徐天走出去,看他停在小翠門前,喊:“小翠。”
老胡比畫著,那意思是在裡面。
徐天又往裡走,“……小翠!”
老胡無奈的樣子,屋裡面沒有聲音,徐天隻好離開。徐天一走,小翠就從裡面出來瞭,不理會老胡向她比畫的手勢。小翠出門,往弄堂裡面走。陸寶榮攔住她,“小翠,徐先生說啥瞭?我叫他去找你的。”
“當心聰明倒被聰明誤。”
老馬又恰到好處地出現瞭。
“我比你聰明一百倍。”
“介麼就多吃一百倍苦頭。”
“他倆傻瓜看看也不是一對,火頭架大一點讓小翠死瞭那條心。”
“那小翠跟你就是一對瞭?”
陸寶榮從眼鏡上方斜著眼睛看老馬,“你說呢!”
老馬看瞭看陸寶榮,“說不定還是先跟我呢!”
陸寶榮的神情裡充滿不屑,擰身進瞭鋪子。
小翠進瞭徐傢,跟徐媽媽坐在堂屋裡,開門見山地表達來意,“我想租你傢樓上的亭子間。”
“你租來幹什麼?”
小翠早就想好瞭該怎麼說,笑得越發甜美,“我想把我裡頭那間屋子也改成書鋪,這樣我就沒有地方住瞭,我住這上頭來。”
“上頭是我兒子書房。”
“報紙都看到瞭,租別人還不如租給一個弄堂裡的。”
小翠想得很周到。
“……小翠,你出多少錢?”
“一月十塊。”
“你有那麼多錢!”
徐媽媽嚇瞭一跳。
“有的。”
徐媽媽想瞭想,“算瞭算瞭,徐天說租給誰要他同意,我也是登登報紙好曉得眼下房子租金什麼價錢……現在曉得瞭。”
“租不租?”
“不要賭氣瞭,隔壁鄰居住樓上來,以後閑話要亂傳的。”
“為啥?”
“這樣好不好,徐天下班回傢我同他商量商量,他同意我一百分同意。”
“那就這樣說定瞭哦。”
小翠擰身出去。
陸寶榮在徐傢門口徘徊,看到小翠出來趕緊迎上去,“小翠啊,到鋪子裡來坐坐。”
“老玻璃要聽聽你跟徐姆媽講什麼話。”
老馬跟在小翠後面說。
小翠往外走,顧盼神飛,“同你們沒關系。”
徐媽媽緊跟著出來,他們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有關系,你們倆房租好幾年沒有漲,要重新商量商量。”
“啥?租的時候不是都簽好價錢瞭。”
老馬一直在他的鋪子裡留意陸寶榮的動靜,聽瞭徐媽媽的話,忍不住跳出來。
“小翠租我上頭亭子間十塊,這還是鄰居價格,你們知道外頭人來租什麼價格?下個月多少要漲一點的,不要叫我太吃虧。”
徐媽媽說完瞭回身進屋,留下老馬和陸寶榮面面相覷。
“……老玻璃,你要架火頭幫幫忙不要燒到自傢屁股上好!”
“晚上關掉鋪子陪徐姆媽打麻將好瞭啦。”
田丹正準備搬到租的房子裡去,將樓梯間裡自己的東西都收拾到一大一小兩個包裡。那本紅冊子和錢包,她放入瞭手提包,大包裡都是女孩子的日用品和衣服。最後她拿上那張與父母的相片,從樓梯間退出來。方長青拿著一副相框,“這個給你,就算搬新傢的心意,我和你嫂子結婚照片的框框,正好擺你和爸爸媽媽這張。”
方嫂囑咐她:“搬過去自己小心,明天過來上班。”
田丹點點頭,說:“噢。”
方嫂說著客套話:“按說住店裡也不是不可以……”
田丹心裡很明白,笑瞭笑,“方嫂我知道住這裡你們不方便的,我心裡已經很感激瞭。”
方長青幫著方嫂解釋,“主要是你一個姑娘不方便。”
方長青夫婦把田丹送出去,看著田丹離開。方長青回身拿起噴壺給那盆植物噴水,查看著,方嫂看著巷子的動靜,金爺背身在巷子一個不起眼的角落。田丹吃力地提著大包,走出巷子,金爺在後面跟上去。
一會兒,方長青直起身子,“進去吧。”
“沒有?”
方長青搖搖頭,方嫂明顯松瞭一口氣。
“總有一天要來的。”
方長青說。
鐵林和老鐵到瞭總捕房,倆人站在外面等著料總,鐵林極不自在。鐵林想瞭想,跟老鐵說:“走吧。”
“都說過瞭人在裡面,等下料總出來我們不在,多不好?”
“他怎麼不想想,讓我們在外頭等多不好?你腿不好,還站著等。”
老鐵拄著拐杖勉力支撐,“他是總華捕,你是小巡官。”
鐵林很不滿,“他還是你把兄弟呢!”
“不跟你鬥嘴。”
鐵林垂著頭站在走廊裡,他的心很亂,亂得像這個世界。他堅定,也疑惑著。從小聽到的懲惡揚善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已經變成瞭一句空話,他的堅持變得越來越可笑。他也曾動搖過,也嘗試妥協,但是這都令他心裡不舒服,他突然明白堅持自己的堅持,才能讓他覺得日子過得心裡痛快。
徐天到瞭辦公室,熟練地算賬登記。馮會計進瞭屋,“喏,昨天那隻魚的錢,一共七斤四兩重,魚頭斬下來稱過瞭,一斤六兩。”
“胖頭魚頭這麼輕?”
馮會計推瞭推眼鏡,“哎喲,還懷疑大姐姐占你小便宜啊!”
“不是這個意思。”
“大姐姐要占也不會占這種便宜,你說是不是?”
徐天躲開馮會計的眼睛,“一斤六兩是不是,我算算。”
徐天噼裡啪啦撥瞭一陣算盤,又數瞭數錢,“多瞭兩角,拿回去。”
馮會計興味索然地坐在他對面,“算這麼清,說過不會占你便宜,要占也是你來占我的。”
徐天低下頭假裝幹活。
田丹找到頭天租房的地址,問瞭一個鄰居,提包上去。
金爺過來,截住那個鄰居,“剛剛那個人是租房子的?”
鄰居打量瞭一下金爺的樣子,想要躲開。
“頭寸不靈是?問你話聽不到!”
金爺又露出瞭混混的神色。
鄰居被嚇到瞭,點頭稱是。
“哪間?”
“樓上第二間,門口有……”
金爺不等那人說完,就撇開那人,走進屋去。
田丹看著一間小而整潔的房子,特別欣慰,多日來沉重的心情總算稍稍放松瞭些。房東推門進來,“用水在樓下走道裡,床上的東西不喜歡你自己換,衣櫃舊是舊一點,掛掛衣服足夠瞭,小姑娘衣服多不多?”
田丹示意瞭腳邊的大包,又從包裡掏出鈔票,“衣服不多,給您錢。”
房東接過錢,“這麼爽快,以後每個月都要提前交啊!”
“您放心好瞭。”
房東數著錢走出來,迎頭碰到金爺。金爺一把揪著房東的衣服,“不要出聲音,喊一聲就弄死你。”
房東捂住自己的嘴,金爺將他往樓梯下面拖,把他一頓暴揍。
田丹已把大包內的衣服、日用品都拿出來,一會兒,屋外響起一陣敲門聲,頭發蓬亂的房東出現在門口,一臉驚恐。
房東將租金遞過來,“你點點,一分不少,房子不租給你瞭。”
田丹特別驚詫,“為什麼?”
“反正是不租給你瞭,趕快走,快點走!”
房東看著田丹的表情就像看著一個大麻煩。
“叔叔……”
田丹開始無措。
“叫叔叔伯伯都沒用,天曉得租給啥人不好,偏偏招黴氣,快點收好東西,不要落一件回來拿。”
田丹傻站在那裡不知道發生瞭什麼,金爺遠遠看著那個房東把田丹的大包提出來,放到馬路牙子上。田丹很無助,手足無措地看著房東,“叔叔到底怎麼一回事,這樣叫我到哪裡去住。”
“同福裡37號。”
房東趕緊把門關上。
田丹恍惚片刻,站在馬路牙子上,剛剛覺得安定的心又開始無依無靠。兩個混混經過金爺,往田丹那邊晃過去。金爺註意到跟上去已經晚瞭。一個混混提起田丹扔在馬路牙子上的包飛跑,一個混混反方向故意撞向田丹。
金爺追上去,田丹撥開混混也追上去。田丹失去瞭方向,她判斷路徑,擇路另行……金爺也失去瞭方向,左顧右看。兩個小混混幾次認為已擺脫,總被田丹堵住,兩個混混再次狂奔,跑著跑著倆人聚到一起。
“這姑娘跟鬼一樣,包裡什麼東西,不要命地追。”
“是個男的在追我。”
其中一個混混喘著粗氣,就快跑不動瞭。
“還有男的?往賭檔八哥那邊跑!”
兩個小混混跑回來,金爺緊追而至。金爺堵住他們,“站住,不要跑瞭,命都要跑掉瞭。”
混混手撐著膝蓋大口喘氣,“跟你有什麼關系,你也追……”
“皮包……我幫朋友辦事,都是吃一口飯的,小兄弟高抬貴手,山不轉水轉,以後有來有往。”
老八從賭檔裡出來,“什麼事?”
混混甲指著金爺,“八爺,大街上撿到一隻皮包,這個傢夥想要!”
有一枚銀制籌碼在老八手背指尖靈活翻飛,漫不經心,“要就給他。”
金爺喘著粗氣按著肋間,“謝謝八爺。”
說著話金爺就上去拿皮包,被老八一腳踩住。金爺彎著身子,抬起頭,“……八爺?”
“讓你拿就拿啊,都這樣上門來要東西,我的兄弟以後沒飯吃瞭。”
“八爺,兄弟沒有難處也不為瞭一隻皮包到漁陽弄來,給個面子。”
“你也配說面子。”
“我姓金,東西南北也叫一聲金哥,麥蘭捕房鐵公子是我好朋友。”
老八一抬腳假裝不小心帶到金爺下巴,金爺怒瞭,袖子一擼,“動手啊!”
老八收瞭銀籌碼,“動手就動手!”
金爺比畫瞭一下,虛晃一槍,擰身去搶包,被混混們摁倒,金爺從人縫裡看見田丹追瞭過來。
“田丹,田丹!包在這裡,不要過來,到外頭報警去!”
金爺被摁在地上,大聲喊道。田丹不知誰在叫她,見一批混混在打人,有幾個混混沖她而來,隻能折身往回跑,正巧遇上幾個巡警,田丹迎上去,氣喘籲籲地說明瞭情況。
金爺被混混們痛打一頓,過瞭一會兒,老八走過來,揮散手下,“不要打瞭。”
老八翻開那隻皮包,隻是幾件女人衣裝和日用品,隨手扔給手下混混。巡警這時候吹著警笛過來。“走,拿皮包走!”
老八把皮包扔給兩個手下,兩個混混拿著皮包跑掉。
“你不是跟巡捕熟嗎?看看有多熟。”
金爺鼻青臉腫地站起來,目光陰狠。大頭帶著兩個安南巡捕過來,田丹跟在後面。
“是你啊老八。”
老八又自如地翻飛那枚銀籌碼,態度傲慢,“大頭。”
“大頭也是你叫的。”
老八無所謂的樣子,上下打量著大頭,“趕路啊,這麼急?”
“他們搶我的包。”
田丹頭發散亂,滿面倉皇。
大頭看瞭看田丹的樣子,慢悠悠地說:“誰看見瞭?”
“我看見瞭。”
金爺勉強爬起來。
“喜歡出頭是?”
老八看著金爺,可以看到腰間別著的刀具。
金爺根本不吝,“已經出頭瞭。”
“包呢?在哪裡,自己找。”
田丹四處看瞭看,隻有一盒自己的擦臉油在地上,她沒有再說話。
“不要冤枉人。我看是這個姓金的搶瞭包,做局做破瞭撞到這裡栽贓,看他樣子也是幹這種事的。大頭,你說呢?”
大頭大手一揮,“帶回去!”
兩個安南巡警不知該帶誰。大頭指著金爺,“把他帶回去。”
金爺傻在原地。
“姓金是?我記住你瞭。”
老八指瞭指金爺的鼻子,帶人離開。
“老子也記住你瞭!”
金爺啐瞭一口。
大頭在一邊催促,“走!”
“姑娘傢丟東西不問問也不去找,反而抓好人,巡捕怎麼當的!”
金爺很不服氣。
“要你來教!”
大頭比金爺的聲音更高。
金爺被大頭扯瞭個趔趄,對站在一邊的田丹喊:“田丹,我姓金,徐先生的朋友!徐先生想你租到同福裡他傢去,搶皮包這件事跟我沒關系,你不要怪到我,也不要怪徐先生!”
田丹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待人都散去,到地上撿那一盒面油,徐天她是記得的,看起來是一個好人,可是今天發生的這一切顯然都同他有關系,田丹想著索性去找他問清楚,同路人打聽瞭三角地菜市場的方向,加緊步伐離去。